活著
有將近七年,我都蝸居在布達佩斯七區(qū)一間20平方米的小屋里。那間屋本是好友亞諾什家廚房的一部分,他為了給我一個獨立的空間,特意找人砌了一堵墻,從樓梯間單給我開了一扇小門。小屋內(nèi)高約4.5米,我搭了一個8平方米的閣樓,在閣樓里可以直著腰走路。伏在閣樓的欄桿上朝下望,感覺站在眺望塔上。屋里唯一那扇封死的小窗歸到了閣樓,為了利用空間,我犧牲了光線,將小窗改造成了書架,看不到風景,但能看到許多書;有書的世界,我就覺得有自由。
亞諾什家的地理位置很好,在與安德拉什大道平行的國王大街,二戰(zhàn)前是繁華的猶太區(qū),商店門臉一個挨一個,相當于北京的西單或大柵欄。二戰(zhàn)中,匈牙利的猶太人多被抓進了納粹集中營,房子均被匈族人占有,商業(yè)街蕭條了半個世紀,這些年才重又變得繁華起來。國王大街的兩端是大、小環(huán)路,還跟李斯特廣場直接相連。
有的時候,我早上一睜眼就往樓下跑,就為去李斯特廣場看一家家咖啡館的跑堂們支起遮陽棚,擺放木桌椅,并將坐墊擱在椅座上,聽桌椅相碰時在寂靜的晨霧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有的時候,我會一天憋在小屋里看書,翻譯,上網(wǎng),等到晚上商店全都打烊后才想起來逛街,就為看大環(huán)路服裝店的店員們給櫥窗內(nèi)的男女模特脫衣穿衣,或剛巧有人在嘎啦嘎啦地放下金屬卷簾門;有的時候,我乘公車回家故意早下兩站地,就為能路過附近的兩家成人用品店,壞壞地想讓碰巧從里面出來的鄰居或熟人尷尬一下,當然,這種情況發(fā)生的概率極小,但還真的發(fā)生過;有的時候,我跑到一家好幾站地遠的小雜貨鋪買電話卡,就為了讓一位曾在馬來西亞生活過幾年的匈牙利老婦能得意地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她曾在那里的匈牙利使館當過文秘,退休后用攢下的工資開了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店;有的時候,我會大步流星地跑到布達佩斯西火車站廣場的地下報亭去買雜志,就為了聽一對向無家可歸者施粥、傳教的韓國夫婦用美聲唱匈語的贊美詩,即便衣衫骯臟的流浪漢們排成了大隊并使地下通道充滿了體臭,但行人們也無嫌惡和抱怨,與他們相安無事;有的時候,我喜歡在街邊的長椅上小坐一會兒,出一會兒神,就為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看長頸的女孩和金發(fā)的男孩,還有五花八門的衣著、面孔和狗;有的時候,我主動幫亞諾什到樓下小廣場遛狗,就為跟狗友們的主人搭訕兩句,接接地氣,練練匈語;有的時候,我會半夜三更跑到四五站地之外的多瑙河邊散步,就為觀察雞們鴨們?nèi)绾螖埧?,沖他們飛來的媚眼憨憨地微笑;有的時候,我沿著4路有軌電車線或繞著英雄廣場競走般地狂走,就為耗掉一頓攝入太多的卡路里;有的時候,我即使醒了也賴在床上不起,就因為討厭去辦某件不得不辦的事情,我這輩子沒準時準點地上過班,甚至從來都不戴手表;有的時候,我明明知道要失戀但還是忍不住要戀,是因為痛苦更讓人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以后咀嚼起來可以用這些故事標記時間。
在匈牙利,常有同胞不解地問我:“人家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在市場上拉兩年小車兒也能混個老板當當。你出國這么多年,語言又好,怎么還是……這個樣?”我明白對方?jīng)]好意思直說,“這個樣”是指“窮光蛋”。
我對這話并不介意,只聳肩一笑:“沒辦法,咱天生不是掙錢的料。”其實,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并不藐視財富,也知道金錢的重要,但我還清楚自己的價值。我常這樣安慰自己:世界上并不缺你一個蹩腳的商人,而是缺你一個真情真性的男人。平時,我拿三分之一的時間維持生存,三分之一的時間讀譯寫,剩下的三分之一用來求歡、會友、旅游、看戲、泡吧、蹦迪。出國多年,我沒掙過大錢,沒染上賭癮,也從沒花錢“解決”過自己的性欲。我從不善狩獵,但身邊也沒缺過情人。
有一次,一位中國老板請我做翻譯,他開著寶馬車來接我時,正撞見我跟女友在門口接吻。車子開到奧克托宮街口遇到紅燈,這位品相還行的南方商人雙手搭著方向盤,不無醋意地冒出一句:“你說,我出國的年頭比你還長,怎么就沒有碰到過一次你這樣的艷遇?”
“那倒不是,”瞧他那副認真勁兒,我故意逗他:“你沒聽過這么一句話嗎?”
“什么?”
“愛情,是窮人的財富……”
他黯然一笑,盯著還沒有變綠的路燈不再說話。其實我還有句話等著他:有錢不見得有愛,有愛才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