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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康有為的學生

講學社叢書:東亞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啟超 作者:[日] 狹間直樹 著;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 編;高瑩瑩 譯


二、康有為的學生

成為舉人后的第二年,即1890年(光緒十六年),梁啟超在參加完庚寅會試回鄉(xiāng)的路上,途經上海看到了《瀛寰志略》,這件事在上一講中已經提到。這徹底改變了他的世界觀。在這本書里,梁啟超發(fā)現過去被自己看作整個世界的中華,其實不過是五大洲中的一個小世界而已。他意識到自己在所生活的圈子中不過是知道了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走出這個小世界,尋找自己在世界范圍中的位置,被看作他形成近代自我的第一步。

作為一切思想和行動基礎的這個“世界”,其范圍的變化讓他對以往只是為了應對小世界的學問發(fā)生了動搖。這時,梁啟超遇到了康有為,開始有了新的思想。按說此后康有為應該是梁啟超的終生之師,但兩人的關系在此后將近四十年里卻顯得格外復雜難言。由于康有為思想本身即是值得專門研究的大課題,所以無法用簡單的語言在此概述,但如果站在梁啟超的立場,把視角限定為二者的師徒關系,則可以將康梁關系分為以下三個時期:

(1)第一期(1890—1898):從1890年進入師門至1898年逃亡日本,梁屬于名副其實的康有為弟子。

(2)第二期(1899—1920):從1899年?;蕰闪⒌?920年訪歐,主張國家主義(國民主義)的梁啟超克制住自己在思想上與康有為的不一致,依然聲稱自己是康的弟子(在復辟問題上他曾與康有為產生決定性對立)。

(3)第三期(1921—1927):從1921年回國到1927年康有為去世,梁啟超在思想上回歸世界主義,雖然一方面保持了與康有為的師生關系,但同時也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

第一個問題就出現在這第一個時期。梁啟超曾這樣坦誠地記錄他和康有為的相識:“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笨涤袨橄蛩榻B了學問的方針“陸王心學”和“史學·西學”的梗概。被康有為的思想與學問傾倒而成為其門生的梁啟超寫道,“生平知有學自茲始”,表達了重新出發(fā)的準備。

“陸王心學”和“史學·西學”的教學方針遠非當時的學術主流。“陸王心學”是為了呼應提倡春秋學中的公羊學而提出的一門新學問。或許當時康有為已經了解到一些表彰陽明學在日本明治維新中起到推動作用的事情。“史學”是中華引以為傲的文化遺產,這里就不再贅述關于中國以史學同各國進行比較的考察。

問題出在“西學”上。由于西學是舶來的新學問,所以基本上只能通過翻譯過來的書籍知悉一二。梁啟超對譯著的興趣之高,可以從他對《西政叢書》(慎記書莊,1897年)《西學書目表》(《中西學門徑書七種》,大同譯書局,1898年收錄)的編輯中可見。19世紀90年代,清末時期的學問變化多端,西學的比重較之甲午戰(zhàn)爭前后已大不相同。這里我將以梁啟超于1897年底在湖南時務學堂草擬的教學計劃、《時務學堂學約》及其細則《時務學堂功課詳細章程》、附表《第一年讀書分月課程表附》(《中西學門徑書七種》)為例,闡述中學與西學在梁啟超思想中的模樣。眾所周知,這一時期康梁一派在宣揚改革科舉和創(chuàng)辦學校方面所作的宣傳花費力氣最大。因此,既然他獲得了在改革派人士聚集的湖南新式學校擔任“中文總教習”的機會,自然在那里最明白地宣揚了他對西學的理解。

首先介紹的是梁啟超直接寫在“課程表”中的書目,大致可分為“溥通學”和“顓門學”,而“顓門學”又分為“公法”“掌故”和“格算”三門?!肮ā毕喈斢诜▽W與國際法,“掌故”相當于歷史與制度,“格算”幾乎相當于全部的西學?,F將“顓門學”上述三門課中所列西學書目記錄如下:

公法:公法會通、公法總論、萬國公法、佐治芻言、公法便覽、各國交涉、公法論、希臘志略、羅馬志略、歐洲史略、法國律例、英律全書

掌故:佐治芻言、日本國志職官志、日本國志刑律志、法國律例、英律全書

格算:格物質學、學算筆譚、筆算數學、幾何原本、形學備旨、代數術、代數備旨、談天、地學淺釋、化學鑒原、代數難題、化學鑒原續(xù)編、化學分原、代微積拾級、微積溯原、化學鑒原補編

如上所言,公法這一門課程要求學生基本上理解各國對峙的情況和公法秩序。掌故這門課所列舉的書目多半是“三通”等書的職官、律例,要求學生理解按照本國制度進行改革。格算課要求大家理解西方的近代科學。下劃線所標書目在梁啟超的《西學書目表》中亦可見。該表中,梁啟超對書籍的重要程度作了標記。但值得注意的是,“課程表”中所列的書目并非全是評價很高的內容?;蛟S當時梁啟超雖然對這些書籍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但他還沒有足夠的知識水平來進行判斷。

在公法和掌故兩門課程中都列入名單的傅蘭雅(J.Fryer)的《佐治芻言》,原是錢伯斯兄弟(W.&R.Chambers)所編叢書中的一冊(J.Burton, Political Economy,1852),由傅蘭雅“口譯”,應祖錫“筆述”,于1885年(光緒十一年)由江南制造局出版。梁啟超認為該書有助于理解西方近代社會,在《西學書目表》中稱其是“言政治最佳之書”。

其中最令人注意的是梁啟超如何把公法、掌故、格算這三個領域聯系起來,也就是他解讀這些書籍的方針。例如,《學約》第四條“讀書”對西學作出了如下解讀:

今時局變異。外侮交迫。非讀萬國之書。則不能通一國之書。然西人聲光化電格算之述作。農礦工商史律之紀載。歲出以千萬種計。日新月異。應接不暇。……量中材所能肄習者。定為課分。每日一課。經學子學史學。與譯出西書。四者間日為課焉。度數年之力。中國要籍一切大義。皆可了達。而旁證遠引于西方諸學。亦可以知崖略矣。

——說的是西書必須與中國的書籍一起閱讀。然后在緊接其后的第五條“窮理”中如此解讀:

瓦特(Watt)因沸水而悟汽機之理。奈端(Newton)因蘋果落地而悟巨體吸力之理。侯失勒約翰(Herschel)因樹葉而悟物體分合之理。亞基米德(Archimedes)之創(chuàng)論水學也。因入浴盤而得之。葛立理尤(Galileo)之制遠鏡也。因童子取二鏡片相戲而得之。西人一切格致制造之學。衣被五洲。震鑠萬國。及推原其起點。大率由目前至粗極淺之理。偶然觸悟。遂出新機。

盡管在“讀書”一條中,梁啟超把“聲光化電格算之述作”與“農礦工商史律之記載”并列而談,但是在“窮理”一條中僅提到了前者。這一失衡的現象與前面提到的“課程表”中的書名也相互對應。

此外還需注意梁啟超為聯系中國與西方學術所作努力的軌跡。雖然梁啟超背后是康有為學派,但他們在儒教經典中最重視的是《孟子》和《春秋》。梁啟超還為這兩部書增加了新的解釋,分別發(fā)表為《讀孟子界說》《讀春秋界說》。

前者借《孟子》將中國的學術總結為15條,自己的學問是合理的繼承者,能使人民實現幸福的生活。其中討論與西政關系的“界說六·保民為孟子經世宗旨”如是說:

孟子言民為貴。民事不可緩。故全書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為民也。泰西諸國今日之政。殆庶近之。惜吾中國孟子之學之絕也。明此義以讀孟子。則皆迎刃而解。

——說的是現在非常先進的西政,在“為民”這一點上是與孟子相同的。

后者把西方近代發(fā)現的各種學理全部與《春秋》結合在一起,超越了附會說,并賦予公羊春秋以思維法則源泉的地位。比如,“界說一·春秋為孔子改定制度以教萬世之書”中如是說:

西人果魯士(Grotius)西亞虎哥(Hugo)。皆以布衣而著萬國公法。天下遵之。今孔子之作春秋乃萬世公法也。今必謂孔子之智。曾果氏虎氏之不若。此又何理也。

這里不需要為梁啟超稍顯牽強的解釋感到震驚。對中華士大夫而言,重新設置春秋時代的各國關系是他們理解國際法的一條捷徑。他們認為以此可以主張孔子之教可適用于現代。(“果魯士”是格勞秀斯,“虎哥”是胡果,“西亞”或許是由于某種誤解而造的詞。)

再者,在《讀春秋界說》中,“界說九·春秋立三世之義,以明往古來今,天地萬物遞變遞進之理,為孔子范圍萬世之精意”,梁啟超把從變形蟲到“人”的生物進化論、從石器經銅器到鐵器的歷史發(fā)展說與三世說結合起來,作了非常詳細的闡述。盡管從退步史觀到進步史觀的轉變被看作近代化的指標之一,但可以確定的是,三世說在接受進化、發(fā)展理論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梁啟超在時務學堂的教育實踐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新思想。雖然難免有牽強附會之嫌,但我們需要了解的是梁啟超及其同儕的出發(fā)點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辛亥革命后回到北京的梁啟超在“報界歡迎會”上發(fā)表演說,他甚至說“非徒心醉民權,抑且于種族之感言之未嘗有諱也”,結果被學生們“亦皆以二毛子之嫌疑,見擯于社會”。

不得不離開湖南的梁啟超,在康有為的領導下為戊戌維新而忙碌,政變后逃亡日本。

  1. 梁啟超:《三十自述》,文集十一,第16頁。

  2. 梁啟超:《時務學堂功課詳細章程》,收入《中西學門徑書七種》,上海:大同譯書局,1898年,第9—13頁。夏曉虹編:《〈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30頁(該書的出版為梁啟超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3. [日]森時彥:《清末中國吸納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路徑考——以梁啟超為中心》,見[日]石川禎浩等編:《近代東亞翻譯概念的發(fā)生與傳播》,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13年,第265頁?!段鲗W書目表》,見《〈飲冰室合集〉集外文》,第1144頁。

  4. 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文集二,第25—26頁。

  5. 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文集二,第26頁。

  6. 梁啟超:《讀孟子界說》,文集三,第18頁。

  7. 梁啟超:《讀春秋界說》,文集三,第15頁。

  8. 《湖南時務學堂初集》,第16葉表——18葉表?!讹嫳液霞贰拔募彼珍浀摹蹲x春秋界說》非常不完整。夏曉虹編《〈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填補了這一空缺,但也到“界說八”就結束了。《讀春秋界說》起先共11條,但后來梁啟超卻作出來一個刪掉了第9條之后內容的作品(《中西學門徑書七種》,收錄在《清議報》第6冊和第8冊)。據葉德輝所言,他之所以刪掉這些內容,是因為他“豈自悔其言之失耶”(《正界篇》上,《翼教叢編》卷四)。

  9. 梁啟超:《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文集二十九,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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