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大河上下——黃河的命運 作者:陳啟文


引言

遙想一條萬里巨川的誕生,那該是一個莊嚴而浩大的儀式,自然也是天地造化。但黃河到底是怎樣誕生的,又是一個讓人類費盡猜測的千古之謎。這一謎團近年來已被中國地理學家揭開了,并且向世人再現(xiàn)了在地球造山運動中大地重新塑形和黃河逐漸形成的過程??茖W的闡釋過于深奧,這里我盡可能把它轉化為簡明扼要的常識。第一階段(距今三百二十萬年至三百萬年),在黃河形成之前,青藏高原及甘肅一帶為海拔千米以下的“準平原”,廣布發(fā)達的、流向不同的內(nèi)流水系,這是孕育黃河的子宮。而當時的華北平原還是古海洋,一直漫延到今天的三門峽一帶。第二階段(距今兩百四十七萬年左右),隨著青藏高原持續(xù)上升隆起,海拔高度超過2000米,山地起伏增大,紛亂的內(nèi)流水系逐漸在洼地形成新的湖泊,此時黃河尚處于最初的孕育中。第三階段(距今一百六十萬年左右),這是地質構造巨變期,青藏高原在一次猛烈的抬升運動中,致使其他板塊邊緣發(fā)生褶皺狀斷裂,形成黃河生成區(qū)的階梯狀地貌。

最好是去蘭州九州臺實地查看,那兒離黃河母親并不太遠。那是一座典型的黃土峁階地,一聽名字就能猜測這又是一處與大禹有關的風景。傳說大禹導河積石,曾登臨此臺眺望黃河水情,察看四周地形,并在臺上將天下分為九州。按《說文解字》的解釋,“水中可居曰州”。從字面上看,“州”字正像河流環(huán)繞的高地(山丘)之形。從此,“九州”就成了中國的代名詞,而一座黃土峁階地的一次命名,從此,它也被置于華夏文明的核心。隔河相望,是一座與之相對的皋蘭山,既是對峙,也是呼應。皋蘭山比九州臺還高出60多米(海拔2129米),由此形成兩山夾長河的峽谷地貌。這黃土中的陡崖、陡邊坡及溝谷兩岸直立的深溝峽谷,見證了一條大河以緩慢而持久的沖刷穿越黃土坡的過程。據(jù)地質學家勘測,皋蘭山北坡仍在隆升,這足以證明讓黃河誕生的造山運動還未停止。一直以來,九州臺被地理學家認為是黃河最高階地。但最近,蘭州大學地理科學系的學者又在九州臺一帶新發(fā)現(xiàn)一級比九州臺還高100米的臺地(階地),這為黃河的生成演變史找到了最有力的地質根據(jù)。一方面,經(jīng)對這片臺地的古地磁探測,可以確定黃河生成年代為距今一百六十萬年左右;另一方面,它又一次再現(xiàn)了黃河生成的過程,正是由于這些階梯狀地貌的出現(xiàn),才讓一條大河呼之欲出,原來廣泛分布的古湖泊,還有紛紜散亂的高山流水,才終于遇到了一個知音——黃河。它們造就了黃河,黃河也成全了它們,一條百川交集、萬溪匯聚的大河,就在千山萬水中誕生了。

最初的黃河遠沒有今天這樣漫長,它還將不斷地延伸自己的生命:一邊是在流水的沖刷下切作用下,產(chǎn)生溯源侵蝕,使源頭不斷向上延長;一邊是它裹挾著黃土高原的滾滾泥沙在下游淤積,填海造陸,造就了一個幅員遼闊、沃野千里的華北平原,又在自己造就的大陸上向越來越遠的蒼茫大海延伸。這是天地造化的良性循環(huán),先是青藏高原的抬升造就了黃河,而黃河和黃土高原又造就了華北平原,華北平原又造就了中華民族。

追溯黃河流域最古老的文明,又有一個驚世的發(fā)現(xiàn)。20世紀60年代初,考古學家在山西芮城西侯度村一片高出黃河河面約170米的階地上,發(fā)掘出了距今已有一百八十萬年的古人類遺址,這是迄今我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人類文化遺存,比我國之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人類元謀猿人還早約十萬年。這一發(fā)現(xiàn)讓世人在震驚的同時也情不自禁發(fā)出了驚呼,華夏文明的第一縷圣火竟然在如此遙遠的歲月就在黃河岸邊點燃了。然而,這一發(fā)現(xiàn)雖佐證了黃河流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也顛覆了我們此前的歷史敘述:既然黃河生成年代為距今一百六十萬年左右,而黃河流域的人類史至少還比它早二十萬年,這又如何解釋呢?唯一的解釋是,那時黃河還沒有完全形成,很可能還是一段一段分隔開的自然段落,而西侯度的古人類恰好就在秦晉高原的這一個自然段落里繁衍生息。對這一猜測,有地理學家從地質學及衛(wèi)星圖上分析、推斷,也能得以驗證,如今分隔在黃河兩岸的秦晉高原,原本就是渾然一體的黃土高原,在黃河奔騰不息的沖刷下才形成了一條又寬又深的河谷。

如果我們遵從上述歷史推斷,那么人類與黃河的歷史關系將被顛覆,這些在黃河完全形成之前就已出現(xiàn)的人類,毫無疑問是黃河生成、演變的見證者。然而人類又一直沒有看清這條歷史長河的來龍去脈,面對這條在歲月中嘩嘩流過的河流,人類一直在不斷地追問:黃河到底從哪兒來?這從遙遠歲月深處發(fā)出的追問,一下把人類歷史激活了。那亙古的追問,一如現(xiàn)代人對宇宙的追問,在距離人類非常遙遠的時空中,在無盡的歲月中,人類對那神秘的大河之源充滿了無盡的猜測和想象。

黃河是僅次于長江的中國第二長河,也是世界第五大長河。這是一個早已寫在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卻也未必百分之百正確。這里以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的說法為準,黃河“發(fā)源于青藏高原巴顏喀拉的約古宗列盆地,由此向東,流經(jīng)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nèi)蒙古、山西、陜西、河南、山東九個省區(qū),在山東省墾利縣注入渤海,干流全長5464公里,流域面積包括內(nèi)流區(qū)在內(nèi)79.5萬平方公里,流域內(nèi)總人口約一點零七億”。從河長、流域面積和流域內(nèi)總人口看,黃河在中國江河中名列第二,但衡量一條河的大小還有一個更重要也更實在的指標——水量,一般以“多年平均天然徑流量”來表述,以下一律簡稱為“水量”或“年徑流量”。

當我開始涉足黃河時,許多熟諳黃河天性的人就一再提醒我,“黃河是一條河情特殊、極其復雜難治的河流”,其不同于其他江河的顯著特點,第一就是“水少沙多,水沙異源”。那么黃河水有多少?沙有多少?

歷史上,黃河年徑流量曾經(jīng)位居全國第四(661億立方米),而黃河水利委員會(以下簡稱“黃委”)根據(jù)1956至2000年系列水文數(shù)據(jù)重新核算,黃河年徑流量為535億立方米(一說為580億立方米)。無論哪種說法,在中國七大江河中黃河僅高于海河和遼河,屈居第五,一條長江的水量就超過了十七條黃河,一條珠江的水量也超過了五條黃河。而作為中國第二長河,黃河的水量還不如長江的一條支流。湘人王闿運曾出此狂言:“大江東去,不過湘水余波而已?!比魧⒋蠼脫Q為大河,王闿運倒也未打誑語。這里就以黃河與湘江相比:湘江年徑流量為791.6億立方米,而湘江干流全長800余公里,約相當于黃河的七分之一,流域面積9萬余平方公里,約相當于黃河的九分之一。又據(jù)2014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湘江流域人口約4000萬,約占黃河流域人口的四成,而湘江水量卻是黃河的1.36倍。透過一連串的枯燥的數(shù)據(jù),可以直接得出一個枯燥的答案:黃河的干涸缺水或水資源危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但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卻要以如此有限的水量澆灌近80萬平方公里的北方大地,澤被數(shù)以億計的蒼生,且不說黃河年年喊渴,近年來連水量充沛的湘江也是如饑似渴,黃河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而她流經(jīng)的西北、華北和中東部平原,大多為干旱、半干旱地區(qū),越是缺水,就越需要水,越是干渴,人類就越是充滿了對水的渴望。

那么黃河又有多少沙?黃河的含沙量和輸沙量均居世界大江、大河之冠,多年平均輸沙量約16億噸,為長江的3倍、湘江的近150倍。這就是黃河的又一個災難性的命運。我總是下意識地把黃河稱為一條泥沙俱下的大河,其實這是一個錯誤的認識?!熬徘S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唐人劉禹錫的這首《浪淘沙》,早已揭示了黃河“水沙異源”的秘密。簡而言之,黃河之水來自青海,大浪淘沙來自黃土高原。更準確地說,黃河總水量的六成來自蘭州以上,黃河九成以上的沙量則來自內(nèi)蒙古托克托河口鎮(zhèn)至河南省三門峽區(qū)間,在這一區(qū)間內(nèi),黃河流經(jīng)世界上黃土覆蓋面積最大的高原。一條母親河,仿佛在黃土高原重新經(jīng)歷了一次分娩,從此繼承了黃土高原的姓氏。黃河姓黃,黃土高原的黃。若沒有黃土高原,黃河是沒有姓氏的,她的名字就是甲骨文中一個簡單的象形文字——。換句話說,若沒有黃土高原,也許就沒有黃河,她可能是另外一條河。

這個假設還可以繼續(xù)推演:若沒有黃土高原,也許就沒有華北平原。從塑造黃土高原到?jīng)_積出華北平原,是黃河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若沒有黃土高原,也許就沒有中華民族。黃河、黃土、黃種人,還有被我們尊為“五帝之首”的黃帝,有著一脈相承的神秘基因。其實也不神秘,一個黃皮膚的民族就是黃河與黃土高原共同孕育的,這讓我們的生命與血液里有著濃烈的黃顏色的染色體。唯其如此,我們才自稱“炎黃子孫”。黃土高原被喻為中華民族的搖籃,又何嘗不是懷孕生育的神奇子宮?中華民族又是一個典型的大河民族,一條古老而漫長的黃河,就像一條蟄伏在地而未升天的蟠龍,這就是一個大河民族的龍脈與圖騰,也是我們的血脈與命脈。正因為如此,我們都自稱“龍的傳人”。

從上古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到北宋覆沒,黃土高原的核心區(qū)一直是中國的心腹之地,也是魂之所系。黃河是古代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一條中軸線,黃河文明在中華文化源流上一直占有主流的地位,享有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如《漢書·溝洫志》:“中國川原以百數(shù),莫著于四瀆(江、河、淮、濟),而河為宗?!币徊可舷挛迩甑闹腥A文明史,一大半篇幅是由萬里黃河抒寫和渲染出來的。曾有學者指出:“黃河孕育的文明是人類歷史上一種非常早熟的文明。同惡劣氣候和洪水泛濫的斗爭,使得中國人的治水、歷算、土地測量以及農(nóng)業(yè)耕作、飼養(yǎng)家畜、制陶冶煉等等技術,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但是,在歷史演變、社會機制、政治組織等方面,也因此走了一條純粹東方式的道路?!痹谀撤N意義上說,這條“純粹東方式的道路”就是被黃河逼出來的。如果沒有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和強大的國家意志,就難以抵御這萬里巨川給人類帶來的巨大災難。黃河的災害又絕不只是一種單純的自然災難,黃河安危和社稷安危有著生死攸關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歷來為國家的心腹之患。

從傳說中的大禹父子治水開始,無論是治水失敗的歷史罪人,還是功成名就的治水英雄,無不為之殫精竭慮。鯀采取不斷筑高堤防的辦法,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越是堵,河流越是堵得慌,最終釀成堤倒水決、淹死無數(shù)黎民的慘禍,這也是從水利到水害的一次利害急轉。鯀不是第一個失敗者,更不是最后一個,從鯀在羽山堵口到漢武帝在瓠子堵口,人類以反復的失敗驗證了一個治水的絕對真理:絕對的堵,是絕對堵不住的,你堵得再死,河流也能自尋出路。而當一條河流自尋出路時,往往就是人類的絕路。而大禹治水的一個上策便是順其自然、因勢利導。他用一把天授神斧將一道道堵塞河道的山石劈成峽谷,最終將洪水流暢地導入大海,這不但使他成為一個大河民族的治水英雄,也讓他成為與堯、舜齊名的賢圣帝王,治水治河與治國安邦就這樣高度統(tǒng)一在這個上古圣王的身上。

追溯一條大河的治理史,自古至今,一直在爭辯、反思與追問中推進,而爭論的焦點與癥結其實就是兩個字:堵、疏。堵與疏并非截然對立,在對立中也有統(tǒng)一。事實上,人類治水,從來就是堵與疏并用,互相依賴,不可或缺。如鄭國渠是以鑿山為疏、筑渠為堵,水到而渠成,沒有水自然不成。中國古人并不缺少綜合治水的智慧,除了堵與疏,還有第三種策略——保。所謂保,就是水土保持。有些話,我曾在《命脈》中說過,這里不是重復,而是重申:從治水三策看,中國人是堵得最多,疏得較少,保得最差、最失敗。一部中國水利史,幾乎就是一部河防史。黃河上游的荒漠化,尤其是黃土高原的水土流失,絕對不能完全歸咎于氣候與自然原因,更多的還是人類對生態(tài)植被的破壞。歷史上,黃土高原原本有茂密的森林,而自戰(zhàn)國以來隨著鐵制農(nóng)具的廣泛使用、不斷改進,農(nóng)耕文明的進步和自然生態(tài)走向了背道而馳的方向,黃河流域與黃土高原被人類大規(guī)模墾荒,原始森林遭到了大規(guī)??撤?,這必然導致越來越嚴重的水土流失。又加之黃河的侵蝕卷走了大量的土壤,那被森林植被覆蓋的高原演變成了赤裸貧瘠、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有“天雨黃土,晝夜昏霾”的史載,這是對沙塵暴最逼真的描述。而越是在所謂的太平盛世,由于人口激增,越是掀起了毀林開荒的高潮。這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逐水而生的人類,因水而萌生和繁衍了農(nóng)耕文明;而人類大規(guī)模進行墾荒,一旦洪水淹沒了糧田,就成了人間萬劫不復的災難。中國的許多河流,每一次瘋狂的泛濫,幾乎都是被人類逼瘋的,你已經(jīng)把它逼得走投無路了。而面對洪水的泛濫,人類除了把堤壩拼命筑高,越筑越高,再就是俯身向河神祈求,祈求有一種比河流更強大的力量,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來鎮(zhèn)壓它們。幾乎每一條河邊,都有鎮(zhèn)水塔、鎮(zhèn)水鐵犀。

但河流是鎮(zhèn)不住的,尤其是黃河這種一旦發(fā)起怒來就特別暴戾,又特別狂野、任性的大河,既極其復雜難治又變幻莫測,讓人防不勝防。自有史載以來的兩千五百多年間,黃河決口一千六百余次、改道二十六次?!叭陜蓻Q口,百年一改道”,如同一個千年難解的魔咒。每一次黃河決口改道,都給下游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也會給下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巨大的破壞。這也讓一條懸河成為一個高懸于人間的巨大懸念,牽動著治天下者的每一根神經(jīng),關乎每一個黃河兒女的生死存亡。

當滾滾的大河流進1946年早春,此時離新中國成立還有三年,但黃河已經(jīng)提前進入一個史無前例的歷史階段——人民治黃。人民治黃,這“人民”二字并非隨意所加,而是源于人民治理黃河的歷史,一個標志性的歷史開端被定格于1946年2月22日。這天,地處黃河下游流域的冀魯豫解放區(qū)成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人民治理黃河機構——冀魯豫解放區(qū)治河委員會。隨之黃河下游故道沿岸各專署、縣設立修防處和修防段;冀魯豫黃河故道管理委員會又于當年5月31日改為冀魯豫區(qū)黃河水利委員會。

人民治黃,不能沒有領軍人物。黃委主任,又被人們習慣地稱為共和國的“河官”。

王化云是人民的黃委第一任主任,也是共和國的首任河官,并且是任職時間最長的一位黃委主任。他本非專攻水利出身,193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律系,法學才是他的專業(yè),然而一切仿佛已經(jīng)注定,歷史無緣成就一位“術業(yè)有專攻”的法學家,卻讓他以另一種形象在歷史中浮現(xiàn)。救亡圖存是那一代中國人最大的使命,他曾參加過“一二·九”運動,隨后又投身于抗日救亡之中,但他一生仿佛注定要為另一種救亡圖存而生。黃河是一個民族世代的憂患,解民于倒懸,又何嘗不是一種救亡圖存?。?946年6月,王化云受命于危難之際,擔任了冀魯豫區(qū)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這對于時年三十八歲的王化云,只能說是半路出家。對于治黃,他還只是剛剛開始,但對于黃河他并不陌生。他的家鄉(xiāng)館陶縣就在黃河故道旁邊,也許就是一種融入了血脈與骨子里的對母親河的情感,讓他由此轉換了人生角色,從此全身心開始了長達四十六年的治黃生涯。無論這條歷史長河如何起伏跌宕,可以說,他把一生的心血都交給了黃河,直到最終帶著淚水與微笑離去。

回首當年,無論是剛剛成立的人民治黃機構,還是首任黃委主任王化云,一開始就必須兩面應戰(zhàn),一面是帶領解放區(qū)人民搶修黃河故道堤防,加緊把花園口決口改道的黃河重新納入原來的河道(黃河歸故),一面要對付國民黨的飛機轟炸和地面部隊的侵擾。人民治黃,就是在這種“一手拿锨,一手拿槍”的危急情勢下,在黃河歸故后完成了“確保臨黃,固守金堤,不準決口”的重任,對600多公里老堤防進行了加高培厚,新修了200多公里堤防,還在全區(qū)范圍內(nèi)的沿河各縣一律成立了防汛指揮部,從而初步確立了人民治黃體制和黃河防汛組織體系。

一種史無前例的人民治黃體制,從解放區(qū)一直延伸到共和國,也從黃河下游的解放區(qū)擴展到了整個黃河流域。王化云作為新中國的首任河官,在窮其一生的治黃生涯里,先后提出了“寬河固堤”“除害興利,綜合利用”“蓄水攔沙”“上攔下排”等一系列治河主張,經(jīng)國務院、水利部批準后,推出一系列工程和非工程措施。這里以王化云的一個核心治河觀點“上攔下排,兩岸分滯”為例:“上攔”,就是通過防與治的各種途徑,在黃河上、中游盡可能把洪水、泥沙控制利用起來。我在前文提及,若要追溯中華民族的命運,根在黃土高原,若要根治黃河,根也在黃土高原。黃河作為一條極其復雜難治的懸河,幾乎在黃土高原才可以找到根本性癥結,只有加強對黃土高原的水土保持,盡量減少入黃泥沙,并且在上、中游干支流上修建攔截洪水和泥沙的水庫,才能減緩黃河下游的泥沙淤積和河床抬升?!跋屡拧保褪浅浞掷命S河下游河道具有大水排沙多的特點,采取泄洪排沙的方法,刷深河槽,排沙入海。而“兩岸分滯”即在黃河下游兩岸設立分洪、滯洪區(qū),用以分流洪水、調(diào)節(jié)洪峰,以減輕和分散大洪水對堤防的壓力,保證堤防安全和洪峰順利通過。這也是人民治黃以來在多年實踐中摸索總結出來的一條行之有效的治理措施。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王化云又發(fā)展了“上攔下排”的治河思想,提出全河“調(diào)水調(diào)沙”。尤其是到了晚年,他又充滿智慧地提出“要把黃河看成一個大系統(tǒng),運用系統(tǒng)工程的方法,通過攔水攔沙、用洪用沙、調(diào)水調(diào)沙、排洪排沙等多種途徑和綜合措施,主要依靠黃河自身的力量來治理黃河”。古代治黃,幾乎都是基于洪水泛濫的下游,如果不把大河上下、左右兩岸納入一個大系統(tǒng),那么是根本無法治理的,只能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一個簡單的例子,黃河之沙主要來自中上游,但災難深重的卻是下游。而三門峽工程利在下游,受害的卻是三門峽上游的渭河流域。為了補救三門峽工程的失誤,王化云晚年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力推小浪底工程盡快上馬。若要采取調(diào)水調(diào)沙、排洪排沙等綜合治河措施,小浪底如同黃河的一個命門。對于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這也是他與生命展開的最后一場賽跑。1991年9月,王化云在重病之中聽到小浪底開工的喜訊,他瘦削的臉頰綻開一絲微笑,兩行熱淚在微笑中無聲地滑過。1992年2月18日,一代“河官”走完了他上下求索的一生。

王化云是人民治黃事業(yè)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而人民治黃不是哪一代人、哪一任黃委班子干出來的,而是一任接著一任干,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賽,一條永遠的黃河就是人類永遠的追求。隨著小浪底水利樞紐于2001年竣工投入使用,人民治黃的歷史也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這嶄新的一頁,也可以說是王化云首先掀開的。從王化云提出把黃河看成一個大系統(tǒng)、對黃河進行綜合治理看,這新的一頁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標志上:一是黃河不斷流,二是堤防不決口,三是水質不超標,四是河床不抬高。

先說黃河不斷流。黃河下游的山東河段從1972年開始自然斷流,1987年后幾乎連年出現(xiàn)斷流,甚至連續(xù)出現(xiàn)過大河上下同時斷流的現(xiàn)象。1997年1至3月,黃河源頭的瑪多縣黃河干流首次出現(xiàn)斷流,其后,黃河源還連續(xù)多次出現(xiàn)黃河干流跨年度長時間斷流。一條神龍既不見首也不見尾,這也是“一條極其復雜難治的河流”顯現(xiàn)出的另一種災難性事實:黃河的水資源、水生態(tài)都到了足以用惡化和枯竭來形容的程度。而隨著小浪底樞紐在絕地上的誕生,如同開啟了黃河的命門,黃河斷流的歷史沒有帶進新世紀。隨著又一個千年開始,黃河迄今以來再未曾出現(xiàn)過斷流。不能不說,這是小浪底樞紐發(fā)揮了關鍵性的作用,但也要歸功于黃委水調(diào)部門實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的調(diào)度運作,還有大河上下、沿黃兩岸各省區(qū)以大局為重,才能一年又一年地保證了黃河不斷流。這也是綜合治理的效應,如果單憑一個小浪底唱獨角戲,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再看堤防不決口。在新中國歷史上,黃河下游先后進行了四次大修堤,尤其是第四次大修堤,建成了“防洪保障線、防汛交通線、生態(tài)景觀線”三位一體的標準化堤防體系。這不僅為黃河提供了堅實的防洪屏障,還構建了黃河沿岸的一道生態(tài)屏障。我甚至覺得,這是人類堤防史上最具野心的作品,是美與力量的雙重體現(xiàn),完美地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天人合一的大境界。而近七十年來人民治黃創(chuàng)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跡,伏秋大汛無決口。在這至少經(jīng)歷了三代人的歲月里,黃河下游經(jīng)歷了十二次上萬立方米每秒以上的洪水,其中還有1958年和1982年兩次特大洪水(分別為22300立方米每秒、15300立方米每秒),但黃河人最終都把洪水安全地護送到了大海。隨便翻開黃河的歷史,這都足以用“奇跡”來形容。如果說這是人民治黃創(chuàng)造的偉大奇跡,那么這些奇跡又是黃河兒女造就的。人們習慣把黃河戰(zhàn)線的干部職工稱為黃河人,我覺得應該有更寬廣的視野,黃河流域的所有人都是黃河兒女、黃河人。如果說在共和國歷史上有一道屹立不倒的黃河大堤,體現(xiàn)了強大的國家意志,我覺得還有一種更偉大的力量藏于民間。人民治黃,人民既是前提也是主體,“這是不管多大洪水都沖不垮的一道長堤”。

三是水質不超標。從我親眼所見的實情看,這個目標至少暫時還未達到。當下突顯出來的水危機,一個是水資源危機,一個是水質性危機。在現(xiàn)有管理體制下,無論是生態(tài)環(huán)保和水土流失治理,還是嚴格控制入河排污總量,對于水利部門而言都是不可能獨當一面完成的。如生態(tài)植被保護和水土流失問題,主要是國土、林業(yè)部門和各地政府的職責,而控制入河排污總量的決定權實際在環(huán)保部門。如何達成水功能區(qū)限制納污紅線的要求、強化入河排污口監(jiān)督、加快對污染嚴重的江河湖泊水環(huán)境的治理,以及對突發(fā)水污染事件的應急處理,等等,均需完善各相關部門與地方政府的聯(lián)動機制,讓社會各方面形成合力,把治水治河變成整個社會的行動,才能在共同推進中有效化解日益嚴峻的水危機。

最后一個標志是河床不抬高,這一點擺在最后,其實是最重要、最難的。黃河下游之所以成為一個巨大的懸念,是因為河床不斷抬高,只要河床不抬高,泥沙俱下又何妨?還可以任其自然填海造陸。黃河,不只是泥沙太多,更是水沙關系不協(xié)調(diào),無法將大量泥沙排泄到大海里,這才造成黃河下游河道的嚴重淤積。但現(xiàn)在,這個天下第一難的問題至少是暫時解決了。小浪底樞紐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這也是王化云先生設想過的,通過人造洪峰調(diào)水調(diào)沙、排水排沙,沖走一部分泥沙。黃河調(diào)水調(diào)沙試驗,被時任水利部部長汪恕誠譽為“人類最偉大的河流泥沙治理試驗”,借用一些專家的話說,“這是人類由被動治理黃河走向主動治理黃河的轉折點,是世界水利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人工原型試驗”。而今,十五個年頭過去了,黃河下游河床不但沒有抬高,反而開始下切,這也是人民治黃創(chuàng)造的史無前例的奇跡?!吧裰埏w船上天,黃河河床下切”,這一上一下,被譽為中國進入新世紀以來的兩個偉大成就。而在這偉大的成就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背景,那就是黃土高原的綜合治理和水土保持,減少了入黃泥沙量。

上述四個標志,反映了人民治黃近七十年來取得的巨大成就。黃河“三年兩決口”的災難性歷史已得以根本性扭轉,這讓黃河從一條“害河”變成了一條“上善若水”的水利之河。同新中國成立之前相比,流域內(nèi)引黃灌溉面積已翻了將近十番,同時還為沿河五十多座大中城市和中原油田、勝利油田等一大批工礦企業(yè)提供了生活與工業(yè)用水,并通過引黃濟津、引黃濟青等遠距離、跨流域調(diào)水,緩解了河北、天津及山東青島等流域之外缺水省市的用水危機。在黃河干流上建成的近二十座水利樞紐工程,水力發(fā)電裝機總容量達1000多萬千瓦,黃河流域已成為國家重要的水電能源基地。這些,都是來自黃委的數(shù)據(jù)。但又不能不說,由于許多自然規(guī)律仍未被人們認識和掌握,黃河存在的問題依然十分突出,盡管近七十年來伏秋大汛無決口,但洪水的威脅還沒人敢說從根本上解除,黃河依然是一條懸河、一個懸念,依然是“中國之憂患”。

對江河水利,我素無專攻,我能夠做到的就是做一個忠于事實的記錄者,對我將要涉及的許多事實和問題,這里只是提前扼要交代一下,更多、更深入的內(nèi)容,我還將在接下來的全書中敘述。但凡涉及專業(yè)性問題,我都十分謹慎,盡可能以專家和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的說法為依據(jù)。2014年7月29日夜,我和時任黃委主任陳小江一同乘坐從北京開往鄭州的高鐵。在三個多小時的旅程里,我們奔赴的一個共同目標,是黃河;我們從頭到尾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也是黃河。與陳小江的一夕談,也為我接下來對《大河上下》的采寫提前清理出了一個頭緒。說起來,我和陳小江還是同年同月生,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他1984年從武漢水利電力學院畢業(yè)后,長期在水利部工作,從2011年3月到2015年8月?lián)吸S委主任。作為新一代黃河人的領軍人物,陳小江給我留下了嚴謹沉穩(wěn)的印象,卻也相當直爽,他沒有回避我提出的每一個嚴峻逼人的問題,認為也沒必要回避。這種直爽又何嘗不是一種敢于直面黃河嚴峻現(xiàn)實的擔當?很多問題也是人類必須面對和正視的。陳小江認為,人類治黃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防治水對人類的傷害;第二階段是開發(fā)利用;第三階段是節(jié)約和保護并舉,甚至要把保護置于更重要的地位,一條底線是不能超出河流的承載能力。他還打了一個比方,一條船超出了承載能力必將沉沒。而黃河目前存在兩大突出問題:一個是水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惡化,一個是越來越嚴重的水資源短缺或資源性水危機,導致水資源供需矛盾日益尖銳。這就是黃河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河流也是有生命的,這并非我的文學描述,而是黃河人的共識。陳小江的前任李國英(曾任水利部副部長,現(xiàn)任安徽省委副書記、省長)曾針對“人類對河流的傷害及其代價”這個大問題,痛心疾首地指出:“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但人類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卻造成了對河流的傷害,并為此付出了代價。一個時期以來,黃河存在且日益嚴重的主河槽淤積、萎縮,‘二級懸河’形勢嚴峻,水資源供求矛盾尖銳,水污染加劇等問題,無不反映出黃河的生存危機?!睘榇耍岢隽恕昂恿魃拍畹慕ⅰ薄熬S持黃河健康生命”等治黃理念。陳小江又把治黃理念進一步豐富了,提出了“治河為民,人水和諧”的目標。我和他交流時,他還特意補上了一句,在治河防洪上,“以前是抗,現(xiàn)在是避”。這話聽著簡單,卻又意味深長。倘若沒有人類,黃河處于自然漫流的狀態(tài),一切自然而然,也就無所謂水利水害。水利于人,水害于人,皆是以人類的立場來判斷,從而采取趨利避害的對策。以前的抗,主要是針對黃河的災難性一面。每當洪水滔天時,人類視黃河如當前大敵、人類的天敵,而為了捍衛(wèi)自身的利益,只能采取對抗、抵抗、反抗等強硬措施、鐵腕手段,這就難免傷及無辜的河流。而陳小江提出在順應自然規(guī)律、維持黃河健康生命的同時,把黃河災害給人類帶來的危機化為生機,如黃土高原的山洪暴發(fā)、水土流失,以前給人類帶來了慘重的災難,如今通過生態(tài)修復、植被保護和淤地壩建設,洪水泥沙都轉化為了人類可以利用的寶貴資源,既改善了當?shù)氐纳鷳B(tài)環(huán)境和生產(chǎn)生活條件,又在維護黃河的健康生命上發(fā)揮了根本性的作用,這不就是“治河為民,人水和諧”的境界嗎?

這里我無意于對李國英、陳小江的個人做出評價,他們都是相當?shù)驼{(diào)的人,一再強調(diào)人民治黃的成就是一代又一代人接力打造的,人類的治黃思想也是一代又一代人接力推進的。黃河人對治河的探索與追求,其實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一直追求的境界,如《中庸》提出“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首先是對人類提出的要求,如果人類的自覺修養(yǎng)能夠達到像天一樣造福于人類和自然,則可達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也是“人水和諧”的理想境界。

在告別陳小江的第二天,我就奔赴黃河上游。這是一個從憧憬到抵達的過程。

走向她,是自然而然的。她仰臥于象形的波濤之上,世界一片安詳。

陽光穿過真實的塵埃,像大河一樣蒼黃。隨著我灰色的影子漸漸接近,眼前泛出了一陣一陣的水光,迷蒙之感隨之而來,我擦了擦眼鏡上的一層灰塵,才看清一個母親的形象。盡管我憧憬已久,但還是未曾預料,一個黃河母親的形象會被人類塑造得如此年輕飽滿,這和我想象的一位白發(fā)蒼蒼的慈母形象有著太大的反差。以天空、大河和逶迤起伏的山巒為背景,一個長發(fā)如水的女子,一個敞開了胸懷的母親,就這樣坦蕩著自己,一副對人類毫無防范的姿態(tài),隨著那像波浪一樣起伏的身體曲線,那豐腴而光潔的雙腿泛出了濕潤的光澤,讓我在剎那間感到了一種沖動和抑制不住的情思。一個光溜溜的嬰孩,依偎在母親懷里,這樣一個天真而又活潑的黃河之子,也讓我走向一條母親河的壓抑和沉重一下減輕了許多。母親眼含微笑,甚至有些羞澀地看著她的兒子,那長久的凝望,只有以同樣的凝望才能理解,理解那疼愛中隱含的憂傷。

一個母親憂傷的眼神讓我麻木已久的靈魂瞬間蘇醒。黃河,母親!這不是一個矯情的比喻,在凝視她的那一刻,你會下意識地覺得,你和一個母親、一條大河有了血脈與命脈的聯(lián)系和心領神會的默契。在這里,無論是誰,只要看見她了,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她,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的陌路人,就像失散多年的親人,終于又有了一個團聚的機會,圍聚在母親身邊。

我心里十分清楚,這只是黃河上游的一尊雕塑、一塊石頭,不是大理石,而是花崗巖,據(jù)說就是這黃河底下的花崗巖。這讓我對一個母親的形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不以深刻的方式,誰又能在這頑石身上慢慢刻畫出這樣一個母親的形象?那基座上的波浪紋和魚紋圖案,是源自古老的馬家窯文化彩陶圖案,而最早開始塑造它的就是黃河上游的先民們,其中也許就有我們的祖先。無論你現(xiàn)在棲身何處,又無論你是喝哪條河水長大的,每一個炎黃子孫、龍的傳人,誰也無法割裂同黃河的聯(lián)系,我們生命中的染色體都是黃的。

看見她了,你會不知不覺地彎下腰、低下頭,一種兒女面對母親的姿態(tài),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完成的。

看見她,你就能真正看見一條大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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