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桐城派編年:全2冊 作者:俞樟華,胡吉省 著


前言

清代桐城派,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特殊的流派。它的特殊,一是它從康熙年間開始形成,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批判“桐城謬種”才逐漸消失,時間之長,在文學史上可謂絕無僅有;二是桐城派雖是一個以地域命名的學派,但是它的作家眾多,分布甚廣,據(jù)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和《桐城文學撰述考》記載,作家有千余人,除了安徽以外,還涉及浙江、江蘇、江西、廣西、廣東、陜西、山東、福建、山西、湖南、湖北、河北、北京等省市,幾乎遍及全國,它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純的地域性流派;三是桐城派成員的身份很復雜,既有專門從事古文創(chuàng)作的古文家,也有許多各級官員,以及像郭嵩燾、黎庶昌這樣的外交家。文學之外,桐城派在學術(shù)、教育、文化、政治、外交諸方面都做出了非常巨大的貢獻。對桐城派的研究,不能只注重其文學方面,還要注意到桐城派成員在文學以外的功績。

一、桐城派的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及衰亡

明代成化以后,文多臺閣雍容之作。前后七子掀起反對“臺閣體”運動,但是沒有能夠做到以復古為革新。宗法唐宋一派,雖有歸有光得《太史公書》之神理,與“唐宋八家”相埓,但其他人等,則脫離時代內(nèi)容而死守清規(guī)戒律。清代文壇上的一些有識之士,以起古文之衰為己任,組織和掀起了古文復興運動,歷時兩百余年,“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王兆符《方望溪先生文集序》),有明確的“道統(tǒng)”、“文統(tǒng)”,自成一派;又因倡導和踐行這一古文復興運動的主要是安徽桐城人,所以稱為“桐城派”。

明末清初,方以智、錢澄之等人致力于古文振興,可謂開桐城派先河。戴名世論文推崇程朱理學和唐宋八大家,他在《答伍張兩生書》中提出“文之為文,必有出乎語言文字之外而居乎行墨蹊徑之先”,又在《答趙少宰書》中提出文以“言有物”為“立言之道”,及“道也,法也,辭也,三者有一之不備焉而不可謂之文也”(《己卯行書小題序》),其見解和實踐,實是桐城派的先驅(qū)。但是康熙五十年,戴名世《南山集》案發(fā),戴名世被殺,所以桐城后輩便不再提及他在桐城派中的地位和貢獻,桐城之祖也就沒有戴名世的名字。直到近年戴名世的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被重新肯定,他才名列“桐城四祖”之一。方苞的古文曾得到戴名世的指點,方苞也為《南山集》作序,還家藏《南山集》刻板,所以《南山集》案發(fā)生時,曾被判處死刑。后因得到李光地等人營救,康熙帝以“方苞學問,天下莫不聞”而赦免了他,并且朱批他“以布衣入值南書房”。方苞“欲效涓埃之報”(《兩朝圣恩恭記》),提出使文、道、法三統(tǒng)一的“義法”說:“《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保ā队謺浿硞骱蟆罚┯赫荒?,方苞替和碩果親王編了《古文約選》,為天下士人提供了一部“義法”的示范書,并在“序例”中,明確規(guī)定“因文以見道”。方苞提出的“義法說”,是桐城派文論思想的核心,也是桐城派文論形成的基石,同時,“余終世未嘗一日離文墨”(《李穆堂文集序》),方苞以其理論和實踐,歷來被認為是桐城派的創(chuàng)始人。

方苞將“義”納入程朱理學的規(guī)范之內(nèi),而尊崇程朱理學,本是宋明以來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觀念。清王朝入關(guān)后,以軟硬兩手迫使知識分子就范,采取尊崇儒家理學的策略,桐城派也就有了產(chǎn)生和生存發(fā)展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桐城派的創(chuàng)始者及其繼承人鼓吹程朱理學、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結(jié)合,因而桐城派在客觀上適應(yīng)了清王朝的需要而受到保護,并取得正宗地位。

劉大櫆出游京師以后,拜方苞為師,專心學習古文作法,文名更盛。劉大櫆繼承方苞的“義法”說,又突破“因文以見道”的框框,提出了創(chuàng)作應(yīng)以“神氣”為主的主張,將古代詩歌韻律學說中的理論,運用到散文領(lǐng)域:“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章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保ā墩撐呐加洝罚┮浴吧駳狻睘橹行?,劉大櫆一方面把文章的神態(tài)氣勢與音節(jié)、文字聯(lián)系起來,另一方面把作家的精神氣質(zhì)與文章的境界、韻味聯(lián)系起來,構(gòu)成了他的“神氣”說的完整內(nèi)容。劉大櫆把桐城派的文論由“義法”向“神氣”推進了一步;他自幼跟從父兄讀書,早有文名,終身創(chuàng)作,文采照耀,成為桐城派的中堅人物。

姚鼐中進士后,為官刑部,由刑部進入《四庫全書》館充校辦,并參加《四庫全書》的編纂工作。乾隆三十九年夏秋之間,姚鼐離開《四庫全書》館后,先后主持梅花、敬敷、紫陽、鐘山書院,教授生徒,極大地擴大了桐城派的影響。姚鼐《述庵文鈔序》提出了“義理、考證、文章”三者“相濟”的主張:“余嘗謂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茍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茍不善用之,則或至于相害?!币ω纠^承了方苞的“義法說”,拓展了劉大櫆的“神氣說”,提出了“神、理、氣、味”與“格、律、聲、色”相統(tǒng)一的觀點。另一方面,姚鼐從藝術(shù)風格的角度比較充分地論述了“文章之美”,在《復魯絜非書》中提出了“陽剛、陰柔”之說,認為陽剛、陰柔不可“一有一絕無”,應(yīng)是主剛而含柔,主柔而含剛,陰陽相生,剛?cè)嵯酀?,才能達到美的境界。至此,桐城派的文論“成形”,大體臻于完備。

方苞、劉大櫆、姚鼐師徒相傳,有桐城派三祖之稱。自方、劉、姚三先生相繼挺出,如太華三峰,矗立云表。乾隆四十二年,姚鼐在《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中,引用吏部主事程晉芳、編修周永年的話:“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維盛清治邁逾前古千百,獨士能為古文者未廣。昔有方侍郎,今有劉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這一論斷后來被視為桐城派得名的由來。而后來姚鼐師徒授受廣衍,響應(yīng)附從者眾多,桐城派已然形成一個聲勢浩大的文學流派,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序》說:“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專家之學,主張后進,海峰承之,遺風遂衍。姚惜抱稟其師傳,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閫奧,開設(shè)戶墉,天下翕然,號為正宗。承學之士,如蓬從風,如川赴壑,尋聲企景,項領(lǐng)相望……嗚呼!何其盛也!”

姚鼐門下的梅曾亮、管同、方東樹、姚瑩,世稱“姚門四杰”。管同傳法最早,而梅曾亮聲譽最高,儼然成為文壇主盟者。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說:“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在桐城者,有戴鈞衡存莊,事植之久,尤精力過絕人,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袒之后進,義無所讓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時服膺,有新城魯仕驥絜非,吳興吳德旋仲倫。絜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碩士既師其舅,又親受業(yè)姚先生之門,鄉(xiāng)人化之,多好文章。碩士之群從,有陳學受藝叔,陳溥廣敷,而南豐又有吳嘉定子序,皆承絜非之風,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學。仲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月滄之鄉(xiāng)人有臨桂朱琦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附于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shù)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廣西矣?!崩钤敗墩撏┏桥伞氛f:“至道光中葉以后,姬傳弟子僅梅伯言郎中一人。同時號為古文者,群尊郎中為師,姚氏薪火,于是烈焉。復有朱伯韓、龍翰臣、王定甫、曾文正、馮魯川、邵位西、余小波之徒,相與附麗,儼然各有一桐城派在其胸中。伯言亦遂抗顏居之不疑?!保ā秶鈱W報》第49期)“姚門四杰”以及他們的弟子,促成桐城派作家多,支流廣,勢力大,勝于興盛時期。但在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上建樹不大,影響不及三祖。

惲敬、張惠言等專志以治古文,師承桐城派又不愿受桐城文論束縛,兼收子史百家、六朝辭賦,以博雅放縱取勝,作為桐城派的分支,史稱陽湖派。接著又有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湘鄉(xiāng)派,也是桐城派之分支。曾國藩既立功、立德,又同樣立言。他認為“有義理之學,有辭章之學,有經(jīng)濟之學,有考據(jù)之學”,“此四者缺一不可”。“經(jīng)濟”之實可以救“義理”之虛;主張“行氣第一,聲調(diào)為本”,以此糾正“卑弱”之弊;倡導“質(zhì)樸剛健”的新風,以掃桐城派陰柔有余、剛氣不足的舊習。學文者除了要有“文、周、孔、孟之圣,左、莊、馬、班之才”外,還要通曉葛、陸、范、馬的經(jīng)濟之學,周、程、張、朱的義理之學,韓、柳、歐、曾、李、杜、蘇、黃的辭章之學和許、鄭、杜、馬、顧、秦、姚、王的考據(jù)之學。這比原來的道統(tǒng)、文統(tǒng)要大得多,視野更開闊,既無獨家偏見,更兼眾家之長。曾國藩承其源而稍異其流,使桐城派走出低谷,進人了中興時期。

曾國藩門下有四大弟子,即武昌張裕釗、桐城吳汝綸、遵義黎庶昌、無錫薛福成,都兼擅事功與文章,名重一時。曾國藩門下除四大弟子外,還有一批執(zhí)弟子禮的追隨者,出現(xiàn)了“天下文章在曾幕”的盛況,至此,桐城派形成了一個強大的陣營(世人稱為“湘鄉(xiāng)派”,實為桐城派的變體)。

隨著洋務(wù)運動的破產(chǎn),以及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桐城派聲勢一落千丈。此時的代表人物中,馬其昶聲譽最高,有桐城派“殿軍”之稱。吳汝綸晚年竭平生之學授其昶,望承其事業(yè),然而馬氏無欲求剛,難以威儀天下。桐城派文章失去活力,而理論上則有新貢獻。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收錄了桐城派代表人物的主要觀點,文論之精粹,盡在其中。林紓的《春覺齋論文》則重點闡述了古文“應(yīng)該怎樣寫”和“不該怎樣寫”的理論問題。但是姚永樸、林紓高談理論,把桐城派的清規(guī)戒律演繹得更加繁瑣化,遠離現(xiàn)實,脫離實際。盡管林紓以桐城派文章翻譯西洋小說,取得了一定成就,但終無大成。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使得桐城派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新文化運動的應(yīng)時而興,使白話文大行其道,桐城派古文的正統(tǒng)地位因此動搖。桐城派自然而然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二、桐城派的文學成就

桐城派的文學成就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古文創(chuàng)作。桐城文學之興,淵源有自。康熙間何存齋、李介須輯《龍眠古文》數(shù)十卷,大多明人之文,已可見桐城派形成與發(fā)展的良好基礎(chǔ)。方以智的《文章薪火》,推崇《左傳》、《國語》、《莊子》、《史記》為文章嫡傳,反映了當時桐城學者的主要傾向。錢澄之“屏棄俗學八股文,專治經(jīng)書古文”,研經(jīng)為文,“精潔”、“典雅”,“使讀者為之目明而心開”(《桐城派源流》,人民網(wǎng)2007年12月20日),為桐城派作了示范。

戴名世處“自科舉取士而有所謂時文之說,于是乎古文乃亡”之際,“吾今以古文救之”,“世有好古篤學之君子,其必以余言為然,相與振興古文,一洗時文之法之陋”(《甲戌房書序》)。戴名世“以筆代耕,以硯代田”(《硯莊記》),以時文和古文創(chuàng)作名重于世,所作文章皆以道、法、辭三者為要素,以致名滿天下。“仆古文多憤世嫉俗之作”(《與劉大山書》),“文章者莫貴于獨知”(《與劉言潔書》),“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李潮進稿序》),以真為美,“頗得司馬子長、歐陽永叔之生氣逸韻”(方宗誠《桐城文錄序》),神氣盎然。戴名世自稱“始余之為文,放縱奔逸,不能自制;已而收視反聽,務(wù)為淡泊閑遠之言、縹緲之音;久而自謂于義理之精微,人情之變態(tài),猶未能以深入而曲盡也,則又務(wù)為發(fā)揮旁通之文”(《自訂時文全集序》)。梁啟超盛贊:“蓋南山之于文章有天才,善于組織,最能駕馭資料而熔冶之,有濃摯之情感而寄之于所記之事,且蘊且泄,恰如其分,使讀者移情而不自知?!保簡⒊吨袊倌陮W術(shù)史》)

方苞游太學的時候,李光地看到他的文章,就非常欣賞地說:“當與韓、歐爭等列,北宋后無此人也?!保ā侗畟骷肪矶濉斗酵壬袪睢罚╉n菼也評論他的文章說:“廬陵無此深厚,南豐無此雄直,豈非昌黎后一人乎!”(蘇惇元《望溪先生年譜》)于是,方苞名聲大震。方苞本人寫了許多歌頌“圣恩”、宣揚節(jié)烈的文章,也有一些不限于闡道翼教,而是借鑒《史記》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來反映現(xiàn)實,即以儒家經(jīng)典為宗旨,以通暢之文宣揚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學,內(nèi)容醇正。程崟說:“先生之文,循韓、歐之軌跡,而運以《左》、《史》義法,所發(fā)揮推闡,皆從檢身之切,觀物之深而得之?!保ā斗桨犯戒浂吨T家評論》)姚鼐《望溪先生集外文序》總結(jié)說:“望溪先生之古文,為我朝百余年文章之冠?!保ā断Пк幦の暮蠹肪硪唬?/p>

方苞的文章偏重文法,“夫法之變,蓋其義有不得不然者”(《書五代史安重誨傳后》)。在選材上,“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guī)模相稱”(《與孫以寧書》)。在剪裁上,“明于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書蕭相國世家語》)。在布局謀篇上,或側(cè)重于“虛實詳略之權(quán)度”,或追求“首尾開合,順逆斷續(xù)”之“脈絡(luò)”,“一篇之中,脈相灌輸”,“前后相應(yīng),或隱或顯,或偏或全,變化隨宜,不主一道”(《書五代史安重誨傳后》)。在遣詞造句上,或提倡義微詞隱,“妙遠而不測”(《書王莽傳后》),用語“體要”和規(guī)范簡約。沈廷芳《書方望溪先生傳后》記其語:“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徘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使古文用語典雅、古樸、簡約。方苞的古文,由于與制舉之文相通,有利于維護理學道統(tǒng),所以受到朝野的崇奉和歡迎。

方苞擅長議論文的寫作。方苞的讀史札記和雜說,簡潔嚴整,無枝蔓蕪雜之病。如《于忠肅論》,取材嚴謹,語言平實,把小說、散文等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引進議論文,使文章別致、生動,有理有趣。游記、贈序、碑銘,則詳略有致,具有法隨義變的特點。《獄中雜記》名為雜記,事繁而細,似乎信手拈來,實是因事見義。作者以記獄中見聞為主,以其親身經(jīng)歷揭露獄中種種奸弊、穢污、酷虐。敘事時,細致地描述事件的經(jīng)過,有時更詳細地列舉真實的姓名、時間、地點等,說服力強,揭露更加有力。敘事的手法靈活多變,或借他人之口轉(zhuǎn)述,或直敘親身所見;有時在敘述中先設(shè)問,再以他人答問的形式說明原因,喚醒讀者注意;有時則插入一些簡潔的議論,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引起讀者的共鳴,使思想更加深刻。他的文章以事實說話,條理分明,文字準確,文筆平易,感情融入字里行間而不外露?!蹲笾乙愎菔隆芬允房煞ㄗ髋阋r描繪左光斗形象,語言描寫和細節(jié)描寫的運用則使左光斗的形象更加豐滿。筆簡語潔,看似平淡,實則字字經(jīng)過千錘百煉,為中國散文人物描寫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和寶貴的經(jīng)驗。

劉大櫆《與某翰林書》謂自己“率其顓愚之性,牢鍵一室,不治他事,惟文史是耽。意有所觸,作為怪奇磊落瑰偉之辭,以自為娛樂”。劉大櫆的古文,既能寫得較為清通雅潔,具有桐城派的一般特色,同時,以神為主,才雄氣肆,筆峻辭豐,以“雄奇恣睢,鏗鏘絢爛”(吳定《劉海峰先生墓志銘》)稱勝,文名遠播。劉大櫆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僅突出神氣,結(jié)構(gòu)上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波瀾壯闊,而且能把詩的含蓄、深遠、疏曠、情韻的藝術(shù)特性引進古文,從而推進了古文的詩化,“情韻并美,文采照耀”(劉大櫆《論文偶記》),形成了特殊的風格。方宗誠《桐城文錄序》評其文曰:“日麗春敷,風云變態(tài),言盡矣,而觀者猶若浩浩乎不可窮,擬諸形容,像太空之無際焉?!眳嵌ㄔ凇秳⒑7逑壬怪俱憽分懈叨仍u價說:“元明以來,辭章之盛,未有盛于先生者也?!?/p>

劉大櫆的議論文鉤玄提要,執(zhí)簡御繁,簡短而犀利,理明而詞當,頗能體現(xiàn)桐城文章的雅潔之風。劉大櫆應(yīng)人之求為許多詩集、文集作序,還為人作傳,作墓志銘和祭文。其中不少為應(yīng)酬之作,難免過譽、陳腐之辭。但細讀此類文字,不少篇什還是很有價值的。劉大櫆所寫詩文序、贈序、送別之文,大多能知人論世,論文與論人相結(jié)合,闡發(fā)自己對詩文的見解,內(nèi)容充實。并且他的此類文章很多是為處于下層的窮儒寒士所寫,心心相印,更富感情。游記文借景抒情,諷世刺時,近于雄肆奇詭,姚鼐評其文為“有奇氣,實似昌黎”(《海舶三集序》評語)。

姚鼐的古文內(nèi)容扎實,寓工巧于自然,寓考據(jù)于辭章,寓豐富于簡潔,寓濃郁于平淡,寓陽剛于陰柔,文法考究,嚴謹兼婉轉(zhuǎn)有序。語言凝練簡約,雅潔清暢而富有聲色,溫潤清新以韻味勝,比方苞的文章更有文采,形象性也較強。吳德旋的《初月樓古文緒論》說:“好學不倦,遠出海峰之上;故當代罕有倫比。揀擇之功,雖上繼望溪,而迂回蕩漾,余味曲包,又望溪之所無也?!比纭兜翘┥接洝?,緊扣深冬時令和泰山景物的特征進行描寫;文章整體布局上,裁剪得當,詳略相宜;行文簡潔,往往只用簡短的幾句就描述了具體的形象。在繁復中求簡潔,在簡潔中求生動,使文章寫得情景如畫,體現(xiàn)了姚鼐散文的風格,也體現(xiàn)了桐城派古文的風格。姚鼐的古文成就,是桐城派中最高的。

曾國藩以精確之訓詁,作古茂之文章,議論軍國,臧否政事,闡揚治國修身之道,力圖通過發(fā)揚儒教義理來為清王朝重建穩(wěn)定的秩序,以政治家兼古文改革家的身份挽救桐城派“文敝道衰”的危機。他的文章重視真情,選用事例和運用語言,重在闡明立意即中心思想或基本觀點之所在,善于運用排比、夸張渲染筆法,闡明事理淋漓盡致。曾國藩作文“行氣第一,聲調(diào)為本”,借鑒漢賦藝術(shù)技巧,吸收韻文長處,駢散結(jié)合,奇偶并用,不拘一格,參差變化,明白暢達而又筆鋒犀利,雄奇恢宏、光明峻偉。他常將議論、抒情、敘述融為一體,深得唐宋文之神韻。

姚鼐的弟子劉開,主張作文必須“以漢人之氣體,運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經(jīng),參之以周末諸子”(劉開《與阮蕓臺宮保論文書》)。他的文章氣勢縱橫,明白暢達。姚瑩的散文洞察世務(wù),激昂奮發(fā),自出機杼,長于議論而立論中肯,不為空談。惲敬、張惠言等專志以治古文,兼收子史百家、六朝辭賦,其創(chuàng)作比“正統(tǒng)”古文恣肆不拘,富有詞采,做到所謂醇中有肆,肆中有醇。吳汝綸的散文深邈古懿,往復不厭。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馬其昶的散文得方苞、姚鼐真?zhèn)?,高潔純懿,思深辭婉,言有簡而意有余,幽懷微旨,感喟低回,深造自得。桐城派非桐城籍作家,文章風格大體上繼承了莊重典雅的特點,而又各具特色。如薛福成的從容而稍帶剛氣,林紓的婉曲而偏于柔弱等。

綜觀桐城派的古文創(chuàng)作,主張義理、考證與文章三者兼長相濟,融宋學、漢學和文章于一體,使義理既不至于成為空洞的說教,又不是如語錄而不文;使博學考證不再雜蕪累贅,而是以豐富的材料足能助文之境。其以獨特的理論主張、藝術(shù)風格和藝術(shù)成就成為清代文壇最大文學流派,其作家多、播布地域廣、綿延時間久,為中國文學史所罕見。

桐城派作品浩繁,僅桐城籍主要作家文集就有戴名世《戴南山先生全集》14卷(補遺3卷),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文集18卷、集外文10卷、補遺2卷,劉大櫆《劉海峰詩文集》22卷,吳中蘭《環(huán)翠軒文鈔》2卷,姚范《援鶉堂文集》6卷,方澤《待廬遺集》3卷,張鵠《問亭文鈔》6卷,姚鼐《惜抱軒全集》文集16卷、文后集10卷、詩集10卷、詩后集、詩外集、法帖題跋3卷、筆記8卷,左眉《靜庵文集》6卷,許鯉躍《春池文鈔》10卷,光聰諧《稼墨軒文集》1卷、外集2卷,錢灃《錢南園文集》2卷、補遺1卷,王灼《悔生詩文鈔》8卷,李宗傳《寄鴻堂文集》4卷、外集6卷,方績《鶴鳴集》2卷,方東樹《儀衛(wèi)軒文集》12卷、外集1卷、詩集5卷,方宗誠《柏堂集》前編14卷附1卷、次編13卷附1卷、續(xù)編22卷附1卷、后編22卷附1卷、余編8卷附1卷、補存3卷附1卷、外編12卷,劉宅俊《悌堂文集》2卷,徐璈《樗亭詩文集》12卷,劉開《劉孟涂文集》10卷,姚瑩《中復堂全集》98卷(《東溟文集》6卷、《外集》4四卷、《文后集》14卷、《文外集》2卷,《后湘詩集》9卷、《二集》5卷、《續(xù)集》7卷,《東溟奏稿》4卷,《識小錄》8卷,《東槎紀略》5卷,《寸陰叢錄》4卷,《康紀行》16卷,《姚氏先德傳》6卷,《中復堂遺稿》5卷、《續(xù)編》2卷,附錄姚濬昌《中復堂年譜》1卷),姚柬之《且看山人文集》8卷,戴鈞衡《味經(jīng)山館詩文鈔》10卷,張?zhí)﹣怼栋庍z編》3卷,方昌翰《虛白室文鈔》2卷,徐宗亮《善思齋文鈔》9卷、《文續(xù)鈔》4卷,蕭穆《敬孚類稿》16卷,吳汝綸《桐城吳先生全書》19卷,嚴釗《哀鳴集》2卷,馬其昶《抱潤軒文集》10卷,葉玉麟《靈貺軒文鈔》1卷,陳澹然《晦堂文稿》6卷,姚永樸《蛻私軒集》5卷、《素園叢稿》6卷,姚永概《慎宜軒文集》8卷,吳闿生《北江文集》7卷,等等。桐城派非桐城籍作家的散文創(chuàng)作同樣是浩如煙海、汗牛充棟。

其次是古文理論。桐城派諸大家除了從事古文創(chuàng)作之外,也致力于古文理論的研究,提出了許多新觀點,在清代影響甚大。如戴名世曰:“至于古文之法,則根底乎圣人之六經(jīng),而取裁于左、莊、馬、班諸書”(戴名世《甲戌房書序》)。戴名世“對為文要‘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作出如此多方面多層次的闡述,這在我國文學理論史上,尚屬首創(chuàng)”(周中明《桐城派研究》68頁)。

方苞的義法說,深化了文道關(guān)系的討論。方苞以義法關(guān)系代替了傳統(tǒng)的道文關(guān)系,對文章的內(nèi)容與形式及兩者的關(guān)系作了全面闡述,并轉(zhuǎn)向了作品的內(nèi)部。方苞在理論建樹上超過了唐宋古文家,其“言有物”、“相稱”、簡潔、傳神、“變化隨宜”等原則,深化了對古文審美特征、創(chuàng)作方法的認識。他所提供的理論思路促進了桐城派對作品內(nèi)容與形式問題認識的深入。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說:“義理,是方、姚文論的中心,而在海峰論文則并不是如此。海峰謂義理是材料,而不是能事。能事應(yīng)在神氣音節(jié)中求?!眲⒋髾湣墩撐呐加洝氛f:“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翆R岳頌橹髡撸瑒t猶未盡其妙也?!薄吧駳庹?,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卑盐恼轮畬W作為一門獨立的學問,以語言藝術(shù)來體現(xiàn)文章的“神氣”,是劉大櫆的獨創(chuàng)。戴名世也曾嘗試過以“精”、“氣”、“神”來指導文章寫作。劉大櫆則在于使它系統(tǒng)化、理論化,不僅闡明了神與氣的主輔關(guān)系,而且還指明了實現(xiàn)神氣說的具體切實的途徑。

姚鼐生活于乾嘉盛世,坐而論道,雍容俯仰,學習傳統(tǒng)眼界寬,對古文藝術(shù)體會深,其《敦拙堂詩集序》認為“夫文者,藝也。道與藝合,天與人一,則為文之至”。姚鼐以義理、考證、文章兼長,“得其美之大者”。并從美學角度,闡明陽剛、陰柔的風格論。

在姚門四杰中,管同最重義理。方東樹《昭昧詹言》提出:“愚嘗論方、劉、姚三家,各得才學識之一。望溪之學,海峰之才,惜翁之識,使能合之,則直與韓、歐并轡矣?!币Μ撛凇杜c吳岳卿書》中提出為學“要端有四:曰義理也,經(jīng)濟也,文章也,多聞也。四者明貫,謂之通儒”。又在《與陸次山論文書》中提出,作文“大抵才、學、識先立其本,然后講求于格律、聲色、神理、氣味,八者以為其用”。梅曾亮《答朱丹木書》則提出:“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彼麄儚牟煌慕嵌蓉S富了桐城派的創(chuàng)作理論。

曾國藩在姚鼐“義理、考據(jù)、辭章”的基礎(chǔ)上,再添“經(jīng)濟”一說,使詩文直接服務(wù)于社會,顯現(xiàn)出經(jīng)世致用的鮮明特色來。沈廷芳《書方望溪先生傳后》引方苞語曰:“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徘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边@是方氏為追求“雅潔”風格而立下的禁忌。至姚鼐編選《古文辭類纂》立“辭賦”一門,稍稍擴大了桐城派的堂廡,至曾氏駢散兼行、又偏愛辭賦,加之以小學與古文相結(jié)合,則大大突破了桐城派的樊籬。吳汝綸《與姚仲實》說:“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nèi)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蓋韓公得揚馬之長,字字造出奇崛。歐陽公變?yōu)槠揭?,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則才氣薄弱,不能復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矯之,以漢賦之氣運之,而文體一變,故卓然為一代大家?!边@表明曾氏在自己的文章創(chuàng)作中也確實有意對桐城派所標榜的“雅潔”風格進行突破。到了晚清,林紓有《春覺齋論文》,姚永樸有《文學研究法》,這都是古文理論的專著,也是桐城派古文理論的集成之作。

第三是古文選本。桐城派傳授古文創(chuàng)作技法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通過編選古文選本,為桐城后學提供一個師法學習的標準。如方維儀編歷代婦女作品為《宮閨詩史》。李文淵錄《國語》、《國策》、《管子》、《列子》、《韓非子》、《荀子》、《揚子》、《漢書》等文,以為文之源者,編成《古文選》若干卷;又錄《左傳》、《史記》、韓愈之文,以為文之至者,編成《三家文選》若干卷;再錄道家、墨家、縱橫家、雜家等諸子之文,編成《諸子粹言》若干卷;還錄歐陽修、蘇軾諸家之文,汰其冗弱而俗者,編為《北宋文選》若干卷。方苞選編《古文約選》,“惟兩漢書、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擇其尤,而所取必至約,然后義法之精可見”(方苞《古文約選序》);又選輯《欽定四書文》,被定為鄉(xiāng)試、會試及歲、科試的標準書。劉大櫆輯有《古文約選》48卷、《歷代詩約選》52卷、《七律正宗》4卷及《唐人萬首絕句鈔》。朱雅輯《歷代詩約選》6卷。姚鼐在揚州書院纂輯《古文辭類纂》74卷,又隨時修訂,至晚年方定稿。是書鑒別精,析類嚴,品藻當,以為示范,確立了古代散文發(fā)展的“正宗”文統(tǒng),被桐城古文家奉為圭臬,影響甚廣。姚鼐另輯有《五七言今體詩鈔》18卷。張惠言、張琦輯唐宋44家詞為《詞選》2卷。潘瑛與高岑、陳墊同選《國朝詩萃初集》10卷、《二集》14卷。王灼編《今體詩選補》4卷、《三家詩選》8卷、《增定唐宋五七言近體詩選》若干卷。李兆洛在廣東編《駢體文鈔》31卷。曾國藩纂《十八家詩鈔》、編《經(jīng)史百家雜鈔》。梅曾亮編選《古文詞略》,分類悉依姚鼐《古文辭類纂》,又增詩歌一類。王先謙編《續(xù)古文辭類纂》28卷,又輯刻《十家四六文鈔》。黎庶昌為“補姚氏姬傳《古文辭類纂》所未備”,于光緒十五年編成《續(xù)古文辭類纂》。如此等等,桐城派編選的古文選本,不僅在當時影響甚大,而且像姚鼐的《古文辭類纂》還成為后人學習古文的必讀書。

第四是古文傳授。桐城派古文,是通過師法傳授的方式代代相續(xù),綿遠不絕地向前發(fā)展的。這種師法,主要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向前代古文家?guī)煼?,二是桐城派?nèi)部的前后師法。比如自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開始,桐城派大大小小的古文家,毫無例外,都清一色地欣賞《史記》,提倡師法太史公筆法。方苞是一派之祖,在七歲就“潛觀”《史記》,以后又撰有《史記評語》、《史記注補正》及一些單篇讀史筆記。他為文講究義法,而“義法”二字最早是由司馬遷提出來的。司馬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說:孔子《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可是司馬遷并沒有對“義法”二字作出具體的解釋。方苞是對“義法”說做詳細論述的第一人。他在《又書貨殖傳后》一文中說:“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彼J為“義法”二字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一說內(nèi)容,一講形式,兩者緊密結(jié)合,自然就能寫出很好的文章來。因為“序事之文,義法備于《左》、《史》”,所以他主張把《史記》的“義法”引到古文寫作的實踐之中,提倡向《史記》學習作古文的方法。他的這個主張,曾得到了桐城派其他諸位大家的響應(yīng)。如吳德旋《初月樓文鈔》認為,學古文“必慎其所入之途,不慎后而悔焉,舊染之習未易忘也”。那么,怎樣學習呢?“上者自司馬子長、韓退之入,其次自柳子厚、王介甫入,又其次自歸熙甫、方靈皋入。自子長、退之入者,長于奇變,然慮其形具而神不屬也;自子厚、介甫入者,長于幽邈,然慮其多為作而晦且詭也;自熙甫、靈皋入者,長于渾樸,然慮其狃于近而識不遠也。”劉開《與阮蕓臺宮保論文書》認為,“文之義法,至《史》、《漢》而已備;文之體制,至八家而乃全”。所以他主張學習古文的順序,應(yīng)該先從唐宋八大家入手,然后上推至司馬遷和班固的文章。他說:“善學文者,其始必用力于八家,而后得所從入;其中又進之以《史》、《漢》,而后克以有成?!泵吩痢稄完惒螘氛f他自己“少好駢體之文”,后來才“始覺班、馬、韓、柳之文為可貴”,所以就改弦易轍,開始向馬、班文章學習。為了使時人學習有法可循,桐城派特別推崇明代歸有光對《史記》的圈點。如姚鼐《答徐季雅》書就認為:“震川閱本《史記》,于學文者最為有益,圈點啟發(fā)人意,有愈于解說者矣?!睔w有光在評點《史記》時,把司馬遷文章的精彩之處都作了圈點提示,使初學者一看就知道文章的好處在哪里,應(yīng)該從中學些什么。姚鼐還繼承歸有光圈點《史記》的傳統(tǒng)來圈點《古文辭類纂》,以便給人學古文提供指導幫助。

桐城派大力提倡學習太史公筆法,取得了很出色的成就。這里我們試以戴名世和劉大櫆為代表來說明這個問題。戴名世是桐城派的先驅(qū)之一,他比方苞略早,對方苞的古文曾有過不小的指導,由于他因“《南山集》案”被清朝統(tǒng)治者所殺,所以后來的桐城派弟子就很少提及這位桐城派先輩了。近年來學術(shù)界對戴名世在桐城派的地位和貢獻作了重新評價,還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戴名世夙以馬、班自命,以撰寫“成一家之言,與《史記》、《五代史》相頡頏”(尤云鶚《南山集跋》)的明史為終身奮斗目標,所以他不僅具有“盲左腐遷之識”(方正玉《孑遺錄序》),而且是屬于“有子長之才,不能成子長之志”(戴鈞衡《潛虛先生文集目錄敘》)的史學家。就古文而言,他受司馬遷的影響也很深,他自己就在《答張氏二生書》中說過:“不佞自初有知識即治古文,奉子長、退之為宗師”;又在《與王云濤書》說:“田有少好《左氏》、《太史公書》,亦欲有所撰著”?!肚迨犯濉繁緜饕舱f他“喜讀《太史公書》”。因為對司馬遷和《史記》好之很深,所以師法也就非常到家,如王哲《重訂南山集序》說戴名世“所作古文,直追龍門,而氣魄雄厚,有過之無不及也”。戴鈞衡也認為戴名世文章“其氣之逸,韻之遠,則直入司馬子長之室而得其神”。這樣的評價,都是非常高的。劉大櫆是繼方苞之后桐城派的又一位宗師,他也是司馬遷的崇拜者,曾在《論文偶記》中對《史記》的藝術(shù)作過很深入細致的研究,認為《史記》有“大、遠、疏、變”等特點。他的古文寫作受到司馬遷的影響也非常巨大,我們從歐陽霖和高肇麟合編的《海峰文集》中的評點里,可以見到許多將劉大櫆的文章與《史記》進行比較評論的文字,如說他的《書戰(zhàn)國策后》“神韻高古似《史記》”;《刪錄荀子序》“用筆以拙為工,而神韻高古,是學《史記》之文”;《馬湘靈詩集序》“摹寫淋漓,風神遒逸,似司馬子長”;《義士吳君傳》“直敘三四事,掃除枝葉,獨存老干,神味似《史記》”;《吳節(jié)婦傳》“寫出閨閣幽隱人情所難言處,使人如見,得史公神髓”;《方氏節(jié)母傳》“敘事獨得史公之峻潔”。此類評論甚多,評點者從敘事筆法,到語言風格,再到人物傳記的描寫藝術(shù),將劉大櫆所受太史公影響的方方面面,都被逐一指了出來。盡管這樣的評論還比較簡單,甚至有些牽強,但它仍可證明,劉大櫆的文章的確是師承太史公的。

至于桐城派內(nèi)部的前后師法學習,就成為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據(jù)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載,“(方苞)博究六經(jīng)百世之書,少以時文名天下。其為古文,取法昌黎,謹嚴簡潔,氣韻深厚,力尚質(zhì)素,多征引古義,擇取義理于經(jīng),有中心側(cè)怛之誠;尤精義法,言必有物有序,能自出機杼,世推為古文巨擘,為國朝二百余年之冠?!倍轿氖肌皫熓路桨?,受古文法,得文章正脈”;諸洛“少學古文,及交徐流芳,得方苞義法,文學益進”;黃鐘“游學靖江,受古文法于程崟。崟本方苞高第弟子,故學有本原。下筆千言,一衷之于義法”;陳大受“師事方苞,受古文法。其為文不務(wù)聲華,原本性情,義正詞醇,恪守方苞軌范”;劉大櫆“師事方苞,受古文法”,但“雖學于方苞,能自成一家,方苞稱為今世韓、歐”;左堅吾“師事外祖劉大櫆,受古文法。讀經(jīng)史類能得其大意。為文尤能得古人文章深處,極似大櫆”;許節(jié)“師事劉大櫆,從游甚久。詩文皆有義法,貫穿經(jīng)史,淹通博洽”;陳家勉“師事劉大櫆。博聞強識,尤工于詩,大櫆嘗誦其警句于朋游間”;吳澤階“師事陳家勉,得劉大櫆之傳。所為詩格律雄健,造語新奇”。劉聲木曰:“方康、雍時,方苞以古文名天下,同邑劉大櫆、姚范繼之,(姚)鼐親受文法于劉、姚。本所聞于家庭師友間者,益以自得,治之益精,所得實臻古人勝境,加以才藻縱橫,足為一代宗主。所為文高簡深古,才斂于法,氣蘊于味,尤近司馬遷、韓愈?!币ω境蔀楣盼淖谥饕院?,先有姚瑩“師事從祖姚鼐,受古文法。其為詩、古文詞,洞達世務(wù),激昂奮發(fā),磊落自喜,論事之作尤能自出機杼?!﹂T四杰’本梅曾亮、管同、方東樹、劉開四人,又有去開更入瑩者,文學為當時所重可知”;次有梅曾亮“師事姚鼐,受古文法,居‘姚門四杰’之首”;再有管同“師事(姚鼐)最久,久親指授,最承許與,實為‘姚門四杰’之次;苦心孤詣,淹貫群言,好為深湛之思,實得姚鼐的傳,遂以古文名家”;又有方東樹“師事姚鼐,受古文法,為‘姚門四杰’之一。覽經(jīng)史諸子百家,獨契朱子。為文好構(gòu)深湛之思,醇茂昌明,言必有物,窮源盡委,沉雄堅實,無不盡之意,無不盡之詞,不盡拘守文家法律”;還有劉開“師事姚鼐,盡授以詩、古文法,名雖居‘姚門四杰’之一,實不能盡守師法。其為文,天才宏肆,光氣煜爚,能暢達其心之所欲言,然氣過囂張,類多浮詞,與姚鼐簡質(zhì)之境懸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桐城派就是在這種互相師法學習的過程中不斷發(fā)展、不斷壯大,從而形成“天下文章,莫大于桐城”(劉師培《文章原始》,轉(zhuǎn)引自黃霖《近代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的浩大局面。

第五是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桐城派以古文創(chuàng)作和古文理論為主,至于早期的戴名世、方苞等人,都不以詩歌擅長,但是劉大櫆、姚鼐等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方東樹在詩歌理論上都有杰出的成就。所以,桐城派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方面的成就,也不能忽視。

《桐舊集》成書于咸豐元年,共收錄桐城地域1238名詩人的7704首作品,可見桐城詩歌的創(chuàng)作盛況。姚瑩對桐城詩的發(fā)展概況做過簡要的歸納,并認為桐城詩當與桐城文一樣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桐舊集序》曰:“竊嘗論之,自劉蓉川給諫以詩著有明中葉,錢田間振于晚季,自是作者如林??滴踔校四狙孪壬且杂小洱埫唢L雅》之選,猶未極其盛也。海峰出而大振,惜抱起而繼之,然后詩道大昌。蓋漢魏六朝三唐兩宋以及元明諸大家之美無一不備。海內(nèi)諸賢謂古文之道在桐城,豈知詩亦然哉?”清末安徽績溪人程秉釗《國朝名人集題辭》也曾有“論詩轉(zhuǎn)貴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輕”之句。

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推許“桐城則薑塢、海峰皆尚是作手”。姚范論詩“極度超詣深微,可謂得三昧真詮……;但其所自造猶是凡響塵境”(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薑塢為詩“事料醲郁,善于儷事”(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著有《援鶉堂詩集》7卷。

劉大櫆“先生高才而遇窮,于詩靡所不工,而古詩尤超越國朝諸賢之上,其抑塞騰踏悲壯之氣,充滿天壤,莫之能御,儻所謂有郁而鳴者也”(吳定《海峰先生詩序》)。劉大櫆率性作詩,飽含深沉之思,富有思想深度;其詩“包括前人,熔諸家為一體,雄豪奧秘,揮斥出之”(《國史文苑傳》)。吳孟復先生在《桐城文派述論》中曾就具體詩作加以解析:“如劉大櫆《雜感》詩:‘團一門內(nèi),弟寒兄不知。深宮狎阿保,而閔百姓饑?豈非天使然,知臨大君宜?吾聞晉帝言:何不食肉糜?中人數(shù)家產(chǎn),涕淚誦此詩。’讀來直如讀黃宗羲《原君》、唐甄《室語》。其《感懷》言:‘弱冠負勇氣,鄉(xiāng)閭嬰禍羅。仗劍出門去,飲馬昆侖河’,殆為方、戴書案而發(fā)。又《飲酒》:‘一去涉世故,將為禍網(wǎng)嬰,’辭氣憤激,《雜詩》亦同?!惫食挑~門當時就評劉大櫆“詩勝于文也”(見袁枚《隨園詩話》)。劉大櫆的生徒學子麇集門下,“守其微言緒論以道學,肖其波瀾意度以為文及詩者,不可勝紀”(方東樹《劉悌堂詩集序》)。

桐城詩派迨至劉大櫆、姚鼐相繼而起,詩名益振。姚鼐作詩并不專主溫柔敦厚,其詩中也說了一些其文中所不敢說的話?!皭疸┐认?,而襟期瀟曠,有山澤間儀,有松石間意。詩旨清雋,晚學玉局翁,尤多見道之語。望其眉宇,翛然已知在風塵之表矣?!保ㄍ蹶啤逗T妭鳌罚┮ω舅鳌断Пк幵娂?0卷,各體皆精,“以五古為最,高處直是盛唐諸公三昧,非膚襲貌取者可比。七古用唐調(diào)者,時有王、李之響;學宋人處時入妙境,尤不易得。七律工力甚深,兼盛唐、蘇公之勝。七絕神俊高遠,直是天人說法,無一凡近語矣。”(姚瑩《識小錄》)曾國藩以為姚鼐的七律“國朝第一家”(吳汝綸《與蕭敬甫》),其集中近體也以七律數(shù)量最多。其《今體詩鈔序目》曰:“夫文以氣為主,七言今體句引字賒,尤貴氣健,如齊梁人古色古韻,夫豈不貴,然氣則蹶矣。”姚永樸在《惜抱軒詩鈔釋序》中曾說曾國藩、張裕釗、吳汝綸都以為姚鼐的詩“勁氣盤折”、“多豪雄語”、“筆力健舉”。程秉釗以為“惜抱詩精深博大,足為正宗”(《國朝名人集題詞》自注)。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評姚詩“以清剛出古淡,以遒宕為雄,……與文之蕭然高寄者異趣”。錢鍾書先生論詩眼高于頂,獨許惜抱詩“尤粹美”。“蓋學識高深,只可明義,才情照耀,庶能開宗,坐言而不堪起行者,其緒論亦每失墜而無人掇拾耳?!保ㄥX鍾書《談藝錄》)惜抱庶幾“坐言”又堪“起行者”,二妙駢臻,宜其開一代風氣。

桐城文派中所謂姚門高弟如梅曾亮、方東樹、劉開、姚瑩等,都不僅傳姚鼐文法而且篤守其詩學。梅曾亮常以悲歡為詩,原本唐音,兼有眾體。其詩“汰膚存骨,由瘦得堅,以崚嶒出妥帖,以清削見識趣,蓋亦衍韓退之、黃山谷一派”(錢基博《中國文學史》)。方東樹精于言詩,其《昭昧詹言》嘉惠后學,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至自為詩“則橫空盤硬,好作生語;由黃庭堅敩韓愈以窺杜甫,力避俗熟,自是姚門師法?!迤哐越^,獨緣情綺靡,出以清麗,不為拗體”。所作“排奡而未妥帖,意境兀傲而未及華妙”(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著有《儀衛(wèi)軒詩集》5卷。姚瑩“其為詩、古文詞,洞達世務(wù),激昂奮發(fā),磊落自喜,論事之作尤能自出機杼”(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卷四)。其為詩“由明何景明、李夢陽入,而以盛唐李杜為宗。古體勝于近體;七古尤勝五古,震蕩錯綜,闔辟頓挫,其原出李白;而近體亦頗脫去纖秾,獨抒高渾,嗣響杜陵,不為格律所拘;庶幾姚鼐之血脈!”(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著有《后湘詩集》。劉開著有《劉孟涂詩前集》10卷、《后集》21卷。孟涂詩無意求工而自成高格,孤憤之氣漫溢辭間,詩風與杜甫詩相似,或沉郁頓挫,或質(zhì)樸平易?!榜珮O思,頗喜巧琢,詞務(wù)妍練,格求生峭,……與姚鼐之不貴綺錯,由韓學杜,以堅蒼出古澹者,體氣迥異?!保ㄥX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

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說:“道光而后,何紹基、祁雋藻、曾國藩之徒出,益盛昌宋詩。而國藩地位最顯。其詩自昌黎、山谷入杜,實衍桐城姚鼐一脈?!眳顷]生編撰《晚清四十家詩鈔》,將后期桐城詩派詩人從散文譜系中剝離出來,譜寫了一個較為純粹的詩人群像。其《自序》曰:“先大夫垂教北方三十余年,文章之傳則武強賀先生,詩則通州范先生。二先生從先公最久,備聞道要,究極精微,當時有‘南范北賀’之目。其后各以所得傳授徒友,蔚為海內(nèi)宗師,并時豪杰未有或之先也……二先生外,則有馬其昶通伯、姚永樸仲實、姚永概叔節(jié)、方守彝倫叔、王樹楠晉卿、柯劭忞鳳孫,咸各有以自見。其年輩稍后,則李剛己、吳鏜凱臣、劉乃晟平西、劉登瀛際唐、李景濂右周、王振堯古愚、武錫玨合之、谷鍾秀九峰、傅增湘沅叔、常堉璋濟生、尚秉和節(jié)之、梁建章式堂、劉培極宗堯、高步瀛閬仙、趙衡湘帆、籍忠寅亮儕、鄧毓怡和甫等,皆一時才士。”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說:“惜抱之詩,方興未艾?!币τ罉恪⒁τ栏爬ブ贋樵姟扒蹇潭桶l(fā),又不害盡;蓋篤守姚鼐之教也”?!叭昃]嘗稱其(永概)詩才俊逸,足使辭皆騰踔紙上,雖百鈞萬斛,而運之甚輕,故能出入于李、杜、蘇、黃諸家,而自成體貌也?!狈懂斒罏樵娨嘁蛔裣ПЬ爻E,于黃山谷詩的兀傲倔奇、玄思瑰句,參悟極透。吳汝綸《與姚叔節(jié)》甚至認為:“當今文學無出肯堂右者。”姚浚昌少時以詩受知于曾國藩,晚年自訂其集12卷,詩續(xù)集9卷。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評其詩:“一秉家法,屬辭比事,蔚然與薑塢同風;而骨力之清遒,神情之俊朗,則鼐之遺也。”

桐城派論詩,早期的戴名世、方苞等人已經(jīng)有所涉及,他們認為詩歌必須充盈深厚的情感,具有實在的內(nèi)容,而且,應(yīng)該裨益人倫,利于教化。如方苞《徐司空詩集序》曰:“詩之用,主于吟詠性情,而其效足以厚人倫,美教化。”所以,詩人當讀書練識,端正性情,如方以智《通雅》曰:“讀書深,識力厚,才大筆老,乃能驅(qū)使古今,吞吐始妙。”

方苞藏拙罷詩,他在《廌青山人詩序》中說:“苞童時,侍先君子與錢飲光、杜于皇諸先生,以詩相唱和,慕其鏗鏘,欲竊效焉。先君子戒曰:‘毋以為也。是雖小道,然其本于性質(zhì),別于遭遇,而達以學誦者,非盡志以終世,不能企其成;及其成也,則高下淺深純駁,各肖其人,而不可以相易;豈惟陶、謝、李、杜峣然于古昔者哉!即吾所及見宗老涂山及錢、杜諸公,千里之外,或口誦其詩,而可知作者必某也。外此,則此人之詩,可以為彼,以遍于人人,雖合堂同席,分韻聯(lián)句,掩其姓字,即不辨其誰何,漫為不知何人之詩,而耗少壯有用之心力,非躬自薄乎?’苞用是遂絕意于詩,……?!狈桨m不善為詩,而對于詩的“得失則頗能別”(方苞《喬紫淵詩序》)。方苞《廌青山人詩序》說自己“歷吳、越、齊、魯以至都下”,海內(nèi)詩家“或偏得古人之氣韻,……然雜置其倫輩中,亦莫辨為誰何”,所以“其門戶可別者,僅兩三人”,他的這一“門戶可別”的思想,是其后袁枚論詩“著我”風格的先聲。

姚范論詩“極超詣深微,可謂得三昧真筌,直與古作者通魂授意”(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桐城文人重宋詩,提倡黃庭堅的詩風實由姚范始:“涪翁以驚創(chuàng)為奇,其神兀傲,其氣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玩誦之久,有一切廚饌腥螻而不可食之意”(姚范《援鶉堂筆記》)。“熔鑄唐宋,則固是仆平生論詩宗旨耳?!保ㄒω尽杜c鮑雙五》)以古文之法為詩,本是桐城詩派的當行本色,此中之覆,薑塢亦有以發(fā)之:“字句章法,文之淺者,然神氣體勢,皆因之而見?!薄拔姆ㄒn硬札高古”(方東樹《昭昧詹言》)。

姚鼐是姚范的侄兒,“以從子受業(yè)焉;姚氏之學所由起也”(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姚鼐除“親受文法于學博(劉大櫆)外”,論學論詩皆“少傳業(yè)伯父薑塢編修”(馬其昶《桐城耆舊傳》)。姚鼐承薑塢緒論,于桐城詩派的微言大義,“鼐獨抉其微而發(fā)其蘊”,見于《惜抱軒詩文集》、《惜抱軒尺牘》、《今體詩抄》者,比比皆是。姚鼐認為:“詩之與文,固是一理。”(《惜抱軒文集后集》卷三)“存古人之正軌,以正雅祛邪”(姚鼐《今體詩抄序目》),庶不入詩文魔道。“大抵作詩,皆急須先辨雅俗,俗氣不除盡,則無由入門”(姚鼐《與陳碩士》)。洗脫俗塵,熟讀古人詩,這是學詩的第一步。確定范本,以為汲古之助?!敖嗣吭谱髟姴豢赡M,此似高而實欺人之言也!學詩文不摹擬,從何得入!須專摹擬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數(shù)番之后,自能熔鑄古人,自成一體。若初學未能逼似,先求脫化,必全無成就。譬如學字而不臨帖,可乎?”(姚鼐《與伯昂從侄孫》)

姚鼐在《與鮑雙五》中進一步提出“熔鑄唐宋”的詩歌主張,并在《荷塘詩集序》中說道:“古之為詩者,不自命為詩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廣矣、遠矣,而偶發(fā)之于詩則詩與之為高、廣且遠焉。故曰:善為詩也,曹子建、陶淵明、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蘇子瞻、黃魯直之倫,忠義之氣、高亮之節(jié)、道德之養(yǎng)、經(jīng)濟天下之才,舍而僅謂之一詩人耳,此數(shù)君子豈甘哉?”沈曾植說姚鼐:“于詩之自得,經(jīng)緯唐、宋,調(diào)適蘇、杜,正法眼藏,甚深妙諦,實參實悟,庶其在此?!保ㄒτ罉恪断Пк幵娂栕搿罚耙ω咎岢鋈坭T唐宋,就是將明七子學杜之法與黃庭堅學杜之法結(jié)合起來,將明七子之格高調(diào)響、‘香色流動’,與黃庭堅的驚創(chuàng)之奇、兀傲之神、倔奇之氣糅合起來,取得骨肉停勻、氣韻意象兼?zhèn)?、聲色神韻俱佳的理想效果?!保ㄖ苊餍恪墩撏┏桥稍娬摰闹饕獌?nèi)容及其形成過程》,《文藝理論研究》2002年第4期)

姚鼐是古文家,他頗有以詩法文法互通的主張。如他評杜甫的排律,就著重指出過這一點,以為杜甫送人的詩,就像韓愈送人的序;杜甫敘事的章法,即如司馬遷《史記》中的布局。姚鼐提出“詩之至善者,文與質(zhì)備,道與藝合”。在此基礎(chǔ)上,姚鼐論詩尤重“氣”。其子為《惜抱軒詩后集》所寫的跋語中傳惜抱之言說:“詩道非一端,然要貴有才氣,人年衰則才氣多隨而減,故吾年七十以后不復常作詩矣?!币ω驹凇督耋w詩鈔序目》中說:“夫文以氣為主,七言今體句引字賒,尤貴氣健,如齊梁人古色古韻,夫豈不貴,然氣則躓矣。楊升庵專取為極則,此其所以病也?!彼Q杜甫的七律“含天地之元氣,包古今之正變”,贊黃庭堅的詩“兀傲磊落之氣,足與古今作俗詩者澡濯胸胃,導啟性靈”(王鎮(zhèn)遠《桐城派詩論初探》,《江淮論壇》1983年第2期)?!按蟮指吒袂屙崳猿鲂匾?;而遠追古人不可到之境于空蒙曠邈之區(qū),會古人不易識之情于幽邃杳曲之路。使人初對,或淡然無足賞;再三往復,則為之欣忭惻愴,不能自已”的詩境是“詩學第一種懷抱”(姚鼐《惜抱軒文集后集》卷三)。

方東樹、梅曾亮等人繼承了姚鼐的詩論主張,進一步學習杜甫、黃庭堅等人的詩歌,強調(diào)詩人的道德氣節(jié)和人格修養(yǎng),注重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重視學養(yǎng),以古文之法論詩,既重視詩歌的氣勢與陽剛之美,又標舉雅正、雅潔,反對作凡俗語,使詩歌有層次跌宕之妙。方東樹作《昭昧詹言》,目的是昭示后學,于古人詩文“求通其辭求通其意之確有依據(jù)也”(《昭昧詹言》跋一)。方仲棐“尤注意于方儀衛(wèi)《昭昧詹言》,嘗戲曰:‘桐城詩法文法,在此一書中矣’。”(吳孟復《馬茂元傳略》)此書書首有許多泛論詩文的話,內(nèi)容很精詳,大旨是和薑塢、惜抱論詩宗旨相發(fā)明而更見系統(tǒng)。在卷一“通論五古”、卷十一“總論七古”、卷十四“通論七律”等卷中表達對詩歌的基本見解與品評具體作品的原則,在講讀詩篇時,也處處貫串著這些基本見解與原則?!墩衙琳惭浴贰俺兄Пд撛姷淖谥?,可算是代表‘熔鑄唐宋’的眼光”(方孝岳《中國文學批評》卷下)。桐城詩派第一步學唐人之形,即學唐人規(guī)矩方圓,側(cè)重掌握唐人的格律聲色。借徑“明七子”學唐,薑塢前已論及,姚鼐則曰“吾以為學詩,不從明李、何、王、李路入,終不深入”(姚鼐《與陳碩士》)。第二步,借學宋來由表及里地抉取唐人之神,側(cè)重掌握唐人的神理氣味。郭麐《樗園銷夏錄》卷下說:“吾師姚姬傳先生曰:‘近日為詩,當先學七子,得其典雅嚴重,但勿沿襲皮毛,使人生厭,復參以宋人坡、谷諸家’?!苯梃b黃山谷遺貌取神、善于學唐的方法。“明以來詩家,皆求與古人似,所以多成剽襲滑熟”;而“黃之學古人,皆求與之遠。故離而去之以自立”(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此即恪守韓公‘去陳言’‘詞必己出’之教也,……凡前人勝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許一毫近之,所以避陳言,羞雷同也?!嬗霉ι钤?,而自成一家,遂開古今一大法門,亦百世之師也。”(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〇)方東樹又主張在學黃的同時,當輔之以學歐陽修、王安石,“從歐王入,則用意深而不襲”(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〇)?!皻W王兩家,亦尚能開人法律章法。山谷則止可學其句法奇創(chuàng),全不由人。凡一切庸常境句,洗脫凈盡,此可為法;至其用意則淺近,無深遠富潤之境,久之令人才思短縮,不可多讀,不可久學。取其長處,便移入韓,由韓再入太白、坡公,再杜公也?!保ǚ綎|樹《昭昧詹言》卷一一)“七律宜先從……山谷入門,字字著力,但又恐費力有痕跡,……故又當以杜公從肺腑中流出、自然渾成者為則?!保ǚ綎|樹《昭昧詹言》卷一四)取精用宏,由摹擬以成真詣。

方東樹具體闡釋了以古文義法通之于詩,拓展以文為詩的風氣:“凡學詩之法:一曰創(chuàng)意艱苦,避凡俗淺近習熟迂腐常談凡人意中所有。二曰造言,其忌避亦同創(chuàng)意,及常人筆下皆同者,必別造一番言語,卻又非以艱深文淺露,大約皆刻意求與古人遠。三曰造字,必避舊熟,亦不可僻?!玫溆直苁斓洌殦Q生。又虛字不可隨手輕用,須老而古法。四曰隸事避陳言,須如韓公翻新用。五曰文法,以斷為貴。逆攝突起,崢嶸飛動倒挽,不許一筆平順挨接。入不言,出不辭,離合虛實,參差伸縮。六曰章法,章法有見于起處,有見于中間,有見于末收。或以二句頓上起下,或以二句橫截?!保ǚ綎|樹《昭昧詹言》卷一)吳孟復先生評這六點正是“桐城古文”的義法所寄,是古文義法通之于詩的具體應(yīng)用。

桐城文派中所謂姚門高弟都不僅傳姚鼐文法而且篤守其詩學。劉開論詩,注重言志抒情。姚瑩《復楊君論詩文書》說:“文與六經(jīng),無二道也;詩之與文,尤無二道也?!币Μ摰摹墩撛娊^句六十首》基本上體現(xiàn)了姚鼐不廢七子,又重蘇、黃的論詩宗旨。林昌彝詩話《海天琴思錄》中將姚鼎之《五七言今體詩鈔凡例》全文抄錄。曾國藩論詩宗旨大段出自惜抱,如“作文作詩,皆宜專學一家,乃宜長進”;“吾于五七古學杜、韓,五七律學杜,此二家無一字不細看。此外則古詩學蘇、黃,律詩學義山,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曾國藩家書》)。曾國藩還采用惜抱的“陽剛陰柔”之說,開列出一張《文章各得陰陽之美表》,分詩文為四象。吳闿生編撰《晚清四十家詩鈔》,在具體詩作評點上,多引用其父吳汝綸的評語,或以此為話頭,導入自己的評點。所錄吳汝綸的評點全面而具體,或品評詩作的意境與風格,或道出其風格淵源和模仿對象,此外還有相當多的評語是討論詩歌技法的?!锻砬逅氖以娾n》對桐城派詩學源流的梳理與總結(jié)進行了一定深度的探索。

三、桐城派的學術(shù)貢獻

桐城派研究學術(shù),自戴名世和方苞時就已經(jīng)開始。張舜徽說:“桐城經(jīng)學文章之緒,開自錢澄之。方苞與名世繼起,有志昌大。而學問識力,皆不逮澄之遠甚。名世與苞,治學途徑,又有不同。苞勤于治學,于《易》、《春秋》,訓詁不依傍前人,輒時有獨得;而名世平居好言史法,每論古人成敗得失,往往悲涕不能自已?!保ā肚迦宋募瘎e錄》卷四《潛虛先生文集》)戴名世《送許亦士序》有感于“自周之衰至于今,儒學既擯焉,圣人之道掃地無余”,主張道、法、辭三者兼?zhèn)洹K凇都好袝☆}序》中說:“道也,法也,辭也,三者有一之不備焉而不可謂之文也?!彼鶑娬{(diào)的道即指四書,尤其是宋代程朱所闡明的四書。戴名世在刑部獄中輯成《四書朱子大全》,他的《四書朱子大全序》說:“四書歷漢及唐,至宋諸儒出而其義乃大明。蓋自二程子始發(fā)孔孟之秘于千載廢墜之余,自朱子出而其學尤為純粹以精,其闡明四書之義者,尤為詳密而完備。雖其精義微言時時見于他書,而集注則朱子以為稱量而出,增損一字不得者。”“學者但明于朱子一家之言,而諸儒之說是非邪正,自了然于胸中而不為其所亂?!贝魇细鲝堁a其不足。在《讀易質(zhì)疑序》中說:“其于程、朱繼志述事,能補其所未及,是亦程、朱之功臣也。若乃騁其私見小慧,支離曼衍,顯無忌憚,而務(wù)求勝于古人,是乃所謂叛臣者也。其或讀古人之書而阿諛曲從,不敢有毫發(fā)之別異,是乃所謂佞臣者也。佞之為古人之害也與叛等。”戴名世自訂《周易文稿》之外,還酷嗜史學,其《史論》曰:“夫史者,所以紀政治典章因革損益之故,與夫事之成敗得失,人之邪正,用以彰善癉惡,而為法戒于萬世?!贝髅烙攘粜拿鞒墨I,欲以獨力撰修明史之宏志。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贊揚戴名世的史學見識說:“大抵南山考證史跡之懇摯,或不如力田、季野,而史識史才,實一時無兩。其遺集中《史論》、《左氏辨》等篇,持論往往與章實齋暗合。”

方苞在為果親王允禮編選的《古文約選》序中說:“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經(jīng)、《語》、《孟》之旨,而得其所歸,躬蹈仁義,自勉于忠孝,則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愛育人材之至意者,皆始基于此。”方苞《學案序》認為:“昔先王以道明民,范其耳目百體,以養(yǎng)所受之中,故精之可至于命,而粗亦不失為寡過;又使人漸而致之,積久而通焉,故入德也易而造道深。程、朱之學所祖述者,蓋此也?!薄叭苏咛斓刂模酌弦院?,心與天地相似,而足稱斯言者,舍程、朱而誰與?若毀其道,是謂戕天地之心,其為天之所不祐決矣?!薄胺矘O詆朱子者,多絕世不祀”(方苞《與李剛主書》)。近代新文化運動把矛頭對準古文,斥桐城派為“桐城謬種”,正因為桐城派內(nèi)容上多宣傳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為“闡道翼教”而作。

方苞視顏李之學的領(lǐng)袖顏習齋是壞學、害世、害民,其《再與劉拙修書》曰:“夫?qū)W之廢久矣,而自明之衰,則尤甚焉,某不足言也。浙以東,則黃君梨洲壞之;燕趙間,則顏君習齋壞之。蓋緣治俗學者,懵然不見古人之樊,稍能誦經(jīng)書,承學治古文,則皆有翹然自喜之心,而二君以高名耆舊為之倡,立程、朱為鵠的,同心于破之,浮夸之士皆醉心焉。夫儒者之學,所以深擯異端,非貴其說之同也。學不明,則性命之理不順。漢代儒者所得于經(jīng)甚淺,而行身皆有法度,遭變抵節(jié),百折而其志必伸。魏晉以后,工文章垂聲于世者眾矣,然叩其私行,不若臧獲之庸謹者,少遇變故,背君父而棄名節(jié),若唾溺然。由是觀之,不出于圣人之經(jīng),皆非學也。乃昔之蠹學者,顯出于《六經(jīng)》之外。而今之蠹學者,陰托于《六經(jīng)》之中,則可憂彌甚矣。如二君者,幸而其身枯槁以死,使其學果用,則為害于斯世斯民豈淺小哉!”

方苞以《左傳》、《史記》,唐宋八大家,直至明代歸有光一系為文統(tǒng);以董仲舒、程頤、程顥、朱熹等一系為道統(tǒng)。二者有機結(jié)合,便是其所開創(chuàng)的桐城派散文“義法”的實質(zhì)。一方面篤信程朱理學,同時對于朱子的《詩說》,曾“補其所未及,正其所未安”。有人責難他“敢背馳而求以自異”,他在《再與劉拙修書》中辯解說:“程子之說,朱子所更定多矣。然所承用,謂非程子之意義可乎?”另一方面,他對顏李之學也有所肯定:“習齋之自異于朱子者,不過諸經(jīng)義疏與設(shè)教之條目耳,性命倫常之大原,豈有二哉?比如張、夏論交,曾、言議禮民,各持所見,而不害其并為孔子之徒也,安用相詆訾哉?”(方苞《與李剛主書》)方苞曾為數(shù)學家梅定九作有《梅征君墓表》,說他“與吾友昆繩、北固游,時偕來就余,而余亦數(shù)相過,乃知君博覽群書,于天文、地理莫不究切,得其所以云之意”。方苞認為鹿繼善“其于陽明氏之志節(jié)事功,信可無愧矣。終則致命遂志,成孝與忠,雖程、朱處此,亦無以易公之義也。用此知學者果以學之講,為自事其身心,即由陽明氏以入,不害為圣賢之徒。若夫用程、朱之緒言,以取名致科,而行則背之,其大敗程、朱之學,視相詆訾者而有甚也”(方苞《鹿忠節(jié)公祠堂記》)。

顧炎武、黃宗羲所開創(chuàng)的求實之風,經(jīng)過戴震等人的努力,得到極大發(fā)展,使“厭倦主觀的冥想而傾向于客觀的考察”成為“這個時代的學術(shù)主潮”?!盁o論何方面之學術(shù),都有這樣的趨勢”(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方苞也是學皆濟于實用。他在《熊偕呂遺文序》中說:“余客游四方,與當世士大夫往還日久,始知歐陽公所云:‘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者,于世毫無損益而不足為有無’,洵足悲也。故中歲以后,常陰求行身不茍,而有濟于實用者?!狈桨值茏魑囊浴妒酚洝窞榈浞?,方苞“義法”說的產(chǎn)生,也和他受《史記》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但“苞邇者欲窮治諸經(jīng),破舊說之藩籬,而求其所以云之意,雖冒雪風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廢”(方苞《與王昆繩書》)。他早年“所交多楚、越遺民,重文藻,喜事功,視宋儒為腐爛。用此年二十,目未嘗涉宋儒書”(方苞《再與劉拙修書》)。直到康熙三十年,方苞開始傾心宋儒之學,由“視宋儒為腐爛”到“學行繼程朱之后”。方苞在獄中著《禮記析疑》,同系者投其書于地曰:“命在須臾矣!”方苞應(yīng)曰:“朝聞道,夕死可也。”(蘇惇元《方苞年譜》、徐珂《清碑類鈔》)在獄中又著有《喪禮或問》。方苞另著有《周官辨》1卷、《周官義疏》、《周官集注》12卷、《周官析疑》36卷、《春秋通論》4卷、《春秋直解》12卷、《喪禮議》、《儀禮析疑》17卷、《喪禮或問》1卷、《禮記析疑》48卷、《考工記析疑》4卷、《春秋比事目錄》4卷、《左傳義法舉要》1卷、《左氏評點》、《史記注補正》1卷、《刪定荀子》1卷、《刪定管子》2卷、《讀子史》1卷、《離騷經(jīng)正義》1卷、《朱子詩義補正》8卷、《尚書述》4冊、《書義補正》8卷、《讀易偶筆》、《讀尚書偶筆》等。乾隆四年,方苞奉旨重刊《十三經(jīng)》、《廿二史》,又充經(jīng)史館總裁、《三禮》館副總裁。他在治經(jīng)史方面的成就,并不比專門研究經(jīng)史的學者遜色。

劉大櫆著有《評點孟子》、《評點左傳》等,對各種學術(shù)觀點皆取包容的態(tài)度,“其心恢然有余”,“視天下之岐趨異說,皆未嘗出于吾道之外”,“于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劉大櫆《息爭》)。他還以其他學派之長,反省“吾儒”之短:“今釋氏之徒,乃能興復其七百余年已隳之業(yè),加宏壯焉,求之吾儒未有也。豈堯、舜三代圣人之道,比之釋氏猶易失而難守邪?”(劉大櫆《如意寺記》)“吾以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敝鲝埧鬃印捌涞拦逃幸园葜病保▌⒋髾湣断帯罚?/p>

姚鼐著有《老子章義》、《左傳補注》、《九經(jīng)說》、《春秋三傳補注》等。他的《程綿莊文集序》認為,“論繼孔、孟之統(tǒng),后世君子必歸于程、朱者,非謂朝廷之功令不敢違也,以程、朱生平行己立身,固無愧于圣門,而其論說所闡發(fā),上當于圣人之旨,下合乎天下之公心者,為大且多。使后賢果能篤信,遵而守之,為無病也?!庇衷凇对購秃嘄S書》中說:“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言或有失,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后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正之而詆毀之,訕笑之,是詆訕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蓖瑫r,姚鼐也認為,“昔當朱子時,有象山、永嘉之學,雜出而爭鳴。至明而陽明之說,本乎象山。其人皆有卓出超絕之姿,而不免賢智者之過。及其徒沿而甚之,乃有猖狂妄行,為世道之大患者。夫乃知朱子之教之為善也”(姚鼐《安慶府重修儒學記(代)》)?!捌堄_圣賢之意于后世,雖或舍程朱可也”(姚鼐《復曹云路書》)。姚鼐認為漢學是“守一家之偏,蔽而不通”(姚鼐《復孔撝約論禘祭文》),指責“宗漢之士,枝之獵而去其根,細之搜而遺其巨”(姚鼐《贈錢獻之序》),“相率而競于考證訓詁之途,自名漢學,穿鑿瑣屑,駁難猥雜”(姚鼐《安慶府重修儒學記》),“今之為漢學者以探殘舉碎人所少見者為功,其為玩物不彌甚邪”(姚鼐《與陳碩士》)。

姚鼐還踵武戴震,研治輿地之學。他在輿地研究中,也很看重地理沿革和實地考察,并把古文獻與實考所得相結(jié)合。姚鼐又追隨戴震等研習禮學。在學問重心轉(zhuǎn)移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姚鼐追隨戴震等,受到了一定的漢學考據(jù)訓練。這一訓練為他日后在四庫館內(nèi)撰寫《惜抱軒書錄》,從都門告退后撰寫《九經(jīng)說》、《春秋三傳補注》等專著和大量考據(jù)筆記,奠定了基礎(chǔ);也為他日后建立桐城派時倡言義理、考證、文章三者兼收之說提供了資料;更對他簡質(zhì)文風的形成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

當乾、嘉漢學熾盛時,姚鼐獨守宋儒之說,至方東樹排斥漢學益力。阮元督粵,辟學海堂,名流輻輳,東樹亦客其所,不茍同于眾。方東樹以盧文弨手校《十三經(jīng)注疏》詳校阮元所刻《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贰!敖郎锌紦?jù),與宋賢為水火。而其人類皆鴻名博學,貫穿百氏,遂使數(shù)十年承學之士,耳目心思為之大障?!保ā肚迨犯濉肪硭陌肆┠税l(fā)憤著《漢學商兌》一書,正其違謬。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稱《漢學商兌》“為清代一極有價值之書”。

桐城派文人致力古文,潛心學術(shù),著述多有成就。如張惠言,所著《周易虞氏義》、《虞氏易禮》、《易言》、《易事》、《易候》及《易義別錄》等,卓然為有清一代易學大家。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認為“可以代表清儒《易》學者不過三家,曰惠定宇,曰張皋文,曰焦里堂”。沈廷芳則著有《十三經(jīng)注疏正字》,“《注疏》有功于圣經(jīng),此書更有功于《注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三),另著有《續(xù)經(jīng)義考》、《五禮經(jīng)傳目二種》。沈大成也曾校正《十三經(jīng)注疏》,著《讀經(jīng)隨筆》。李祥賡六經(jīng)皆有撰述,尤邃于《易》,著《周易慎疑》,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旨。魯嗣光嘗校正《禮記》、《爾雅》諸書,長于考據(jù),著《尚書說》?!袄韺W名儒”曾國藩,把“經(jīng)濟”之學納入了“理學”的范疇之中,所作《圣哲畫像記》一文,其中推崇文周孔孟并且把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姚鼐列入。雖然沒有什么理學名著,但對理學的發(fā)展卻是有著重要的貢獻。曾國藩設(shè)江南制造局于上海,頗譯泰西科學書,其算學名著多出李善蘭、華蘅芳之手,自是所謂西學者漸興。“通儒”姚永樸,著有《群經(jīng)考略》、《文學研究法》、《史學研究法》、《大學章義》、《倫理學》等。博學而取精華,自成一體。

隨意翻開桐城派文人文集,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shù)研討往往并舉。學術(shù)專著刊刻也是蔚為大觀,對清代學術(shù)發(fā)展作出了應(yīng)有的貢獻。

四、桐城派的教育貢獻

習慣上,人們通常以“師事”或“私淑”等指稱桐城派成員之間不同類型的關(guān)系。這些關(guān)系彰顯了綿延二百余年的桐城派,其傳承相當程度上依托于傳統(tǒng)的教育制度;昭示著桐城派在人員構(gòu)成、地理區(qū)域上的擴展,也形成了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一支共同旗幟下的教育隊伍。戴名世授徒以養(yǎng)親,執(zhí)教有十三年之久。方苞隨高公游京師,覓塾館以自贍,曾先后館于高公住所、涿州滕氏、京師汪氏;南歸授經(jīng)于寶應(yīng)喬氏。在《南山集》案出獄后,方苞以白衣入值南書房,移值蒙養(yǎng)齋,編校樂律歷算諸書,被誠親王延為王子師,又教習庶吉士。劉大櫆在鄉(xiāng)里塾館授徒、在張氏勺園課徒。返樅陽,劉大櫆在家課其弟侄。后來留居北京時,劉大櫆在城北授徒,曾經(jīng)館于工部侍郎吳士玉家,時達十年之久。劉大櫆返里,設(shè)帳課徒。后一度在百泉書院擔任主講。因方苞之薦,劉大櫆入江蘇學幕校試閱文。后又入湖北學幕、浙江學幕。劉大櫆任黟縣教諭期間,兼領(lǐng)安慶書院。辭黟縣教諭,劉大櫆應(yīng)聘至歙縣,主講于問政書院。劉大櫆離歙回桐,仍在家鄉(xiāng)講學,直至壽終。姚鼐曾授徒以敷家用,中進士后,選為庶吉士,先后授禮部主事,山東、湖南副考官,會試同考官,再遷刑部郎中,后薦入《四庫全書》館為纂修官。旋乞養(yǎng)而歸,聘為揚州梅花書院山長,姚鼐又先后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紫陽書院、鐘山書院,最后卒于鐘山書院。上述桐城四祖,毫無例外,都有教書授徒的經(jīng)歷,他們的思想和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也被桐城后學所繼承和發(fā)揚光大。

在桐城后學中,具有教書經(jīng)歷的為數(shù)不少,如方東樹鄉(xiāng)試十次不售,遂摒棄科舉入仕之念,授經(jīng)于江右新城陳家。后又應(yīng)姚鼐之約,赴江寧鐘山書院課其長孫,其間亦輾轉(zhuǎn)于阜陽、六安、池州、宿州等地講學。在廣州助修《廣東通志》竣,方東樹又執(zhí)教于廉州海門書院,主政韶州韶陽書院,又歷主廬州廬陽書院、亳州泖湖書院、宿松松滋書院。方東樹返桐城后,又授徒課孫。最后卒于祁門東山書院。管同曾授經(jīng)于通判陳氏家中,應(yīng)姚鼐先生之薦,赴寶山縣令田仲衡之任所,課其子弟。后又入安徽巡撫鄧廷楨幕,課其子。梅曾亮去官還鄉(xiāng),主講于揚州梅花書院。梅氏雖執(zhí)教時間不長,其在京為官時,士人慕其文名而皈依門下者比比皆是。曾國藩不僅非常關(guān)心弟妹子侄的教育,而且對部下僚屬、各地來投的人才士子均以師道待之。他還時常制定一些勸誡條規(guī),對屬員進行約束指導。“有師徒課督之風,有父兄期望之意”(薛福成《庸庵文編》卷一)。曾國藩督直隸伊始,曾寓居蓮池,為之選任新山長,后更把書院當做向直隸士子宣傳《勸學篇》的主要窗口,對直隸的文風、學風與士風以及教育的變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戴鈞衡創(chuàng)辦桐鄉(xiāng)書院,親自主持校政,登堂講學,書院教學得人。方宗誠先授經(jīng)于友人方召卿之家,后入山東布政使吳竹如之幕,講授經(jīng)學,并主講于商河書院。后因曾國藩之薦,任棗強縣令。方氏治理棗強十年,設(shè)鄉(xiāng)塾,創(chuàng)建敬義書院,一時棗強文風昌盛。張裕釗終生從事教育,歷主江寧、湖北、直隸、陜西各地書院。吳汝綸在深州聚集一州三縣高才生親自教授,“民忘其吏,推為大師”。后來補任冀州,“深冀二州文教斐然冠畿輔”。稱疾乞休后,又赴保定任蓮池書院山長。最后以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身份,率團赴日本考察新學制。回國后,籌建桐城學堂。林紓與友人創(chuàng)辦蒼霞精舍于閩縣。后至杭州,任東城講舍講習。林紓后赴京任北京五城學堂國文總教習,兼金臺書院講習。林紓受大學文科聘,并兼北京閩學堂、高等實習學堂教習。旋受北京大學堂聘,入主文科。又改任正志學堂教習。林紓創(chuàng)文學講習會于北京。任勵志書院講習。馬其昶授經(jīng)于安慶,主講廬江潛川書院,授經(jīng)合肥李仲仙家,任桐城縣公立中學堂總理八年。清廷詔舉人才,馬其昶授學部主事。民國初曾主安慶高等學堂。馬其昶赴北京主京師法政學堂教務(wù)。姚永樸授經(jīng)于湖口,執(zhí)教于天津、旅順。會試屢不售,遂殫心教育。姚永樸先受聘為起鳳書院山長和山東高等學堂教習,后任安徽省高等學堂監(jiān)督。清學部大臣薦姚永樸為學部咨議官;京師法政學堂監(jiān)督聘姚永樸為國文教習。姚永樸又應(yīng)北京大學聘,任文科教授。南歸后,又職掌秋浦周氏宏毅學舍教務(wù)三年。安徽省籌建安徽大學,又聘姚永樸為教授。姚永概先后任安徽高等學堂教務(wù)長,兼桐城中學堂監(jiān)督,安徽師范學堂監(jiān)督,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正志學堂教務(wù)長,幾乎一輩子從事教育事業(yè)。桐城文派依托教育而培養(yǎng)人才,成就后學甚眾,貢獻卓著。

桐城派依托教育,給力教育,淡化學而優(yōu)則仕,身體力行學而優(yōu)則師,以養(yǎng)成濟世人才為己任,始終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致力于教育界的移風易俗。在中國封建傳統(tǒng)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中,科舉考試是選拔人才的途徑,入仕做官是培養(yǎng)人才的目標,“學而優(yōu)則仕”是教育的宗旨。以科舉考試為參照系的量化標準,往往導致教育誤入歧途。清代的教育體系同樣不可避免地成為科舉制度的附屬物。戴名世《送劉繼莊還洞庭序》說:“自科舉之制興,而天下之人廢書不讀久矣,以未嘗讀書之人而付以天下之事,其不至決裂者,蓋未之有也。昔者科舉之興,亦未嘗無人矣,在上者長養(yǎng)之以廉恥,而在下者亦不務(wù)為茍得,是故其功名猶有可觀。至其晚節(jié)末路,相習為速化之術(shù),而風俗之頹,人才之不振,其流禍至于不可勝言,此有心者所為嘆息痛恨于科舉之設(shè)也?!笔咳艘钥婆e為富貴利達之途,以八股文為沽名釣祿之具,于是真才實學毀,廉潔之心滅。戴名世以古文為時文,并力圖以真才實學、廉潔之心為教育根本。或因《南山集》案,更是導致當時很多桐城派的文人終身以教書為業(yè)。方苞的教育思想,已經(jīng)具備兼容并包的特點,他曾與反對宋學的顏李學派的李塨易子而教。即便是曾國藩,因太平天國活動的影響,“自洪、楊倡亂,東南荼毒,鐘山石城,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今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不能專職于教育工作,但“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愿為大官,但愿為明理之君子”(曾國藩《字諭紀鴻兒》)。曾國藩主張德才并重、教育為先,以做讀書明理之君子為教誡,組織精通西學的人才翻譯西書,傳播西方科技知識,積極支持新式學校的創(chuàng)辦和派遣留學生出國留學。更有吳汝綸,認為只有振興教育,才可以“救其弊”,遂棄政從教。吳汝綸赴保定任蓮池書院山長,開辦了東西兩學堂,以傳授外文及科學知識,師夷長技以制夷。四方學子紛至沓來,連日本學子中島裁之、野口多內(nèi)等人“亦踔海來請業(yè)”。其后桐城中學堂總理馬其昶、監(jiān)督姚永概等能繼承其遺志,1902年開國文、日文、法制、數(shù)學四科;1904年增設(shè)倫理、物理、化學、博物、英語共九門課程。該學堂中,學子佼佼者由校方資助直接輸送日本深造。如孫聞園被選赴日本弘文學院博物科,施普被選至日本早稻田大學理科。后來孫、施二人回桐城后先后接替桐城中學校長,繼續(xù)弘揚吳先生遺訓。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時,桐城中學的校門上仍保留有吳汝綸題的“后百十年人才奮興胚胎于此,合東西國學問精粹陶冶而成”的楹聯(lián),至今新的校門上也保留了“勉成國器”的校訓。

桐城派文人覓塾館、值書房、主書院、創(chuàng)辦學堂,促進了教育組織的應(yīng)時優(yōu)化和嬗變。桐城派繼承宋明時期著名學者多以書院為講壇,闡發(fā)學術(shù),培植學派的做法,推動文派、學術(shù)的發(fā)展。桐城派各階段的代表人物都與書院講學有聯(lián)系。書院一方面受到社會文化大環(huán)境和清政府文教政策的支配,另一方面,在教育思想、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方法,以至于培養(yǎng)目標等方面有一定的自主權(quán)。平庸之士主持書院,書院必然向科舉制靠攏,而桐城派則在自身教育理想和理念指導下,“今天下府州廳縣蓋莫不有書院矣。課士者,但以時文帖體詩賦,而以經(jīng)史課者,百不二三見焉。課經(jīng)史者又第搜羅箋注,否臧人物,求能與諸生講明圣賢之道,考鏡治亂之本,實踐返己之修,以務(wù)成明體達用之學,則千不二三見焉!桐城向多儒者,望溪、姬傳諸先生流風未遠,今又得賢訓導為之師,宜乎其教。士與士之所學者,與世俗異也”(羅惇衍《桐鄉(xiāng)書院記》)。經(jīng)過洋務(wù)運動和戊戌變法的沖擊,興辦西式學堂,引進西學的教學內(nèi)容,建立新的教育行政管理機構(gòu),一時成為時代潮流。晚清書院教育的嬗變?yōu)閺氐讖U除舊的教育制度準備了條件。1898年,戊戌維新,京師大學堂應(yīng)運而生。在初期的十五年中,桐城派晚期要員及其盟友云集于京師大學堂,先后入據(jù)要津。在學制設(shè)置——“癸卯學制”是中國第一個系統(tǒng)而完備的近代學制、“廢科舉”——“科舉不廢,學校不興”、保校定性——將保留北大與保留中華文明等同起來,吳汝綸及嚴復等在京師大學堂初期的三次重大變革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桐城派依托教育,給力教育,根據(jù)時勢和國勢的變化,提出具有前瞻性的教育理念,對于傳統(tǒng)的課程設(shè)置和教學內(nèi)容以及教學方法,也都注入了革新精神。尊崇程朱理學,本是宋明以來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觀念,朱子之書,成為教化之本,也是清代教育的指歸。“自漢以來,儒者世出,將圣人經(jīng)書多般講解,愈解而愈難解矣。至宋時,朱子輩注《四書》,發(fā)出一定不易之理,故便于后人”,“集大成而繼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guī),”“非此不能治萬邦于袵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內(nèi)外為一家”(《康熙政要》卷一六)。朱子之學獨尊,在清代已經(jīng)形成不可動搖之勢。清廷規(guī)定朱熹所注《四書集注》是科舉考試必考的內(nèi)容,是府州縣學、國子監(jiān)必學的內(nèi)容。桐城派文人在興學從教中,尊崇程朱理學,更注重正世俗,廣教化,育民智,養(yǎng)濟世人才。在傳統(tǒng)的圈點評注和精讀等教學方法之下,以古文為時文,十分重視教材的編選工作,力求在所編的教材中體現(xiàn)出編者的思想觀點。戴名世在教學中編印了不少時文如《時文全集》、《意園制義》等讀本,這是教材編選工作上的一次有益實踐。戴名世精心選取唐宋八大家之文,編成《唐宋八家文選》,并詳加評點,希冀“以是書為為文之舟車”。方苞曾代和碩親王編纂《古文約選》,約選兩漢及唐宋八家古文刊授成均(官設(shè)學校的泛稱)諸生。這部文選于乾隆初年,詔頒全國各學官。劉大櫆編有《歷代詩約選》、《唐宋八家古文約選》;姚鼐編有《古文辭類纂》;曾國藩編有《經(jīng)史百家雜鈔》。特別是《古文辭類纂》,成為學生必讀的課本。直到吳汝綸創(chuàng)辦桐城中學,引進西學,還規(guī)定“洋學堂”學生非讀這本書不可。曾國藩編《曾氏家訓長編》,又作《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姚永概在正志學校為學生編輯了不少讀本,如《孟子講義》、《左傳選讀》、《歷朝經(jīng)世文鈔》、《初學古文讀本》。李書田則有《國文課本》1卷。通過古文選本教授諸生,是桐城派教育的一大特點。

五、桐城派的開放性

桐城派的形成,目的之一是為了救時文之弊,不是為標榜文章派別。桐城派文人就“隨時而變”而言,前后一致。方苞《書李習之平賦書后》曰:“萬物之理難盡也,人事之變無窮也。”一再說明古文寫作“變化無方,各有義法,此史之所以能潔也”(方苞《史記評語·廉頗藺相如列傳》);“諸體之文,各有義法”(方苞《答喬介夫書》)。姚鼐《答翁學士書》則曰:“聲色之美,因乎意與氣而時變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曰:“為文章者,有所變而后大?!泵吩痢洞鹬斓つ緯穭t強調(diào):“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币蟆拔闹S時而變”。

以曾國藩為首的晚期桐城派,也強調(diào)文章與世變相因。在洋務(wù)派“求新、求變、求用”思想的影響下,桐城派也與時俱進。陽湖派張惠言《送徐尚之序》指出:“古之以文傳者,傳其道也。夫道,以之修身,以之齊家、治國、平天下。故自漢之賈、董,以逮唐宋文人韓、李、歐、蘇、曾、王之儔,雖有淳駁,而就其學,而皆各有以施之于天下,非是者其文不至,則不足以傳今?!薄爸信d”之后的桐城派散文從桐城義法的桎梏中擺脫出來,表現(xiàn)出求新求變的趨勢。薛福成的《變法》一文,從“變”的哲學觀和歷史觀出發(fā),論證變法的重要性。謝飄云《中國近代散文史》稱后期桐城派“雖然仍打著桐城的旗號,實際上已不同程度地背離了桐城的義法家規(guī),從不同的角度走進了散文變革的大潮之中”。這是很中肯的評價。

桐城派之所以能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經(jīng)歷時間最長的文派,跟它能適應(yīng)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是分不開的。周中明《桐城派研究》總結(jié)指出:“桐城派綿延長達二百余年,其所以有如此長的生命力,重要的內(nèi)因之一,就在于它沒有凝固僵化,而是不斷注入活力,使之處在發(fā)展變化的動態(tài)之中?!?/p>

桐城派綿延數(shù)百年,也在于兼收并蓄,有容乃大。在戴名世看來,“文章之道,未有不縱橫百家而能成一家之文者也”(戴名世《與何屺瞻書》)。方苞醉心于程朱之時,他亦不排斥顏李之學:“習齋之自異于朱子者,不過諸經(jīng)義疏與設(shè)教之條目耳,性命倫常之大原,豈有二哉?比如張、夏論交,曾、言議禮,各持所見,而不害其并為孔子之徒也,安用相詆訾哉?”并稱贊習顏學的定興鹿善繼、榮城孫征君、睢州湯斌為“北方真儒死而不朽者”(方苞《重建陽明祠堂記》)。方苞曾與反對宋學的顏李學派的李塨易子而教,但仍稱贊李塨為“賢人”(方苞《李母馬孺人八十壽序》),稱習顏學的王昆繩“子之心胸,函山振海。子之議論,風驚雷駭”。《清儒學案·惜抱學案》說:“昔李文貞、方侍郎苞,以宋元諸儒議論,糅合漢儒,疏通經(jīng)旨,惟取義合,不名專師?!币ω尽杜c陳碩士》自稱:“兼收古人之具美,融合于胸中,無所凝滯,則下筆時自無得此遺彼之病也?!泵吩痢毒沤?jīng)說書后》稱其師姚鼐說過“吾不敢背宋儒,亦未嘗薄漢儒”。姚鼐明顯地總結(jié)了宋學、漢學的長處和短處,典型地反映了當時要求兼長相濟的學術(shù)思潮。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指出:“這是清代一般文人學者共同的主張,而其意實發(fā)自顧(炎武)、黃(宗羲)。由顧氏之說推之,以著述為文,則重在考據(jù);以明道為文,則重在義理;而同時復以語錄為不文(見《日知錄》卷一九《修辭》條),則又重在辭章。顧氏所言早已透露此意,不過不曾明白地指出而已?!币ΧΑ妒鲡治拟n序》說:“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茍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茍不善用之,則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學強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文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詞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為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為文之至美,而反以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過,而智昧于所當擇也。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為貴。”他《復秦小峴書》強調(diào):“一途之中,歧分而為眾家,遂至于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勝,所取之徑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執(zhí)其所能為,而齜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币ω緦⒐盼膭?chuàng)作引向了“有唐宋大家之高韻,而議論考核,甚辨而不煩,極博而不蕪,精到而意不至于竭盡”的高美境界。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說:“當乾隆中葉,海內(nèi)魁儒畸士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shù)千言不能休,別立幟志,名曰漢學。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以為不足復存,其為文尤蕪雜寡要。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zhì),而后文有所附,考據(jù)有所歸。”

方苞曾告誡門人沈廷芳說:“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一雅潔者。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保ㄉ蛲⒎肌稌酵壬鷤骱蟆罚┘爸烈ω?,主張吸收漢賦、六朝駢儷文之長,兼收并蓄,完善古文創(chuàng)作。姚鼐編寫的《古文辭類纂》已收入“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的辭賦。梅曾亮從理論上說明駢散不必分家的道理,他的《復陳伯游書》說:“文貴辭達耳,茍敘事明,述義暢,則單行與排偶一也?!崩钫茁逡浴瓣庩栂嗖⒕闵?,故奇偶不能相離”作《駢體文鈔》,表明其駢體與古文相雜疊用的觀點(李兆洛《駢體文鈔序》)。曾國藩不僅不排斥辭賦,還以漢賦之氣運之,形成雄奇瑰偉之境。李詳說:“文正之文,雖從姬傳入手,后益探源揚、馬,專宗退之,奇偶錯綜,而偶多于奇,復字單義,雜廁相間,厚集其氣,使聲彩炳煥,而戛焉有聲?!保ɡ钤敗墩撏┏桥伞?,《國粹學報》第49期)

方苞的文章被稱為“繼韓、歐之軌跡,而運以《左》、《史》義法,所發(fā)揮推闡,皆從檢身之切、觀物之深而得之”(程崟《方苞文集序》)。繼承中獨創(chuàng),是桐城派文人的共識之一。劉大櫆《徐笠之時文序》說:“夫人之業(yè),精于其所獨創(chuàng),而敝于其所共趨?!?/p>

桐城派即使對本派的宗師也不是一味效法,而是要求因人而異,充分發(fā)揮個人風格的獨創(chuàng)性和多樣性。《國史文苑傳》說:“大櫆雖游方苞之門,所為文造詣各殊,苞蓋擇取義理于經(jīng),所得于文者義法。大櫆并古人神氣音節(jié)得之,兼集《莊》、《騷》、《左》、《史》、韓、柳、歐、蘇之長,其氣肆,其才雄,其波瀾壯闊?!币ω尽对購秃嘄S書》稱程朱為父師:“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蓖瑫r,反對“守一家之偏”,“茍欲達賢圣之意于后世,雖或舍程朱可也”(姚鼐《復曹云路書》)?!俺讨煅曰蛴惺?,吾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后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姚鼐《再復簡齋書》)。姚鼐在《與陳碩士》書中批評方苞說:“震川論文深處,望溪尚未見,此論甚是。望溪所得,在本朝諸賢為最深,而較之古人則淺。其閱《太史公書》,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處、遠處、疏淡處及華麗非常處,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然文家義法亦不可不講,如梅崖便不能細受繩墨,不及望溪矣?!狈阶谡\說:“惜抱先生之文以神韻為宗,雖受文法于海峰、南青,而獨有心得?!保ǚ阶谡\《桐城文錄·義例》)蘇輿《虛受堂文集序》說:“國朝桐城姚惜抱氏為義理、考據(jù)、詞章合一之說,藉以融洽漢宋門戶,定文章之趣向。吾以謂考據(jù)以博古、義理以明道,此非姚氏之私言,即昌黎所自期,與其教人為文之恉,端在于是。然姚氏之文,沉潛古籍,于義理、考據(jù)為能兼綜其全,故雖取法唐宋,而能拔出一代?!蓖┏桥珊髮W對姚鼐的評價是很高的。

曾國藩在桐城派的義理、考據(jù)、辭章之外加入了“經(jīng)濟”?!皣L自謂粗解古文由姚氏啟之,列姚氏于圣哲畫像三十二人中,可謂備極推崇矣。然曾氏為文,實不專守姚氏法,頗熔鑄《選》學于古文,故為文詞藻濃郁,實拔戟自成一軍。”(陳柱《中國散文史》)吳汝綸《答姚叔節(jié)》說:“通白與執(zhí)事皆講宋儒之學,此吾縣前輩家法,吾豈敢不心折氣奪。但必欲以義理之說施之文章,則其事至難,不善為之,但墮理障。程朱之文,尚不能盡饜眾心,況余人乎?方侍郎學行程朱,文章韓歐,此兩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雖高而力不易赴。此不佞所親聞之達人者,今以貢之左右,俾定為文之歸趣,冀不入歧途也?!惫B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指出:“桐城文人之于義理,也不是徒衍宋儒語錄為能事;必須適于時,合于用,才盡文之功能。……他們之講義理,顯然又與宋明儒者不同。義理,由桐城之學來講,也只是一種門面語。”

吳汝綸借桐城文章宣傳西學,因此,從一定程度上講,吳氏在宣傳西學、倡導維新上,與維新并無多大沖突。吳氏以桐城古文宣傳西學、倡導維新的努力,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中贏得了一定市場,促進了維新思想的傳播。嚴復以古文翻譯《天演論》等傳播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大量作品,不僅在思想觀念上迎合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要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古文修養(yǎng),至今仍被人們稱為“力能扛鼎,運斤成風”,“使得異族的文字透過典雅有力似可通靈的中國古文,脫胎成為另一種文字精神,化而能生,變而有情,光芒點點,墨彩郁郁”;其譯文之美,“曠世而不一遇”(伍立揚《譯文的尷尬》)。

當然,“時事幾經(jīng)變遷,而末流不知順應(yīng),徒為沿襲,桐城派遂漸蔽,以致不可復救”(姜書閣《桐城文派評述》)。

六、《桐城派編年》的意義

桐城派歷時兩百余年,自產(chǎn)生以后就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從桐城派文人互相間的溯源歸宗,到學者對于桐城派譜系的編排和認證;從“義法”之類的具體文論的探討,到從文學維度展開對桐城派及其人物的研究;從社會思潮、教育、學術(shù)等具體文化領(lǐng)域的分析,到對于桐城文派在歷史上的作用、地位的綜合評價,評價桐城派的視角日益多樣化,研究桐城派的成果日益豐富。但是,就目前所見對于桐城派的研究,關(guān)注點仍然集中于“三祖”、“四杰”、曾國藩中興及其四弟子、兼及陽湖幾人?!锻┏桥删幠辍分鹉昃幣磐┏桥僧a(chǎn)生、發(fā)展、興盛、衰微、中興、衰亡之演變,摘編原始史料和各種相關(guān)資料,既彰顯數(shù)座里程碑的立體感,又細辨因時順勢之初萌潛變;既見質(zhì)變之節(jié)點,又見量變之累積?!锻┏桥删幠辍妨η筮€原桐城派的原始生態(tài),又拓展研究桐城派的視域。

《桐城派編年》以編年形式敘事,汲取年譜體例之長,大體形成桐城派各成員的年譜合編。同時,按活動、作品、生卒年三板塊表述,體現(xiàn)一般學案體例的優(yōu)點。其中,人物活動板塊,以人物在文派中的地位高低、影響大小為先后順序排列,并以主要人物統(tǒng)領(lǐng)與之直接相關(guān)的人和事,文派各成員事跡得到相對獨立展示,各成員之間原有“師承”、“私淑”等關(guān)系仍有具體體現(xiàn),各成員間更加豐富的人際關(guān)系也得以展開。作品板塊,為文派成員作品系年(不能系年的附在相關(guān)年份或條文之下)。重要作品,摘錄原文,或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相關(guān)評價、名人序跋、后代研究著作或重要論文,并及版本流傳情況。生卒年板塊,以卒年先后排列。人物卒年,給出人物總體介紹和評價,類似人物辭典正文撰法,重要人物并附相關(guān)傳記、評論文摘,略備綜述之體。已無確切卒年的人物,則在人物最后活動事項下或作品刊刻時以按語形式給出簡介,實在無時間可考者,則附記于其“師”或其他相關(guān)人物事跡之下。《桐城派編年》融資料性、學術(shù)性、工具性為一體。

《桐城派編年》采用正文加按語的形式著錄,首尾脈絡(luò)相貫,又以類附注,并輔以相關(guān)背景資料,使語不相離,而文仍相屬?;蛟S可以說,《桐城派編年》暗合了民間說唱史詩“主干”和“插話”相結(jié)合的結(jié)構(gòu)方式,努力于呈現(xiàn)桐城派原始生態(tài),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現(xiàn)有的編年架構(gòu),而貌似已經(jīng)被固定的主體,也只是類同于民間說唱史詩的一個底本,仍有伸張的可能,并為各家研討、評議以及各界從桐城派采擷精華,繼續(xù)研究,提供導航?!锻┏桥删幠辍肪邆淞宋{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不同方面、不同層面研究桐城派成果的可能,為《桐城派編年》今后自身的增訂留下了無限的空間。

關(guān)于桐城派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棟,不可勝數(shù),但是用編年的形式來反映桐城派的發(fā)展歷程,記述桐城派上千弟子的事跡和成就,本書是第一次嘗試。因此,書中的不足自然難免,請讀者批評指正。

本書在編纂過程中,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2007級研究生李勝男、王曉均、李鵬博、嚴雨瑩、張鳳、王志芳、孫瓊曦、侯群香、周昉等幫忙收集了部分資料,薛榮、朱晶晶、婁欣星、劉永輝等協(xié)助整理、校對了部分資料,特此表示衷心感謝。

俞樟華 胡吉省

于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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