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冬至如年

從一個蛋開始 作者:徐則臣 著


放牛記

記憶很不可靠,現(xiàn)在我想在過往的時間里標(biāo)出某事的起始點時,經(jīng)常茫然,前頭是省略號,后頭還得是省略號,仿佛事情的確是無始無終。我現(xiàn)在就想不起我何時開始了放牛娃的生涯,又在哪一天徹底結(jié)束了這種生活。能想起來的就是一個囫圇的感覺,比如,我很小就羨慕那些吆喝牛馬的孩子,覺得他們是豪放粗獷的英雄。他們身上有一種野的東西,而我只是個溫順的可憐蟲,身上被家人強(qiáng)加了眾多的文明和規(guī)矩。我總是衣褲整齊,指甲干凈,不剃光頭,站在他們身邊像個走親戚的陌生人。我不喜歡這些。我想和他們一樣,只穿一條小褲衩,光著上身和腳,曬成黑鐵蛋,坐在光溜溜的水牛背上揮舞自制的長鞭,雄赳赳氣昂昂向野地里進(jìn)發(fā)。能夠大喊大叫,可以隨地撒尿,無視課堂和作業(yè),遇到仇人要打的架一個都不落下,輕易就能滾出來一身泥。我想當(dāng)個野孩子,但是我既沒有馬也沒有牛,沒有牛馬就沒理由一個人往野地里跑,所以,很早我就慫恿父親買一頭牛。

我家的確需要一頭牛。父親是醫(yī)生,農(nóng)忙時經(jīng)常搭不上手;祖父祖母年紀(jì)大了,體力活兒也幫不上忙;我和姐姐都小,還要念書;十畝田都要母親一個人對付,運(yùn)糧食時都沒個幫手。父親決定買牛,哪怕只用來拉車。草料我們不缺,每年稻草都燒不完;切草的鍘刀也有,生產(chǎn)隊分田單干那年我替家里抓鬮,抓到的就是一口鍘刀。

買牛的那天我記得,你能想象我的激動。那天下午,我和父親去兩里外的鄰村牽牛,已經(jīng)提前談好了價。在鄰村的中心路邊,我頭一次見到鋸木廠,在一間大屋里,電鋸沖開木料的聲音在午后的熱空氣里格外尖厲,幾乎能看見那聲音在閃耀著銀光。我停下來看陰影里的鋸木廠,橫七豎八堆滿了木料,新鮮的木頭味道和鋸末一起飛濺出來。圓形的鋸片發(fā)出冷峭的寒光,如此之大,過去一直困惑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這樣的電鋸足可以把無窮粗無窮長的木頭都給切開。之前我總為大樹擔(dān)心,為木匠擔(dān)心,那么粗的木頭該如何才能鋸成薄板啊。

那頭牛離鋸木廠不遠(yuǎn)。那個人家的屋子也很大,兩頭牛站在屋子的陰影里。一頭龐大的老牛,某年牛棚遭了大火,后背上的皮被燒裂了,紅中泛白,看上去像凌亂的刀口,有點嚇人。那頭小母牛還小,吃奶的時候還要哼哼唧唧,長得憨厚天真,我很喜歡。主人是個中年男人,說:回去調(diào)教半年,就能干活。他給小牛結(jié)了一個簡單的轡頭,韁繩遞給我們,對著肉滾滾的牛屁股拍了一巴掌,我們就把牛牽出了門。現(xiàn)在我們成了牛主人。

小牛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們走,出了村才感覺不對,開始茫然地叫,表情如同迷途的小孩,但韁繩在我父親手里,回不了頭,只好一路側(cè)著身子走,擰巴著被牽到我家。父親提前給它蓋好了牛棚,置了用鋼筋水泥新鑄的牛槽。這一路走得我興奮又糾結(jié),想牽不敢,只能偶爾抓抓父親手邊的韁繩頭;偶爾偷襲似的摸它一下,摸完了趕緊撤,怕它踢。當(dāng)然后來我知道,再沒有比水牛更馴順的動物了。

我經(jīng)歷了把一頭小牛訓(xùn)練成壯勞力的全過程。換轡頭,套車,駕轅,用聲音和韁繩指揮行止,扎鼻眼,犁地,耙地。幾年以后,我基本上成了老把式,可以一個人鍘草、套車、駕轅,運(yùn)送滿滿一車的糧食走在窄路上。我知道它回頭看我是什么意思,知道它抬尾巴搖屁股是要拉屎還是撒尿。當(dāng)然,這對我來說是副產(chǎn)品,我想說的還是放牛。

在大多數(shù)苦情戲的敘述中,放牛娃都是顆苦大仇深的種子,生活如此艱苦,童年如此慘痛,你看他整天放牛。很慚愧,我的革命覺悟比較低,人生的目標(biāo)也不宏偉,我把放牛的生活看得相當(dāng)美好:在當(dāng)時,放牛部分地滿足了我的少年英雄夢,讓一個必須規(guī)整地生活的少年有了一個“旁逸斜出”的機(jī)會——必須承認(rèn),我們此生多少都有一些“反動”的念頭,但大部分人最終還是按照路線圖過了一輩子;就算現(xiàn)在,我具備了足夠的反思與自省能力,我也不認(rèn)為整天和一頭牛走在野地里是件辛苦的事,相反,我以為那是我少年時代最快樂的生活之一。那是一個放松的、空曠的狂歡時代,雖然也不乏腹誹和厭倦。

因為放牛如同工作,不能想上班就上,不想上就扔了不管,但有時候你真想扔掉不管。放牛都在夏天,放了暑假我才有時間。三伏天的午后太陽高懸,螞蟻都被曬蒙了,暈暈乎乎爬出的全是曲線;如果要去遠(yuǎn)處找水草豐茂的地方,那我就得早早地從午睡中爬起來,戴上草帽出門。牛蹄踏在焦黃的泥土上,騰起一團(tuán)團(tuán)的煙塵,整條路像鋪了一層炒面。我直犯困,遇到樹蔭就不想再動,尤其經(jīng)過河邊,看著那些戲水的同伴,你真覺得放牛實在是個負(fù)擔(dān)。出門早未必能回來早,牛邊吃邊拉,看著它的肚子總是癟的你會很著急,你要趕著回來看電視,某個動畫的或者武打的連續(xù)劇已經(jīng)開始了。那時候有電視機(jī)的沒幾家,我要到隔條巷子的鄰居家看,上百人聚在他們家院子里像看露天電影,去遲了站的地方都難找。但我還得等它慢悠悠地吃,直到它開始把精力放到蒼蠅和牛虻身上,蹄子、尾巴都忙起來時,那差不多飽了,可以打道回府。讓人煩的還有一個,大雨天。這不是放牛的好時候,但牛出不去你得出去,割草,干不干活你都得讓它每天吃飽;家里自也備了干草,只是大夏天的芳草萋萋,你不讓它吃新鮮的,不人道也不牛道。還是得穿雨衣戴斗笠挎籃子割草去。漫天雨霧,湯湯水水的野地里就你一個人,蹲在草叢里形同消失,像我這種動不動就悲觀的人,常常會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那感覺也不太好。

不過這樣的時候畢竟少,英雄主義的少年時代總體上是樂觀向上的——放牛的確是件好玩的事。野地自由,有一種無所事事的、透明的自然與放松。放牛通常是集體行動,幾個放牛娃排成隊伍往村外走,大家都坐在牛背上,屁股底下墊條麻袋。水牛走起來渾身都在動,騎牛更像坐轎子。后面的人打前面的牛屁股,一個跟著一個跑起來,六七頭牛,都在撅著屁股跑,那隊伍看起來很壯觀。牛一跑,大肚子就呼扇呼扇地抖,活像巨大的金魚鰓在鼓鼓癟癟地呼吸。如果你是新手,最好抓住韁繩,夾緊兩腿,能抱住牛脖子更好,否則你會覺得是坐在一個跳動的地球儀上,隨時可能掉下去。有天黃昏,牧童晚歸,我騎在牛背上慢悠悠地往家走,有人對著牛屁股猛地一巴掌,受了驚的牛撅起屁股就跑,我手里還抱著自己做的一根竹笛在專心地找音,連韁繩都沒抓,牛一屁股把我送到了右前方的水溝里,半個腦袋扎進(jìn)了淤泥。水牛極少有如此激烈的行為。我家養(yǎng)過的幾頭牛中,最激烈者就是第一頭,也只有一次,那會兒它剛來我家不久。

剛離開母親,它整天哼唧,再好的草也是吃幾口就抬起頭四下看,像無助的孩子似的發(fā)呆走神。那個黃昏我們從野地往回走,突然它就狂奔起來,韁繩纏在我手上,拖著我也跟著跑。很難想象一頭水牛能跑那么快。很快,我就腳步踉蹌,接著摔倒,我不想放開韁繩,在地上被拖了好幾米,胳膊膝蓋都磨破了,然后我松開了韁繩。那時候我剛放牛不久,擔(dān)心它跑丟了,爬起來揉著傷痛跟在后面追。它一直跑,在兩里路外的地方停下來。我追上它時,它正圍著一頭母牛轉(zhuǎn)圈子,東嗅嗅西聞聞,圈子越轉(zhuǎn)越慢,最后停下來,伸長脖子對著虛空的遠(yuǎn)方悲哀地叫起來。母牛的主人跟我說:找錯媽了。遠(yuǎn)遠(yuǎn)地,它以為兩里外的母牛是它媽。認(rèn)錯媽的事還有幾次,但都很溫和。見到體態(tài)雍容的母牛就湊上去,聞著味兒不對,也就自覺地站到一邊,哼幾聲聊以自慰。這幾次之后,它就不再找媽媽,不知道是徹底絕望了還是情感自立了。

我向往牧童生活,顯然是把這事理想化了。比如,我和所有的人一樣,想著像牧童要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確,很多放牛娃在牛背上吹笛子,因為方便,因為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揮霍,因為你要用另外一種可靠的聲音來消磨漫長的寂寞。笛子大概是所有樂器里最貧下中農(nóng)化的,不講究,找截竹子挖出幾個眼,不吹時隨手可以別在腰里,也好學(xué),盯緊了那幾個眼就行。不像鋼琴、小提琴(這兩樣在我放牛的時候都沒見過真身),高雅,啰唆,反正我缺少背負(fù)小提琴放牛的想象力;就算嗩吶,這最民間和樸素的樂器,拿在一個放牛娃手里也奢侈了,價錢高不說,喇叭頭太大,哨子也過于嬌氣,一不小心弄裂了,那聲音出來還不如不出。三十年來,我笛子吹得最好的就是和牛在一起的時候。后來我離家出門念書,巨大的課業(yè)壓力讓我整個暑假都得抱著書本,牛還在而牧童歇業(yè)了,笛子我?guī)缀踉贈]摸過,現(xiàn)在可能連音都找不到了。那時候我在牛背上吹,牛吃草時我躺在野地里吹,那聲音沒準(zhǔn)很像一回事。

如果真要找一點和別的放?;锇榈牟煌?,可能就是我放牛時經(jīng)常帶本書——課本或者小說。很多武俠小說都是在墳地里看的。亂墳崗子里草好,把韁繩纏到牛角上讓它們自己吃去,我們找個形狀合適的墳堆,鋪上麻袋就著墳勢躺下來,蹺起二郎腿。想睡覺的睡覺,想唱歌的唱歌,想發(fā)呆的發(fā)呆,我想看書,從兜里拽出一本武俠小說來。清風(fēng)徐來,頭頂有松樹遮陰,天上流云飛動,此時看武俠,幾等于塵囂坐忘,那一個白衣飄飄的俠義世界美不勝收——大虛乃是大實,大無中有大有。

父親對此很不滿意,這么好的時光怎么能看武俠書呢,挑好的看,古詩文。我?guī)У揭暗乩锏木妥兂伞短圃娙偈住贰肚Ъ以姟返葧灿凶娓赣嗛喌摹吨袊夏辍飞系囊恍└赣H認(rèn)為好的舊體詩。那時候記憶力好,背書從來不是問題,現(xiàn)在差不多全就著稀飯喝下肚了,能記起來的也多半上句不接下句。在長文里,唯一還能全文背誦的,只有《岳陽樓記》。因為父親覺得這文章好,他也能嘩啦嘩啦背出一大串來。

但事情就是這樣,一旦成了任務(wù),再好玩的也會無趣,放牛時背書成了對我的折磨。隨后我牽牛出門,希望口袋里空空蕩蕩,放牛就是放牛??墒牵排]法只是放牛,我還想騎馬。關(guān)于放牛時騎馬,我在一個叫《奔馬》的短篇小說里寫過。在那個小說里,放牛的是我,騎了馬的那個“黃豆芽”其實也是我。因為牛比馬慢,因為馬比牛高大、漂亮、洋氣,放馬的同伴總覺得跟咱們不是一個階級,一高興就不帶我們玩,一不高興也不帶我們玩。因為跑得快,他們可以去找最好的草吃;哪個地方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們打馬就去了,等我們的牛哼哧哼哧趕到,熱鬧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趾高氣揚(yáng)地高踞馬背回來了。他們可以去偷西瓜、桑葚,看瓜看果的人永遠(yuǎn)不可能追上。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可以到公路上和汽車賽跑。不需要馬鞍,他們的屁股像長在馬背上一樣牢靠,風(fēng)鼓蕩起馬鬃和他們扣子掉光了的褂子,傳說中英雄的造型,要多拉風(fēng)有多拉風(fēng)。我們騎在土得掉渣的牛背上,只能流口水。

作為一個騎馬愛好者,我想盡辦法和他們換馬騎。也許,一個牧童的英雄夢不僅在于你和一頭牛走進(jìn)空曠的野地,還在于你有機(jī)會從牛背上轉(zhuǎn)移到馬背上。事實上,在幾年的牧童生涯中,我騎馬沒超過十次,我是說以那種接近英雄的造型端坐馬上,我沒法感到自己很拉風(fēng)。和牛相比,馬讓我恐懼,可能是因為有一次我坐在鄰居家的馬背上,還沒準(zhǔn)備好它就四蹄生風(fēng),在打麥場上跨越一個矮草垛時,它前腿著地時把我扔到了地上,兩個大蹄子貼著我的肋骨跳過去。稍有差池,我親愛的肋骨、肚皮和內(nèi)臟不知道會以怎樣暴烈的形式平攤在這個世界上?,F(xiàn)在想來,我還覺得后腦勺和肚皮上同時涼風(fēng)颼颼。

如果非要給我的放牛生涯找一個遺憾,那就是沒有痛快地在馬背上當(dāng)一回“英雄”。我猜所有的放牛娃可能都希望在馬背上實現(xiàn)自己的“英雄夢”,因為牛跟馬如此接近,區(qū)別又如此巨大。除此“英雄”,我以為放牛給了我一個幾近完美的少年時代,放松,自由,融入在野地里,跟自然和大地曾經(jīng)如此貼近。我在放牛時沒能讓自己成為一個野孩子,或者說沒能成為我希望的那樣的野孩子,不知道這個結(jié)果是好還是壞。往事總在回憶時被賦予意義,在放牛這個經(jīng)歷上,我更愿意就事論事,返回到當(dāng)年的心境里,看一看當(dāng)時的悲歡和憂樂。

念書日久,離家越遠(yuǎn),再也當(dāng)不上放牛娃了。記不得哪一年,假期回家,牛棚里只剩下那個水泥牛槽,我很喜歡的那頭牛臥在槽邊死去了。再一個假期回家,牛棚也不在了,母親說,牛槽送人了。

我家不再養(yǎng)牛。

2011年7月26日,知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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