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豐富的單純

活著這回事 本來是如此單純 作者:周作人


豐富的單純

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

初戀

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蒙的喜樂。

那時我十四歲,她大約是十三歲罷。我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住著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兒。她本姓楊,住在清波門頭,大約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婦沒有子女,便認(rèn)她做干女兒,一個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們家里,宋姨太太和遠(yuǎn)鄰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婦雖然很說得來,與姚宅的老婦卻感情很壞,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這些事,仍舊推進門來游嬉。她大抵先到樓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訕一回,隨后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張板桌旁邊,抱著名叫“三花”的一只大貓,看我映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xì)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tài)。大約我在那時已經(jīng)很是近視,但是還有一層緣故,雖然非意識的對于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面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開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在此刻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并沒有什么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總是第一個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我在那時候當(dāng)然是“丑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蒙的喜樂。并不問她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總之對于她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并且愿為她有所盡力,這是當(dāng)時實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給我的賜物了。在她是怎樣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緒大約只是淡淡的一種戀慕,始終沒有想到男女關(guān)系的問題。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發(fā)表對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p>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么事情,但當(dāng)時聽了心里想道,“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來?!?/p>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的消費過了。到了七八月里因為母親生病,我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后,阮升告假同去,順便到我家里,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p>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

十一年九月

(1922年9月1日刊)

娛園

我本是一只“丑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秘的懷抱著的對于她的情意,當(dāng)然只是單面的。

有三處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懷念的,——因為戀愛的緣故。第一是《初戀》里說過了的杭州,其二是故鄉(xiāng)城外的娛園。

娛園是皋社詩人秦秋漁的別業(yè),但是連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稱作花園。這個園據(jù)王眉叔的《娛園記》說,是“在水石莊,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gòu)云繚,疏筑花幕。竹高出墻,樹古當(dāng)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qū)”。園筑于咸豐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緒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長了荒草,不能想見當(dāng)時“秋夜聯(lián)吟”的風(fēng)趣了。園的左偏有一處名叫潭水山房,記中稱它“方池湛然,簾戶靜鏡,花水孕縠,筍石饾藍(lán)”的便是?!秺蕡@詩存》卷三中有諸人題詞,樊樊山的《望江南》云,“冰縠凈,山里釣人居。花覆書床偎瘦鶴,波搖琴幌散文魚:水竹夜窗虛?!?/p>

陶子縝的一首云,

“澄潭瑩,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蠣洞,柳絲泉筑水鳧床:古幀寫秋光。”

這些文字的費解雖然不亞于公府所常發(fā)表的駢體電文,但因此總可約略想見它的幽雅了。我們所見只是廢墟,但也覺得非常有趣,兒童的感覺原自要比大人新鮮,而且在故鄉(xiāng)少有這樣游樂之地,也是一個原因。

娛園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廂,所以我們常有游娛園的機會。秦氏的西鄰是沈姓,大約因為風(fēng)水的關(guān)系,大門是偏向的,近地都稱作“歪擺臺門”。據(jù)說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頹,我們曾經(jīng)去拜訪他的主人,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跛著一足,在廳房聚集了七八個學(xué)童,教他們讀《千家詩》。娛園主人的兒子那時是秦氏的家主,卻因吸煙終日高臥,我們到傍晚去找他,請他畫家傳的梅花,可惜他現(xiàn)在早已死去了。

忘記了是那一年,不過總是庚子以前的事罷。那時舅父的獨子娶親,(神安他們的魂魄,因為夫婦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處,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個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稱她為姊,她也稱我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秘的懷抱著的對于她的情意,當(dāng)然只是單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著固執(zhí)的牽引,此刻想起來,倒似乎頗有中古詩人(Troubadour)的余風(fēng)了。當(dāng)時我們住在留鶴盦里,她們住在樓上。白天里她們不在房里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nèi)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仿佛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著,不曾看出什么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來讀木下杢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絳絹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觸。

“到龕上去取筆去,

鉆過晾著的冬衣底下,

觸著了女衫的袖子。

說不出的心里的擾亂,

‘呀’的縮頭下來:

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罷,

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物了。”

在南京的時代,雖然在日記上寫了許多感傷的話,(隨后又都剪去,所以現(xiàn)在記不起它的內(nèi)容了,)但是始終沒有想及婚嫁的關(guān)系。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鄉(xiāng),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著痼疾,已經(jīng)與死當(dāng)面立著了,以后相見了幾回,我又復(fù)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只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里,因她后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jié)。

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它的影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著。

十二年三月

(1923年3月28日刊)

情詩

不知愛曾旅行到什么地方,

他帶這個回來,——這最甜美的意義的話:

兩個生命作成一個,看似一個。

在這里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了。

讀汪靜之君的詩集《蕙的風(fēng)》,便想到了“情詩”這一個題目。

這所謂情,當(dāng)然是指兩性間的戀慕。古人論詩本來也不抹殺情字,有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說;照道理上說來,禮義原是本于人情的,但是現(xiàn)在社會上所說的禮義卻并不然,只是舊習(xí)慣的一種不自然的遺留,處處阻礙人性的自由活動,所以在他范圍里,情也就沒有生長的余地了。我的意見以為只應(yīng)“發(fā)乎情,止乎情”,就是以戀愛之自然的范圍為范圍;在這個范圍以內(nèi)我承認(rèn)一切的情詩。倘若過了這界限,流于玩世或溺惑,那便是變態(tài)的病理的,在詩的價值上就有點疑問了。

我先將“學(xué)究的”說明對于性愛的意見。《愛之成年》的作者凱本德說,“性是自然界里的愛之譬喻”,這是一句似乎玄妙而很是確實的說明。生殖崇拜(Phallicism)這句話用到現(xiàn)今已經(jīng)變成全壞的名字,專屬于猥俗的儀式,但是我們未始不可把他回復(fù)到莊嚴(yán)的地位,用作現(xiàn)代性愛的思想的名稱,而一切的情歌也就不妨仍加以古昔的Asmata Phallika(原意生殖頌歌)的徽號。凱本德在《愛與死之戲劇》內(nèi),根據(jù)近代細(xì)胞學(xué)的研究,聲言“戀愛最初(或者畢竟)大抵只是兩方元質(zhì)的互換,”愛倫凱的《戀愛與結(jié)婚》上也說,“戀愛要求結(jié)合,不但為了別一新生命的創(chuàng)造,還因為兩個人互相因緣的成為一個新的而且比獨自存在更大的生命?!彼孕詯凼巧臒o差別與絕對的結(jié)合的欲求之表現(xiàn),這就是宇宙間的愛的目的。凱本德有《嬰兒》一詩,末尾這么說,“完全的三品:男,女,與嬰兒:

在這里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了?!?/p>

“……不知愛曾旅行到什么地方,

他帶這個回來,——這最甜美的意義的話:

兩個生命作成一個,看似一個,

在這里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了?!?/p>

戀愛因此可以說是宇宙的意義,個體與種族的完成與繼續(xù)。我們不信有人格的神,但因了戀愛而能了解“求神者”的心情,領(lǐng)會“入神”(Eothousiasmos)與“忘我”(Ekstasia)的幸福的境地。我們不愿意把《雅歌》一類的詩加以精神的解釋,但也承認(rèn)戀愛的神秘主義的存在,對于波斯“毛衣派”詩人表示尊重。我相信這二者很有關(guān)系,實在戀愛可以說是一種宗教感情。愛慕,配偶與生產(chǎn):這是極平凡極自然,但也是極神秘的事情。凡是愈平凡愈自然的,便愈神秘,階以在現(xiàn)代科學(xué)上的性的知識日漸明了,性愛的價值也益增高,正因為知道了微妙重大的意義,自然興起嚴(yán)肅的感情,更沒有從前那戲弄的態(tài)度了。

詩本是人情迸發(fā)的聲音,所以情詩占著其中的極大地位,正是當(dāng)然的,但是社會上還流行著半開化時代的不自然的意見,以為性愛只是消遣的娛樂而非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富有年老的人盡可耽溺,若是少年的男女在文字上質(zhì)直的表示本懷,便算是犯了道德的律。還有一層,性愛是不可免的罪惡與污穢,雖然公許,但是說不得的,至少也不得見諸文學(xué)。在別一方面卻又可驚的寬縱,曾見一個老道學(xué)家的公刊的筆記,卷首高談理氣,在后半的記載里含有許多不愉快的關(guān)于性的暗示的話。正如老人容易有變態(tài)性欲一樣,舊社會的意見也多是不健全的。路易士(E.Lewis)在《凱本德傳》里說,“社會把戀愛關(guān)在門里,從街上驅(qū)逐他去,說他無恥;捫住他的嘴,遏止他的狂喜的歌;用了卑猥的禮法將他圍住;又因了經(jīng)濟狀況,使健全的少年人們不得在父母的創(chuàng)造之歡喜里成就了愛的目的;這樣的社會在內(nèi)部已經(jīng)腐爛,已受了死刑的宣告了?!痹谶@社會里不能理解情詩的意義,原是當(dāng)然的,所以我們要說情詩,非先把這種大多數(shù)的公意完全排斥不可。

我們對于情詩,當(dāng)先看其性質(zhì)如何,再論其藝術(shù)如何。情詩可以艷冶,但不可涉于輕薄,可以親密,但不可流于狎褻;質(zhì)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亂。這所謂亂,與從來的意思有點不同,因為這是指過分,——過了情的分限,即是性的游戲的態(tài)度,不以對手當(dāng)作對等的人,自己之半的態(tài)度。簡單的舉一個例,私情不能算亂,而蓄妾是亂;私情的俗歌是情詩,而詠“金蓮”的詞曲是淫詩。在藝術(shù)上,同是情詩也可以分出優(yōu)劣,在別一方面淫詩中也未嘗沒有以技工勝者,這是應(yīng)該承認(rèn)的,雖然我不想把他邀到藝術(shù)之宮里去。照這樣看來,靜之的情詩即使藝術(shù)的價值不一樣,(如胡序里所詳說,)但是可以相信沒有“不道德的嫌疑”。不過這個道德是依照我自己的定義,倘若由傳統(tǒng)的權(quán)威看去,不特是有嫌疑,確實是不道德的了。這舊道德上的不道德,正是情詩的精神,用不著我的什么辯解。靜之因為年歲與境遇的關(guān)系,還未有熱烈之作,但在他那纏綿宛轉(zhuǎn)的情詩里卻盡有許多佳句。我對于這些詩的印象,仿佛是散在太空里的宇宙之愛的霞彩,被靜之用了捉胡蝶的網(wǎng)兜住了多少,在放射微細(xì)的電光。所以見了《蕙的風(fēng)》里的“放情地唱”,我們應(yīng)該認(rèn)為詩壇解放的一種呼聲,期望他精進成就,倘若大驚小怪,以為“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那有如見了小象還怪他比牛大,未免眼光太短了。

(1922年10月12日刊)

烏篷船

你坐在船上,應(yīng)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

子榮君: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dǎo)。老實說,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為在那里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羅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xiāng)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nèi)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fēng)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小的為腳劃船(劃讀如uo),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xué)會了罷?

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fēng)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yù)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yīng)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薜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

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于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chǎn)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yè)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愕轿夷枪枢l(xiāng),恐怕沒有一個人認(rèn)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xiàn)在偁山下,本來可以給你介紹,但是你到那里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1926年11月27日刊)

鳥聲

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舞著,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爆F(xiàn)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jié)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jīng)近于鄉(xiāng)村。這所謂鳥當(dāng)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shù),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jié)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干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干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舞著,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F(xiàn)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么鳥。

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鸤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

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fā)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鄉(xiāng)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fā)癡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嘔血。

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

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云是田鳧,但據(jù)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rèn)不得這是鴟是鸮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

兒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wù)叨鄻O懊惱,大約此風(fēng)古已有之,查檢觀颒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xì)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并不錯,比任何風(fēng)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xiàn)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xiāng)間稱云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fēng)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干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啾唽,啾唽!”

“嘎嘎!”

十四年四月

(1925年4月6日刊)

蒼蠅

她也愛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她總還是和他講話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發(fā)怒,把她變成蒼蠅。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里棄著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蒼蠅共有三種,飯蒼蠅太小,麻蒼蠅有蛆太臟,只有金蒼蠅可用。金蒼蠅即青蠅,小兒謎中所謂“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者是也。我們把它捉來,摘一片月季花的葉,用月季的刺釘在背上,便見綠葉在桌上蠕蠕而動,東安市場有賣紙制各色小蟲者,標(biāo)題云“蒼蠅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們又把他的背豎穿在細(xì)竹絲上,取燈心草一小段,放在腳的中間,他便上下顛倒的舞弄,名曰“嬉棍”;又或用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個年富力強的蒼蠅,用快剪將頭切下,它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Luki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時光。”大約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經(jīng)是這樣的玩耍的了。

我們現(xiàn)在受了科學(xué)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于他們很有一種惡感。三年前臥病在醫(yī)院時曾作有一首詩,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呵,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最黑最黑的魔術(shù)的力。”

但是實際上最可惡的還是他的別一種壞癖氣,便是喜歡在人家的顏面手腳上亂爬亂舔,古人雖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卻是極不愉快的事。希臘有一篇傳說,說明這個緣起,頗有趣味。據(jù)說蒼蠅本來是一個處女,名叫默亞(Muia),很是美麗,不過太喜歡說話。她也愛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她總還是和他講話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發(fā)怒,把她變成蒼蠅。以后她還是紀(jì)念著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歡攪擾年青的人。

蒼蠅的固執(zhí)與大膽,引起好些人的贊嘆。何美洛思(Homeros)在史詩中常比勇士于蒼蠅,他說,雖然你趕他去,他總不肯離開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罷休。又有詩人云,那小蒼蠅極勇敢地跳在人的肢體上,渴欲飲血,戰(zhàn)士卻躲避敵人的刀鋒,真可羞了。我們僥幸不大遇見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來漲我們的頭的卻常常遇到。法勃爾(Fabre)的《昆蟲記》里說有一種蠅,乘土蜂負(fù)蟲入穴之時,下卵于蟲內(nèi),后來蠅卵先出,把死蟲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說這種蠅的行為好像是一個紅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襲擊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確也可佩服,倘使希臘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儈英雄罷。

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也似乎沒有什么反感?!对娊?jīng)》里說:“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庇衷疲骸胺请u則鳴,蒼蠅之聲。”據(jù)陸農(nóng)師說,青蠅善亂色,蒼蠅善亂聲,所以是這樣說法。傳說里的蒼蠅,即使不是特殊良善,總之決不比別的昆蟲更為卑惡。在日本的俳諧中則蠅成為普通的詩料,雖然略帶湫穢的氣色,但很能表出溫暖熱鬧的境界。小林一茶更為奇特,他同圣芳濟一樣,以一切生物為弟兄朋友,蒼蠅當(dāng)然也是其一。檢閱他的俳句選集,詠蠅的詩有二十首之多,今舉兩首以見一斑。一云:

“笠上的蒼蠅,比我更早地飛進去了?!?/p>

這詩有題曰《歸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p>

我讀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詩覺得慚愧,不過我的心情總不能達(dá)到那一步,所以也是無法?!恫貉拧吩疲骸跋壓媒黄淝白悖薪g蠅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边@個描寫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紹興小兒謎語歌云:“像烏豇豆格烏,像烏豇豆格粗,堂前當(dāng)中央,坐得拉胡須?!币彩侵高@個現(xiàn)象。(格猶云“的”,坐得即“坐著”之意。)

據(jù)路吉亞諾思說,古代有一個女詩人,慧而美,名叫默亞,又有一個名妓也以此為名,所以滑稽詩人有句云:“默亞咬他直達(dá)他的心房?!敝袊穗m然永久與蒼蠅同桌吃飯,卻沒有人拿蒼蠅作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為諢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1924年7月13日刊)

兩株樹

要看樹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種在自己的家里,關(guān)起門來獨賞,讓它們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墻之內(nèi)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經(jīng)過時能夠看見兩三眼,也就覺得欣然,很是滿足的了。

我對于植物比動物還要喜歡,原因是因為我懶,不高興為了區(qū)區(qū)視聽之娛一日三餐地去飼養(yǎng)照顧,而且我也有點相信“鳥身自為主”的迂論,覺得把他們活物拿來做囚徒當(dāng)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沒有這些麻煩,讓它們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還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動一動哩。但是要看樹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種在自己的家里,關(guān)起門來獨賞,讓它們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墻之內(nèi)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經(jīng)過時能夠看見兩三眼,也就覺得欣然,很是滿足的了。

樹木里邊我所喜歡的第一種是白楊。小時候讀古詩十九首,讀過“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之句,但在南方終未見過白楊,后來在北京才初次看見。謝在杭著《五雜俎》中云:

“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松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fēng)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云,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予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予訝之曰,豈有竟夜雨而無檐溜者?質(zhì)明視之,乃青楊樹也。南方絕無此樹。”

《本草綱目》卷三五下引陳藏器曰,“白楊北土極多,人種墟墓間,樹大皮白,其無風(fēng)自動者乃楊栘,非白楊也?!庇挚茏趭]云,“風(fēng)才至,葉如大雨聲,謂無風(fēng)自動則無此事,但風(fēng)微時其葉孤極處則往往獨搖,以其蒂長葉重大,勢使然也?!蓖跸髸x《群芳譜》則云“楊有二種,一白楊,一青楊,白楊蒂長兩兩相對,遇風(fēng)則簌簌有聲,人多植之墳?zāi)归g”,由此可知白楊與青楊本自有別,但“無風(fēng)自動”一節(jié)卻是相同。在史書中關(guān)于白楊有這樣的兩件故事:

《南史·蕭惠開傳》,“惠開為少府,不得志,寺內(nèi)齋前花草甚美,悉鏟除,別植白楊?!?/p>

《唐書·契苾何力傳》,“龍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宮,植白楊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數(shù)年可芘。何力不答,但誦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之句,脩仁驚悟,更植以桐?!?/p>

這樣看來,似乎大家對于白楊都沒有什樣好感。為什么呢?這個理由我不大說得清楚,或者因為它老是簌簌的動的緣故罷。聽說蘇格蘭地方有一種傳說,耶穌受難時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楊木做的,所以白楊自此以后就永遠(yuǎn)在發(fā)抖,大約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釘?shù)蔫F卻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鐵這件東西在法術(shù)上還總有點位置的,不知何以這樣地有幸有不幸。(但吾鄉(xiāng)結(jié)婚時忌見鐵,凡門窗上鉸鏈等悉用紅紙糊蓋,又似別有緣故。)

我承認(rèn)白楊種在墟墓站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嘗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梁少卿怕白楊的蕭蕭改植梧桐,其實梧桐也何嘗一定吉祥,假如要講迷信的話,吾鄉(xiāng)有一句俗諺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別莊花園里也很少種梧桐的,這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葉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興趣了。

在我們的后院里卻有一棵,不知已經(jīng)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樹干還遠(yuǎn)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黃楊木的神氣,雖不厄閏也總長得十分緩慢呢?!虼宋蚁氲奖芗晌嗤┐蠹s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沒有這句俗諺,在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罷。

第二種樹乃是烏桕,這正與白楊相反,似乎只生長于東南,北方很少見。陸龜蒙詩云,“行歇每依鴉舅影”,陸游詩云,“烏桕赤于楓,園林二月中”,又云,“烏桕新添落葉紅”,都是江浙鄉(xiāng)村的景象?!洱R民要術(shù)》卷十列“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物產(chǎn)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記其怪異耳,愛及山澤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種者,悉附于此,”其中有烏臼一項,引《玄中記》云,荊揚有烏臼,其實如雞頭,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豬脂?!度悍甲V》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邊宅畔無不種,”此外則江西安徽蓋亦多有之。關(guān)于它的名字,李時珍說,“烏喜食其子,因以名之?!蛟?,其木老則根下黑爛成臼,故得此名?!蔽蚁脒@或曰恐太迂曲,此樹又名鴉舅,或者與烏不無關(guān)系,鄉(xiāng)間冬天賣野味有桕子舄(讀如呆鳥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烏類乎,但是其味頗佳,平常所謂舄肉幾乎便指此舄也。

桕樹的特色第一在葉,第二在實。放翁生長稽山鏡水間,所以詩中常常說及桕葉,便是那唐朝的張繼寒山寺詩所云江楓漁火對愁眠,也是在說這種紅葉。王端履著《重論文齋筆錄》卷九論及此詩,注云,“江南臨水多植烏桕,秋葉飽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rèn)耳。”范寅在《越諺》卷中桕樹項下說,“十月葉丹,即楓,其子可榨油,農(nóng)皆植田邊”,就把兩者誤合為一。羅逸長《青山記》云,“山之麓朱村,蓋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嘯歌,松風(fēng)上下,遙望木葉著霜如渥丹,始見怪以為紅花,久之知為烏桕樹也。”《蓬窗續(xù)錄》云,“陸子淵《豫章錄》言,饒信間桕樹冬初葉落,結(jié)子放蠟,每顆作十字裂,一叢有數(shù)顆,望之若梅花初綻,枝柯詰曲,多在野水亂石間,遠(yuǎn)近成林,真可作畫。此與柿樹俱稱美蔭,園圃植之最宜?!边@兩節(jié)很能寫出桕樹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說是中國畫的,不過此種景色自從我離了水鄉(xiāng)的故國已經(jīng)有三十年不曾看見了。

桕樹子有極大的用處,可以榨油制燭。《越諺》卷中蠟燭條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燭,加蠟為皮,蓋紫草汁則紅?!蓖粼粯E著《湖雅》卷八中說得更是詳細(xì):

“中置燭心,外裹烏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蠟蓋之,曰桕油燭。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燭,用牛羊油者曰葷油燭。湖俗祀神祭先必燃兩炬,皆用紅桕燭?;榧抻弥幌矤T,綴蠟花者曰花燭,祝壽所用曰壽燭,喪家則用綠燭或白燭,亦桕燭也?!?/p>

日本寺島安良編《和漢三才圖會》五八引《本草綱目》語云,“燭有蜜蠟燭蟲蠟燭牛脂燭桕油燭,”后加案語曰:

“案唐式云少府監(jiān)每年供蠟燭七十挺,則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數(shù)品,而多用木蠟牛脂蠟也。有油桐子蠶豆蒼耳子等為蠟者,火易滅。有鯨鯤油為蠟者,其焰甚臭,牛脂蠟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氣,故多以牛蠟偽為木蠟,神佛燈明不可不辨。”

但是近年來蠟燭恐怕已是倒了運,有洋人替我們造了電燈,其次也有洋蠟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約沒有它的什么用處了。就是要用蠟燭,反正牛羊脂也湊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會得見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邊水畔的紅葉白實不久也將絕跡了罷。這于國民生活上本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在我想起來的時候總還有點懷念,小時候喜讀《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和《北戶錄》等書,這種脾氣至今還是存留著,秋天買了一部大版的《本草綱目》,很為我的朋友所笑,其實也只是為了這個緣故罷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煆藥廬

(1931年3月10日刊)

關(guān)于苦茶

端透于今變澄澈 魚模自古讀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 茶苦原來即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兩首打油詩,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點風(fēng)波,大約可以與今年所謂中國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過有這差別,前者大家以為是亡國之音,后者則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罷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詩拿來當(dāng)作歷史傳記讀,如字的加以檢討,或者說玩骨董那必然有些鐘鼎書畫吧,或者又相信我專喜談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這些看法都并無什么用意,也于名譽無損,用不著聲明更正,不過與事實相遠(yuǎn)這一節(jié)總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但是卻頗愉快的,一位友人因為記起吃苦茶的那句話,順便買了一包特種的茶葉拿來送我,這是我很熟的一個朋友,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于沒有能夠多吃。

據(jù)朋友說這叫作苦丁茶。我去查書,只在日本書上查到一點,云系山茶科的常綠灌木,干粗,葉亦大,長至三四寸,晚秋葉腋開白花,自生山地間,日本名曰唐茶(Tocha),——名龜甲茶,漢名皋蘆,亦云苦丁。趙學(xué)敏《本草拾遺》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時兼采十大功勞葉,俗名老鼠刺,葉曰苦丁,和勻同炒,焙成茶,貨與尼庵,轉(zhuǎn)售富家婦女,云婦人服之終身不孕,為斷產(chǎn)第一妙藥也。每斤銀八錢?!卑甘蠊谂c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樹的別名,屬于五加科,又是落葉灌木,雖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與上文所說不是一物,況且友人也不說這茶喝了可以節(jié)育的。再查類書關(guān)于皋蘆卻有幾條,《廣州記》云:

“皋蘆,茗之別名,葉大而澀,南人以為飲?!庇帧恫杞?jīng)》有類似的話云:

“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為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南越志》則云:

“茗苦澀,亦謂之過羅?!贝四旧w出于南方,不見經(jīng)傳,皋蘆云云本系土俗名,各書記錄其音耳。但是這是怎樣的一種植物呢,書上都未說及,我只好從茶壺里去拿出一片葉子來,仿佛制臘葉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細(xì)看時,我認(rèn)得這乃是故鄉(xiāng)常種的一種墳頭樹,方言稱作枸樸樹的就是,葉長二寸,寬一寸二分,邊有細(xì)鋸齒,其形狀的確有點像龜殼。原來這可以泡茶吃的,雖然味大苦澀,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將就齋主人也只喝了兩口,要求泡別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覺得有興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還有些什么葉子可以當(dāng)茶?《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山有栲”一條下云:

“山樗生山中,與下田樗大略無異,葉似差狹耳,吳人以其葉為茗?!薄段咫s俎》卷十一云:

“以綠豆微炒,投沸湯中傾之,其色正綠,香味亦不減新茗,宿村中覓茗不得者可以此代?!贝伺c現(xiàn)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樣。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湯,云其味勝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閩中佛手柑橄欖為湯,飲之清香,色味亦旗槍之亞也?!本硎队浛琢挚尽窏l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于而茹之,即俗云黃連頭?!笨琢治嵛吹谜把?,不知楷木為何如樹,唯黃連頭則少時嘗茹之,且頗喜歡吃,以為有福建橄欖豉之風(fēng)味也。關(guān)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則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蠶所食之桑也?!?/p>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愛,有色而無香味?!蓖糁x城此處所說與謝在杭不同,但不佞卻有點左袒汪君,因為其味勝茶的說法覺得不大靠得住也。

許多東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貨還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這些花樣,至于我自己還只覺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綠的為限,紅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這也別無多大道理,單因為從小在家里吃慣本山茶葉耳??诳柿艘人镎绽葸M茶葉去,吃慣了就成了規(guī)矩,如此而已。對于茶有什么特別了解,賞識,哲學(xué)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么為什么詩里那么說,為什么又叫作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今世雖不出家亦不打誑語。必要說明,還是去小學(xué)上找罷。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詩為證,題曰《又和一首自調(diào)》,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變澄澈 魚模自古讀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 茶苦原來即苦茶

二十四年二月

(1935年3月13日刊)

一茶的俳句

春風(fēng)呵,雖然草長得深,還是故鄉(xiāng)呵! 云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在紅的樹葉上,攤著的寒氣呵!

日本的俳句,原是不可譯的詩,一茶的俳句卻尤為不可譯。俳句是一種十七音的短詩,描寫情景,以暗示為主,所以簡潔含蓄,意在言外,若經(jīng)翻譯直說,便不免將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毀損了。一茶的句子,更是特別:他因為特殊景況的關(guān)系,造成一種乖張而且慈悲的性格;他的詩脫離了松尾芭蕉的閑寂的禪味,幾乎又回到松永貞德的詼諧與灑脫(Share即文字的游戲)去了。但在根本上卻有一個異點:便是他的俳諧是人情的,他的冷笑里含著熱淚,他的對于強大的反抗與對于弱小的同情,都是出于一本的。他不像芭蕉派的閑寂,然而貞德派的詼諧里面也沒有他的情熱。一茶在日本的俳句詩人中,幾乎是空前而且絕后,所以有人稱他作俳句界的彗星,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望不見他的蹤影了。我們要譯這一個奇人的詩,當(dāng)然是極難而近于不可能的。但為紹介這詩人起見,所以不惜冒了困難與失敗,姑且試一回;倘因了原詩的本質(zhì)的美,能夠保存幾分趣味,便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一茶(Issa)姓小林,名彌太郎,日本信州柏原驛人,本是農(nóng)家子。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死了,他便跟著祖母過活。他的俳文集《俺的春天》(Oraga Haru)里,有這一節(jié)文章:

(一)被小孩子歌唱說,“沒有母親的小孩,隨處可以看出來:銜著指頭,站在大門口!”我覺得非常膽怯,不大去和人們接近,只是躲在后面園地里壘著的柴草堆下,過那長的日子。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覺得很是可哀。

和我來游戲罷,沒有母親的雀兒?。鶜q時作)

后來繼母來了!這時一茶正八歲。當(dāng)初感情還好,過了兩年,他的異母弟專六生了以后,待遇便大不如前了。他的筆記斷片里說:

春天去后,幫助耕作,晝間終日摘菜刈草,或是牽馬,夜間也終宵借了窗下的月光,編草鞋和馬的足套,更沒有用功的余暇。

他的詩中有許多詠繼子的句,今舉其一:

(二)繼子呵,乘涼時候的執(zhí)事是敲稻草。

十四歲時,祖母去世,一茶更沒有保護了;他的父親看不過去,但也沒有辦法,只得叫他往江戶去尋機會,放他一條生路。十年之后,他成了一個芭蕉宗的葛飾派的俳人,出現(xiàn)于世。但是他的才氣,不是什么宗派可以拘束得住的,所以過了五年,他又脫離師門,改稱俳諧寺一茶,從此自在游行,他的特色得以發(fā)揮出來了。他的父親病重,一茶急忙回去,在外已經(jīng)有十五年。父親死后,遺囑將一所住屋,幾畝田地,給兩個兒子平分,但是繼母和專六不肯照辦,一茶于是再到江戶,過那漂流的生活。以后回去一次,又被繼母等所拒,他憤然的連草鞋的帶都不曾解,又上京來。他的句集里有這兩句詩,可以知道他的心情。

(三)故鄉(xiāng)啊,觸著碰著都是荊棘的花。

(四)在故鄉(xiāng)連蒼蠅也都螫人呵!

一茶為了析產(chǎn)的事,第三次回鄉(xiāng)去,當(dāng)初繼母等仍然不理,他說要去控告了,這才解決了結(jié),他的父親這時已經(jīng)死了十二年,他自己也五十歲了。一茶雖然先前對于故鄉(xiāng)說了多少惡口,但住下以后,卻又生出愛著(戀)來。

(五)春風(fēng)呵,雖然草長得深,還是故鄉(xiāng)呵!

(六)嚄,這是我終老的住家么?——雪五尺!

一茶定居之后,這才結(jié)婚。他的《七番日記》里說:

“四月十一日晴,妻來?!?/p>

“十三日雨,大家來賀喜。收百六文。”

百六文當(dāng)是賀禮的錢數(shù);賀喜照俗禮便是水祝,新婚后,親友共攜酒食來會,以水沃新郎,因有此稱。詩云:

(七)莫讓他逃阿,被水祝的五十的新郎。

妻名菊女,共居八年,生四男一女,皆早夭。菊女死后,續(xù)娶武家之女,名雪女,嫌一茶窮老,居二月余即離婚。次娶八百女,三年而一茶卒,遺腹生一女,一茶的血統(tǒng)得以繼續(xù)至今。一茶天性愛憐弱小,對于自己的兒女,自然愛著更深了,但不幸都早夭折;我們讀他俳文集與句集,交互的見到他對于兒女的真摯的愛撫與哀慟,不禁為之釋卷嘆息。他真是不幸的“子煩惱”的詩人!

(八)在去年五月所生的女兒的面前,放了一人份的雜煮的膳臺。

(文政二年正月一日)

笑罷爬罷,二歲了呵,從今朝為始!

(九)一面哺乳,數(shù)著跳蚤的痕跡。

(十)(原題:祝小兒的前途)

可喜呀,吊鐘似的新穿的祫衣。

(十一)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花同謝。母親抱著死兒的面龐,荷荷的大哭,這也是當(dāng)然了。雖然明知道到了此刻,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么達(dá)觀,終于難以斷念的,這正是恩愛的羈絆。句云: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

此節(jié)見《俺的春天》內(nèi),現(xiàn)在錄其一段。上文所說小兒,皆指一茶的女兒聰女。一茶是凈土宗的信徒,但他仍是不能忘情,“露水的世”一句,真是從他心底里出來,令人感動的杰作。下一句也見于《俺的春天》中。

(十二)(原題:聰女三十五日墓參)

秋風(fēng)呵,撕剩的紅花,拿來作供。

菊女死后,留下兩歲的孤兒金三郎,寄養(yǎng)在鄰村的農(nóng)家,卻將水當(dāng)乳給他喝,半年之后,隨即死了。一茶的集里,有這幾句,為他們作紀(jì)念。

(十三)(原題:亡妻新盆

遺愛之兒呵,“母親來了!”拍他的手。

(十四)瞿麥呵,地藏菩薩的前前后后。

(十五)妻死了,又為子所棄,還沒有工夫消散悲嘆之情,歲又暮了。這真是婆娑的事情的煩膩呵!

作彌陀佛的土儀,又拾了一歲!

一茶于是也老了,他的住屋又遭火災(zāi)。只剩下一間土藏,他便在這里面臥起。過了半年,舍棄此世,到安養(yǎng)世界去了,年六十五(1763—1827A.D.)。

以下所述,是日本沼波瓊音的一篇文章,原載在《俳諧寺一茶》的附錄里。我因為他說一茶的特色,頗為簡明,便也譯出。雖然間有增添的處所,但都別作一節(jié),不與原文相雜,起首又用一案字,一見可以了然。

一茶作詩的時候,并不想著要作好句,而且也并不想著作句,卻只是謦欬悉是俳諧罷了。他的最隨便的,說出便算的句子,從他的“發(fā)句賬”上看來,也經(jīng)過非常的推敲,好像是講技巧,但這實在只是苦心計劃怎么能夠表現(xiàn)自己的所感,并不見什么藻飾的地方。矢野龍溪說,文章之上乘者,是“以金剛寶石為內(nèi)容,以無色透明的水晶紙包之”。一茶的詩便是這樣,在句與想之間沒有一點阻隔,仿佛能夠完全透明的看見一茶這個人的衷心了。在我的意見,像一茶那樣多作的人,再也沒有罷。讀這許多俳句和他的日記,覺得他渾身都透視了。

一茶將動物植物,此外的無生物,森羅萬象,都當(dāng)作自己的朋友。但又不是平常的所謂以風(fēng)月為友,他是以萬物為人,一切都是親友的意思。他以森羅萬象為友,一切以人類待遇他們。他并不見有一毫假托。似乎實在是這樣的信念。

(十六)初出現(xiàn)的螢火,為甚回轉(zhuǎn)了呢?這是俺呢!

(十七)足下也進江戶去的么?杜鵑呵!

(十八)萍花開了守候著,草庵的前面。

(十九)閑古鳥叫了,說不要從馬上掉了下來!

(二十)我和你是前世的中表兄弟么?閑古鳥!

(二十一)明月呵,今天你也是貴忙!

(二十二)早晴的時候,畢畢剝剝的炭的高興呵!

他將木炭等類都當(dāng)人看。其余跳蚤蚱蜢等小蟲,也當(dāng)真的認(rèn)作自己的朋友,詠到詩里去。

一茶對于昆蟲類,也傾注熱烈的同情。

(二十三)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二十四)跳蚤們,可不覺得夜長么?岑寂么?

案,這一類的佳句甚多,現(xiàn)在增錄幾首。

(二十五)小雀兒,回避罷,回避罷!馬來了呵!

(二十六)女兒看呵,正在被賣身去的螢火!

(二十七)(題:六道圖之一,——地獄)黃昏的月,——鍋子里啼著的田螺。

(二十八)魚兒們呵,也不知是桶里,門口的納涼。

(二十九)春雨來了,吃剩的鴨呷呷的叫著。

(三十)捉到一個虱子,掐死他固然可憐要棄在門外,任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

虱子呵,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

在他的句集里,詠跳蚤的句子很多,而且并不嫌憎它們。他詩里說冬天還有跳蚤出來,他的住家的景況,就很可以想見了。在許多句子里,仿佛他是和跳蚤一同游嬉著似的。

(三十一)要轉(zhuǎn)側(cè)了呵,你回避罷,蚱蜢!

(三十二)蝸牛,——破壞了墻壁,給他游嬉。

后一句所說,與良寬上人因為竹從座席下生長出來,便即破壞地板,除去屋瓦,以免妨礙它的發(fā)育自由,正是同一趣向。在《七番日記》里,又寫著這樣的事。有一天暴雨之后,一茶在鄉(xiāng)間泥濘的狹路上行走,對面有三四匹馬背了稻走來。領(lǐng)頭的一匹,便即避道,走下泥濘里去。后面的馬也跟著走去。這時一茶自己只拿著一個頭陀袋,馬卻背著重荷,叫它們讓路,實在非常抱歉;馬的心里想必以為這是強橫的人罷;“覺得太可憐了,立在堤上,暫時目送其去?!痹谌沼浬嫌浿?。馬是畜生,人是萬物之靈,這種思想,在一茶是沒有的。

一茶將自然看得與自己極近。譬如寫天地,中間并沒有阻隔的東西,好像是寫房內(nèi)情景的模樣,看得非常相近。如說將自然看得狹,未免很有語病,或者不如說親密的看自然,較為適當(dāng)。

(三十三)云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三十四)剖葦呵,天空角落的筑波山!

(三十五)在紅的樹葉上,攤著的寒氣呵!

他將月夜看作和尚的頭一般,筑波山仿佛是放在墻角,寒氣說得似乎是曬著的棉被;但是詩趣一樣的明白的現(xiàn)出。

一茶所作,頗多恬淡灑脫的句,但其中含有現(xiàn)今的所謂“生之悲哀”。讀他的時候,引起的感覺,與讀普通厭世的文章的時候不同。

(三十六)黃昏的櫻花,今天也已經(jīng)變作往昔了。

(三十七)這樣的活著,也是不可思議呵!花的陰里。

一茶的欲望很小。仿佛秋雨時候,只望什么人送牡丹餅來,就滿足了。晚年他在燒剩的土藏里過日子。被人欺侮,財產(chǎn)都奪了去,他雖然也憤慨,但是隨即忘懷了。

我的朋友有一個河野理學(xué)士,是頗妙的人,有一回同乘電車,他玩笑的說,有美的女人坐著就好,但是上去看時,車中都是汗穢的工人和老人,接連的坐著。河野君皺了眉說,“這電車是灰色的?!钡诨疑?,也有它的趣味。這灰色的趣味,在一茶詩里,很是分明。

(三十八)萍花的來呀來呀的老頭兒的茶攤。

(三十九)老婆婆喝酒去的月夜呵!

(四十)砰(石訇)嘩喇的,知道是老婆子的砧聲。

(四十一)深川呵,經(jīng)過了霜似的看門的人!

這樣的句子,與蕉風(fēng)(即芭蕉派)的所謂寂,又迥乎不同。

如萍花這一句,差不多將一茶的心,畫一般的描出來了。

案,下列幾首,也是同類趣味的詩:

(四十二)(原題:堂前乞食)

給一文錢,打一下鉦的寒冷呵!

(四十三)(原題:橋上乞食)

將母親當(dāng)作除霜的屏風(fēng),睡著的孩子!

(四十四)沙彌尼,已將鬼燈種下了等著。

(四十五)(原題:商萬錢日有苦,商一錢日有樂)

吹著笛子,大除夕的餳糖的鳥。

(四十六)(原題:住吉)唐人也看呵,插秧的笛子和大鼓!

(四十七)(原題:粒粒皆辛苦)是罪過呵,午睡了聽著的插秧歌!

(四十八)恭喜也是中通的罷了,俺的春天。

一茶對于遇見老或貧窮或不幸的事,非常的慨嘆,但一面也有以為有趣的態(tài)度。遇了火災(zāi),只剩下一間土藏,當(dāng)作住宅,在這悲苦的時期,他還這樣說:

(四十九)火燒場呵,跳蚤們哄哄的喧擾著。

在《七番日記》里,很嘆息齒牙脫落,但他做這樣的狂歌:

“牙齒脫了,皈依你時也是阿無阿彌陀,

阿無阿彌陀佛,阿無阿彌陀佛呀!”

一茶的詩,敘景敘情各方面都有,莊嚴(yán)的句,滑稽的句,這樣那樣,差不多是千變?nèi)f化,但在這許多詩的無論哪一句里,即使說著陽氣的事,底里也含著深的悲哀。這個潛伏的悲哀,很可玩味。如不能感到這個,便不能說真已賞識了一茶的詩的真味。

將一茶的句,單看作滑稽飄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于北京西山

(1921年11月10日刊)

鏡花緣

這世界在歌者看來,是為了夢想者而造的。

我的祖父是光緒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經(jīng)故去了,他不曾聽到國語文學(xué)這些名稱,但是他的教育法卻很特別。他當(dāng)然仍教子弟做詩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讀書,尤其是獎勵讀小說,以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別的東西便無所不可了。他所保舉的小說,是《西游記》《鏡花緣》《儒林外史》這幾種,這也就是我最初所讀的書。(以前也曾念過“四子全書”,不過那只是“念”罷了。)

我幼年時候所最喜歡的是《鏡花緣》。林之洋的冒險,大家都是賞識的,但是我所愛的是多九公,因為他能識得一切的奇事和異物。對于神異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長在我們的血脈里,所以《山海經(jīng)》《十洲記》《博物志》之類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現(xiàn)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種新鮮的引力:九頭的鳥,一足的牛,實在是荒唐無稽的話,但又是怎樣的愉快呵?!剁R花緣》中飄海的一部分,就是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夠理解希臘史詩《阿迭綏亞》的趣味的,當(dāng)能賞識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說,這些荒唐的話即是誑話。我當(dāng)然承認(rèn)。但我要說明,以欺詐的目的而為不實之陳述者才算是可責(zé),單純的——為說誑而說的誑話,至少在藝術(shù)上面,沒有是非之可言。向來大家都說小孩喜說誑話是作賊的始基,現(xiàn)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誑話大都是空想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他說我今天看見一條有角的紅蛇,決不是想因此行詐得到什么利益,實在只是創(chuàng)作力的活動,用了平常的材料,組成特異的事物,以自娛樂。敘述自己想象的產(chǎn)物,與敘述現(xiàn)世的實生活是同一的真實,因為經(jīng)驗并不限于官能的一方面。我們要小孩誠實,但這當(dāng)推廣到使他并誠實于自己的空想。誑話的壞處在于欺蒙他人;單純的誑話則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蒙——不過被欺蒙到夢幻的美里去,這當(dāng)然不能算是什么壞處了。

王爾德有一篇對話,名The Decay of Lying(《說誑的衰頹》),很嘆息于藝術(shù)的墮落?!丢z中記》譯者的序論里把Lying譯作“架空”,仿佛是忌避說誑這一個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實有什么要緊。王爾德哪里會有忌諱呢?他說文藝上所重要者是“講美的而實際上又沒有的事”,這就是說誑。但是他雖然這樣說,實行上卻還不及他的同鄉(xiāng)丹綏尼;“這世界在歌者看來,是為了夢想者而造的”,正是極妙的贊語??苽悾≒.Colum)在丹綏尼的《夢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說:

他正如這樣的一個人,走到獵人的寓居里,說道,你們看這月亮很奇怪,我將告訴你,月亮是怎樣做的,又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訴他們月亮的事情之后,他又接續(xù)著講在樹林那邊的奇異的都市,和在獨角獸的角里的珍寶。倘若別人責(zé)他專講夢想與空想給人聽,他將回答說,我是在養(yǎng)活他們的驚異的精神,驚異在人是神圣的。我們在他的著作里,幾乎不能發(fā)現(xiàn)一點社會的思想。

但是,卻有一個在那里,這便是一種對于減縮人們想象力的一切事物——對于凡俗的都市,對于商業(yè)的實利,對于從物質(zhì)的組織所發(fā)生的文化之嚴(yán)厲的敵視。

夢想是永遠(yuǎn)不死的。在戀愛中的青年與在黃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夢想,雖然她們的顏色不同。人之子有時或者要反叛她,但終究還回到她的懷中來。我們讀王爾德的童話,賞識他種種好處,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漁夫與其魂》里的敘述異景總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對于《鏡花緣》,因此很愛他這飄洋的記述。我也愛《呆子伊凡》或《麥加爾的夢》,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愛希臘神話。

記得《聊齋志異》卷頭有一句詩道:“姑妄言之姑聽之?!边@是極妙的話。《西游記》《封神榜》以及別的荒唐的話(無聊的模擬除外),在這一點上自有特別的趣味,不過這也是對于所謂受戒者(The Initiated)而言,不是一般的說法,更非所論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彎的人們。他們非用紀(jì)限儀顯微鏡來測看藝術(shù),便對著畫鐘馗供香華燈燭:在他們看來,則《鏡花緣》若不是可惡的妄語必是一部信史了。

(1923年3月31日刊)

《雨天的書》序二

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

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愿望。

前年冬天《自己的園地》出版以后,起手寫《雨天的書》,在半年里只寫了六篇,隨即中止了。但這個題目我很歡喜,現(xiàn)在仍舊拿了來作這本小書的名字。

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兩年來的文字,《初戀》等五篇則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不是什么批評或論文。據(jù)說天下之人近來已看厭這種小品文了,但我不會寫長篇大文,這也是無法。我的意思本來只想說我自己要說的話,這些話沒有趣味,說又說得不好,不長,原是我自己的缺點,雖然缺點也就是一種特色。這種東西發(fā)表出去,厭看的人自然不看,沒有什么別的麻煩,不過出版的書店要略受點損失罷了,或者,我希望,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編校這本小書畢,仔細(xì)思量一回,不禁有點驚詫,因為意外地發(fā)見了兩件事。一,我原來乃是道德家,雖然我竭力想擺脫一切的家數(shù),如什么文學(xué)家批評家,更不必說道學(xué)家。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xué)家,(或照新式稱為法利賽人,)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設(shè)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邊都含著道德的色彩與光芒,雖然外面是說著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話。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xué),但自己總做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jié)果只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罷,我反正不想進文苑傳,(自然也不想進儒林傳,)這些可以不必管他,還是“從吾所好”,一徑這樣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東人的氣質(zhì)終于沒有脫去。我們一族住在紹興只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里人,雖然普通稱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魯國了。這四百年間越中風(fēng)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本來師爺與錢店官同是紹興出產(chǎn)的壞東西,民國以來已逐漸減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態(tài)度,并不限于職業(yè),卻彌漫及于鄉(xiāng)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清朝的章實齋、李越縵即是這派的代表,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我從小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xùn),后來又想溷跡于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xué)為周慎,無如舊性難移,燕尾之服終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為“師爺派”矣乎?雖然,此亦屬沒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為學(xué)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為浙人,則我亦隨便而已耳。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xué)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zhì)境地與年齡的關(guān)系,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個月的文章,多是照例罵那些道學(xué)家的,但是事既無聊,人亦無聊,文章也就無聊了,便是這樣的一本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經(jīng)太荒蕪了。田園詩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難所,但這個我近來也有點疏遠(yuǎn)了。以后要怎樣才好,還須得思索過,——只可惜現(xiàn)在中國連思索的余暇都還沒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書。

英國十八世紀(jì)有約翰妥瑪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書,也可以譯作《雨天的書》(Book for a Rainy Day),但他是說雨天看的書,與我的意思不同。這本書我沒有見過,只在講詩人勃萊克(William Blake)的書里看到一節(jié)引用的話,因為他是勃萊克的一個好朋友。

十五日又記

(1925年11月30日刊)

  1. “縠”原作“穀”。
  2. “縠”原作“穀”。
  3. 是周作人的大舅父魯伯堂(?—1902),秀才,終生閑居在家。
  4. 周作人二姨父酈拜卿的女兒酈水平,周作人稱“平表姊”,曾過繼給周作人母親做女兒,后嫁給車耕南,夫妻感情不和,因流產(chǎn)出血過多,終成病疾,卻拒絕就醫(yī),郁郁而死。
  5. 原作“木”。
  6. 神秘只是說不可思議,并不是神怪,二者區(qū)別自明,如生殖的事是神秘,說生殖由神靈主持是神怪了。
  7. “颒”原作“頹”。
  8. 雜煮是年糕和紫菜等同煮,元旦所吃的食物。
  9. Tentsuruten系俗語,形容衣服短貌,惜無適當(dāng)?shù)淖g語,這句實在是一茶特有的好句,運用俗語,意帶詼諧,而愛憐小兒之意也很明了。原意說祝小兒長大,新穿祫衣也覺得很短,是極可喜的事,譯句卻十分枯窘了。
  10. 末四字原本所無,因意思不足,所以添上了。
  11. 盂蘭盆之略,即中元,舊俗以是日迎鬼設(shè)祭,所以小兒說“母親來了”,拍手禮拜,與中國拜法略異。
  12. Katami(形見)是人死后,留給生人作紀(jì)念之物。又臨別貽留,亦稱形見。此處是第一義。
  13. 這是悼金三郎之句,地藏菩薩依《本愿經(jīng)》說,救苦拔罪,有不可思議愿力,日本多刻石置冢墓間,為亡人資冥福,中國此風(fēng)已替,只將他當(dāng)作地神了。
  14. 鷓鴣之類。
  15. 日本夏天有賣螢者,富人得之放庭園中,或盛以紗囊懸室內(nèi),以為娛樂。
  16. 日本傳說,佛降伏鬼子母神,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實味酸甜似人肉云,據(jù)《鬼子母經(jīng)》說,她后來成了生育之神,然則這石榴大約只是多子的象征罷了。
  17. 此言萍花因風(fēng)動搖,如人招手,為老人招客。
  18. Dotabata形容胡亂敲擊的響聲,東京俗語。
  19. 鬼燈即酸漿,婦女子取其實,將核擠去但??諝ぃ{口中以齒微嚙,令空氣出入作聲,用作玩具。
  20. 此言賣餳者吹笛游行,雖除夕猶自怡然。
  21. 地名。
  22. 唐人為中國人之古稱。
  23. 狂歌即詼諧的短歌,專以雙關(guān)巧合取勝,此歌意不甚了,仿佛是說齒缺則南無只能念作阿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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