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

1

工作至今，幾乎每月都會給奶奶打兩至三通電話，每一次都至少聊上半個小時。聽一聽她瑣碎的日常、別來無恙的心情，感受那一份真切的關(guān)懷，我工作的疲憊感也似乎因此找到了一個個出口，頃刻間，消失無蹤。

最近由于工作忙碌，沒來得及給奶奶打電話，當(dāng)在微信上與老爸交流，得知奶奶前兩天已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時，次日一早，上班路上，我迫不及待地?fù)茼懥四莻€最熟悉的號碼。

沒響兩秒，電話那端很快傳來響亮的聲音。未等我叫她，她依舊同之前一樣，先我一步，高興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平日里，奶奶并不是大嗓門，只有在電話中，她才會刻意地提高幾個分貝，生怕說出來的話，表露出的心聲，對方聽不清、意會不到似的。

由于很少在早上給她打電話，她便有些驚訝地問我：“你在上班吧？這么早給奶奶打電話，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您在鄉(xiāng)下還習(xí)慣嗎？一個人住，害不害怕？”

“剛開始回來那兩天，的確有些不習(xí)慣，冷冷清清的，心里總有些不安，也睡不大習(xí)慣。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晚上也叫了村里一個老人做伴。白天，如果沒下雨，我就四處走一走。你不用擔(dān)心奶奶啊，時不時給我打個電話就好，奶奶也喜歡有人給我打打電話，尤其是你?！蹦棠谭氯粝蜷|蜜傾吐心事一般，一口氣連綿不絕地說了許多。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前幾年，她某次生病，在電話中刻意隱瞞了我，后知后覺的我，難掩氣憤地“警告”她：“從今往后對我一定要實(shí)誠，如有任何隱瞞，我就不理你了。”奶奶在電話中，乖得像個孩子，連連說好。

自此，很多不愿跟老爸等人分享的信息，奶奶也會毫無保留地跟我交流。很多大小事情，也會聽聽我的看法，與我交換意見。即使知道，自己撒了謊，這個孫子也絕不會不理她。

而為了在想念某個家人時能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我們，沒念過書的奶奶，獨(dú)自一人在家搗鼓，發(fā)明了一套特殊的電話備忘錄，反復(fù)背誦，直至牢記。

如，給我爸的備注名是大寫“伍”，給我二叔備注的就是阿拉伯?dāng)?shù)字“2”，我的是“5”，我弟的則備注了個“紅”字。

一個個“暗號”，用她自己才能破解的密碼，架構(gòu)起一個小小而又直通溫暖的世界。

2

記憶中，從小到大，我都沒長時間與奶奶在一起生活過。時間相對較長的，莫過于小學(xué)時的寒暑假。每逢假期來臨，我跟我弟都喜歡回鄉(xiāng)下老家玩一陣子。在那兒，不光可以做許多有趣的事情——下稻田捉魚、挖泥鰍，與村里小伙伴上山采野果子，更重要的是，能品嘗到奶奶特制的各類美味佳肴——腐乳、豆豉、辣子粑，都是最愛。

很多人說起童年，都會用“美好”“難忘”“有趣”來形容。因?yàn)槟棠?，我也不例外?/p>

鄉(xiāng)下的夜晚，是寧靜的。星辰滿天，月色皎潔，蛙蟲聲此起彼伏。

每當(dāng)晚飯過后，奶奶就會搬幾把竹靠椅，輕輕扇著蒲扇，饒有興趣地給我們講各類故事。講到她們那個年代的辛酸往事時，就忍不住感嘆一句：“現(xiàn)在的人真的比過去幸福多了，生活水平高了不知多少倍啊。”

“那您跟爺爺，在困難的時候過得開不開心呢？”我常常閃著好奇的眼睛，與奶奶互動。

“也是開心的。”奶奶停下手中的蒲扇，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無驕傲地說，“你爺爺是黨員，很有才華的，珠算水平是整個村的第一呢。雖沒多少錢，但跟著他一起打拼，總能看到一些希望。”

關(guān)于爺爺?shù)氖论E，聽老爸也分享過多次。遺憾的是，爺爺去世那年，我才剛?cè)胄W(xué)，未能與他老人家有過深入交流。但對爺爺去世那天，奶奶哭得肝腸寸斷的情景，我的記憶卻特別深刻。奶奶聲嘶力竭地喊著“老夫啊老夫”，淚花四濺。當(dāng)時年幼的我，站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地也跟著淚如雨下，直到母親把我抱走。

“奶奶，您會唱你們那個年代的歌嗎？”為了避免奶奶陷入思念爺爺?shù)那殂褐?，我故意岔開話題。

奶奶頓時“哈哈”笑出聲，連連扇著蒲扇，好似在掩蓋羞澀，笑呵呵地說：“聽過收音機(jī)里的一些?！痹谖覀兊难肭笙拢愦蜷_記憶之門，清唱起《社會主義好》《南泥灣》《我的祖國》等歌曲，一首接著一首，有些歌詞雖然唱不完整，但毫不影響她唱得聲情并茂。

如今回想起來，銀白色的月光渲染著奶奶的歌聲，那是個多么五彩斑斕的童年啊，無憂無慮，歌聲悠揚(yáng)，歲月靜好，生活處處充滿著希望。

3

直到我母親患上不治之癥。

那個歌聲嘹亮、精神抖擻的奶奶，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

她沒日沒夜地與我父親輪番照顧我母親，不遺余力、千方百計(jì)地去尋找、制作我母親一時想到而提出的各類想吃的食物，哪怕到最后，母親又突然變了口味，一口都沒吃，她也毫無怨言。

都說婆媳關(guān)系是這世上最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可在奶奶跟我母親身上，我看到的，卻是那樣相得益彰，親密無間。

打我記事起，奶奶與母親從未有過爭吵、紅過一次臉。兩人既像母女，相互照顧；又如同姐妹，推心置腹。

母親在世時，曾跟我們分享過她眼里的這個婆婆：“是要比親生母親還要親上幾分的人哩，她無私、善良、溫暖人心?！?/p>

而母親去世后，奶奶對母親的懷念，甚至比我還要多、還要濃烈。有時，我們某個人不小心提到母親，奶奶總是迅疾地背過身，很快地，我便聽到她抽動鼻子的聲音。后來，父親找了新媳婦，她也總在電話里跟我感嘆：“你媽媽知書達(dá)理，能說會道，對我又極為孝順，方圓幾十里，這樣的媳婦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啊，我是打心眼兒里愛這個媳婦的?！?/p>

母親走后，奶奶生怕父親想不開，年邁的她背著行李，獨(dú)自一人打了個摩的來到我家，給父親寬心解愁，代替母親，料理父親的生活起居。即使她的內(nèi)心也是千瘡百孔。

每當(dāng)父親被各類債主逼迫時，瘦小的奶奶，總會挺身而出，不懼邪惡，警告對方：“錢一定可以還，別在這個當(dāng)口，在人家傷口上撒鹽。落井下石的人，是得不到尊重的?！北澈?，又安慰我父親，“你又不是打牌押寶輸?shù)舻?，也不是干什么壞事賠掉的，我們每個人都非常理解你，何況你還有兩個兒子，大家同心協(xié)力，很快就可還掉，千萬不要灰心，要振作起來！”

在奶奶的鼓勵下，父親試圖將關(guān)閉了大半年的家具廠盤活，誰知，幾個同行聯(lián)合起來在背后使詐，欺負(fù)這個精神頹靡的男人，一心想把這個“龍頭”拔掉。

某次，父親進(jìn)貨回來，在半路上，遭遇了埋伏。十幾輛摩托車逼停父親的貨車，幾個混混同時沖上駕駛室。父親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生龍活虎的青年了，右手又受過傷的他哪里招架得住一個個惡狠狠的拳頭，頭上、臉上皆留下不少瘀青傷痕。

回到家，父親叫上兩個員工，默默把貨卸完，奶奶叫他，他也不應(yīng)，直到吃晚飯時，一口飯還沒扒拉進(jìn)去，父親終于抑制不住地哭起來。在自己母親面前，他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無助的小孩。

奶奶見狀，也不急于表露情緒，盡管一顆心早已被父親的眼淚弄得翻江倒海。

她放下碗筷，試探地問：“你哪里不舒服嗎？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媽說啊?！?/p>

父親慢慢恢復(fù)理性，停止了哭泣，雙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還是沒說什么。

奶奶走過去細(xì)看，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部好幾處都腫了起來，臉上也有幾道指甲的刮痕：“是誰欺負(fù)你了嗎？那些天殺的！一定會遭報(bào)應(yīng)的！”奶奶心疼不已地憤怒起來，又急忙翻箱倒柜找出“萬花油”給父親涂抹上。

幾天后，奶奶竟瞞著父親，獨(dú)自一人偷偷去找了她所認(rèn)為的那個“罪魁禍?zhǔn)住?。對方顯然沒料到，一個年邁的老人會來跟自己“談判”。奶奶放下面子，先是連連給人家賠不是，進(jìn)而補(bǔ)充說：“我那個兒子，心是非常善良的，媳婦的去世給他打擊很大，就更不會說話了，如果有哪些地方不小心得罪了您，您一定要多擔(dān)待啊?！?/p>

“你叫你兒子早點(diǎn)關(guān)門吧！關(guān)了門，什么事都好說?！睂Ψ絻瓷駩荷返囟⒅棠?，高大魁梧的身軀仿佛一只手就可把她拎麻雀般拎起來。

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的奶奶，只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內(nèi)心積壓的情緒，很快使她的聲音哽咽了：“我不太清楚你們生意場上的事，如果有為難到您，我給您磕頭賠不是了?！蹦棠虄赏纫粌A，毫無顧忌地跪了下去，老淚縱橫，“你知道人到中年，失去自己心愛的妻子，是什么樣的感受嗎？你知道天天被一群債主逼迫，內(nèi)心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被一個曾經(jīng)的朋友落井下石，又是什么滋味嗎？人心都是肉長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此人之前與父親有些私交，后來當(dāng)他也踏入家具行業(yè)后，同行相忌，與父親的關(guān)系才南轅北轍地疏遠(yuǎn)起來。奶奶一連串聲情并茂的發(fā)問，如傾盆大雨，沖洗著對方的良知。似于心不忍，對方不禁走向前，慢慢攙扶起奶奶，輕聲說了聲：“對不起。”

至今，父親都不知曉此事。

我也是前兩年與奶奶回顧某些往事時，她才不經(jīng)意間說出了口。

我所好奇的是，奶奶究竟還背著我們，委曲求全地做過哪些事？那個瘦弱的身軀，那顆操盤整個大家庭的心，似乎沒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好在如今，父親終于走出陰霾；好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可以為奶奶，為自己摯愛的人，張開臂膀，遮擋風(fēng)雨。一如，在那些灰暗歲月里，她給我們的光。

4

最近在整理郵件文檔時，翻到早些年與奶奶通電話的錄音文件，最早的保存日期是2011年3月11日。如獲至寶的我，趕緊下載下來，迫不及待地聆聽。

7年前的我，與奶奶聊工作，聊愛情，聊金錢，聊父親，也聊對未來的期許。

關(guān)于工作，奶奶勉勵我說：“奶奶懂你是個長志氣、愛名譽(yù)的孩子，千萬不要因?yàn)橐粫r沒有成功就氣餒，人生不如意之事很多啊，只要你一步一個腳印，在朝前走就好，總會走出來的。”

那時的我，23歲，憑借良好的口才與學(xué)習(xí)能力，在一公司從事人力資源工作，發(fā)展前景還算不錯。然而，整天想著剝削員工利益的老板讓我寢食難安，徘徊在工資與前途的選擇中，正是奶奶的話給了我莫大鼓勵，沒干滿1個月，我便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辭職。

關(guān)于愛情，奶奶語重心長地說：“找對象這個事，奶奶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只要身體好、心地好、對你好，有這三個好就足夠了。外貌倒是次要的，當(dāng)不了飯吃?！?/p>

我知道，“身體好”這一條于奶奶來說是有多重要，她已在母親身上嘗夠了萬千滋味，不想我重蹈父親覆轍，不愿再看到一段美好的婚姻、一個完好的家庭，折在其中一人的健康因素上。那已是任何一個人都承擔(dān)不起的悲痛。

關(guān)于金錢，奶奶不無無奈地說：“你爸常說，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話粗理不粗，他是吃了錢的苦的。你在外該節(jié)省的地方，就盡量省著點(diǎn)吧。但在吃、學(xué)習(xí)方面，千萬不要省，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好的身體，才能去賺更多的錢。”

關(guān)于父親。每次一聊到父親，奶奶就會沉默良久。她同情這個兒子的遭遇，疼惜他那顆過于善良、老實(shí)的心，更讓奶奶揪心的，是父親日漸衰弱的身體?！澳阌袝r間，就多寬寬你爸的心，他每天都給自己找很多活兒干，有時碰上一些狡詐的老板，總是拖著工錢不給，他身心交瘁，也時常難過啊?！?/p>

那時的父親，為了還債，居無定所，哪里有活兒就跑去哪里，身體吃不消也要硬撐，只要一坐下來，3分鐘不說話就可鼾聲大作。

一提到“未來”，奶奶信心倍增：“沒有誰會遭難一輩子，也沒有誰會順利一生，風(fēng)水是輪流轉(zhuǎn)的。我始終對你們兄弟倆，也對你爸，充滿了信心！奶奶還要享你們的清福呢！”說著說著，奶奶在電話那頭自顧自笑出聲來，仿佛夢想已照進(jìn)現(xiàn)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