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蹤
前些年,菜市口擴路,這一帶居民拆遷。幾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街坊邀我過去看看。我們在騾馬市一家臨街的飯鋪吃了晚飯。之所以挑個臨街的地方,是為的讓我瞧瞧對面的情形。
果然,昔年我們常?!俺鰶]”的果子巷、鐵門胡同等的北口,已化作一片瓦礫。沿街的商號鋪面房拆得精光,后面露出來的民居也被拆得面目全非。廢墟堆里,一些人在忽上忽下地挑著磚頭木料,幾個小孩子左藏右躲地做游戲。
飯畢,跟朋友們道了別,我獨自沿菜市口向北走去,天空是向晚時的青灰色,暮色閃起灰色的幽光。路兩旁,是密密的洋槐,走在樹下,有密不透風的感覺。只有小小的間隙,閃出一星半點兒的天空,給人以遙遠的遐想。
來到西草廠的西口,樣子已經(jīng)大變。道路寬闊平坦,令人舒暢,原來的破房爛舍一掃而光,代之如今隨處可見的現(xiàn)代樓房。唯有那附近的居民還是老樣子,或肥或瘦的老爺子老太太們搖著芭蕉葉兒在風地里乘涼,穿著整齊或不甚齊整的男人們或打牌或下棋或修車,穿著短衣短裙的媳婦們一邊拿眼瞄著四下瘋跑的孩子們一邊閑扯著家常。某家院墻下,放著六七盆花,而沿墻攀緣著色彩繽紛的喇叭花,粉、白、藍、黃,更高一點兒還立著幾株蓖麻。向前再走不遠,一片把天空遮得風雨不透的槐樹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正和對門靠墻站著的幾個街坊聊家常,也許是正說到動情處,他的嗓門兒格外嘹亮:“現(xiàn)在這年輕人都會干什么呀!我說你們信不信,四歲時,我就知道幫家里做飯!我就會擇菜!六歲時,我就看過仨孩子,我說你們信不信!十七歲那年,正趕上六〇年,什么都沒得吃,餓得我拿腦袋往墻上撞。我爸瞧見,問我,你這是干嗎呢!我說,餓的!嘿!就把我餓到這份兒上,我沒偷過、沒摸過人家,連想都沒往那兒想過!可現(xiàn)在,瞧瞧!瞧瞧!沒法兒說啦!”
旁邊是前孫公園,這里沒有樹。狹長而彎曲的胡同排列著密密的房屋,似乎一直通到很遠的地方。胡同上方,蒼涼的天空無邊無際,電線上頭立著兩只鴿子,悠然自得地東張西望。電線下面,乘涼的、閑逛的、吃飯的、串門兒的、買東西的、回家的,幾乎站滿了路。招呼和閑談聲響成一片,蘊含著一股濃濃的化不開的市井味兒,真讓我這久居樓房的人,由衷感到親切。
我喜歡這里,是因為這種閑散的情調(diào)可以松弛神經(jīng)。老北京舊時那散淡悠然的生活韻味不知為何令已經(jīng)習(xí)慣了快節(jié)奏生活的我無限留戀。在利欲熏天人心狂躁的今日生活的急速變奏里,這陳舊的景色,似乎特別勾起我對遠逝的、于平淡中卻有一種幽遠飄逸在其中的生活的懷念。那里好像自有一種雋永的情味,仿佛也自有另一個人生的道理。
西草廠的東口沒有改造,仍是以前的老樣子。小飯館兒還在,人聽說已換了四茬兒,風味兒,多少還留了一點兒。我童年時,家里大人讓我上這兒來買山東的刀切饅頭。頭回來,光帶錢沒拿糧票,回家拿了糧票,二趟再來,對賣饅頭的說:“叔叔,我買一斤切刀饅頭。”那位回答道:“對不起,我們這兒賣刀切饅頭,沒有切刀饅頭。”這下我真拿不準了,又跑回家去請示,挨了好一頓數(shù)落后,才又到這兒買回了刀切饅頭。
掉頭看看,旁邊的小菜市場也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如今已改成小超市。也是童年時代,某天家里大人派我來看看這里都有什么菜,好打點晚上吃什么。我那時已經(jīng)認識了幾種菜,如西紅柿、黃瓜、水蘿卜、大蘿卜等,回家一說,博得了大人的夸獎,心里一高興,又想起點兒什么,忙說:“我還看見一種菜,可不認識?!奔依锶苏f,不認識沒關(guān)系,你形容形容它什么樣兒。我說:“那東西長長的、白白的、圓圓的。”于是祖母、我妹妹還有一位表姐一起猜,猜半天猜不出來。后來我突然想起來,說:“那上面還帶眼兒?!北斫阋宦?,馬上說:“那是藕吧?長圓兒,白色兒,還帶眼兒,沒錯,準是藕!”于是又挨了一頓嘲笑。
邊走邊想,不覺已來到宣武門路口,回望故居,暮色如煙,晚霞成綺,街巷兩旁古樹的密密枝葉,更增添了如煙似霧的街道晚景的凄清。向前望,長天遼闊,大地深遠,燈火閃耀。我獨立街頭,望車行匆匆,人流四去,心中悵惘無極,不知“家”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