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裁縫店
當時,我們所有的錢只夠用來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租房子做生意(城里的房子是租不起的)。但有一個問題是:如果要到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去,就必須得雇大車進行長途搬家。當時我們所有的錢也只夠用來雇一輛車了,雇了車的話,到了地方又哪來的錢租房子?真讓人惱火。
為此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最后終于聰明地下了決定:首先,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定要房租便宜;其次,房東一定要是個司機,自己開車來接我們。就這樣,我們來到了喀吾圖。
喀吾圖真遠啊,我第一次去時,穿過了好大一片戈壁灘,又在群山中沒完沒了地穿行。我在車廂里東倒西歪地打著瞌睡,什么時候到的都不知道。那個司機也不叫醒我,到地方了就自個兒悄悄溜了,等回來時,一身酒氣。
喀吾圖小鎮(zhèn)不大,只有一個十字路口,由此路口延伸出去的四條小馬路不到五十米就沒了。這五十米半徑的范圍內(nèi),就是喀吾圖最熱鬧的“商業(yè)區(qū)”,有好幾家小商店、小飯館、漂亮姑娘開的理發(fā)店,還有糧油店。但是站在十字路口放眼四望,馬路上空空蕩蕩,所有店鋪的門雖然敞著,但半天都不見有人進出。
我們是來這里開裁縫店的??墒沁@里已經(jīng)有裁縫店了,由于是老店的緣故,生意看起來很不錯。布也多,花花綠綠掛滿了一面墻。開店的女老板還帶了好幾個徒弟,推門進去,滿屋子踩縫紉機的“啪嗒、啪嗒”聲。
整頓好新家后的第二天,我媽就跑去那家店串門子,假假地對人家問候了一番。回來心里就有底了,什么嘛,那哪是在做衣服,根本就是縫麻袋!
我親眼看到她們是這樣裁褲子的:先從布上裁下來兩個長方形,再在長方形一側(cè)估計著剪掉兩個彎兒—就成了!然后交代給徒弟們:“腰一定要做夠二尺六,殿(臀)圍越大越好,膝蓋那兒窄一點,褲腳大小看著辦……”
我媽那個樂呀,但臉面上還是做出謙虛和氣的神情,滿意地告辭了。
在城市里,尤其是大城市里,裁縫和裁縫店越來越少了。最常看到的裁縫們只在商場的樓梯間和走廊拐角處支一個小攤位,掛一塊“繰褲邊、織補、換拉鏈”的小牌子。現(xiàn)在誰還去裁縫那里扯布做衣服啊,店里買來的又便宜又有款。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成衣批發(fā)加工的小作坊東一家西一家到處都是,工業(yè)縫紉機的馬達通宵達旦地轟鳴,三四個人一個晚上就可以弄出上百套一模一樣的流行服飾。就更別說大廠家、大公司了。但是那些大街上匆匆忙忙走著的人們,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嗎?衣服的大潮洶涌進入人群,一場又一場的流行,最后產(chǎn)生的恐怕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吧……
但在我們偏遠的喀吾圖,生活氛圍迥然不同,流行真是毫無用處。比如褲子吧,現(xiàn)在的褲子普遍襠淺、臀窄、腰低,穿上怎么干活呀!衣服也太不像話了,男裝弄得跟女裝似的,女裝又跟童裝似的……
這是游牧地區(qū),人們體格普遍高大寬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勞動和傳統(tǒng)單一的飲食習慣,很多人的身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形,特體比較多:胸寬肩窄的、腰粗臀細的、凸肚的、駝背的、斜肩的……也只有量身訂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裁縫這個單門獨戶的行當?shù)搅私裉烊匀贿€在繼續(xù)流傳,可能是因為,總是有那么一些地方的一些人,仍生活在不曾改變之中吧?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自己沒有布,得由顧客們自己準備布,我們只收加工費。
當?shù)厝硕Y性很重,相互間哪怕最尋常的來往也很少空手上門。正式的拜訪和赴宴更是要精心準備禮物,一般都是送一塊布料,里面裹一些食品。于是每家人的大箱子里總是壓著幾十幅布料,一米長的,兩米五長的。全是為將來的出訪準備的禮物。當然,這些布也差不多都是別人登門拜訪時送給自己的禮物。一塊布就這樣被一輪一輪地送來送去,在偏遠狹小的喀吾圖寂靜流傳。好幾次被送還回自己家,又好幾次再轉(zhuǎn)送出去。直到有一天,終于被送進裁縫店做成了某家主婦的一條裙子或一位老人的馬甲為止。在這些布的往來中,一個剛組建的小家庭,會因婚禮而攢下一大箱子布。這些布就是這對小夫妻生活的底子。在后來長久的日子里,這些布將伴隨兩人的日漸成熟,見證這個家庭的日漸穩(wěn)固,成就這個家中生活氣息的日漸厚重。
我們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著過去年代的花樣和質(zhì)地,散發(fā)著和送布來的主婦身上一樣的味道。而這主婦的言行舉止似乎也是過去歲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質(zhì)地,靜靜的,輕輕的,卻是深深的,深深的……我們用尺子給她量體,繞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觸著她肉身的溫暖,觸著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處。
我們的店剛開張三個月,生意就明顯地好過了另一家,還有幾個家長帶著自己的孩子上門求藝來了。沒辦法,誰叫我們手藝好呢!整個小鎮(zhèn)沒人不知道“新來的老裁縫”。雖然收費貴了一點,但做出來的褲子洗過了三水,腰都不垮不變形。而且“老裁縫”做的褲子上給做了六個皮帶袢,“小上?!奔业闹挥形鍌€;“老裁縫”家釘?shù)目圩咏o縫四針,而“小上?!奔业闹幌狄会樉屯旖Y(jié)兒了。
“小上?!本褪橇硪患也每p了。但老板不是上海人,她家店也并非像上海一樣繁華。只是因為女老板的丈夫姓“趙”,名“長海”,當?shù)毓_克老鄉(xiāng)漢話說得不靈光,喊來喊去就成了“小上?!薄8纱嗯习遄约阂策@么喚自己的店了。
她收了四個徒弟,都是女孩子,都是漢族。師傅傳給她們好手藝,并管她們?nèi)D飯和住的地方。但是要求每人每天至少得給師傅做出來三條褲子或一件掛里子的外套。這是在為牧業(yè)的轉(zhuǎn)場作準備。浩浩蕩蕩的羊群和駝隊經(jīng)過喀吾圖那幾天,再多的衣服也不夠賣的。
雖然上門拜師的多,但太小的孩子我們沒敢收。直到三個月后才收了一個老徒弟,是個結(jié)過婚的婦人,名叫哈迪娜。這是一個付費徒弟,就是一邊學手藝一邊給師傅打工的那種,每做一條褲子我們就給她分一半的工錢,但是得由我們裁剪,熨燙,釘扣子繰褲角邊。
哈迪娜很胖,她和她的縫紉機一搬進來,我們的小店剩下的空隙就只夠兩個人側(cè)著身子站了。要是她想站起來取個東西,所有人都得全部讓到門外去。
哈迪娜的小兒子常常會跑到店里來黏糊一陣,纏走兩毛錢買糖。小家伙已經(jīng)到了搗蛋的年齡,但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所以他的搗蛋必須得被人忍受。
經(jīng)常看到小家伙腳上穿著鞋幫子,手里提著鞋底子,鼻子冒著泡泡,滿小鎮(zhèn)亂串著消磨童年。
哈迪娜挺不容易,帶了好幾個孩子,最大的小學都沒有畢業(yè),還得再過一兩年才能幫家庭分擔些責任。
我們請哈迪娜來打工,原因之一是我們的確需要有人幫忙,原因之二是她一句漢話也不會,通過和她極其困難的交流,也許能貨真價實地學到幾句哈語。
果然,哈迪娜來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從最基本的“針”呀“線”呀,到各種顏色的說法,從“高矮胖瘦”到“薄厚長短”,從“元角分”到“好壞便宜貴”,還有“腰、肩、胸、臀”等等與做生意密切相關(guān)的詞匯差不多都學會了。另外從一到一百全都能數(shù)下來了,“裙子”、“褲子”、“上衣”、“襯衫”什么的也一聽就懂。討價還價的技術(shù)更是突飛猛進,再也沒有人能用二十塊錢就從我們這里買走一條褲子了。
當然,哈迪娜也受益匪淺,從最開始只會用漢話說句“老板你好”,到后來簡直能夠又輕松又愉快地漢哈交雜著跟我媽交流育兒經(jīng)。甚至還可以清楚地向我們表達她的弟媳婦有多壞,還列舉了一二三四。
可惜除此之外,她做褲子的技術(shù)實在沒有任何進步。平均每天磕磕巴巴做一條,稍順利一點的話能做一條半。速度慢不說,做出來的褲子門襟那里總是擰著的。怎么給她說都沒用。我媽就把那條褲子穿在自己身上,把毛病耐心地指出來給她看。她這才終于明白過來似的,“嘖嘖嘖嘖”地研究半天。最后,把我媽上身穿的毛衣扯扯直,一下子就嚴嚴實實遮住了門襟擰著的部分……從那以后,她做的褲子門襟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擰著了??傆幸惶爝@女人會砸了我們娘兒倆的飯碗。
才開始和當?shù)厝俗錾獾臅r候,還想指望這個哈迪娜能夠充當一番翻譯的角色。結(jié)果,無論什么話只要一經(jīng)她翻譯,就更難理解了。比如我們很簡單地問人家:“想穿寬松一點還是剛合適就好?”經(jīng)她轉(zhuǎn)口,則一下子復雜異常,狠狠地難為對方好半天。那人站在那里反復推敲、琢磨,才勉勉強強,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出另外一些毫不相干的話來……天知道她在其中作了什么可怕的加工。還不如撇開這個哈迪娜,直接和顧客面對面地用手勢,用表情,用紙筆寫寫畫畫—來得更可靠。
我們想辭她,又不好意思開口,這個女人笨是笨了點,但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后來幸虧她自己走人了,她家里實在是家務(wù)繁忙,顧不過來。
幾乎我們所知的每一個哈薩克女人都終生沉沒在家務(wù)活的汪洋之中,也不知道她們都從哪兒找的這么多事來做。而男人們從外面回來,鞋子一踢,齊刷刷往炕上躺倒一排。就一直那樣躺著,直到茶水飯食上來為止,真是可惡。
總之哈迪娜走了,不久后又來了另一個徒弟柴麗克。柴麗克是個文靜靦腆的女孩子,很聰明靈巧,由于在縣城打過工,很會說一些漢話。我們都很喜歡她。她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大群如花似玉的妹妹們(其中有兩對雙胞胎),每次來看姐姐的時候,就會嘰嘰喳喳、新新鮮鮮地擠進來一屋子,一直排到門口,站不下的就趴在外面的窗子上,臉緊貼著玻璃往里看。
當?shù)氐暮⒆觽冃〉臅r候都很白,很精致,目光和小嗓門水汪汪的,頭發(fā)細柔明亮??墒巧晕㈤L大一些后,就很快粗糙了,輪廓模糊,眉眼黯淡。惡劣的氣候和沉重的生活過濾了柔軟的,留下了堅硬的。
柴麗克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個美麗的姑娘,雖然她短短的、男孩子一樣的頭發(fā)和瘦小的身子會使她在人多的地方顯得毫不起眼。但迎著她的面孔靜靜地看的話,很難不會為那一雙美麗清澈的、卷曲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所打動。她的額頭光潔明亮,她笑起來的時候,整齊的牙齒飽滿晶瑩。實在想不通,有著這么一張美麗面孔的人,為什么給人更多的印象卻是平凡呢?可能她的靈魂是謙卑的吧……可能她的美麗正是源自于她內(nèi)心的甘于平凡。
柴麗克十九歲,剛剛離開學校不久。每月我們給她一百五十塊錢,但是不用記件數(shù)。
她從我們這里學會了做褲子、連衣裙以及給上衣外套做手工。但很快也離開了,那時村里給了她一個出納的工作,每月一百二十塊錢,令其他女孩子都羨慕不已。
柴麗克是我在喀吾圖接觸時間最長、最親近的年輕人。我想說的是,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子。經(jīng)歷過喀吾圖的歲月的青春總是沉默的、膽怯的、暗自驚奇又暗自喜悅的。雖然我還見過另外一些喀吾圖的女孩子們,面目艷麗,言語熱烈。但是,她們粗糙的濃妝后仍是一副安心于此種生活的神情,放肆的話語里也字字句句全是簡單的快樂。
而我,卻總像是不甘心似的,總像是在失望,在反復地猶豫……
不知道她們這樣的青春,滋生出來的愛情又會是什么樣的。
我們租的店面實在太小了,十來個平方,中間拉塊布簾子隔開,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覺、做飯。吃飯時就全部擠到外間,緊緊圍繞著縫紉機上的一盤菜。
我們有兩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還有一面占去整個“工作間”四分之一面積的裁剪案板,案板下堆著做衣服必需的零料和配件。過了幾個月,我們也進了兩匹布,掛在案板一側(cè)。房間其他的空白墻壁上,則掛滿了我們做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衣服。有的是做出來賣的,更多的是給人訂做好了,卻一時沒人來取的。
雖然狹小,但這樣的房間一燒起爐子來便會特別暖和。很多個那樣的日子,是晚春時分吧,室外狂風呼嘯,昏天暗地,樹木隱約的影子在蒙著霧氣的玻璃窗外劇烈晃動。被風刮起的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啪啪”響個沒完沒了……但我們的房子里卻溫暖和平得讓人沒法不深感幸福:鍋里燉的風干羊肉溢出的香氣一波一波地滾動,墻皮似乎都給香得酥掉了,很久以后會突然掉下來一塊。至于爐板上烤的饃饃片的香氣,雖然被羊肉味道蓋過了,聞不到卻看得到—它的顏色金黃燦爛,還漂著誘人的淡紅。小錄音機里的磁帶慢慢地轉(zhuǎn),每首歌都反復聽過無數(shù)遍,歌詞也失去了最初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適安逸。
我們還種了好幾盆花。我媽只喜歡好養(yǎng)活的,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而且花還要開得又多又熱鬧的那些,比如酢漿草。分明就是草嘛,怎么養(yǎng)都養(yǎng)不死,亂蓬蓬一盆子。花碎碎小小,吵吵鬧鬧擠了一窗臺。
我們還養(yǎng)了金魚,每當和顧客討價還價相持不下時,我們就請他們看金魚。每次都成功地令他們大吃一驚,迅速轉(zhuǎn)移注意力。
在那時,當?shù)厝硕歼€沒見過真正的金魚,只見過畫片和電視上的。這樣的精靈實在是這偏遠荒寒地帶最不可思議的夢一樣的尤物—清潔的水和清潔的美艷在清潔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動、閃爍,透明的尾翼和雙鰭像是透明的幾抹色彩,緩緩暈染在水中,張開、收攏,攜著音樂一般……而窗外風沙正厲,黃浪滾滾,天地間滿是強硬和煩躁……
這樣,等他們回過神來,回頭再談價錢,口氣往往會微妙地軟下去許多。
就在幾十年前,當?shù)氐娜藗冞€穿著手縫的生皮衣褲。這是一個過去在喀吾圖待過十來年的老裁縫說的,現(xiàn)在他在城里修汽車。還有一個當過裁縫的老太太,現(xiàn)在種著十幾畝地??傊弦惠叢每p們都改行了,不知受到過什么打擊。
他們還說,當年才來到這里時,牧民們冬天穿的褲子,都是生羊皮卷成的兩個筒連在一起縫成的。因為太硬了,晚上睡覺前,得把它泡在水里,泡一整夜,泡軟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才能穿得進去……不知是真是假。那個種地的老太太還說什么,是她來到了這里以后,才教會大家用刀片從羊皮的反面割裁,那樣的話,就不會弄斷正面的毛???,這也太夸張了吧……
但是我們到了這里以后,覺得大家還是蠻正常的嘛。無論是飲食還是穿著,都有深厚濃重的習俗和經(jīng)驗在里面。不是一天兩天,十年幾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建立起來的。
當?shù)厝藢σ挛锎┐饔兄惶粯拥膽B(tài)度和標準。怎么說呢,也就是衣服沒有了就買,買了就穿,穿壞了再買……好像和其他地方?jīng)]什么區(qū)別嘛。但是,相比之下,我覺得這里的人們更為坦然,甚至是更輕慢一些。首先,衣服買回去就是用來穿的,于是就穿,和穿別的衣服沒什么不同。起碼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會格外珍視新衣服。似乎是預(yù)見著這新衣服變舊的樣子來穿它們似的。一條熨得平平展展的褲子,付過錢后,揉巴揉巴擰一團,往外套口袋一塞,揣著就走了,讓裁縫看了都舍不得。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話,衣服當然壞得快了,年年都得添新的。要不然我們生意怎么做?
男人們很少進店量尺寸、買衣服。一般都是女人拿著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兒拿著父親的,母親拿著兒子的)最合身(也最破爛)的衣物,來店里讓裁縫給比量著裁剪。只有單身漢和講究一點的年輕人才會親自來店里找裁縫。
最固執(zhí)的是一些老頭兒,偶爾來一次,取了衣服卻死活不愿試穿,好像這件事有多丟人似的。即使試了也死活不肯照鏡子,你開玩笑似的拽著他往鏡子跟前拖,讓他親眼看一看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拍茲”(漂亮)??稍竭@樣他越害羞,甚至驚慌失措,離鏡子還有老遠就雙手死死捂著臉,快要哭出來似的。
農(nóng)民和牧民對衣服的要求差別很大。牧民由于天天騎馬,褲腿一定要做得長長的,一直拖到地上,襠深胯肥。這樣騎馬的時候,雙腿跨開,褲子就會縮一截子,而變得長短剛合適,不會有風往腳脖子里灌了。同理,由于天天伸著胳膊持韁繩,衣袖也要長過手掌心的。
而農(nóng)民則恰恰相反,什么都要短一點的好,在地里干活利索些。
給小孩子們做衣服就更奇怪了。按我們漢族人的想法,孩子嘛,天天都在長著的,要做得稍大一點預(yù)備著,好多穿兩年??伤麄兡?,非得做成剛合適的不可,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孩子,也給弄一身周周正正的小西裝,好像只是為了討個稀罕似的。
女人們就熱鬧多了,三三兩兩,不做衣服也時常過來瞅一瞅,看我們有沒有進新的布料(我們每進一次布,就可以帶動一次“流行”呢)。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塊布,未來三個月就該努力了。一邊努力攢錢,一邊努力往我家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們千萬別全賣完了,一定要給她留一塊夠做一條裙子的。
還有的人自己送布來做,做好后卻一直湊不夠錢來領(lǐng)取,只好任其掛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來看一看,試穿一下,再嘆著氣脫下來掛回原處。
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襯衣也在我們這兒掛著,加工費也就八元錢,可小姑娘的媽媽始終湊不出來。也可能手頭不差這點錢,想著反正是自己的東西,遲一天早一天都一樣的,別人又拿不走,所以也不著急吧。但小姑娘急,每天放學路過我家店,都會進來巴巴地捏著新衣服袖子摸了又摸,不厭其煩地給同伴介紹:“這就是我的!”……就這樣,穿襯衣的季節(jié)都快過去了,可它還在我們家里掛著!最后,還是我們最先受不了了……終于有一天,當這個孩子再來看望她的衣服時,我們就取下來讓她拿走。小姑娘那個樂呀!緊緊攥著衣服,滿面喜色,歡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輕易離開了。她在那兒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會兒,最后看我們都不理睬她了,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轉(zhuǎn)身飛快跑掉。
在所有來量身訂做衣服的人里面,我所見過的最最最……的身體是溫孜拉媽媽的,偏偏她老人家又最最最信任我,一來店里,就點名由我來給她做。
溫孜拉媽媽實在是太胖了!如果只從正面看的話,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就只是胖而已,胳膊比我腰還粗,胸脯像兜著一窩小獸。當然,胖的人多的是,比她寬大的人不見得沒有。但是,請再看她的側(cè)面—她的厚度遠遠超過了她的寬度。這個老媽媽的屁股由于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只好舉著屁股走路,舉著屁股站立,并且舉著屁股坐(至于睡覺是怎么個情形就不太清楚了),使這屁股跟一面小桌子似的,上面隨便擺點什么東西都不容易掉下來……胖成這樣,實在不容易呀。
給她做衣服,就更不容易了。一般來說,給沒有腰身的身材做裙子,連衣裙倒也罷了,半身裙的話,裁的時候得比實際量好的長度再加長一點,令裙腰越過大肚腩,一直卡到乳房下面。但是這位老太太,連乳房下面也沒有空隙,被肉塞得滿滿的。給她做裙子真令人發(fā)愁,布也沒法按常規(guī)排料。案板都鋪不下,勉強鋪好后,左邊量一下,嘆口氣;右邊量一下,再嘆口氣……這邊夠了,那邊準缺,真是無從下手。弄得在旁邊看著的老太太自個兒都不好意思了,一個勁地給我們道歉。
想想看老人家也挺可憐的,身上穿的裙子可能是自己縫的吧,只是說勉強把人給裹住了而已,到處都沒法穿平,看上去邋遢極了。其實老太太還算是很講究的人。
好在我和我媽都非常聰明,我們倆商量了一陣,又在墻壁上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地涂涂改改計算了好一陣,就把問題給解決了!幾天以后,老太太終于穿上這輩子最合身的一套衣服,在小鎮(zhèn)上繞著圈子風風光光地回家了。
從那以后,我們家裁縫店一下子聲名遠播,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身材紛紛慕名而來,腰粗臀窄的,肩窄胸寬的,斜肩駝背的……整天盡干這樣的活,實在令人氣餒。
庫爾馬罕的兒媳婦也來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編織袋,靦腆地跟在后面,寬容地笑。我們給她量完尺寸之后,讓她先付訂金,這個漂亮女人二話不說,敏捷地從婆婆拎著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雞來—
“三只雞嘛,換一條裙子,夠不夠?”
她要訂的是我們最新進的一塊布料,這塊晃著金色碎點的布料一掛出來,幾乎村子里所有的年輕媳婦都跑來訂做了一條裙子。這是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所能追趕的為數(shù)不多的時髦之一。而庫爾馬罕的兒媳婦算是落在后面的了。
她說:“不要讓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嘛,小氣嘛,給他知道了嘛,要當當(嘮叨、責怪)嘛!”
“婆婆知道就沒事了?”
“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說著攬過旁邊那個又矮又小的老婦人,拼命擁抱她,“叭”地親一口,又說:“等裙子做好了嘛,我們兩個嘛,你一天我一天,輪流換著穿嘛!”
她的婆婆輕輕地嘟囔一句什么,露出長輩才有的笑容,甚至有些驕傲地看著眼前這個高挑苗條的年輕兒媳。
庫爾馬罕的兒媳婦是我們這一帶最最出眾的兩三個漂亮女人之一,她有著貓一樣緊湊明艷的容顏,目光像貓一般抓人。舉止也像只貓,敏捷優(yōu)雅,無聲無息。常年粗重的勞動和寒酸的衣著似乎一點也沒有磨損到她的青春的靈氣,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說不出的鮮鮮的野氣。雖然她修長勻稱的手指總是那么粗糙,布滿了傷痕;而腳上趿的那雙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勞動時才穿的破球鞋破得腳趾頭都頂出來了兩個,鞋后跟也快要磨穿了。
庫爾馬罕的兒子也是一個俊美的年輕人,但每當和妻子站到一起,就會很奇怪地遜色一大截子。
我們實在沒法拒絕這三只雞和她那因年輕而放肆的要求。但是我們要雞干什么?但是我們還是要了。
“家里雞少了公公看不出來嗎?”
“看不出來?!?/p>
“家里雞很多嗎?”
“多得很?!?/p>
“五十只?一百只?”
“七只?!?/p>
“啊—”太不可思議了,“七只雞少了三只,你公公還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
“……”
當?shù)啬腥瞬贿^問家務(wù),已經(jīng)嚴重到了這種地步。
來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們,一個比一個可愛,可愛得簡直都不忍心收她們錢了。哪怕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撒起嬌來,也跟小姑娘一樣動人。她會像念詩一樣哀嘆自己的青春,滿臉難過,眼睛卻狡猾地笑。
年齡小的就更難對付了,干脆緊緊摟著我媽的脖子,拼命親她,讓她氣都透不過來,再口口聲聲地喊她“媽媽”、“親愛的媽媽”。
到了后來,我們的價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個檔次,實在是沒辦法……
價格一降,我們生意就更好了,也更忙了。到了冬天,經(jīng)常是深夜過去天快亮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休息。整個喀吾圖小鎮(zhèn)上,我們家窗子的燈光總是亮到最后。
那些深夜里路過喀吾圖的人們,摸進小鎮(zhèn),循著燈光敲開我們的門,要買一包煙或者想找點吃的。而冬天的村莊里總會有一些通宵達旦的聚會,大家彈琴、唱歌、跳舞,一瓶一瓶地喝酒,再互相扶持著,歪歪斜斜滿村子找酒喝。找到我家店里,不聽我們的任何解釋,非得要酒不可。
可是我們不是商店啊。于是有一次我媽進城時,批發(fā)回來一些煙酒罐頭,用繩子系了,招牌一樣明明白白地掛在窗戶上。于是,后來那些漫長的夜里,來敲窗戶的人漸漸更多了。這便是我家后來的雜貨店的前身,也是我們對做裁縫的最初的放棄。
裁縫的活不算勞累,就是太麻煩。做成一件衣服,從最開始的量體、排料、剪裁、鎖邊,到后來的配零料、燙粘合襯、合縫(至于其中那些上領(lǐng)、掏兜、收省、上拉鏈等細節(jié)更是沒完沒了),雖說談不上千頭萬緒,也夠折騰人的了。
做成后,還有更麻煩的手工,上衣得開扣眼、釘扣子、縫墊肩,褲子則要繰褲腳邊。做完手工后,還得把它整熨、定形(其中燒烙鐵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這些結(jié)束以后還不能算完,衣服一般在成形后才看得出毛病來,于是還得把它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看看肩和袖結(jié)合得平不平,胸側(cè)有沒有垮下來的褶子,前后片齊不齊,下擺起不起翹、扭不扭邊什么的,還得特別注意領(lǐng)子是不是自然服帖的。直到一點毛病都沒有了,再細心地清除線頭。另外淺色的衣服做好后還得給人家洗一洗,縫紉機經(jīng)常加油,難免會染臟一點。而且烙鐵也沒有電熨斗那么干凈,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從氣孔漾出來了,沾得到處都是。還有,在裁剪之前,遇到特別薄、特別柔軟抖滑的布料,還得先用和了面粉的水漿一下,晾干變得挺括之后再排料、裁剪。
就這樣,從一塊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氣力而是精力。就那樣一針一線地耗,一分一秒地耗。從早晨到深夜,從月初到月底,從今年到明年……看上去,這種活計好像輕輕巧巧的,其實最熬人了。忙的時候,如牧業(yè)轉(zhuǎn)場經(jīng)過或者古爾邦節(jié)那幾天,通宵達旦地干活是經(jīng)常的事情。深夜的村莊沉靜、寒冷,有時候有風,有時候沒風;爐子里煤火黯然,似乎里面覆的全是厚而冰冷的煤灰,爐板上烤著的饃饃片在很長時間以前就焦黃了,后來又漸漸涼了,硬了。人靜靜地坐在縫紉機前,一點一點擺弄著一堆布,一針一針地縫,又一針一針地拆。時間無影無形,身心沉寂……用牙齒輕輕咬斷最后一根線頭,天亮了。
一邊干活一邊輕輕地交談。更多的時候,似乎所有的往事都已經(jīng)說完,再也沒有話題了。疲憊也早已挨過了可以忍受的限度。那時,一件件衣服只剩下套過公式后的死尺寸及規(guī)整的針腳……
我媽后來又收了兩個漢族徒弟,都是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店里沒地方住了,我們?nèi)齻€學徒就借住在喀吾圖鄉(xiāng)邊防站倉庫的舊房子里。里面堆著半屋子煤和幾十麻袋麥子。房間正中的柱子上和檁條上,到處都藏著鳥,一有動靜就到處亂撲騰,搞得烏煙瘴氣。
冬天,古爾邦節(jié)前后那段日子里,我們每天總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頂著寒流走在必經(jīng)的一截上坡路上。雖然離家不過三四百米,卻說不出地艱難。我們?nèi)齻€手牽著手,轉(zhuǎn)過身子背著風倒退著走,零下三十度、零下三十五度、零下三十八度。耳朵疼、鼻子疼、后腦勺疼、眼珠子疼……整個身體里,只有口腔里和心窩那一團有點熱氣似的……終于挨到家門口,三個人的三雙手湊到一起,小心合攏了,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門上那把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不明白為什么天氣一冷,鎖就不靈光了)的鐵掛鎖的鎖孔,得烤好一會兒才能轉(zhuǎn)動鑰匙打開門。進去后,第一件事是生爐子,燒點熱水隨便洗把臉,就飛快地上床睡覺……那樣的夜里,窗臺上的一摞碗凍得硬硬的,掰也掰不開;灶臺上的洗潔精也凍上了,醋凍上了,濕抹布凍在鍋蓋上,摳也摳不掉;沒有縫兒,墻角卻颼颼躥著冷氣,室內(nèi)的墻根下蒙著厚厚的白色冰霜……我們在這個大冰箱里睡著了,每個人的嘴邊一大團白氣,身上壓著數(shù)十斤布堆(那個東西已經(jīng)不能算是“被子”了吧?),再也沒有寒冷了。
是呀,從我們當裁縫的第一天起,就發(fā)誓一旦有別的出路,就死也不會再干這個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們在做裁縫,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縫的話,我們還是得想別的辦法賺錢過日子,過同樣辛苦的生活。都一樣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樣的吧?
是這樣的,帕孜依拉到我們家來做襯衣,我們給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興得要死,在鏡子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但是我立刻發(fā)現(xiàn)袖子那里有一點不平,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我要給她完美,我要讓她更高興。于是就殷勤地勸她脫下衣服,燒好烙鐵,“滋—”地一家伙下去……燙糊一大片……
帕孜依拉臉一下子苦了。我媽的尺子就開始往我后腦勺上敲了。帕孜依拉痛苦地離開了,背影似乎都在哀嘆:我的新衣服!我新新的新衣服啊!
怎么辦呢?我和我媽商量了半天,最后把那一截子燒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樣的布接了一截子,特意將袖口做大一些,呈小喇叭的樣式敞開,還精心地釘上了漂亮的扣子。最后又商量著給它取了個名字:“馬蹄袖”。帕孜依拉來了一看,還真有點像馬蹄,而且還是別人沒有穿過的款式呢!我們又對她吹牛說,城里都沒有這種樣式的。她便更得意了。這才順順利利交了貨。
但是后來……幾乎全村的年輕女人都把自己的襯衣袖子裁掉一截,跑來要求我們給她們加工那種“漂亮的馬蹄袖”。
我想說的是:假如我們嘗試改變,說不定會過得更好一些,但也說不定更差一些。但是,無論干什么都不會比此時此刻更為確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那些還有其他夢想的歲月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想想看,我們生命中那些最歡樂最年輕的時光都用在了學習這門手藝、使用這門手藝上,我們肯定不僅僅只是依賴它生活吧?……我們剪啊,裁啊,縫啊,覺得這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突然又會為這樣的想法悚然吃驚。是的,干裁縫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難忘的事情,一針一線的,不是說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說的遠非如此……說不出來。但是,當我再一次把一股線平穩(wěn)準確地穿進一個針孔,總會在一剎那想通很多事情。但還是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