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入局的人
韓松落
去年看過的電影里,《動物世界》是我比較喜歡的幾部之一,我曾向很多朋友推薦過它。
之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是國產(chǎn)商業(yè)片里,少數(shù)幾部在故事、結(jié)構和表演上,都做得很圓潤的作品,更因為,它用一個有奇幻色彩的故事,解讀了當下人們的處境。
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被動地卷入了一場生死賭局,只要進入這場賭局,就必須盡全力和別的賭徒博弈,一旦失敗,就會墮入很可怖的命運。事實上,掌控這個賭局的莊家,不但負責制定規(guī)則,也掌握著所有人的底牌、籌碼,并且控制著他們的情緒和心理狀態(tài)。進入這場賭局的人,最終都會失敗。
這部電影,讓我聯(lián)想起我們的處境。很多時候,我們一出生,就進入了一個局,這個局規(guī)定了我們生存的方式,也給出了生存的法則。我們呼吸是入局,喝水是入局,買房子是入局,炒股也是入局,我們不得不按照這個局的規(guī)則,去構建自己的人生,構建自己的思想,也按照這個規(guī)則,去修改自己的喜好,設計自己的形象,學習和人相處的方式。
它也掌握著我們所有的底牌,早就把我們琢磨透了,我們的消費,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愛憎,我們所有的情緒,不論是焦慮還是喜悅,其實都被這個局控制和調(diào)動著。這個局廣大無邊,無處不在,甚至在很多看上去很溫柔很自由的地方,也密布著它的獠牙。
也是那段時間,我讀到楊照的《經(jīng)典里的中國》。在那套書里,他解說了構建中國人思想框架的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著作,在讀到其中某幾本的時候,能感覺到他有一種微微的惋惜:如果中國人當初選擇了這種而不是那種思想體系,并把它變成中國人的人格DNA和社會DNA,我們的社會,是不是會更好一點呢?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呢?
這已經(jīng)無法想象了,現(xiàn)實中的我們,唯有遵從這些規(guī)則,甚至慢慢和它同化。
但我分明在一些人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他們選擇不入局,不相信這個局的規(guī)則,而是自定規(guī)則,自求我道,自己決定喜悅或者悲愁。他們看上去溫柔、細膩,并不是那種千軍萬馬一往無前的人,但他們其實無比堅強,無比聰慧,因為他們要抵御甚至無視那個局給出的誘惑、制造的焦慮、布置下的幻象。他們給自己筑造了一個小宇宙,種植玫瑰或者麥田,為風和星星嘆息。
祝羽捷(曾用名祝小兔)的《萬物皆有歡喜處》里寫的這些手工藝人,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選擇的,學習的,從事的,都是在今天看起來已經(jīng)很邊緣的職業(yè),做手工鞋,做手工面,修筆,紋身,做香,做團扇,做木工,打鐵,鑄劍。每一個工種,似乎都在消亡的邊緣,都有賴于細小分眾的喜好而存在,看不出商業(yè)化的前景,也絕無可能被萬眾矚目。
他們這樣的人,也和這些工種一樣,謙和、退讓,卻又有一種不卑不亢的篤定,似乎自己的存在完全不需要理由,自己的喜愛不需要辯解,自己根本沒有融入洪流的沖動,也對那些火熱的賭局視若無睹。他們就那么靜靜地存在著,熱愛著,生活著,被二三知己圍繞,被那些穿過大街小巷去尋找他們的人喜歡,這喜歡是淡淡的,素凈的,稍有打擾就會消散,卻又是那么堅固。因為,它本質(zhì)上不是一種手藝,一種生活方式,而是不入局者的堅定。是這種堅定,讓溫柔的人向往,讓入局者景仰。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里,手藝人漸漸老去,所有被冠以老字號的人、事、物,都仿佛有些不合時宜。因此作者的記錄更顯珍貴。我們見證手藝變遷,手藝見證著我們的生活。鹽野米松有一段話,“作

世上有詩意的心,
手藝就會長存。為我們,更應該保持的恰恰就是從前那個時代里人們曾經(jīng)珍重的真摯的相互信任的感情?!?當我們忙碌、膽怯、焦慮、憤怒時,手藝就在我們身邊。他們始終就在城市的街頭巷尾,從未遠去。手藝人的初心由器物傳承,由文字記錄下來,即使歷經(jīng)生活的千磨萬擊,終是不會湮滅的。
這些不入局的人,始終給予我們一份稠厚的沉甸甸的情感。好像是路走累了,還能找個地方歇歇腳,再走。
而這本書的作者祝羽捷,其實也是這樣一個人。她曾在時尚業(yè)工作,是時尚女魔頭的身邊人,但她卻始終保持著謙和和真誠,在事業(yè)最巔峰的時刻也保持清醒,學習是她的終身事業(yè)。她看起來也投身潮流,做了自媒體,但就連她做的自媒體,都是淡淡的,素凈的,沒有攻擊性的,那些在自媒體時代享受到紅利的人,都要對她搖頭,為什么要做這樣一個“不撕不扯,不毒舌不冷血”的公眾號。
這一切都不意外。當你凝視那個局,那個局也在凝視你,當你用它指定的方式去生活、去和人相處,那么,你即便身在桃源,其實也像是在“動物世界”里。
而她和那些手藝人一樣,選擇不入局,選擇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去寫作,也要去尋找、去聚攏有著相同愿望的人,大家彼此相照,像螢火蟲照著螢火蟲,淡淡的光,卻有至大的堅定。
局外人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