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隙碎筆 1

病隙碎筆(紀念版) 作者:史鐵生 著


病隙碎筆 1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做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zhì)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diào)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出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沖突。矛盾和沖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后常常糊涂,常會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么這么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么這么”和“我怎么那么”,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xiàn)在要去法國看“世界杯”,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聽話,發(fā)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jié),有的話,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fā)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志銘,并不是說我多么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么?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tài)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做證?還是什么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挽聯(lián),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zhèn)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并不如愿,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yè),我說是生病,業(yè)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diào)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蛟S“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可否據(jù)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nèi)プ鼍??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于衷。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這游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夸耀。不過,但凡游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xiāng)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志,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人粤?,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shù)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么晴朗。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杌枞徊荒芩枷?,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jīng)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岔五推我去眼科檢查,并不聲張,事后才告訴我已經(jīng)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后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給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愿去朝拜(更不是不愿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么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沓賬單還算什么朝拜?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做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zhì)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chuàng)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xiàn)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于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便容易蛻變?yōu)橹\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嗎?以苦難去做福樂的投資,或以圣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曾讓科學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傷下去。天人合一,科學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并不難解:任何部分之于整體,或整體之于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只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盡管參差詭異,拿來補在花瓶上也肯定嚴絲合縫。而要想復制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出戲劇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chuàng)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并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從后一種理由看,他確實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于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撒旦不愧是魔鬼,慣于歪曲信仰的意義。撒旦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于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chǎn),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舍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么,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旦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旦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旦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么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yōu)惠。

可是上帝終于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于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么說?

關鍵在于,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啊!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并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十一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里,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云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么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F(xiàn)在我才看見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他所有的朋友一樣贊嘆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么,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么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維,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十二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么英勇無敵,多么厚學博聞,多么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jié):他唯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y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墻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云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十三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并不鮮見。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過最后的結局。所以那玩意兒可以大賣彩票。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眾發(fā)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而不可及。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里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恒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十四

唯一的問題是:向著哪一位神,祈禱?

說瞎話的一位當然不用再理他。

愛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時候倒真是要請他出面保佑。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關照。但是,既然他喜歡的是偶然性而并不固定是誰,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賴的。他把行與路做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的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面,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不至于還俗成某位強人的名號。他總不能為解救某處具體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離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啟明執(zhí)意去紐約尋找天堂,真是難為他了。

十五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并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因而想到,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威辛之后人們對詩產(chǎn)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托名文學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文學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么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么好像什么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jīng)夠了,文學干嗎?說藝術源于生活,或者說文學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凌駕于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于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藝術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十六

寫《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jīng)露面,某些正蟄伏于可能性中伺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這不是從技巧出發(fā)。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于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欲之中。于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得(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亦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么透徹。作家絕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導員,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者也一樣,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干凈,你以什么與之共鳴呢?可有誰一點兒都不體會丑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fā)現(xiàn)他人之丑惡,等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之丑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jīng)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于在中國擺脫了貶義,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xiàn)象倒要深想:與此同時,經(jīng)常聽到的還是“挑戰(zhàn)”,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fā)現(xiàn),出頭做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么。只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只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只好就把慘痛的經(jīng)驗歸罪給歷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好像歷史是一只垃圾箱,把些誰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并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歷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歷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jīng)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歷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松著——“笑話,我可有什么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fā)生在你身邊的暴行嗎?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里,你敢于拒絕或敢于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松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里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里砸碎幾只花瓶,又去人家的臥室里割破了兩雙尖皮鞋,然后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xiàn)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并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家主人的發(fā)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內(nèi)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xù)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憂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面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jīng)明確自己的地位,只做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里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謶峙c同情在于: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復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嗎,怎么就至于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zhì)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么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十九

幾年以后我去陜北插隊。在山里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只能是“你們”?!澳銈儭笔遣豢梢匀ゴ虻?,但也還不至于就去挨?!澳銈儭笔且环N候補狀態(tài),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里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xiàn)實的中國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lián)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于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fā)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

二十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臺去,喊:“我就是混蛋!”于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jīng)在承認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時我的心里只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xiàn)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xiàn)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于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非常地害怕了“我們”,有“我們”在轟鳴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繞開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們”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們”這個詞,怕它所發(fā)散的符咒般的魔力,這魔力能使人昏頭昏腦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鄉(xiāng)雞”那樣整整齊齊都排成一股味兒。我說過我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也是這個意思?!拔覀儭焙汀傲觥焙苋菀籽莩赡Х?,強制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拔母铩敝械男斜┱?,無不是被這魔法所害——“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盡力變成“我們”,“我們”干嗎?當然是對付“他們”。于是溝塹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

二十二

“上山下鄉(xiāng)”已經(jīng)三十年,這件事也可以更鎮(zhèn)靜地想一想了:對于那場運動,歷史將記住什么?“老三屆”們的記憶當然豐富,千般風流,萬種惆悵,喜怒悲憂都是刻骨銘心。但是你去問吧,問一千個“老三屆”,你就會聽見一千種心情,你就會對“上山下鄉(xiāng)”有一千種印象:豪情與沮喪,責任與失落,苦難與磨煉,忠勇與迷茫,深切懷念與不堪回首,悔與不悔……但歷史大概不會記得那么詳細,歷史只會記住那是一次在“我們”的旗幟下對個人選擇的強制。再過三十年,再過一百年,歷史越往前走越會刪除很多細節(jié),使本質(zhì)凸現(xiàn):那是一次信仰的災難。

并沒有誰捆綁著我們?nèi)?,但“我們”是一條更牢靠的繩子。一聲令下,便樹立起忠與不忠的標識。我那時倒沒有很多革命的準備,也還來不及憂慮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為是一次壯大的旅游或者探險,有些興奮。也有人確是滿懷了革命豪情,并且果然大有作為。但這就像包辦婚姻,包辦婚姻有時也能成全好事,但這種方法之下不順心的人就多。我記得臨行時車站上有很多哭聲,絕非“滿懷豪情”可以概括。

二十三

不過我現(xiàn)在也還是相信,貧困的鄉(xiāng)村是需要知識青年的,需要科學,需要文化,需要人才。但不是捆綁的方法,不能把人才強行送過去,強行一旦得逞,信仰難保不是悲劇。很可能,人才被強行送過去的同時,強行本身也送過去了。貧困的鄉(xiāng)村若因而成長起幾個強徒,那禍害甚至不是科學能夠抵擋的。

方法常常比目的還要緊。比如動物園里的狼,關在籠子里,寫一塊牌子掛上,說這是狼,可誰看了都說像狗。狼不是被飼養(yǎng)的,狼是滿山遍野里跑的,把狼關在籠子里一養(yǎng),世界上就有了狗。

二十四

直到有一年,奧運會上傳來一陣歌聲,遙遠卻又貼近: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這下才讓我恍然而悟“我們”的位置,這個詞原來是要這樣用的呀,真是簡單又漂亮!我迷上奧運會,要緊的原因其實在這兒。飄蕩在宇宙中的萬千心魂,蒼茫之中終見一處光明,“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于是牽連浮涌,聚去那里,聚去那聲音的光照中。那便是皈依吧,不管你叫他什么,佛法還是上帝。

所以,“我們”的位置并不在與“他們”的對立之中,而在與神的對照之時。當然是指第三位神,即盡善盡美所發(fā)出的要求,所發(fā)出的審問,因而劃出了現(xiàn)實的殘缺,引導著對原罪的領悟,征求懺悔之心。這是神對人的關切,并沒有行賄受賄的邏輯在里面,當然不是獲取實惠的方便之門。

二十五

靈魂不死,是一個既沒有被證實,也沒有被證偽的猜想。而且,這猜想只可能被證實,不大可能被證偽。怎樣證偽呢?除非靈魂從另一個世界里跳出來告密。

可是,卻有一種強大的意志信誓旦旦地宣布:死即是絕對的寂滅,并無靈魂的繼續(xù),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唯此才是科學,相反的期待全屬愚昧,是迷信。相信科學的人竟很少對此存疑,真是咄咄怪事。未被證偽而信其偽,與未被證實而信其實,到底怎么不一樣?倘前者是科學,后者怎么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證明其有,便已經(jīng)是證明其無了?這就更加奇怪,豈不等于是說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嗎?可是,哪一樣科學不是由猜想作為引導?

局面似乎不好收拾。首先,人出生了,便遲早要死,遲早會對死后的境況持一種態(tài)度。其次,死后無非那兩種可能,并無第三類機會。最后,那兩種可能無論你相信哪一種,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科學來撐腰。

二十六

但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義并不一定要由證實來支持。相反,猜想支持著希望,支持著信心。一定要把猜想列為迷信,只好說,一律地鏟除迷信倒不美妙?;钪皇莾H僅有了科學就夠。當然,裝神弄鬼騙人錢財?shù)模苑馍衩饔夼傩盏?,理應鏟除。但其所以要鏟除,倒不是看它不科學,是看它不人道。原子彈很科學,也要鏟除。一個人,身患絕癥,科學已無能給他任何期待,他滿心的堅強與泰然可是牽系于什么呢?地球早晚要毀滅,太陽也終于要冷下去,科學尚不知那時人類何去何從,可大家依然滿懷豪情地準備活下去,又是靠著什么?靠著信心,靠著對未來并無憑據(jù)的猜想和希望。但這就是迷信嗎?但這不能鏟除。相反,誰要鏟除這樣的信心,甚或這樣的迷信,倒不允許。先哲有言:科學需要證明,信仰并不需要。事實上,我們的前途一向都隱藏在神秘中,但我們從不放棄,不因為科學注定的局限而沮喪。那也就是說,科學并非我們唯一的依賴,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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