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語
《彼岸書》是我在西方出的第一本書,該書匯集了我于1848年到1849年間用俄語寫的文章。我曾親自給年輕的文學家費·卡帕用德語口述過這些文章。
如今該書中許多內(nèi)容已然不再新鮮了。[1]五年可怕的歲月畢竟也能教會我們這些最頑固不化、最無愧悔之心的罪人一些什么吧。1850年初這本書在德國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除了像尤里烏斯、福祿培爾、雅各布、法利梅列伊耶爾這些人多為客氣的反響外,無論贊揚還是詈罵都非常激烈,一些才華橫溢、正直誠懇的人,竟然怒火填膺地抨擊這本書。
人們譴責我宣揚絕望,譴責我不懂人民,譴責我以一種愛的苦悶反對革命,譴責我不尊重民主,不尊重民眾和歐洲……
12月2日,有人以比我更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們。[2]
1852年,我在倫敦見到了我最機智的對手佐爾格,他正忙著盡快去美國,因為他覺得在歐洲已經(jīng)無事可干了?!翱雌饋?,”我對他說,“形勢已經(jīng)告訴您我并非完全一無是處?”佐爾格好心地笑著回答我說:“我不需要大費周章就知道,我那時寫的都是胡說八道?!?/p>
盡管有人這樣善意地認可,輿論得出的總的結論和留給人們的總體印象,仍然是對我不利的。這是不是說,暴躁易怒,意味著威脅的逼近;面對未來的恐懼,意味著掩飾自己弱點的愿望,意味著天真任性、頭腦僵化的老年呢?
……俄羅斯人的命運好奇特——他們看得比鄰國人更遠,也更陰郁,并且勇于說出自己的意見——俄羅斯人都是些“啞巴”——米什列如是說。[3][4]
以下文字就是早在我之前我們的一位本國同胞寫下的:
“誰比我們俄國人更能頌揚18世紀的優(yōu)點、哲學之光、習俗的改進,社會精神的無遠弗屆的普及,各民族間密切而又友好的關系,統(tǒng)治方式的溫和?……盡管人類的地平線上仍有幾朵烏云,但明亮的希望之光已經(jīng)照亮了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我們曾經(jīng)以為這個世紀的終結就是人類最大災難的終結,以為終結之后便會繼之以理論與實踐,思辨與行動的結合……這一給人以安慰的體制如今安在?它連根毀滅了,18世紀正在走向結束,而那個不幸的善人跨出兩步為自己量出墳墓,以便帶著自己那受騙上當、被撕碎的心躺在里面,永遠闔上雙眼?!?/p>
誰還敢于思考、期待和預見呢?我們曾經(jīng)愛戴的那些人究竟在哪兒?科學與智慧的果實在哪兒?啟蒙時代啊,我沒能認出你;你渾身浸著血與火,你充滿殺戮和破壞,我沒能認出你。
厭新癥患者得意揚揚。他們說:“這就是你們啟蒙的果實,就是你們科學的果實,而且哲學也正在死亡!”——可憐兮兮,失去祖邦,可憐兮兮,失去血緣,失去父親、兒子和朋友的人在重復:是啊,是正在死亡!
流血事件不可能永遠存在下去,我相信劈砍利劍的那只手總會疲倦的;地心深處的硫黃和硝酸鉀總會耗盡的;雷霆會沉默,寂靜遲早會到來,但這將會是怎樣的寂靜呢?——是不是一種僵死、寒冷而又陰暗的寂靜呢……
在我看來科學的墮落不僅是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甚至近在咫尺。而一旦科學墮落,一旦這座恢宏壯麗的大廈倒塌,慈善的燈火熄滅——世界將會怎樣?我萬分恐懼,我心在顫抖,假使我們能從灰燼中搶救出幾顆火種,假使有幾個人找到了火種,并用它們照亮了自己那間寧靜而又孤處的茅屋——可對世界又該怎么辦?
我掩住自己的臉!
難道在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的種族已經(jīng)達到啟蒙所能具有的最高程度了?接下來就該重新墮入野蠻,再重新一步一步地走出野蠻,就像西緒福斯推的那塊石頭,剛被推到山頂,石頭便由于自己的重量又滾了下去,于是這位永恒的勞工就不得不又一次把它推向山頂?——這形象好不令人悲傷!
如今我覺得似乎就連編年史也在證實這種觀點的或然性。我們未必知道古代亞洲那些民族和公國的名稱,但根據(jù)某些歷史片段可以斷定這些民族不是野蠻人……一個個公國覆滅了,一個個民族消失了,從塵埃中誕生了新的種族,他們誕生于黑暗中,曙色熹微中,誕生于襁褓中,他們經(jīng)過學習終于成名。也許,早在埃及的光輝閃耀之前,許多地域沒入永恒,人的頭腦里有過幾個白天,黑夜也曾數(shù)次使人靈魂晦暗。
埃及的啟蒙運動是和希臘啟蒙運動結合在一起的,羅馬人就是在這一偉大學派中學習的。
繼這一輝煌時代而來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的野蠻。
濃密的黑暗是漸漸變得稀薄,漸漸變得清亮起來的。終于,太陽出來了,善良而又有仁愛之心的人們見識了人類取得的一個又一個成就,看見完美的目標已然近在咫尺,于是,他們興高采烈地歡呼:到岸了!可是,天空中突然風云變色,人類的命運被淹沒在醞釀風云的烏云中!啊,后代呀!怎樣的宿命在等待著你?
有時候令人難以忍受的憂郁擠壓著我的心口,有時候我會跪倒在地,張開兩臂向那位不可見者祈禱……沒有回答!——我的腦袋低垂在胸口。
在同一個圓中的永恒運動,永遠的周而復始,永遠的晝夜交替,晝夜輪回,歡樂之水只有一滴,悲傷的淚水卻匯成汪洋大海。我的朋友!我,你,我們究竟該怎么活下去呢?我們的祖先又是靠什么活的呢?我們的后代又將何以為生呢?
我的精神萎靡不振,充滿憂傷![5]
這些充滿痛苦和憤懣、眼淚和憂傷的文字,寫于90年代末?!帷っ住たɡ方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