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腳委員
辛亥革命期間,圍繞著女人的小腳與男人的辮子,有一場非常廣泛的爭論,爭論雙方壁壘森嚴,并因其截然相反的褒貶態(tài)度,分成了“國粹派”與“國恥派”。
我們那個地處中華民族文化發(fā)祥地的河南省,有一位辛亥元老,是“國恥派”。據(jù)說他在日本留學期間,有一次參觀博物館,看到展品中居然有一雙支那婦女的三寸金蓮模型,不禁怒火中燒,揮拳砸碎了許多顯示大和精神的展品,被作為政治犯,驅(qū)逐出境。我見過這個人。我見他時,他已是耄耋長者了。他身材瘦小,面色陰沉,穿一件發(fā)白的大褂,那氣派遠比不上他那些坐在雪佛蘭汽車里的當年同志。隔壁一戶人家,為田畝上的事同縣里一個有名的惡霸打官司,他最恨這個惡霸,聽到這事,主動登門幫鄰居往省高級法院遞呈子。他一來,嚇得附近不是天足的媳婦們不敢露面??墒悄菓舸蚬偎炯业拇笙眿D,就不是天足;吃飯時,那位長房媳婦竟敢扭動蓮步前去上菜,他老也毫不動容,全無傳說中的那種銳氣。因而,我們一群等看熱鬧的孩子十分失望,并對他革小腳命的那段歷史,產(chǎn)生懷疑。
新中國成立后,偶爾閱讀一本關(guān)于辛亥革命的書,里面赫然有他的大名,這使我不能不對他的元老資格重新加以肯定了。
人的聯(lián)想怪得很,每想起他,我就想到小腳,每想到小腳,我就又想到他革命的不徹底,革命的不得意,頗感惆悵。
這位元老進行的小腳革命,分明很不徹底。辮子革命不管開始受到趙老太爺和阿Q們多么強烈的反對,但還是一次完成了的。到我懂事的時候,除了私塾先生后面拖一條花花白白的細辮之外,就是在那十分閉塞的村子,男人們的頭也都光光的了。而小腳則不然,到處可見。所以非得進行二次革命甚或三次革命不可。我見過對小腳進行的二次革命,不過,主持這次革命的已不是那位元老,而是兩個十八九歲的放腳委員。
前不久,遇到文藝界的兩位老大姐——曾克和藍光。談起來,知道她們抗日戰(zhàn)爭初期都在洛陽及附近農(nóng)村工作過,活動過;宣傳抗日,發(fā)動群眾。那時,她們也不過十八九歲吧。因而,我又想起那兩位放腳委員。
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經(jīng)常有些什么丈量委員、派丁委員、查學委員到村上來。不知道這些“委員”之稱是確有的,還是老百姓想當然叫出來的。一天,有兩個女兵,步伐英武地走進保公所。保長后來帶她們到小學校住下,并叫保丁敲鑼吆喝,召集全村小媳婦、大閨女到小學校開會。聽說來了兩個女兵,鄉(xiāng)下人愛看稀罕,來開會的人空前地多,連一些老大娘也拿著紡錘、鞋底,一扭一扭地來看熱鬧。
兩個女兵都是一身黃軍裝,腰里扎條寬皮帶。短發(fā)只及耳梢,軍帽一壓,幾乎看不到頭發(fā)。年紀小點的,長得很渾實,圓圓的面孔黑紅,濃眉大眼;年紀大點的,身材挺秀,瓜子臉,白白凈凈。兩個人的神情都很嚴肅,一派軍人風度。
“喲,你看那頭發(fā),到哪里去了?活像倆小子?!币晃焕洗竽锔皆谝晃患{鞋底的大娘的耳朵上說。
“看如今這些妞們,都瘋成啥啦,咱們都得為她們臉紅?!奔{鞋底的大娘撇撇嘴。
“那高的,給你當男人倒不錯?!币粋€大閨女同她的同伴打趣。
“哎喲,你們看那雙腳,多野,嘻嘻……”小媳婦們偷笑著。
保長向大家介紹,這兩個女兵是上邊派來的放腳委員。這個“委員”不是保長想當然加的,人家有公函,上面蓋著駐洛陽一個大衙門的大紅印。
長得秀氣的女兵向大家講話。她說抗日不分男女,婦女要抗日,就得放腳,纏個小腳怎么同日本鬼子打仗呢?纏腳的年輕婦女,回去都要放腳,過兩天她們要挨門挨戶去查。誰都得放,不放不行!
“誰不放腳,就是不想抗日。漢奸才不想抗日呢!”那黑小子般的女兵,把大腳片跺得咚咚直響。
場上再沒人言聲了。有的小媳婦嚇得哆哆嗦嗦,有的大閨女在找機會溜走,到女兵教大家唱“工農(nóng)兵學商,一起來救亡”的時候,場上的人已不多了。
那兩天,兩位放腳委員真的挨家挨戶去查,去動員。有些纏腳的扯開了丈二裹腳布,放了腳,也有些東躲西藏的,保長就把兒媳婦藏起來,說是回了娘家。
下晌,保長的兒媳婦到碾盤上碾谷子,被兩個委員看到了。那媳婦丟下簸箕就跑,兩個委員甩開腿猛追,天足在小腳面前顯示出了優(yōu)越性,沒跑半條街,保長的兒媳婦就被手里掂著皮帶的黑小子女兵逮住了。
“我看你往哪里跑?就憑你這雙金蓮?”
“黑小子”勝利地齜齜牙,笑了。
“為什么不肯放腳?”大點的女兵問。
“我公公不準……”小媳婦哭了。
“你回去,我們找你公公說理。”
傍黑,村民們端著粗瓷大碗一面喝紅薯葉面條,一面詭秘地說道著。都說村里來了兩個狐貍精,專叼閨女媳婦的小腳……
“保長,半夜打兩槍,嚇走她倆?!?/p>
“不急,急什么?”保長詭譎地笑笑。
驢上槽,雞進窩。村莊剛剛安靜下來,趙肉頭家像失火似的,傳出一片哭叫聲。
“我要你放腳,我要你放腳?!壁w肉頭把鍘草的鍘刀搬到院中,扯開嗓子吆喝,“看我把腳給你鍘了!”
趙肉頭是個肉頭戶,日子過得富裕,身下有個十七八歲的閨女,名叫槐花,已許了人家。這時槐花嚶嚶地哭著,一雙變形的腳,還浸在熱水盆里。
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人們有些不解,趙肉頭一貫來性情“肉”,今日是咋著啦?
“肉頭老哥,我說你就別動火了。”保長不陰不陽地說,“如若你把槐花的腳鍘了,槐花還怎么抗日呢!”
“鍘是鍘不得?!比忸^的老婆哭哭啼啼地,“可到秋上人家就要接人,要是人家嫌腳大,悔了這門親,咋辦?不得情害她一輩子?”
“鍘,非把這不爭臉的腳鍘掉不可!”趙肉頭把鍘刀往上一提,失去理智地吼道:“槐花,你出來!”
“大義鍘腳,事關(guān)風氣淳化之為也!”私塾先生傲慢地把辮子拉到胸前,口中念念有詞。
“鍘吧!”只聽一聲大吼,“黑小子”已把一只腳擱到鍘刀的刀座上了。
“鍘吧,怎么不鍘呢!”“黑小子”向趙肉頭仰仰下巴。
趙肉頭呆在那里。
“你想干什么?破壞抗日?”秀氣的女兵威嚴地掃視了一下趙肉頭和保長他們。
趙肉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鍘刀向外移了移,等“黑小子”的腳離開了刀座,慢慢放下鍘刀,舒口氣,強充硬漢地說:
“我女兒的腳,你們管不著?!?/p>
“就是要管!”“黑小子”叉住腰,一腳踢翻了鍘刀。
“肉頭,你鬧得太不像話了。派丁、派款,咱村沒有少過,這放腳的事,也是為了抗日,你這般鬧騰,上面不知道還當是我抗日不力呢,叫我的臉往哪處擱!”保長義正詞嚴,把肉頭數(shù)落了一番,又走上前對女兵說:“這兩天兩位委員辛苦了,先回學校歇著,肉頭的事,明天到保公所理論?!?/p>
正在這時,我那總想顯點威風的祖母,差人來請這一干人過去說話。
我祖母在地面上大事管不了,卻愛管點閑事。自從放腳委員進村,她就聽到不少議論。她去過大地方,見過大世面,對大腳片子雖無好感,卻也不特別憎惡。因此,對放腳不放腳,她總覺得無可無不可。但為此事村上竟鬧到這種地步,她認為到了非她老人家出來說話不行的緊急關(guān)頭了。
“唉,這腳大腳小,有什么關(guān)系呢?”祖母見到大地方來的人,總要盡力講“官話”。
“老太太,你不贊成婦女抗日嗎?婦女要參加抗日,就得放腳?!薄昂谛∽印闭f得激昂慷慨。
“俺不贊成抗日?俺家?guī)浊笋R都在黃河北同日本人真槍真刀地打著呢?!弊婺刚f的幾千人馬就是我父親的部隊。她喜歡把父親的部隊說成“俺家的”,這是她說話的一種風格。
“我們知道老太太是擁護抗日的——”
祖母的虛榮心極容易得到滿足,還沒等那位長得挺秀氣的女兵說完,就笑了,笑聲打斷了女兵的話。
“是嘛,放腳有什么不好,我使丫頭都使大腳的,大腳能跑?!弊婺皋D(zhuǎn)過身瞧著保長,繃緊滿是皺紋的臉?!斑@點道理都不懂,挨家挨戶說一說,叫年輕媳婦和閨女家都放腳抗日!”祖母態(tài)度莊嚴,字字脆響,儼然抗日英雄。這種英雄,祖母是樂意當?shù)?,反正我家也沒有人需要放腳。
保長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有老太太支持,這工作就好做了?!毙銡獾呐H有心計地笑了笑。
“挨門挨戶再說一說?!弊婺父鼇砹司?,“凡是放腳的,不論媳婦閨女,每人補一斤紅糖,二十個雞蛋?!?/p>
“老太太,這也不是坐月子。”保長狡黠地眨眨眼皮。
“也不叫你出,也不叫保公所出,這筆開銷從俺這里出?!弊婺钙綍r極省,一時心血來潮用錢卻也闊得很。
“好,好?!北iL應(yīng)著。
祖母瞧了一下一直沒敢出聲的趙肉頭。
“肉頭,你的事咋辦?”
“呵呵……”趙肉頭掀動了兩下嘴唇,講不出聲了。
“這樣吧,要么你叫槐花放腳,要么你為放腳的閨女媳婦們捐一石麥,怎樣?”
“我,我捐一斗吧?!壁w肉頭想著一斗麥子,疼得心直往下墜。
“不行,人家抗日,你不抗日,拿一石麥子叫人家吃吃,應(yīng)該吧?”祖母逼視著趙肉頭,她最能揣摩趙肉頭的心情。一石麥就是五百斤,趙肉頭不是拿不出,但要他拿這個數(shù),他寧肯不要女兒的腳。
趙肉頭屈服了,同意女兒放腳。
保長輕蔑地瞅了瞅哭喪著臉站在自己身旁的趙肉頭,輕聲說:“看你那熊樣,像死了爹。怕啥?今黑半夜嚇跑她倆有啥難的?!?/p>
祖母又發(fā)話了:“把兩位委員的行李搬到前院客廳里,要她倆住在這里。兩個閨女家,住在學校空落落的,總不好。”還沒等兩位委員表態(tài),祖母拉住一位的手又說,“閨女,在我這里歇幾天,有啥難的,直同我說,看誰敢欺侮你們。”
一聲“閨女”,祖母把自己置于兩位委員之上了。這正是祖母的不凡處。
放腳委員離村之后,保長不知從哪里聽來的風聲,說這兩個女兵是吃“紅”飯的。不過,誰也沒有再想這件事,只是有的閨女媳婦又把腳悄悄纏上了。
過了一年,那個秀氣的女兵又來了。這次她不是什么委員,而是小學校新聘的音樂老師。她姓李,我們都叫她李老師。
她教我們唱了許多歌。她還會畫畫,演戲;哪里有廟會,就帶我們?nèi)パ莩?,宣傳“抗?zhàn)到底”“打倒?jié)h奸”。傍晚她常帶著我們到村里唱歌,大家排著隊,一面走一面唱,最常唱的一首是這樣的歌:
快樂的心隨著歌聲跳蕩,
快樂的人們神采飛揚,
誰永遠能跟著它一路前進,
他一定永遠地不會消亡……
后來她被從三青團區(qū)隊部受訓回來的兩位老師擠走了。人們又傳說她是共產(chǎn)黨,這一次大概是真的了,以后再沒聽到她的消息。
又有一些閨女媳婦把腳纏上了,這可能是放腳和赤化有點關(guān)系的緣故。山民們有時是很敏感的。
小腳得到徹底解放是土改時候的事了。那可以說是第三次小腳革命。
1985年8月18日 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