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里人家
也許對于中國哲學和倫理來說,注重的是社會,不是宇宙;是人倫日用,不是地獄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這樣的思維方式?jīng)Q定了人們只是想尋找一些安慰,至于那種深層次的大寧靜,至于真正意義上的“桃花源”,似乎誰也不愿意多想,誰也不愿意領(lǐng)會太深。
|一|
宏村對我來說并不陌生。
我曾多次來過這里,也曾細細地研究過這個村落的歷史和結(jié)構(gòu)。整個村落依山傍水而建,最令人驚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抓住了“水口”,讓山澗之水順坡而下,然后沿著每家房屋修建水渠,使得清澈見底的山水能從每戶人家的門口經(jīng)過,不僅方便了居民的生活,而且有利于民宅的防火。
宏村形成村落的時間大約在南宋,發(fā)達卻是在明代。自明朝永樂年間起,外出徽商紛紛返鄉(xiāng),帶來了大筆資金,就想著如何精心打造自己的家園。據(jù)記載,宏村的規(guī)劃專門請了縣城的風水先生何可達,他在詳細審察山川走勢后,確定了宏村在整體上按照“?!钡男螤钸M行建設(shè)的方案,村莊設(shè)計成牛形,設(shè)有“牛腸”“牛胃”“牛肚”等“器官”。
這樣精致而大膽的設(shè)計,堪稱絕妙手筆。根據(jù)何可達的設(shè)計,村民先把村中那口僅有的小泉窟,按照民間“花開則落,月滿則虧”的傳統(tǒng)說法,開掘成半月形的水塘,取名為“月沼”。然后水接上游,引出西流的活水,南轉(zhuǎn)東出,經(jīng)各家各戶門前流淌,又經(jīng)過月沼,最后流回溪水下游。
這就形成了迂回每家門口的水渠。村民們利用天然的地勢落差,使水渠中的水流始終保持活性,同時在上游設(shè)置水閘,控制水的流量,這樣,水渠之水就能長年不枯。
宏村的風水布局從一開始就有著強烈的理想色彩和實用價值,也表明村莊的建設(shè)者們有很強的經(jīng)濟實力。據(jù)說,永樂年間建設(shè)村莊的時候,時任山西糧運主簿的宏村人汪辛,就為家鄉(xiāng)的水系建設(shè)捐獻了一萬兩白銀。然后,各界人士紛紛捐款。
強大經(jīng)濟實力的支撐,使得這個小小的、位于群山環(huán)繞當中的村莊變得不同凡響,由此也使宏村成為徽州古村落的代表。
有人說宏村是“中國畫里的村莊”,的確是這樣,宏村流水潺潺,樹影婆娑,遠山朦朧,青瓦粉墻,難怪很多游人會把這里當作陶淵明的“桃花源”。
|二|
一直有人在爭論黟縣與陶淵明《桃花源記》的關(guān)系。
東晉詩人陶淵明在41歲那年,曾經(jīng)在安徽與江西交界的彭澤縣擔任縣令。現(xiàn)在,安徽省東至縣的部分地區(qū),就歸當時的彭澤縣管轄。處理政務(wù)之余,生性散漫的陶淵明更喜歡寄情于山水,他在東至縣的牛頭山上,親手種下兩株菊花,真正開始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然生活。但陶淵明在彭澤縣待的時間并不長,80多天后,陶淵明便對爾虞我詐的官場沒了興趣,辭去了縣令,回到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開始了真正的隱居生活。這段經(jīng)歷,陶淵明曾經(jīng)在那篇著名的《歸去來兮》中描述過,這寫的正是他在彭澤縣當了80多天縣令后回家的感受。他在文中寫道:“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富貴非吾愿……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文中表達的是陶淵明回家后的一身輕松和歡欣。而在幾年后,陶淵明完成了《桃花源記》的寫作。
在我看來,陶淵明對桃花源的向往,似乎并沒有多少矯情的成分。這與當時社會的道教和佛教的日益興盛有關(guān)。中國文化和思想發(fā)展到東漢時,儒學的強調(diào)進取以及簡單意義上的積極應世顯然不能應對人們越來越復雜的思想。因此,當佛教傳入以及道教興盛之時,那種直接面對彼岸、完全不同價值觀的思維方式給中國知識分子以強大的沖擊,讓他們在對人生表達疑問的同時,也有意識地調(diào)整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方式。陶淵明即是這樣。由于對人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陶淵明等很明顯地把人生目標由功名轉(zhuǎn)為趣味,要求“及時行樂”,要求“快樂每一天”,要求回到原始和自然的混沌狀態(tài)中去。正是在這樣的思想下,陶淵明寫作了他的《桃花源記》,表達了他對那種自然狀態(tài)下快樂生活的向往。
世間是否存在一個真實的桃花源?桃花源究竟在哪里?這也就成為后人爭論不休的話題。有人推斷,陶淵明在彭澤時生活的牛頭山與黟縣直線距離不過70多公里,山重水復之間,陶淵明極可能到過黟縣,便依著黟縣的風情風貌寫作了《桃花源記》。這種說法很是大膽。但我覺得最基本的一點就是,陶淵明是一個文學寫作者,作為一個文學寫作者,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人生理想來進行桃花源的虛構(gòu),所以桃花源不可能是一個完全的實景。當然,在寫作過程中,陶淵明有可能借用一些看到過的景象加以描繪,借景抒情,但這很明顯是一個創(chuàng)造過程。所以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關(guān)于桃花源的場景究竟來自何方,完全是一種無意義的考證。很多問題,把它放在一個最基本的層次上加以考慮,反而會變得簡單起來。
|三|
現(xiàn)在,如果白天的宏村還讓人看不清晰的話,那么,夜晚的宏村就別有一番真味。
白天當然是雷同的,是嘈雜的,是功利的,是屬于導游以及小商小販的,是屬于應景文章與生硬解說詞的。而夜晚的宏村呢,在褪去這些嘈雜的表象之后,會不會又恢復它的本來面目,重新變得深沉安靜呢?
正是雨后,天黑得非常純粹,但宏村的晚上卻很明亮,南湖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裝上霓虹燈了,湖中的荷葉在燈光的照射下,婆娑著,曖昧著,也虛假著。
時已深秋,那些應該是快要枯干的荷葉吧,在光影中,竟有點像水墨畫的樣子。與漆黑的夜相比,彩色的燈光過于淺薄和熱情,但在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宏村當然會收起歷史的矜持,賣弄起風塵女子的媚眼。
在明明滅滅的燈光里,我們在宏村的巷道中行走著,雖然已是夜晚,但還有那么多游人,跟我們一樣,在夜的宏村游歷。跌跌撞撞中,我們經(jīng)過了一個很大的門,門楣上高懸“承志堂”的牌匾。我想起來了,這間屋子,我曾經(jīng)來過很多次,它可以說是宏村乃至徽州比較有代表性的建筑。
它完全就是由財富堆積起來的,屋舍占地2100平方米,建筑面積3000平方米,整個屋子的工藝非常考究,甚至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屋內(nèi)都是異常精細的木雕,鍍金飾銀,金碧輝煌。木雕有戲文圖,有吉祥圖,有百子圖,還有官運亨通圖、財源茂盛圖。設(shè)施也很完整,整個屋子,不僅有美化環(huán)境、陶冶性情的花園、魚塘,而且有打麻將的“排山閣”、抽鴉片的“吞云廳”,一切可謂應有盡有。據(jù)說,當年屋主人汪定貴在建造屋舍時,僅用于木雕表層的飾金,即費去黃金百余兩。
關(guān)于汪定貴的具體身世以及個性特征,似乎史書上記載得并不翔實,只是說他曾經(jīng)是一位徽商,在積累了巨大財富之后,人生目標遭遇了城墻,只好歸鄉(xiāng)退隱。他先是花了很多錢捐了一個五品官,然后,又花了很多錢和精力修筑自己的屋舍。可以想象的是,雖然汪定貴隱于山水了,沒于村落了,但在骨子里,他卻無時無刻不做著功名的美夢。那種對功名的欲望、對名利的追逐,并沒有因為隱匿而變得淡泊,欲望只是從明處轉(zhuǎn)到了暗處,從思想滲入骨髓,從白天的幻想變成了夜晚的游夢。
宏村還有很多汪定貴,徽州也還有很多汪定貴。正視世間,又有幾人有陶淵明那樣的通透和曠達呢?對于中國文化而言,進與退,似乎永遠是中國人的一個兩難命題,而中國人一直習慣于在這樣的兩難中自作聰明地游刃著,也平衡著。宏村,乃至整個徽州,一直游離搖擺于這兩種思想,當前進的步履遭遇“此路不通”時,只好退而尋求另外一種心安之路。而這兩種看似截然相對的思想,在徽州,恰到好處地找到了自己的平衡支點。
我們從宏村出來的時候,天又開始下起了雨,陰冷逼人。我突然想起,當年風水先生何可達測量風水準備大規(guī)模建設(shè)宏村的時候,正是15世紀的永樂年間。幾乎是與此同時,在西方,達·伽馬航海,哥倫布航海,麥哲倫航海。從宏村的開始建設(shè)到19世紀末年的汪定貴,在宏村這個彈丸之地上,投入了多少財富,囤積了多少財富,又腐爛了多少財富呢?無數(shù)的財富都用于細得不能再細、考究得不能再考究的木雕、磚雕、石雕上,用于別出心裁的暗藏和自戀上,用于詩詞的排遣以及麻將、大煙上。而與此同時,在地球的那一邊,用財富打造的卻是威猛的戰(zhàn)船,航行在太平洋、大西洋上,勢不可當。
當歐洲列強威猛的戰(zhàn)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去追逐財富時,我們卻在把財富囤積在群山深處,竭力構(gòu)筑著自己的“桃花源”。在重重疊疊的群山之中,人們是看不到海的,我們就這樣與世界漸行漸遠,南轅北轍。
|四|
從表面上來看,現(xiàn)在宏村附近的塔川,似乎更像是當年的桃花源。
當車從宏村邊上滑過,一轉(zhuǎn)彎,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個小小的村莊掩映在一片紅色之中。那便是塔川了。到了村口,映入眼簾的是五棵巨大的古樹,它們分別是樟、榧、楓等,每株都需數(shù)人合抱才行。這樣的老樹是村莊最好的點綴,就像一篇好文章,開頭肯定有幾句不凡的語句。老樹是最有生命力的東西,也是最有靈性、最富有神秘意味的,它的存在往往讓人不敢小覷。塔川村口古木形態(tài)各異,仿佛是自然的精靈,有這樣的老樹矗立在村口,這個地方肯定是有點不凡了。
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村,只有30來戶人家,它位于宏村到木坑竹海景點途中,距宏村僅2公里。它的著名,是因為在它的村前村后,生長著很多烏桕樹和楓樹,一到秋天,便有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紅。因為有著這樣的美景,自然吸引了不少的城市人。
塔川整個村子倚山而建,層層疊疊,錯落有致,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巨型寶塔藏身在山谷之間,掩映在濃蔭叢中。也許正是這樣,它才得名“塔川”吧。進了村莊之后,我們很輕易地就把塔川走了個遍,這是一個典型的徽州小山村,恬淡、古樸、安靜、寡欲,與附近宏村的人丁興旺相比,塔川顯得非常破敗,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完整的古跡了。并且與宏村全民皆商的風氣相比,塔川人竟然連生意的概念也是如此淡薄。當我們提出讓房東吳老師給我們在當?shù)刭I只土雞煨湯時,吳老師竟然面露難色,他說,村里人絕不賣生蛋的母雞,再貴也不賣。還真的是這么回事,我們在田野里散步的時候,碰到了幾個當?shù)厝耍斘覀兲岢鲆邇r買他們的老母雞的時候,他們竟然表現(xiàn)得不屑一顧——這真有點桃花源似的感覺,犟頭倔腦偏又認真異常,誰又會相信,這是在商品經(jīng)濟氛圍濃郁的現(xiàn)在呢?
在這樣的山村居住,自然也會變得古樸純情。我們也一下變得天真起來,我們在村前的山野中漫步,猜測各種農(nóng)作物的名字,然后嬉笑著互相貶損。我們似乎忘卻了城市給我們的很多壓力,仿佛回到了遙遠的童年時光。當我們來到一個破舊的小學校前的空地上時,每個人都放下了矜持,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童年時所學的少林拳,另一些人則在操場上玩起了“跳房子”的游戲,直到我們筋疲力盡、氣喘吁吁。可是當我們的興奮勁過后,彼此詢問誰愿意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時,每個人都猶豫起來:“最多一個禮拜吧,畢竟,太寂寞了!”
夜一降臨,塔川就變得非常安靜了。我們在房東吳老師的老屋子里喝著帶來的酒,幾乎沒有什么下酒菜,我們就著粗茶淡飯聊著天。吳老師說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因為村子太小,地也少,只好靠打工掙點錢。我們跟吳老師一邊談天一邊看電視,在那間破舊的老屋子里,電視竟然能夠收到很多境外臺,我們看了一會兒鳳凰臺直播的阿拉法特葬禮的報道,然后大伙都感到陰冷得不行,便一個個早早休息了。
在塔川的夜半時分,我竟突然醒了,醒來不是由于聲音,而是因為過于寂靜。寂靜真的會給人壓力,讓人心慌意亂。我很想起床走到戶外去,但窗外一直瀝瀝地下著雨。有好幾只飛蛾看見燈光,從窗縫里擠了進來,也許,它們長期處在寂靜的氛圍中,受不了,想接近燈光,接近熱鬧。而我們這一行人,卻想著重歸寧靜,尋找寧靜。我突然想到,寧靜從來就是與熱鬧相伴而生的,無所謂熱鬧,就無所謂寧靜;無所謂寧靜,也就無所謂熱鬧。似乎每一個人面前都存在著一座無形的橋,從寂寞走向熱鬧,就叫名利橋;從熱鬧回歸寂寞,則叫奈何橋。對于陶淵明時代的文人而言,的確是存在著一個桃花源的,那是中國文人的最高理想,是由老莊一脈延續(xù)下來的,代表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人文理想,代表著對古樸和自然的向往,是一種純精神的東西。但那種反向的追求,就一定能讓人心安愉悅嗎?
也許對于中國哲學和倫理來說,注重的是社會,不是宇宙;是人倫日用,不是地獄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這樣的思維方式?jīng)Q定了他們只是想尋找一些安慰,至于那種深層次的大寧靜,至于真正意義上的“桃花源”,似乎誰也不愿意多想,誰也不愿意領(lǐng)會太深。
我們就在塔川度過了令人難忘的一宿。待我們第二天上午乘車離開時,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那些緋紅的烏桕樹,竟然有著另一番景象。那哪里是樹呢,遠遠地看去,那些田野里的烏桕樹,三三兩兩的,分明就是一朵朵碩大無朋的花。樹也是可以成為花的,只要它安安靜靜地一直生長,總有一天會如花一樣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