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像孩子一樣生活
青春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名詞!
自古以來的人都贊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上У侥銈兌梦业脑挼囊馑嫉臅r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么事體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chǎn)、失戀、broken 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只籃來,寶姊姊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fā)現(xiàn)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詳,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jīng)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chuàng)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chuàng)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chuàng)作欲、表現(xiàn)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你們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chuàng)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煞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我從學?;貋?,你已經(jīng)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shù)摹昂摺弊趾暗媚憧蘖?。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xiàn)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于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y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里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yōu)楦屑さ臅r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的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作“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么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xiàn)實終于要暴露的。這是我經(jīng)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都經(jīng)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wǎng)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p>
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一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捉一個四歲的孩子華瞻來騎在膝上,同他尋開心。我隨口問:
“你最喜歡什么事?”
他仰起頭一想,率然地回答:
“逃難?!?/p>
我倒有點奇怪“逃難”兩字的意義,在他不會懂得,為什么偏偏選擇它?倘然懂得,更不應該喜歡了。
我就設法探問他:
“你曉得逃難就是什么?”
“就是爸爸、媽媽、寶姐姐、軟軟……娘姨,大家坐汽車,去看大輪船。”
??!原來他的“逃難”的觀念是這樣的!他所見的“逃難”,是“逃難”的這一面!這真是最可喜歡的事!
一個月以前,上海還屬孫傳芳的時代,國民革命軍將到上海的消息日緊一日,素不看報的我,這時候也定一份《時事新報》,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舊報,等候今天的新報的時候,忽然上海方面槍炮聲起了,大家驚惶失色,立刻約了鄰人,扶老攜幼地逃到附近的婦孺救濟會里去躲避。其實倘然此地果真進了戰(zhàn)線,或到了敗兵,婦孺救濟會也是不能救濟的。
不過當時張皇失措,有人提議這辦法,大家就假定它為安全地帶,逃了進去。那里面地方很大,有花園、假山、小川、亭臺、曲欄、長廊、花樹、白鴿,孩子們一進去,登臨盤桓,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車在墻外轟過,上海方面的機關槍聲、炮聲,愈響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聽聽,想想,方才覺到這里也不是安全地帶,當初不過是自騙罷了。有決斷的人先出來雇汽車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們結合鄰人來商議,也決定出來雇汽車,逃到楊樹浦的滬江大學。于是立刻把小孩子們從假山中、欄桿內捉出來,裝進汽車里,飛奔楊樹浦了。
所以決定逃到滬江大學者,因為一則有鄰人與該校熟識,二則該校是外國人辦的學校,較為安全可靠。槍炮聲漸遠漸弱,到聽不見了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已到滬江大學。他們安排一個房間給我們住,又為我們代辦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的黃浦江邊的青草堤上,悵望云水遙憶故居的時候,許多小孩子采花、臥草,爭看無數(shù)的帆船、輪船的駛行,又是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鄰人步行到故居來探聽情形的時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經(jīng)招展在晨風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從此可慶承平了。我們就雇汽車去迎回避難的眷屬,重開我們的窗戶,恢復我們的生活。從此“逃難”兩字就變成家人的談話的資料。
這是“逃難”。這是多么驚慌、緊張而憂患的一種經(jīng)歷!然而人物一無損喪,只是一次虛驚;過后回想,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發(fā)地出門游覽兩天。我想假如我是預言者,曉得這是虛驚,我在逃難的時候將何等有趣!素來難得全家出游的機會,素來少有坐汽車、游覽、參觀的機會。那一天不論時,不論錢,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舉行這游歷,實在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這快味!他們逃難回來以后,常常拿香煙篦子來疊作欄桿、小橋、汽車、輪船、帆船;常常問我關于輪船、帆船的事;墻壁上及門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筆畫的輪船、帆船、亭子、石橋的壁畫出現(xiàn)??梢娺@“逃難”,在他們腦中有難忘的歡樂的印象。所以今晚我無端地問華瞻最喜歡什么事,他立刻選定這“逃難”。原來他所見的,是“逃難”的這一面。
不止這一端:我們所打算、計較、爭奪的洋錢,在他們看來個個是白銀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血汗涔涔的勞動者,在他們看來個個是無目的地在游戲,在演?。灰磺薪ㄔO,一切現(xiàn)象,在他們看來都是大自然的點綴,裝飾。
唉!我今晚受了這孩子的啟示了:他能撤去世間事物的因果關系的網(wǎng),看見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創(chuàng)造者,能賦給生命于一切的事物。他們是“藝術”的國土的主人。唉,我要從他學習!
二
兩個小孩子,八歲的阿寶與六歲的軟軟,把圓凳子翻轉,叫三歲的阿韋坐在里面。他們兩人同他抬轎子。不知哪一個人失手,轎子翻倒了。阿韋在地板上撞了一個大響頭,哭了起來。乳母連忙來抱起。兩個轎夫站在旁邊呆看。乳母問:“是誰不好?”
阿寶說:“軟軟不好?!?/p>
軟軟說:“阿寶不好?!?/p>
阿寶又說:“軟軟不好,我好!”
軟軟也說:“阿寶不好,我好!”
阿寶哭了,說:“我好!”
軟軟也哭了,說:“我好!”
他們的話由“不好”轉到了“好”。乳母已在喂乳,見他們哭了,就從旁調解:“大家好,阿寶也好,軟軟也好,轎子不好!”
孩子聽了,對翻倒在地上的轎子看看,各用手背揩揩自己的眼睛,走開了。
孩子真是愚蒙。直說“我好”,不知謙讓。
所以大人要稱他們?yōu)椤巴伞薄巴琛?,要是大人,一定懂得謙讓的方法:心中明明認為自己好而別人不好,口上只是隱隱地或轉彎地表示,讓眾人看,讓別人自悟。于是謙虛、聰明、賢慧等美名皆在我了。
講到實在,大人也都是“我好”的。不過他們懂得謙讓的一種方法,不像孩子直說出來罷了。謙讓方法之最巧者,是不但不直說自己好,反而故意說自己不好。明明在諄諄地陳理說義,勸諫君王,必稱“臣雖下愚”。明明在自陳心得、辯論正義,或懲斥不良、訓誡愚頑,表面上總自稱“不佞”“不慧”,或“愚”。習慣之后,“愚”之一字竟通用作第一人稱的代名詞,凡稱“我”處,皆用“愚”。常見自持正義而赤裸裸地罵人的文字函牘中,也稱正義的自己為“愚”,而稱所罵的人為“仁兄”。這種矛盾,在形式上看來是滑稽的;在意義上想來是虛偽的、陰險的?!盎薄疤搨巍薄瓣庪U”,比較大人評孩子的所謂“蒙”“昏”,丑劣得多了。
對于“自己”,原是誰都重視的。自己的要“生”,要“好”,原是普遍的生命的共通的大欲。今阿寶與軟軟為阿韋抬轎子,翻倒了轎子,跌痛了阿韋,是誰好誰不好,姑且不論;其表示自己要“好”的手段,是徹底的誠實、純潔而不虛飾的。
我一向以小孩子為“昏蒙”。今天看了這件事,恍然悟到我們自己的昏蒙了。推想起來,他們常是誠實的,“稱心而言”的;而我們呢,難得有一日不犯“言不由衷”的惡德!
唉!我們本來也是同他們那樣的,誰造成我們這樣呢?

兒女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載上火車,送回鄉(xiāng)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這舉動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什么計劃,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贏得世故塵勞,作弄幾番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chuàng)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經(jīng)》經(jīng)文:“十方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云點太清里;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里的籃缽、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里的兒子。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么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后,鄰居的友人過來閑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癡態(tài),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于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于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于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后我對他們怎樣?現(xiàn)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xiàn)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xiāng)的平屋里,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鉆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tài)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fā),身體上汗氣已經(jīng)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jīng)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fā)泄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xiàn),他滿足之余,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發(fā)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 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xiàn)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fā)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姊姊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边@詩的表現(xiàn)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shù)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xiàn)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jié)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于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shù)學的、概念的表現(xiàn),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tài)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jīng)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疾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糨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jīng)由于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yǎng)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糨糊瓶里。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里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后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于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jīng)受了種種現(xiàn)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揖讓、進退、規(guī)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系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xiàn)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系!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xù)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芭螅愐??!辈⒂诖蟮厣系娜耍际峭惖呐笥?,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xù)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齊生并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jù)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華瞻的日記
一
隔壁二十三號里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極愿意,就從母親懷里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只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和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飯。我說:“不高興。”媽媽說:“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著“德菱!”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見了。
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盡可在空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像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常談笑,盡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嗎?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它許多空擺在那里?;貋淼臅r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里去,一個掮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著笛子,手里拿著一只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愿意給我,娘姨何以一定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tài)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于大人,所以心情也稍像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癡”。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著我,說:“瞻瞻癡!”怎么叫“癡”?你每天不來同我玩耍,夾了書包到學校里去,難道不是“癡”嗎?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癡”嗎?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嗎?我要天不要下雨,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xiàn)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癡”?鄭德菱的哥哥雖然沒有說我什么,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菱,說:“赤了腳到人家家里,不怕難為情!”又說:“吃人家的面包,不怕難為情!”立刻拉了她去?!半y為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里,點頭,彎腰,說什么“請,請”“對不起”“難為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像大人了!
??!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xiàn)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頭頸里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xiàn)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xiàn)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夾了書包從天井里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jīng)意地到房間里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嗎?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可惡的,是那麻子。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后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后,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里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著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于不說。因為據(jù)我的經(jīng)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吃最不好吃的“藥”,硬要我做最難當?shù)摹跋茨槨保驁圆辉S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了吧。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姊姊,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了媽媽說我“癡子”。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于我的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