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詁略論〔二〕
——黃季剛先生論小學十書
此蘄春黃先生于民國二十一年夏假金陵大學所講,由雄記錄存稿。時先生寓居大石橋,長日炎熇,咄咄逼人。乃相約于每日日出前一小時赴講。雄與長沙易家燊、泰和彭績淡、郫縣殷孟倫自文昌橋中央大學宿舍往。晨風泠然,吹我數(shù)輩。約一月許講小學竟。自遭兵亂,稿軼淪喪,匧衍所藏,獨全此篇。而師容眇邈,故舊星零,展誦懷人,感往增愴。
二十九年十月二日管雄敘
目錄之學有二:一為使人知一門學問之途徑,于學者最有益;一為菜單式的目錄,不論好丑,淆然俱陳。其起源甚古,《周禮》“外史掌達書名于四方”。所謂書名即《堯典》、《禹貢》之類。至“目錄”二字連用,則出于劉向之文。按目字之義,即《論語·顏淵》“請問其目”之目字。錄字正作彔,引申為記錄之誼,載籍浩博,撮其指意,錄而存之。故目錄本為二事,今人稱目錄,連言之也。
孔子之書今存者,《易傳》、《書序》、《孝經(jīng)》、《春秋》及《詩》而已。八卦傳演為六十四卦,每一卦為一書,即為目錄?!渡袝颉钒倨?,亦為目錄?!对娦颉饭欧Q義或篇或篇義(見《南史·陸澄王儉傳》)。使《詩》而無序,《關雎》一章,即不得其義。古代無目錄之專書,至班固撰《漢書·藝文志》,綜錄群書,于目錄學上另辟一時代?!稘h志》本于劉向《別錄》及劉歆《七略》。劉向初校書,每書皆有一序,如《列子》、《春秋》序,《戰(zhàn)國策》目錄序,既有序,更有別錄者,亦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有簡明目錄是也。
目錄之學,如門之鎖鑰,其內(nèi)涵為版本之學,名目之學,序跋之學,點綴之學,故目錄學為入學之門徑,而不可終身為之,其功用在于定是非,辨真?zhèn)?,考存亡。惟辨真?zhèn)纬S姓`人者,今所傳《古文尚書》,確為偽書矣。若今文家之攻擊《周禮》,劉逢祿之攻擊《左傳》一部分,以及近人之攻擊《史記》,皆未得定論。若《馬融忠經(jīng)》為唐人作品,《天祿閣外史》為明人假托黃憲之作,《雜事秘辛》亦為明人偽纂,吾人以此類書當歷史讀,固為不可,以為文章或小說讀,豈無所???他如《列子》為偽纂書,談哲學者不得舍其書?!犊讌沧印?、《家語》為王肅偽托,而學者往往引為典要。此姚際恒《古今偽書考》所以不足為貴也。
古今墳籍,浩如煙海,不能盡讀。鄭康成云:“遂博稽六藝,粗覽傳記,時睹秘書緯術之奧,年過四十,乃歸供養(yǎng)?!贝舜_為持平之論。若漢武帝自言“九流七略,遍皆通曉”,非盡然也。今之為目錄學者,徒炫博學之空名而已。莊子云:“先王之蘧廬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蹦夸泴W亦猶是。即小學亦然,求能讀古書已耳,若專拘拘于象形指事,此畫大空之鳥跡也。
凡各門學問書籍,皆宜分為三類:一根底書,二門徑書,三資糧書。小學之書,無慮幾萬卷,而其中有不能不讀之書在,是為“書的書”。譬如讀《皇清經(jīng)解》,不讀《十三經(jīng)注疏》、《經(jīng)典釋文》可乎?故《注疏》與《釋文》為經(jīng)學中“書的書”,即根底書。《經(jīng)解》不過佽助經(jīng)學之不足,此資糧書也。所謂門徑書,如通論經(jīng)學之書即是。
今請言小學根底書,小學根底書又可分為三類:一完全存在之書,二不完全存在之書,三經(jīng)史傳注與小學有關系之書。在小學中完全存在之書,真可為吾人根底者不過十書而已。而此十書為自來研究小學者所未能貫通融會。今區(qū)為二類,略加詮釋如左。
一、《爾雅》。共十九篇?!夺屧b》周公作,或謂周公作一篇,不知何篇也。初作《爾雅》注者犍為卒史臣舍人,或云姓郭,僅以《文選》注一條為證,大概此書為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者。近人廖季平謂《爾雅》為今文,亦近謬說。
二、《小爾雅》。王肅作,與經(jīng)傳相應。
三、《方言》。揚雄作,初名《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其底本出于嚴君平、林閭、翁孺。前后積二十七年,以鉛摘次之于槧。《方言》“敦豐”條下云:“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惫首釉谱鳌斗窖浴罚叵日鲉柛鞯刂窖远笳髦艜?。如“《燕記》曰:‘豐人杼首?!淌?,長首也?!薄肮省秱鳌吩唬骸饶钢右?,雖折葼笞之,其惠存焉?!贝苏髦蕰庞浾?。但所謂《傳》,不知何書,今已不可見。子云作《訓纂》以方《凡將》,作《方言》以比《爾雅》,故西漢小學,當推揚雄為第一。
四、《說文》。東漢許慎纂《說文》,始有據(jù)形系聯(lián)之小學書。元吾丘衍謂《說文》五百四十部之說,本于蒼頡,此實大非?!墩f文》部中字之排列,不以意義為次,即以聲音為次,間有顛倒之處,不足為病。秦篆三千三百字,《說文》增至九千三百五十三文。《方言》集天下之音,《說文》實集天下之字。二君拾遺補闕之功,萬古不泯。按當時新增之字,實不止六千,叔重去其不合六書者,如《周禮》故書、《儀禮》古文、三體石經(jīng)之古文小篆,若飌(風)、虣(暴)、第(弟)、□(是),皆叔重所見者,而《說文》不收,此其棄取有方也。
五、《釋名》。劉熙撰。知義出于聲,故于小學中自成一家。
六、《廣雅》。魏張揖撰。集群書之訓詁以接《爾雅》者也。
以上六書為根底書之甲類,最為精要。
七、《玉篇》。原本為顧野王在梁時所作,宋陳彭年修。以原書論,先于《切韻》。以修刊論,先于《廣韻》。宋人言“篇韻”,即指《玉篇》、《廣韻》而言。近人不喜看《玉篇》有二因:一不易翻檢,二說解不詳。而《說文》以下字書編制體裁之佳者,無有逾于《玉篇》。故治《說文》者,不得不看此書。惟其后屢經(jīng)增改,注文既多刪削,次第亦皆凌亂。顧氏原書現(xiàn)存者不過十之一二?!豆沤?jīng)解匯函》尚存一部分,宋人名《大廣益會玉篇》,日本有《玉篇》零卷,刊于《古逸叢書》中。
八、《廣韻》。集《廣韻》者八人:劉臻、顏之推、魏淵(《北史》作魏澹)、盧思道、李若、蕭該、辛德源、薛道衡。中惟蕭該小學最深。全書共四萬二千三百八十四字,并重見者而數(shù)之。自《廣韻》以后,《唐韻正》以前,吾國韻學極為混亂。《禮部韻略》出,韻目為之混亂?!俄崟烦觯帜笧橹靵y。《中原音韻》出,四聲為之混亂。三者混亂,音韻即無從著手。故今日而言音韻,不得不以《廣韻》為本而求其正。長孫訥言云:“此制酌古沿今,無以加也?!闭\為確論。
九、《集韻》。韻書以《集韻》為最完備,《集韻》韻例云:“景祐四年,宋祁、鄭戩建言先帝(太宗),時陳彭年、丘雍因陸法言韻所定,多用舊文,繁略失當,因詔祁與賈昌朝、王洙同加修定,丁度、李淑為之典領。今所撰集,務從該廣。經(jīng)史諸子及小學書,更相參定,凡字訓悉本許慎《說文》。慎所不載,則引它書為解?!保ù水愑凇肚许崱芬詠碇T書者一)“凡古文見經(jīng)史諸書可辨識者取之,不然則否?!保ā犊滴踝值洹分T書不知此例,故所載古文最為猥雜,循其書而用之,多成笑柄)“凡經(jīng)典字有數(shù)讀,先儒傳授,各欲名家,今并論著,以粹群說。”(此可見《集韻》全以陸氏《經(jīng)典釋文》為藍本,陸氏書既集群經(jīng)音義之大成,《集韻》集韻書之大成宜矣)“凡通用韻中同音再出者,既為長,止見一音?!保ù死钪?,此所以必待《類篇》為之補苴罅漏也)“凡經(jīng)史用字,類多假借,今字各著義,則假借難同,故但言通作某?!保ù死嗪喡赃^甚,必賴后人為之補正)“凡舊韻字有別體悉入于注,使奇文異書,湮晦難尋,今先標本字,余皆并出,啟卷求義,爛然易曉?!保ù死疽嘧畋銠z查)“凡字之翻切,舊有類隔,今皆用本字?!保m隨時變通,而仍失舊貫之美矣)以上為十二凡例中之最要者,余從略。全書字數(shù)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新增(對《廣韻》言)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字。按五萬有奇之數(shù),亦計復重而得之。若除去重見者,則止有三萬余字。《類篇》序云,文三萬一千三百一十九,是其證也?!都崱凡槐阌诳荚?,故自《禮部韻略》之后,《集韻》漸漸衰微,且《韻會》、《正韻》等書,紛紛妄作,于音理破壞無遺。明人《字匯》、《正字通》等書,猥濫已甚?!犊滴踝值洹?,益為蕪雜矣。清世小學先師,多留心此書,段懋堂于《集韻》用功最深,嘗云《集韻》所用《經(jīng)典釋文》,乃陳鄂未經(jīng)改定之本,此最有識。次為王懷祖于《集韻》亦研求甚切,見陳碩甫《王先生述》(今在《高郵王氏遺書》編首)。碩甫本王氏之教,畢生研治《集韻》、《毛詩》二書。往年《毛詩傳疏》刊成,《集韻》竟未勒定,甚可惜也。
十、《類篇》?!额惼分?,本以《集韻》為底稿。故《類篇》亦一最完具之字書,全書共五萬三千一百六十五字。部首字依五百四十部舊次。部中字依《廣韻》為次。四聲排列,缺隔甚少,此書以姚刊三韻(《集韻》、《類篇》、《禮部韻略》)本為最易得。
以上四書,為根底書之乙類。
根底書十部,前六書尤為重要。《爾雅》須先看邵晉涵《正義》,次看郝懿行《義疏》。因郝襲邵之處頗多,又往往沒其名故也。其余諸家,不可勝數(shù),校輯古注,以黃奭為備(在《漢學堂叢書》中,今易得)。審勘文字,以嚴元照《爾雅匡名》為最精(廣東刊本最佳,《續(xù)經(jīng)解》、《湖州叢書》中亦有)?!稄V雅》雖為補續(xù)《爾雅》之作,而王念孫《廣雅疏證》卻為研治訓詁入手之書。其書征引訓詁,求其通假,不獨合于古音,并求合于等韻??芍^毫發(fā)無爽者也。《小爾雅》為書甚小,不足為專門。而搜討之勤,以宋鳳翔《訓纂》本為最(在《龍溪精舍叢書》中,《續(xù)經(jīng)解》亦有之)?!斗窖浴方鼰o佳本,盧文弨、戴震所校及近世王先謙合校本,皆不堪用。以《四部叢刊》本為不失真相。研尋之法,須自得師矣?!夺屆芬嘁浴秴部繁緸榧?,異于畢沅輩所妄改者(沅書實江艮庭聲所代為)?!缎W匯函》本尤不可信。此書在今日宜再下一番理董之功?!墩f文》一書,說者蜂起,不得其要,只增迷罔。如近日書肆之《說文詁林》,瞇者以為便于剽竊,不知龐雜彭享,若任公之釣,六鰲俱起,反無操刀而割處也。學者必須耐心刻苦,??创笮煨1?,輔以小徐(小徐訛誤實多,又楚金好作華辭,不關理要,亦可厭也),必令本文稍能成誦,然后涵濡饜飫,左右披尋,必理在難民,非師不瞭,以后問人,或則展卷則用日少,而畜德多,苦摭拾群書,或妄創(chuàng)異解,非屋下架屋,則鑿泉使深,雖著書盈帙,亦秕稗爾。董遇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苯沼嗪颊率希荒懿煌茷樗箤W魁儒,予見其案頭除石印本大徐《說文》外,更無段、桂諸家之書,知斯學綱維全在默識而貫通之。紛紛箋注,皆無益也。
(原載《浙江省立圖書館通訊》194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