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dá)之美（外九首）

四川大學(xué) 萊明

從高處到低處，從桌面到地板：

重力的加速度使鏡子破裂成碎片。

一瞬間，它的世界顛倒、旋轉(zhuǎn)，

在線條飛行的兩端，是碎裂和完整。

現(xiàn)在，無數(shù)個邊界自持，又相互敵對，

保護(hù)剛從整體之中逃離出來的部分。

數(shù)秒前它們還互為鄰里，受制于

同一種力，或出于同一種欲望

——懷抱鏡中人，或反射鏡面之光。

很難想象，它更傾心于哪種狀態(tài)：

是高度的完整性？還是零散的差異性？

它小心謹(jǐn)慎的世界，僅力學(xué)上一次小小的偏移

就改變了，

——朝向多和未知飛去。

碎片占領(lǐng)更寬闊的領(lǐng)域，相似又彼此獨立。

鋒利的邊界就是此刻的律法，

光的每次抵達(dá)都像是貿(mào)然的僭越：

“從這里到那里，

從獨一的我到眾多分歧的你?！?/p>

于是我撿起碎片中的一片走到窗前——

面孔仍是鏡中風(fēng)暴，

我看見，不完整之中的完整。

與謝銅君游望江公園偶得

松與竹的邊界，薄霧升起精致的手掌；

像剛下過雨，空氣中浮動一層鹽粒。

我們兩人，或者其他更多的人，在一天結(jié)束前

來到此：神力隱退，細(xì)微之物不容易看見。

這是平凡的一天，我們輕松又愉悅；

沒有山怪環(huán)伺，暮色透徹如淚滴——

從它持續(xù)降落的高度，我們站在彼此可感知

的位置，將自我不斷提升至這個平面：

（跌宕、魅力）有閃亮之人

重召我們心中的大神、小神。

……我們就走著，并不說話。寂靜的園林，

松徑突然伸向塔頂，擅長眺望的鳥類正

舉目練習(xí)。而人群，像柵欄里圈著的

一排浪，疊成山，又坍塌在此。

府南河

（雨中的兩個人走進(jìn)松林，夏已盡：

松濤的力量與身體的潮汐曾無誤地重疊，“她說

愛，他的嘴也弓開這個詞”）

府南河岸小塊陸地，薄霧中的線條

與輪廓，皆已染上衰老之漆。

且看這雨賦予的力，遴選雕塑、曲折有致的

橋身，以及趕路人。我們在這里，也在別處：

松林嘩嘩的小徑，如云重唱，“或有白鷺

展翅，盛大的中年降臨”。

也許它只是一條線，此后不再有

完美結(jié)構(gòu)，像浪，抵達(dá)河心后

折回——短暫的愉悅編織的目之所及。

你會說，已足夠，一次可能的漫步

使你懂得滿足與謙遜。當(dāng)雨，絲毫不差地

落在這里，我們，如此平靜、迷人：

像一朵云，在此刻打開，在溫順的

成都平原。我們停下，

看它。

墨色的松林如我驕傲巨大的影子。

致父親

那一年，我們瘦如燈盞

山中的植物相繼枯萎

我們出逃，沿著跑馬的古道

一路南下，去了貴陽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們努力記住有名字的街道

在街道上，又努力尋找

口音相同的家鄉(xiāng)人

我們從批發(fā)市場低價購買

蔬菜，雞蛋，拖鞋，衣服，襪子

又以高價賣給居民

僅僅為了睡覺，我們在街邊

搭起一個簡易帳篷

（后來帳篷被城管無情拆掉）

你坐在光線里，開始數(shù)錢

我攤開作業(yè)本，開始寫字

為了我，你說要買車子，房子

為了你，我說要考好的大學(xué)

燈火闌珊，高樓林立

多年以后，我們的夢想

都實現(xiàn)了。城市的戶口本上

我們的名字像落日一樣肥胖

可是父親，如果為了生活

我們就應(yīng)該加速老去

在植物面前，不被寧靜祝福

那么父親，為什么不回去

不沿著跑馬的古道一路歌唱

讓囚禁在鄉(xiāng)音中的故人

都回到故鄉(xiāng)，讓荒蕪的園子

都種滿蔬菜，在每個節(jié)日

把香腸豬頭肉放在死去人的墳前

再用幾分鐘與植物交換祝福

如果月亮出來，我們就坐在

彼此的影子里，喝酒

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一日結(jié)束

——給L

夜市街熱鬧起來。

擱下手中活，向人群中去，

探尋一張熟悉的臉。

但吸引我的是更多的小物件兒，

它們一定還吸引著別的什么人。

想到此，我并不難過，

得到的總比失去的多。

就像現(xiàn)在，我在街上閑蕩，

成為他人的障礙或噪音。

但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諒，

但我原諒所有人。

哦——

太矛盾了（古董販說，真

亦是假，假亦是真）

我吹著口哨繼續(xù)前行。

海中居

水是你唯一天賦。走在海中

魚因你的祝福而肥胖

船，幾乎超出了海岸線

兩三只疲倦的鳥，劃出林子

將雨中的噪音梳理整齊

我們就探出頭，咬同一滴水

反復(fù)控制海的體溫

一直是這樣，風(fēng)，那個粗暴的女獵手

潛入水里，用袖子卷起

疼痛的鯊魚。所以，我們不能再疏忽了

必須刪除身上被她惦記的部分

把身份降低，再降低，走在雨里

要轉(zhuǎn)過身來，祝福自己——

我滿腹柔情，又心懷歉意。

移動的墓群

初夏，月亮發(fā)了新芽。你勸我，去海邊隱居；

波浪搭起的房子，啤酒花一層一層。

像三角形和四邊形的海怪，住在礁石里。我們

攀上樹巔，并沒有妨礙海風(fēng)對沙灘的塑形。

有一些日子，船升上月亮，月亮升上樹巔；

我們無處可去，在水中練習(xí)吵架。群魚敗退。

這并非不是好事。我說：“就一直說話，這才是

我們該做的。”一天結(jié)束，我們?nèi)詯壑@一切。

而那些詞，一座座移動的墳?zāi)?，飄海里，

極速，無懼。我們吃月亮，也吐出月亮的皮。

造景師

第五次失敗中，你對隱居

有了新的見解。假山新鮮地傾斜著

有時候，鳥來得更遲

用斧子取走皮膚上的噪音

其余的，都是寂靜。仿佛醉馬

咬傷蘋果樹，下一場雪

另一種情景在星期天。危險

醒來，剝開詞語的外衣

許多耳朵在變形：風(fēng)燃燒著——

把問候帶到泥土以下

用水調(diào)和，砌成菩薩形雕像

時間是堅硬的藝術(shù)品

再種幾棵核桃。修水池

被雪覆蓋的年代，激情消退

魚，在土地里游泳

接著，顏色被帶走。大海

你看見什么？愿不愿交換彼此肉體

作為另一個，享用他的權(quán)利？

農(nóng)家日

難得是這樣的節(jié)日：一早醒來

雨，落在柚子樹靜謐的庭院

周遭濕漉漉的，一群小狗仔

趟過柔軟的草墊，去了另一個

干凈角落。而我無法來告訴你

我在做什么。寂靜包圍了我

甚至一無所有。像昨天晚上

我們圍住炭火，又在火星中摘

彼此的手：親近，卻無法抵達(dá)

你說得對，我們該出來走走

看看生活的變化；魚的價格

怎樣，儲存過冬的食物還夠嗎

長時間跋涉，我們確實消耗了

一部分精力，在這里，我們

疲憊地進(jìn)入未來。仿佛過去

不曾發(fā)生；有人走了，有東西

落下了：空蕩蕩的位置，巨大

如冬天的屋檐。這南方僻靜

的鄉(xiāng)村別院，或許，這一天

早已到來；雨下著，遠(yuǎn)處小山

若隱若現(xiàn)。我把蔬菜搬進(jìn)屋內(nèi)

見你悠閑地獨坐；爐火正旺

遞來我倆新鮮的早餐，像你剝

紅薯的手，閃耀，薄霧般震顫。

新時代婚姻

風(fēng)聲加緊。我們決定在房間待上一陣子

閉門不出，只看著對方的臉，回憶一些

舊時代的天氣。房間很小，十幾平米

一張床就占了大半空間。仿佛我們的一生

都是在床上度過的。被子里的棉花漏出來

像肥胖的鳥在撲打翅膀。在我們之間

是一封信件，它張開巨大的嘴在微笑

除此之外，就沒有可以描述的了。電視機(jī)

舊了，播放新聞的人老了。戰(zhàn)爭在另一個

遙遠(yuǎn)的角落，廝殺吶喊。但我們的房間

處處充滿著安靜。自從雨下在這個城市

我常常夢見濕漉漉的人群，從門前的

灌木叢消失。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還在

臉上并沒有因衰老而留下的恐懼。你說

我們是堅強(qiáng)的，完整地保留了肉體的

重量。沒有誰提出過，想去屋外的街道上

走走。“外面很危險。”我們的父母常說

這些日子，可供回憶的事物越來越少了

我打開窗子，看見無數(shù)的窗子在這時關(guān)閉

街道上又多了幾棵香樟在掉葉子。我抱怨道

“這個時代的鳥飛走了?！蹦闼坪鯖]有聽見

只顧在鏡子前試新裙子。那時，郵遞員

剛走出大門，發(fā)動摩托車消失在地圖上。

1. 閃亮之人：指唐代女詩人薛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