墾丁的海（自序）

2011年，我19歲。走到人生的這個路口，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突然感覺寂然了很多。當(dāng)年的朋友們一一著手自己的計劃，每個人都卷起行囊，散布于世界各個角落，在茫茫棧道間匆匆行走。十九二十的年紀(jì)，終于淡漠了年少的鼓噪不安，沉淀出了些許成熟，當(dāng)年青澀而激越的故事，滿枝椏綠意盎然的年華，如今卻凝成某塊心結(jié)，黯在心里，寂靜守護(hù)，不復(fù)滔滔不絕的言說。最后的青蔥流年，窩進(jìn)角落里的陳年老窖，隱隱暖著，而把剩下的時間全部交付于野心與激情，一刻不停歇追趕未來的腳步。想想，可能是我們自己變了，也許是我們聆聽的、崇拜的那些人變了。某一刻，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已經(jīng)不會再回頭，而是執(zhí)著于腳下的路。有人神色匆忙，好像在追趕什么，仿佛一停下來，就再也追不上了。

這年秋，我來到了臺灣。當(dāng)我們最后掙扎著逃出最終的懵懂時，我像度了一個長長的、溫暖的假期。漫長的亞熱帶紀(jì)年過去后，寒冷的春季來臨時，我將站立在20歲的北緯線上，撒腿往前奔跑。

這一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喧囂了臺灣和大陸，所有的男生都開始懷念自己當(dāng)年的夢中情人“沈佳宜”。這一年，突然間大陸的朋友們都向我問起《我可能不會愛上你》。在外旅行難以成眠的時候，我便打開電視，看他們也在學(xué)生年代的回憶中邁入30。這一年，在誠品書店閑逛的我，看到臺灣的暢銷書架上，也一徑擺開了大陸的暢銷書《傾世皇妃》。這年秋，我滿懷著憧憬來到了臺灣，作為一名學(xué)期交換生，我渴望汲取臺灣全部的文化知識，了解臺灣全部的風(fēng)土人情。胃口不免有些大?？墒强吹叫＼嚿衔辶畟€交換生的面孔，也都是那么雄心勃勃。

有雄心是件好事。如果讓我在2011年春許一個最宏偉的愿望，我也不會想到半年后我會站在臺灣的土地上，面朝臺灣海峽，沉默微笑。

每個人對于臺灣都有不同的理解。如果你問臺灣當(dāng)?shù)厝?，來到臺灣要去哪兒呀？你也會獲得不一樣的解答。有人會告訴你，來臺灣就是來看看大陸未來二十年的狀況的，觀察機(jī)遇，尋求走向。也有另外的人會告訴你，來臺灣，要去臺灣南部看看，南部才是真正的臺灣。

臺灣北部，算是繁華的大型都市臺北市的輻射地了，半個臺灣島都是臺北的城郊，高樓雄踞。在101的頂端俯視蕓蕓眾生，漫步西門町，在新光三越凝視美麗的奢侈品，去臺北小巨蛋聽各種演唱會，這自然也是一種生活方式?，F(xiàn)在臺灣與大陸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只是來到臺灣，只是這一趟走過確實(shí)很不夠的。

要我說，真的要去臺灣南部走一走。臺灣南部住著土著臺灣人，他們沒有被劇烈的城市化湮沒，過著鄉(xiāng)土生活，民俗民情都被淳樸地保留了下來。交通可能有些不便，可是卻也沒有過度開發(fā)，自然環(huán)境依舊優(yōu)美完好。事實(shí)上，我對臺灣南部的第一個印象來自于大海。墾丁的大海。

臺灣寄居在一個小島上，與海有特殊的聯(lián)結(jié)關(guān)系。我常年生活在北方城市，與海隔得遠(yuǎn)，更沒有見過亞熱帶繽紛的海。這一次去墾丁，為了去看海，也果真看到了夢寐以求的海。

臺灣北部的海與南部的海也并不一樣。北部的海平淡無味，南部的海多姿多情。北部的海不過是洶涌的灰藍(lán)色，遠(yuǎn)處朦朦朧朧，像是在霧中一般不清晰?？墒悄喜康暮Ｈ缒戏降呐?，眼波一轉(zhuǎn)，便柔情萬千，色彩重重疊疊，深邃嫵媚，一顰一笑，又像是要滿溢出來，一直溢到人心里去。

從貓鼻頭望過去，臺灣海峽碧藍(lán)清澈，寂靜無聲。西部的海碧水盈盈，一望無際，海底五色的珊瑚礁將海水折出粼粼的亮麗色彩，淺處還可以看出細(xì)白柔軟的海底沙灘。近海礁石非常多，船不便行，于是我們浮潛過去。一路浮潛，一路看著海底悠游的魚兒，或者急速地從眼前掠過一群，或者在陽光直射的礁石上閃著亮麗的色彩，或者只是不緊不慢地從我們前方游過，無視我們的存在。水又清又藍(lán)，在海上漂浮，看到漸漸升起的太陽，和蔚藍(lán)蔚藍(lán)的海水，雪白雪白的浪花，上下翻滾的海浪。那是另一個世界——海的世界。

在臺灣最南端的海岸線上，站在棧道上，海邊的世界一覽無余，棧道下連綿的礁石，礁石上綠色的青苔，遠(yuǎn)處漲退的潮水。透底藍(lán)的夏天，陽光刺眼地照射了下來，每一寸皮膚，每一寸土地，都婉轉(zhuǎn)地生出了最美的色彩。

這是西部的海。

東部又真是另一番模樣。墾丁細(xì)長，只是繞道另一邊，還未看到太平洋，已覺察激烈的風(fēng)，整個人的邊邊角角都被吹了起來?？拷擞^看，才看到?jīng)坝康奶窖?。在這里，人顯得太脆弱。太平洋一刻不停息，海面上永遠(yuǎn)沒有風(fēng)平浪靜的一刻，卻如同魚鱗般處處刮出風(fēng)波，海浪不停翻騰，遠(yuǎn)遠(yuǎn)望去，海面上處處是白色的浪花。沒有沙的地方還好些，龍盤公園風(fēng)大草荒，粗硬低伏著，高高的崩崖地形屹立出格外一種氣勢，在高處俯視，太平洋恒久深遠(yuǎn)，像是沒有日月星轉(zhuǎn)。有沙的地方，像是風(fēng)吹沙，風(fēng)刮著沙子往人身上打，像在槍林彈雨中淋了一場沙，渾身疼痛不已。風(fēng)急速旋轉(zhuǎn)，云急速翻騰。

就是這樣的堅強(qiáng)有力，颶風(fēng)般的摧毀力。人若有這樣的堅強(qiáng)意志，那就不怕什么了。

我們來到墾丁，是先從高雄坐的接駁車。臺灣南部公共交通不便，多依賴私家交通和接駁車。我們同行共九人，在日落后到齊，便坐上接駁車前往墾丁。從高雄往墾丁要近三個小時了，在路上，大家都十分疲憊，一上車都倒了過去。

剛睡過去不久，就被熱心的司機(jī)叔叔叫醒。他笑著對我們說：“我們下車去看臺灣海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夜幕中的海，而且終生難忘。

夜之大海，青墨無鳥。我看到通體的黑，直到看到遠(yuǎn)處一閃一閃的信號燈，海天得以痛苦地分別。滿心的激動，沖著大海聲嘶力竭地呼喊，而后堅決沉默。我想起了泰坦尼克號。在一個平靜的夜晚，無邊無際的星空，無邊無際的海水，沒有人來救你?？瓷先?，這里如陸地一般平坦一般蔚藍(lán)，沒人想著你的墜落，只有想你會航行，向著星星航行，向著夜晚航行，向著無邊無垠航行。落蓬的黑暗，在前方隱逝。

這也是我想做的。

我們都是這樣的船，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起航，在杳無邊際的大洋上，一只只孤傲的船斬風(fēng)破浪高速前進(jìn)。

若此時天邊一輪滿月，我就可以望清楚這黑暗中的海上，到底是波濤暗涌，還是依舊平靜?？墒菦]有必要，因?yàn)槲覀冎挥泻叫?。在黑暗中我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和一望無際的夜色，黑暗掩藏住了那份躁動不安、波濤洶涌，和暗礁低沉的竊喜。我唯一可以聽到的，是高速前進(jìn)的引擎的聲音。

我可以想象，天色轉(zhuǎn)黑之時，青色的天空就要沉在這樣的黑暗中，處處是海，隱沒的海，再高的樓也抵不住這樣的寂寞。人不在這里，沒有幾處燈光，沒有什么人為你照亮，你是世間踽踽獨(dú)行之人，與其他所有人一樣。若你要奔向自己的向往之地，那首先要穿過荒漠的大海，無人注視，無人駐足，你蹲下坐下躺下，云彩越走越急。

每個人都熱愛談?wù)搲粝耄诉@一輩子總是要追求什么。臺灣著名導(dǎo)演魏德圣說過：“人一輩子一定要做一件可以拿來說嘴的事?！蔽覀冇兄蟀汛蟀训臅r間，去堅持交付夢想，堅持行進(jìn)。在某一刻，我們需要的就只是堅持，不顧在這樣的海上，是有多么寂寞。

2008年，在臺灣有一部電影，叫做《海角七號》，就是在墾丁的恒春鎮(zhèn)拍攝的。至今，在墾丁仍保留著當(dāng)年的拍攝場地，阿嘉之家。人們來到墾丁，也會到這樣一個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地方來。這部電影，就出自魏德圣之手。

魏德圣尤其熱愛不同文化在臺灣歷史上的碰撞，他總是帶著敏銳的眼光觀察臺灣的歷史與現(xiàn)在。2011年，他又拍攝了一部史詩性的電影《賽德克·巴萊》，講述了一次血祭祖靈的屠殺，史稱“霧社事件”。臺灣在《馬關(guān)條約》簽訂后被割給日本，日本人進(jìn)駐臺灣，在臺灣進(jìn)行資源掠奪與現(xiàn)代文明的建設(shè)，臺灣原住民的人生從此改變。這一部電影分為上下兩集，又一次轟動了臺灣的影壇。

魏德圣的電影，都直擊臺灣人的內(nèi)心。2008年，臺灣掀起了《海角七號》熱，這是一部反映臺灣當(dāng)?shù)孛婷驳碾娪?。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在臺北追逐夢想受挫，回到家鄉(xiāng)成為一名郵差，與年輕的日本女孩相愛，并重新組建了一個樂隊的故事。他陰差陽錯地收到了幾十年前寄給日本女孩的郵件，引發(fā)了一個追尋的故事。大陸人對《海角七號》反應(yīng)冷淡，不是因?yàn)榕牡貌缓?，是因?yàn)槲覀儾荒芏莻€年代那些故事。而我剛到臺灣，參加社團(tuán)時，便聽社團(tuán)同學(xué)對我講述《海角七號》對于臺灣人具有很重要的意義。那個年代，年輕人心懷夢想到大城市闖蕩不成，沮喪地回到家鄉(xiāng)，這好像也是一個時代特征。可是他在家鄉(xiāng)又辦起了樂隊，他還是沒有放棄。

這是一個夢想與愛的故事。大家說。

墾丁的海，就容易讓人這樣想起夢想與愛的故事。

某一天突然愛上了蘇打綠樂團(tuán)的歌。反復(fù)聽，才聽出他的用心。

尊嚴(yán)，多么的迂回

人總是費(fèi)心愛著消失的一切

多么的純粹

讓我明知危險就往那里追

我們熱愛訴說夢想，我們堅持用心，明知危險卻偏偏就往那里追。不怕墜落，不怕暗礁。

我想我不會忘記墾丁的海，正如我不會忘記我的夢想。

因?yàn)樗恢痹谀抢锖叫?，并將一直航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