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上多白云
有一首不出名的古詩,寫得很好,句子又簡單,看過就能記住。詩是這樣的: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在《古詩源》里看到的,作者叫陶弘景。《古詩源》里只有他兩首詩,另外一首不記得了。編文學(xué)史的人不會注意這樣的詩,因?yàn)樗皇侨巳硕加X得好的那一類。
文學(xué)史里必選的,像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這樣的詩好是好,大家都覺得好,便和大家都不貼心,像國際名模的臉。北京館子里的改良地方菜也是這樣,大家也都吃,都不是很合口味。
內(nèi)行看書,姿態(tài)太崇高,恨不得自己的眼光,別人的眼光,過去將來的眼光都綜合到。讀者看書是自私的,符合自己的心情,說出了自己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就是好,任誰抬高或貶低都沒有用。我就是個自私的讀者,看書從來就是用交朋友的態(tài)度,還是酒肉朋友,碰到和我脾氣性情對的,就喜歡,經(jīng)常翻看。可惜現(xiàn)在的文章,教授、嚴(yán)父、領(lǐng)導(dǎo)面孔的太多了,說自己真正想說的話的太少。
還是說說為什么喜歡這首詩。這首詩是作者對一個人的答復(fù)。朋友?政敵?還是請作者出來“服務(wù)人民”的當(dāng)權(quán)者?不知道。這個答復(fù)很有趣,可以還原成現(xiàn)在的情景再現(xiàn)一下。
比如,有朋友用詭秘的聲音給你打電話,說某某領(lǐng)導(dǎo)來了,叫你去哪個大飯店作陪,好找機(jī)會認(rèn)識。你回答說,我已經(jīng)在吃飯了,丈母娘從鄉(xiāng)下捉回來的土雞,香得不得了,你要是想吃也可以過來。嘻嘻哈哈地就拒絕了,也不會太傷朋友的好心。
或者一個同事在網(wǎng)上給你留言,說你要是不急著去無錫吃楊梅的話,肯定能做成這筆生意,能多掙多少多少錢,無錫有什么呀?不就是楊梅、太湖嗎?這個時候,你回答他的興許是類似于這首詩里的話。
無錫春夏之交的楊梅真是好,我吃過。酸甜肥香,你能想象出來的楊梅最好的味道都不一定及它。那次吃完,連夜帶了一筐回北京給公司同事,第二天早上到公司就爛得差不多了,揀出來好的一小盤都不到,也都不是原來的味道。這個時令,超市里也有南方運(yùn)來的楊梅,我從來不買,照我的經(jīng)驗(yàn),能保存這么多天就很可疑,哪里還敢往嘴里送。這樣好吃的東西,一年去吃一回,一輩子也就能吃幾十回,一筆生意丟了也就丟了,錢再多,把超市的爛楊梅全買回來又有什么用?據(jù)說太湖最好的楊梅是在蘇州的西山和東山,一定要去。
我是比較貪吃的,如果經(jīng)濟(jì)上允許,可以為了吃一次姜禾禾,坐火車轉(zhuǎn)汽車,翻山越嶺,回老家兩天再回來?!敖毯獭笔俏覀兡沁叺耐猎挘褪墙哪勖?。在北方?jīng)]見過這道菜。葉子細(xì)長,紫綠色,直挺挺的一束束扎著在街上賣。吃起來有姜的辣香,還有一股水腥氣,有點(diǎn)像莼菜,把柳樹皮割開,抹些汁液在手上,也能聞到類似的味道??诟惺撬嗟?,比竹筍還脆,一嚼簌簌落落地響。李笠翁在《閑情偶記》里說:莼菜和竹筍是植物里的尤物。姜禾禾恰好集中了這兩種尤物之所長。我們那邊的吃法一般是用些豆豉清炒。這與李笠翁提倡的吃法不謀而合。他說過,本身鮮美的東西是不能用太多作料去掩蓋它的。豆豉老氣寒酸的霉苦味,恰好能襯托姜禾禾的鮮嫩,好比《邊城》里的空氣:一個老船夫帶著他的小孫女守在渡頭上。由于豆豉的這個特點(diǎn),我們炒嫩豆腐、菌菇也都放它。
一道好吃的菜就這樣念念不忘,可見這個世界上讓人快樂的事情還是太少,否則大家也不會動不動就說“祝你快樂”。這句話我不喜歡聽,細(xì)想起來太凄慘,就像病人每天聽到的都是“祝你康復(fù)”。
愛過的人會永遠(yuǎn)記得也是這個道理,因?yàn)閻鄣漠?dāng)下是快樂的,哪怕只有片刻的接觸,甚至片刻都沒有,只是心頭一念,游絲一樣的蕩了蕩。后面的痛苦再長,過去了也就忘了。等到老了,有那么幾個片刻的快樂能記起來,笑瞇瞇地掛在臉上,神態(tài)才能慈祥。平常的老人,豐衣足食,子孫滿堂,最多也就是一臉福相,從心里往外泛的笑意只能自己給自己。
春天過了一個就少了一個。桃花和新柳也是看了一回少了一回。傷春的詩里面,我最喜歡這幾句:
寄言全盛紅顏?zhàn)?,須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依稀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感嘆的不是落花流水歸燕,而是人,就很少見,何況還是男人。男人的青春美貌也是很值得惋惜的,只是大家不去重視。
話說得有些矯情,我也不想說了,再說也是老生常談。今年就很后悔沒回湖南過春天,又在北方吃了兩個月沙子。北方的柳樹是不能看的,枝條和葉子太粗太密,一頭假發(fā),一點(diǎn)都沒有柳樹的氣質(zhì)。我決定過幾天去長沙開完會,順道回家休息,在老家過一個夏天也不錯。
回家之前要給幾個好朋友打電話匯報一下,免得他們又怪我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他們照例會問我回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回去做什么。閑逛,吃合口的飯菜,串串親戚,去河里游泳,坐在河沙上看放鴨子,總之,是些“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事情。
對了,老家的街上還有幾個八九十歲的老人,每天就在門口坐著,靜靜地打著扇子,和過往的熟人說說話,喜歡笑著說自己快死了,像說去看戲一樣。有的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我們那個小縣城,可他們坦然得很,為什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想回去看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