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馬光的詩學思想
詩話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特有的形式之一。這種形式創(chuàng)始并流行于宋代,其后又由詩而擴展到其他文類。清代何文煥在《歷代詩話序》中說:“詩話于何時昉?賡歌紀于虞書,六藝詳于古序,孔孟論言,別申遠旨,春秋賦答,都屬斷章。三代尚已。漢魏而降,作者漸多,遂成一家言,洵是騷人之利器,藝苑之輪扁也?!?sup>
按照這一說法,詩話的出現可以上溯到夏商周更為久遠的年代,大凡“六經”、諸子中有關詩的言論。如《論語》中有許多孔子關于詩歌思想的記載,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等。《尚書·堯典》中也記述了舜的話:“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边@些應該是最早的有關詩歌的理論。后世人們也非常注重對詩歌理論的研究和記述。如南北朝鐘嶸的《詩品》、唐代皎然的《詩式》、司空圖的《二十四品》等。到北宋時期,“詩話”一名正式出現。
詩話大盛于兩宋,是一種談詩論詩的雜著,內容大多以記錄軼事、品評得失、考證用典出處、摘錄佳句、闡發(fā)詩歌理論為主。歐陽修最早用詩話命名其書,寫下了《六一詩話》。歐氏在卷首自題一行小字“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笑談也”,表明其寫作態(tài)度比較隨便。司馬光的《溫公續(xù)詩話》是繼歐陽修之后的第二部以“詩話”命名的作品,這也是司馬光在詩歌評論方面的重要著述。當前來看,司馬光《續(xù)詩話》相對于歐陽修的《詩話》,在內容、理論、體制等方面既有繼承又有所發(fā)展,其詩話中雖未形成完整的詩歌理論體系,但結合其詩文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相對完整地復原出這位集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學者于一身的北宋名臣的詩歌理論。
第一節(jié) 司馬光詩學思想的淵源
司馬光生活的早期,歐陽修與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人“同為古文歌詩”,發(fā)起了詩歌復古運動,經過不斷努力,結束了西昆體詩文風靡文壇的局面。他們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真正建立了宋詩的新風格,形成了宋詩的創(chuàng)作理論,“他們?yōu)楦镄滤纬踉婏L作出了很大貢獻,為宋詩的繼續(xù)發(fā)展開辟了道路”。稍后的司馬光正是沿著他們的道路繼續(xù)前進的。
一、欽慕梅堯臣
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世稱宛陵先生,安徽省宣城縣雙溪人,以詩聞名于世,存詩兩千八百多首?!端问贰っ穲虺紓鳌吩疲骸八闻d,以詩名家為世所傳如堯臣者,蓋少也?!泵穲虺嫉脑姼枥碚撝饕⒁娫谄湓娂校麑W習杜甫《論詩六絕句》的做法,寫了十余首論詩詩;另外,大量保留在歐陽修的《六一詩話》之中,還有一部分出現在以往不見諸家著錄的《梅氏詩評》一卷和《續(xù)金針詩格》一卷中。從這些論述看,梅堯臣關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提出了寫實與興寄的主張;他還注重用詩歌反映社會現實和重大的政治斗爭,主張學習《詩》、《騷》的優(yōu)良傳統,反對借詩歌“嘲風月”、“弄花草”,倡導“平淡”的詩歌境界。由于他在藝術上追求“意新語工”,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因此,他的詩歌達到了一種極高的藝術境界,成為宋詩的“開山祖師”
。
對梅圣俞,司馬光是欽慕的;對梅圣俞的詩歌,司馬光是喜愛有加的。司馬光有九首詩表達了這種感情。
當司馬光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士子時,梅圣俞已經在文壇上形成了“以錢數千求梅詩一篇”的影響。對這樣的文壇高才,司馬光伺機拜見,但自覺才短,苦無機會。直到寶元元年(1038年),二十歲的司馬光高中進士甲科,授華州判官,得以入秦。梅堯臣時知襄城縣,司馬光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求教的好機會,他長途跋涉,歷盡艱難來到梅圣俞處,登門愿交。《投圣俞》一詩就表達了司馬光當時求教的心情。
圣俞精為詩,堅重比白玉。至寶識之希,未必諧眾目。應辰仰高風,跂從自西蜀。平生未相識,歉歉不自足。薄游困京師,旅食止脫粟。得官當入秦,行李未結束。先求圣俞門,執(zhí)贄請所欲。九衢季冬月,風沙正慘黷。羸馬憚遠行,毛鬣寒瑟縮。旅拒不肯前,一步九刺蹙。饑童袖擁口,手足盡皸瘃。論詩久未出,竊罵怨?jié)M腹。歸來面揚揚,氣若飫粱肉。累累數十字,疏淡不滿幅。自謂獲至珍,呼兒謹藏蓄。長安十五驛,重復間川陸。置詩懷袖間,倦懣輒披讀。高吟桑野闊,目瞑即投宿。自可忘羈愁,行瞻灞陵曲。
司馬光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情,去拜訪梅圣俞。寒冬臘月,天氣十分寒冷,在室外等待的書童饑餓難忍,手足凍得都皸瘃了,而與之相比,室內詩人與圣俞論詩熱火朝天,久久“未出”。在受到圣俞指點后,詩人“面揚揚,氣若飫粱肉”,如獲至珍,如同求得心靈寧靜的良藥般,解除了精神上的疲勞。于是兩人的來往即由此次拜訪求詩而展開。
此時,司馬光父親司馬池任同州知州,梅堯臣的同年石揚休,字昌言,正在同州任判官,二人雖然相差二十余歲,但志趣相投,暢談甚歡。司馬光邀梅堯臣往同州游玩,順訪石揚休。梅堯臣寫下了《賦石昌言家五題》吟詠石揚休收藏的括蒼石屏、白石寒樹屏、白鵲屏、懷素草書和蜀虎圖。同時司馬光作《和圣俞詠昌言五物》酬之,二人詩歌均體現語質樸簡潔,狀物細致、描摹至精的特點。司馬光還經常邀請朋友一起拜訪梅堯臣。錢公輔(1021—1072),字君倚,同司馬光是好朋友,兩人經常相邀去拜訪梅堯臣,司馬光詩集中有一篇《同錢君倚過梅圣俞》即為拜梅的記錄,“王畿天下樞,薄領日填積。自非奉朝請,九衢未嘗識。今茲到東城,胥靡暫逃役。近指圣俞居,安能不往覿?”年輕的司馬光拜訪梅堯臣,心情極其崇敬與好奇,連梅堯臣的居室擺設也頗為關注:“一室靜蕭然,昏碑帖古壁?!泵穲虺紝ι线M好學的司馬光也很熱情,寫新詩贈予他,并給予人生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指點:“叩階讀新詩,迷暗得指擿。”司馬光讀詩受教,流連忘返,幾乎忘記了時間:“笑言殊未足,黯然日將夕。呼馬涉歸途,燈火已歷歷。又知幾何時,更有重來跡?”熱切盼望著還有這樣受教的好機會。
梅堯臣對二人的來訪也有所記錄,其《次韻和司馬君實同錢君倚二學士見過》詩中說:“天京二賢佐,向晚忽來覿?!崎浇荛?,談詩俄至夕。”對年輕的朋友來家里共同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的問題十分歡迎,家中光線不明則移榻靠近窗戶繼續(xù)品讀詩書,直至夕陽西下方罷。又《次韻和錢君倚同司馬君實二學士見過》道:“何以延君子?唯有滿床書。何以解君頤?淡句無足娛。何以留君久?燈燭已照途。……我老焉所羨,送子立躊躇?!?sup>室中雖無更多觀賞之物,但滿床詩書已足以與熱愛詩文的君子共賞。到了燈燭俱明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送別友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從年齡上看,梅圣俞年長司馬光十八歲,是長輩,是師友;從交往內容來看,二人談詩論詩,又是詩友??疾槎私煌@一段時期,正是司馬光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時期,這其中恐怕與梅堯臣不無關聯,前輩的勉勵、切磋與指導,對司馬光有一個巨大的促進作用。所以說梅堯臣對司馬光在詩歌思想上的影響,不可小覷。
梅圣俞病逝,司馬光長歌當哭,作了《梅都官挽詞二首》:
兵形窮勝負,史法貫興衰。落落雖殊眾,恂恂不忤時。位卑名自重,才大命須奇。世俗那能識,傷嗟止為詩。
漆燈無復曙,柏徑不知春。南紀光華減,中朝俊秀貧。凄清千古韻,寂寞一邱塵。異日昭亭下,方多瀝酒人。
詩人在無盡哀痛的心情下,對梅圣俞的人格魅力給予了高度評價。司馬光又在《和吳沖卿三哀詩》和《和不疑送虜使還道中聞鄰幾圣俞長逝作詩哭之》中對梅堯臣等人的離去再次表示沉痛哀悼。
天生千萬人,中有一俊杰。奈何喪三賢,前后纏期月。鄰幾任天資,浮飾恥澡刷。朝市等山林,衣冠同布褐。外無涇渭分,內有淄澠別。逢時敢危言,慷慨誰能奪。圣俞詩七千,歷歷盡精絕。初無追琢勤,氣質稟清潔。負茲驚世才,未嘗自標揭。鞠躬隨眾后,側足畏蹉跌。欽圣渥洼駒,初生已汗備。雖有絕塵蹤,不失和鸞節(jié)。宜為清廟器,儼雅應鐘律。眾論仍共然,非從友朋出。群材方大來,軮軋扶帝室。誰云指顧間,聊翩化異物。吊缞哭未已,病枕氣已竭。同為地下游,攜手不相失。紳紱頓蕭條,相逢但嗟咄。誦君三哀詩,終篇涕如雪。眉目尚昭晰,笑言猶仿佛。肅然來悲風,四望氣蕭瑟。(《和吳沖卿三哀詩》)
昨夕郵吏來,叩門致書函。呼奴取以入,就火開其緘。不疑賦長篇,發(fā)自燕這南。痛傷江與梅,繼踵良人殲。噫嗟知其二,尚未知其三。請從北轅后,覼縷為君談。鄰幾雖久病,始不妨朝參。飲歠浸衰少,厥逆生虛痰。逮於易簀辰,皮骨余崆嵌。遺書屬清儉,終始真無慚。圣俞食寒冰,外以風邪兼。愚醫(yī)暴下之,結候愈添。惙惙氣上走,不復容
砭。自言從良友,地下心亦甘。欽圣體素強,藥石性所諳。平居察舉措,敢以不壽占。一朝暫歸臥,簿領不廢簽。訃來眾皆愕,未信猶規(guī)覘。興言念三子,舉袂涕已沾。英賢能幾何,逝者跡相銜。君疑天上才,人得帝人貪。我疑人間美,多取神所嫌。茫茫幽明際,蓍蔡難窮探。憂來不可忘,終日心厭厭。(《和不疑送虜使還道中聞鄰幾圣俞長逝作詩哭之》)
詩人進一步表達了對梅堯臣等三人難以割舍的心情。為同一人寫四首悼亡詩在司馬光的詩集中僅梅圣俞一人。可見司馬光對梅圣俞的欽慕程度。
對梅圣俞的詩歌創(chuàng)作,司馬光更是極力稱贊。在《圣俞惠詩復以二章為謝》中說:“我得圣俞詩,于身亦何有。名字讬文編,佗年知不朽?!薄拔业檬ビ嵩姡诩夜稳?。留為子孫寶,勝有千金珠?!痹凇秷@中書事二絕》中說:“坐嗅白蓮藥,臥看青竹枝。閑齋不成寐,起讀圣俞詩。”在《和吳沖卿三哀詩》中云:“圣俞詩七千,歷歷盡精絕。初無追琢勤,氣質稟清潔。負茲驚世才,未嘗自標揭。鞠躬隨眾后,側足畏蹉跌?!?/p>
司馬光把梅圣俞的詩視為至寶,視為千金難求的經典,可以流傳不朽的寶貴財富;當自己“不成寐”時,起來誦讀之,作為精神上一種愉悅的享受;同時把梅圣俞的自然天成、平淡閑雅的詩風奉為楷范,并有效仿學習之意,愿孜孜以求。
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司馬光如此地欽慕梅圣俞和喜愛他的詩歌,一方面是由于梅圣俞當時在文壇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實踐傾向于梅圣俞。
二、學習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歐陽修博學多才,詩文創(chuàng)作和學術著述都成就卓著,為天下仰慕。他又是一代名臣,政治上有很高的聲望。他以這雙重身份入主文壇,團結同道,獎掖后進。當時著名的文學家中,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都是他的密友;司馬光、蘇洵、王安石受到他的引薦;而蘇軾、蘇轍、曾鞏更是他一手識拔的后起之秀。由歐陽修來肩負革新文風的領導責任,正是眾望所歸。
歐陽修十分賞識司馬光,在《薦司馬光劄子》說司馬光“德性淳正,學術通明”,歷述司馬光的學問文章和人品作風。司馬光對歐陽修十分敬佩,并自覺向歐陽修學習,其中“續(xù)詩話”就是學習的一種方式。
第一部以“詩話”命名之書是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據《四庫總目提要》記載,《溫公續(xù)詩話》為續(xù)歐陽修《六一詩話》而作,司馬光在《續(xù)詩話》前自作小引中也說:“詩話尚有遺者,歐陽公文章、名聲雖不可及,然記事一也,故敢續(xù)之?!?sup>從司馬光《續(xù)詩話》小序可以看出,司馬光創(chuàng)作詩話的目的是續(xù)歐陽修《六一詩話》之“尚有遺者”,而其主要承繼的方面集中表現在“記事”一端,在詩話中更多側重的是摘錄佳句、記錄逸事等內容。于是文學史上第二部以詩話命名的專著《續(xù)詩話》就產生了
?!稖毓m(xù)詩話》的篇幅比《六一詩話》略短,其所承續(xù)歐公者,首先是以“話”體談詩的形式,閑散隨便,自由靈活,短則數語,長不過二三百字,每條各自獨立,各條之間無篇章聯系。《溫公續(xù)詩話》特以“續(xù)”字標題,在記錄詩事方面,的確是有意接續(xù)《六一詩話》,其中有些條目直接承續(xù)《六一詩話》所錄故事,郭紹虞《宋詩話考》 已一一列出
;為“續(xù)”非重復,而是補充,比如關于九僧詩,《六一詩話》只記得惠崇一人,且云“九僧詩集已亡”,司馬光則據親眼所見隱士閔交如保存的《九僧詩集》,準確地寫出九僧的名字和修行處,以及陳充收集九僧詩“集而序之”之事。對九僧詩的評價,歐陽修指出其佳句和題材局限,司馬光也認為“其美者止于世人所稱數聯耳”
。
《溫公續(xù)詩話》中“科場程試詩”一條也是續(xù)《六一詩話》“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條。歐陽修認為國家科舉的導向作用很大,以賦取人,詩就難得佳作了。司馬光則認為應試之詩本來就難得佳作,不過他還是列舉了五條較佳之作,但只是說這幾則詩與作者入仕及成名有關,并不是說詩的藝術水平多么高超。另外,“魏野處士”條以較長篇幅評述魏野其人其詩,除評點名句外,還指出“其詩效白樂天體”,繼歐陽修說“仁宗朝有數達官……常慕白樂天體”之后,又將隱逸詩人列入“白體”行列,后世文學史家接受了他的說法。這一點從詩學思想上看,《溫公續(xù)詩話》又是《六一詩話》的繼承。
綜上所述,司馬光的詩學思想與梅圣俞、歐陽修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独m(xù)詩話》在記事中品藻佳作,語簡言精,雖只有三十一則,“而品第諸詩,乃極精密”。司馬光的詩學思想受歐梅詩文革新的影響很大,《續(xù)詩話》在當時也對歐梅的詩學革新起到了擴大聲勢的作用。司馬光言:“文章之精者盡在于詩。觀人文徒觀其詩,斯知其才之遠近矣?!?sup>
在這卷詩話中,司馬光就明確地表現出了他對不同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好惡,反映出他評價詩人的標準,體現了他的詩學思想。
第二節(jié) 司馬光詩學思想的內容
司馬光不僅有論詩的專著《續(xù)詩話》存世,在他的詩文里,也散見許多論詩思想。在《溫公續(xù)詩話》中除序之外共三十一條,從內容上看,多數是談詩之本事,屬“論詩及事”者,少數也有點評詩句水平者,屬“論詩及辭”者。結合司馬光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學思想十分鮮明,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詩要有內容、有益于世,詩貴意在言外,詩要有趣味。后人對司馬光的文論、詩論均有提及,如顧易生、蔣凡、劉明今著的《宋金元文學批評史》第一編“北宋詩文批評”中,第四章《王安石、司馬光的實用文學觀》,第三節(jié)專列一節(jié)討論“司馬光的實用文學觀”;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三十六講《北宋政治家的文論》亦稱:“政治家的文論就和道學家的見解不一樣;在當時,最足以代表的就是司馬光和王安石。他們兩人在政治上的意見盡管不一致,但是文論見解是一樣的。……就反對雕鎪無用的文辭這一點講,政治家和道學家古文家是一致的,不過政治家更強調在‘用’的方面;就‘文’講要重在用,就‘道’講也一樣重在用。這是政治家文論——也就是政治家學說——最突出的一點?!?sup>
司馬光這種詩學思想的形成,除直接受到梅圣俞、歐陽修等人影響外,還和自己的生活經歷、個性氣質以及時代風氣等因素分不開。下面談談司馬光主要的詩學思想。
一、詩貴有內容,有益于世
宋人論詩之為用,有一句話講得很好,即“為儒道立正理,為國是立公論,為賢士大夫立壯志,為山林立逸氣”。也就是說詩歌應當具有政治功能和道德見性功能。從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階段來看,大致經歷了由政治層面漸向道德心理層面的傾斜。北宋詩歌的表現功能,體現為理學家的理學詩對道德規(guī)范和義理的闡發(fā),江西詩派詩人對人格陶養(yǎng)和美學的追求;到南宋時期四靈、江湖詩派那里,就蛻變?yōu)椤疤鹈馈钡挠鋹偂?sup>
北宋中葉,王安石等人也曾大力提倡詩應當“明道致用”、“有補于世”。梅堯臣也以教化諷諫為己任。理學家邵雍等更關心詩的綱紀人倫教化作用。
司馬光一生致力于從政與治史,關注重心在于經邦和治民之術。從取士擇才的角度出發(fā),其認為科舉應該以德為首,不應專主文辭,詩賦于施政治民是無所益用的。其力主科舉改革,主張變試詩賦為試經義。在仁宗嘉祐六年的《論選舉狀》中就謂:
臣竊以為取士之道,當以德行為先,其次經術,其次政事,其次藝能。近世以來,專尚文辭,夫文辭者,乃藝能之一端耳,未足以盡天下之士也.國家雖設賢良方正等科,其實皆取文辭而已。
顯然,以上觀點是承續(xù)孔門四科德首文末以第門人的儒家觀點而來的。同樣,在仁宗嘉祐八年的《送胡完夫序》中亦謂:“近世取士不然,一決之以文辭。噫,文辭豈能盡取士之道邪?天下病是久矣?!?sup>
這種思想被司馬光一生所恪守,在之后的政治生涯中,他多次上奏章,表達自己這一主張。司馬光反對以詩賦取士而主張以經義取士,尚德行而末文學,其認為經義有利于施政治民,而詩賦則是浮華無用之文,體現了其經世致用的儒家詩學思想。這與孔子的“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揚雄的“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
是一脈相承的。因此,在司馬光的詩文里“有益于世”的思想十分突出。
司馬光一生推崇揚雄,認為揚雄“不專為文”,有道存之,是自己心中的文人典范。司馬光在論文時就堅持“文以明道”的原則,認為那些徒發(fā)聲響之文顛倒黑白、迷失方向,是有害的。他著有《迂書》,自稱“迂叟”、“迂夫”。其《文害》一則云:
或曰:“莊子之文,人不能為也?!庇胤蛟唬骸熬又畬W,為道乎?為文乎?夫唯文勝而道不至者,君子惡諸。……而子獨嗜之乎?”或曰:“莊子之辯,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庇胤蛟唬骸叭粍t債人也,堯之所畏,舜之所難,孔子之所惡,是青蠅之變白黑者也,而子獨悅之乎?”
這是司馬光對莊子之文的看法。在他看來,莊子之文離道甚遠,雖然文采斐然,然而文勝而道不至,是顛倒黑白之文,不足貴。司馬光對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說法篤信不疑,對于揚雄“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思想深有感觸,因而排斥辭藻富麗而不以道貫之的作品。像這類觀點在《迂書》中尚有很多,如:“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發(fā)身。夫變白以為黑,轅南以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言而無益,不若勿言。為而無益,不若勿為?!?sup>
“使莊為揚言,斯與之矣;揚為莊言,斯拒之矣,孰黨焉。”
那么“文以明道”中的“道”是什么呢?司馬光認為以“利民”為主。他在《與薛子立秀才書》中這樣說:
士之讀書者,豈專為祿利而已哉!求得位而行其道,以利斯民也。國家所以求士者,豈徒用印綬粟帛富寵其人哉?亦欲得其道以利民也。故上之所以求下,下之所以求上,皆非顧其私,主于民而已矣。
這里司馬光有力地突出了儒家學說中民本思想的客觀性、現實性、實踐性,是對儒學傳統的發(fā)展。所以,司馬光的詩歌中有許多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
司馬光不但要求為文“適于用”,而且強調詩歌也應當“致用”。在《答齊州司法張秘校正彥書》中說:
終則見索惡詩,欲以示郡之賢守悴?!瓫r近世之詩,大抵華而不實,雖壯麗如曹、劉、鮑、謝,亦無益于用。光忝與足下以經術相知,誠不敢以此為獻,所可獻者,在于相與講明道義而已?!姾螢樵?!詩何為哉!
這里司馬光特別強調作詩即使像曹植、劉琨、鮑照、謝靈運那樣“壯麗”,“華而不實”,也是“無益于用”的。在司馬光看來,詩歌的作用可以溝通人際關系、歌功頌德、諷上化下等。如有一次神宗皇帝設宴款待群臣,自作詩并命群臣和詩,于是司馬光作了《瞻彼南山詩》七章,并為此作《進瞻彼南山詩表》,聲贊皇帝恩德,其中說:
君不交臣則無以得其心。是以詩人歌頌其君之德,多稱飲食飫燕之豐,鐘鼓管磬之樂,車服旌旗之盛,幣帛錫予之多。蓋以君臣兄弟朋友之際,舍此無以相交也。
“舍此無以相交也”說明君臣宴飲唱和詩歌必不可少,甚至是密切君臣關系的重要方式。又在《顏太初雜文序》中云:
求天下國家政理風俗之得失,為詩歌洎文以宣暢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蕩為事……太初惡其為大亂風俗之本,作《東州逸黨詩》以刺之。詩遂上聞,天下亟治牧罪。又有鄆州牧怒屬令之清直與己異者,憐其冤死,作《哭友人詩》,牧亦坐是廢?!^其《后車》詩,則不忘鑒戒矣;觀其《逸黨》詩,則禮義不壞矣;觀其《哭友人》詩,則酷吏愧心矣。
在司馬光眼里,詩歌具有和君臣、頌圣德、諷政理、教吏民的作用,這些都是正統儒家的詩學觀。司馬光自己創(chuàng)作也是堅持這種思想的,如《讀書堂》寫道:“邪說遠去耳,圣言飽充腹。發(fā)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表明自己不信邪說、獨尊儒術的立場。
這些都充分說明了司馬光的詩歌理論傾向:重內容,重有用;反對無病呻吟、形式華麗而空洞無物的作品,辭藻華麗空無一物的詩,可以說在司馬光詩集中幾乎找不到。那些有感而發(fā)之作也正是其重詩歌“有內容”、“有用”的具體實踐。這一點后人評價比較恰當,蘇軾在《司馬溫公形狀》中說:“其文如金玉谷帛藥石也,必有適于用。無意之文,未嘗一語及之。”顧棟高在《司馬太師溫國文正公年譜》序中說:“其文不事高奇,粥粥乎如菽粟之可以療饑,參苓之可以已病?!?s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