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灣洞里的等待

1970年3月，我從北大畢業(yè)，被分配到廣西宜山氮肥廠。宜山縣（現(xiàn)改名為宜州市）處于廣西西北部，離開工業(yè)城市柳州有火車一大站路，宜山最有名氣的一點就是它是唱山歌的劉三姐的故鄉(xiāng)，也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西南聯(lián)大南遷經(jīng)過之地。

宜山氮肥廠在離開宜山縣城有20多公里的山溝里。由于當時越南戰(zhàn)爭不斷升級，戰(zhàn)火可能會擴大到毗鄰的廣西，廣西首府南寧的一些機關(guān)與工廠企業(yè)正準備陸續(xù)遷往廣西的北部山區(qū)，宜山氮肥廠就是那時屬于自治區(qū)的新建廠。北大這次一共分配去了5人，其他2人是物理系的，2人是化學系的。

大灣洞

到達宜山，正好遇上宜山氮肥廠的廠車，把我們北大5人接到位于大灣洞山溝的廠里。到了廠里，一個人事干部問我們支持廣西的哪一派。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廣西有幾派，對此也沒有任何興趣。還是一位同學政治上反應快，說：“我們來自北京毛主席的身邊，當然支持革命造反派。”這位干部聽后樂滋滋的。

廠里分配我到金工（金屬機械加工）車間當銑工，比其他幾個同學的工種要好些。據(jù)說因為用銑床加工有時需要算點東西，小學和初中文化的工人不易掌握，比如銑齒輪，用分度頭要算轉(zhuǎn)多少圈、多少個洞。

新到一個單位，我的工作是十分努力的，下班后緊接著就是看書，想盡快地掌握新面臨的工作。我從不玩打撲克之類的游戲，我的打撲克的水平只是最簡單的“接龍”“吹?！薄Ｎ艺襾砹烁鞣N技術(shù)工人的讀物，一本一本地看，還讀了蘇聯(lián)人寫的大學課本《機械原理》，內(nèi)容還蠻深的，估計現(xiàn)在機械專業(yè)的本科生都不讀這些。我的數(shù)學好，空間解析幾何等很容易通；又會畫畫，機械制圖一看就懂。整天在車間里接觸各種機器，工人師傅也很幫助我，基本上有求必應，因此，我對機械方面的知識與技能掌握得很快。尤其到了工廠設(shè)備大檢修，工作非常忙。有時工廠在燈光球場開大會，突然告知我要進車間加工急需零件，即使干到半夜，自己還挺滿意。我不僅干銑工，各種工種我都能插手。在機床導軌上，我能鏟出漂亮的燕尾花，懂機床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水平是相當不錯的。

宜山氮肥廠生產(chǎn)氮肥，后來還擴大生產(chǎn)甲醇、濃硝等。氮肥生產(chǎn)要經(jīng)過造氣、碳化、合成幾道工序。造氣要有煤，但是在“文革”動亂期間，山西的塊煤運不過來，廣西自己的粉煤會堵塞鍋爐，不好用。于是，廠里開辟了一大塊地作為煉焦窯，將粉煤鋪上，下面用慢火烤到第二天，得到的焦炭塊用來造氣。全廠人員都要參加煉焦，煉焦比較辛苦，不僅特臟，而且一夜不睡，要時時保證火候既不能旺也不能熄，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開窯。我工作從不偷懶，所以煉焦時一個晚上半分鐘打盹都沒有過。

由于在山溝里，生活自然很辛苦。平時基本上只有涼薯、空心菜、飯豆；豬肉一般是一星期吃一次。起先不知道，見豬肉只有肥的就沒有要，工人師傅提醒我，豬肉只有一星期中的趕場天才有，若不要就一星期吃不到肉了。后來只要有肉，就狠狠地吃一頓。每年回上海探親，錢大部分花在買書上，也不知道帶點食品。當然，那時上海也沒有多少食品可帶。我夫人從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分配在貴州的山區(qū)醫(yī)院，她的生活更艱苦，有時出診要翻越一座大山，來回就是一整天。我們兩地分居長達5年，直到1976年夫人調(diào)來宜山氮肥廠，生活才正常運轉(zhuǎn)。此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要買雞蛋，只有在趕場天走到山里，才能截在半路上買得到。

技術(shù)革新

我們北大幾個人很快成為工廠的骨干。我雖然從未學過機械，但憑著我自學的本領(lǐng)，很快掌握了機械設(shè)計與加工制造的許多本事。由于氮肥廠屬于自治區(qū)的新建廠，設(shè)備直接由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化工局下?lián)?，但實際上坐辦公室管物資的人不大了解具體情況，有的設(shè)備太好，如進口的仿形銑床很高級，但卻派不上用；而急需要用的設(shè)備又沒有，因此，我與工人師傅搞起了許多技術(shù)革新。

離宜山一大火車站路的柳州是個工業(yè)城市，有好多個國家一機部企業(yè)的大型機械廠，如柳州機械廠、柳州重型機器廠、柳州拖拉機廠，等等。我曾試驗過當時一時興起的射流技術(shù)，與工人師傅一起制成加工大直徑法蘭的落地車床、加工粉煤球的滾齒機、磨閥片的專用磨床、繞彈簧的專用車床等。沒有圖紙樣品，我就去柳州的工廠參觀，對著機器畫速寫，然后量些關(guān)鍵的尺寸，回來再思考里面的結(jié)構(gòu)，畫成機械制圖。部件自己加工不了的就扛到柳州加工。我至今記得很清楚：廣西夏天很熱，大太陽下我戴著草帽，提著用鐵絲捆住的毛坯，下火車后再坐公共汽車到柳州機械廠，下車后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走到該廠生產(chǎn)科。這些工廠與工人師傅都很幫忙，很少遇到被拒絕的時候，只要能干，都能幫我們辦到。

化工廠有許多管道與閥門，開關(guān)次數(shù)多了就有磨損，需要鏜去磨損部分，再鑲個套，但急需的鏜床卻沒有。我根據(jù)零星不全的圖紙，補全了整臺鏜床的圖紙，并盡量按自己廠能加工的條件修改。從圖紙、部件加工、裝配、使用，我都獨立承擔，像要求比較高的傳動花鍵軸就是我親自在銑床上加工的，我能把精度控制得很好，為廠里解決了一大問題。離開宜山氮肥廠至今已快有40年了，聽說我搞的一些機器還在工作。

我還與管工師傅一起，用報廢汽車的減速箱制成一臺彎管機。化工廠有許多管道，彎管不容易制作，通常要在管道里灌沙，敲實后用焊槍燒紅，再用人工彎曲，勞動強度很大。我們的彎管機不用灌沙，用馬達和減速箱直接沿軌進行彎曲。那時已開始有“獎金”一說，工廠為此發(fā)給我們40元獎金，規(guī)定管工師傅拿30元，我拿5元。那時我已考上研究生離開宜山氮肥廠赴京了，管工師傅堅持說主要的功勞應歸我，硬要把30元送到我家里。我們當然沒有要，但留下了有趣的回憶。

廠里曾分配來一位從廣西大學機械系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雖然他是機械專業(yè)畢業(yè)的，理應發(fā)揮作用，但他除了會老師教過的一些東西，其余的都不會，也不學，下班后就是喝酒打牌，沒有起什么作用?？梢?，一個人不在于起先學什么專業(yè)，能否不斷地學習才是最根本的。

記得耶魯大學校長說過，教育的目的不是傳授技能，而是讓人有勝任任何學科和職業(yè)的基礎(chǔ)，也是判斷一個人是否受過教育的標準。

我在宜山氮肥廠帶了10來名徒弟，前些年分別在柳州與南寧見過他們，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了。他們常對人說起我曾是他們的師傅，為此而驕傲，我也很高興。

在宜山氮肥廠的8年是我正值二十青春年華的歲月，卻沒能走在科學研究的道路上，十分可惜。但我們在國家命途多舛之際能竭誠盡責，在任何一個崗位上都做出了成績，奉獻了我們所能奉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