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腳夫、三個女郎和三個流浪漢

從前，在巴格達城里住著一個腳夫，每日靠給別人搬送東西掙錢糊口。這一天，他正在市場靠著筐等活干，忽見一位窈窕淑女朝他走來。她披一件摩蘇爾式錦緞斗篷，上面有金線刺繡的艷麗奪目的浮花，邊角有用金銀線編織的精美漂亮的圖案。她在腳夫面前站下，撩起面紗，露出姣好的容貌：美麗的眼瞼和睫毛擁著一對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眼波流溢出溫柔和可愛。她靈巧的小嘴里傳來甜甜潤潤的聲音：

“帶上你的筐隨我來?！?/p>

腳夫正看得出神，聽見姑娘的招呼，連忙提起筐跟在后邊。走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座宅院前。姑娘上前敲了敲門，里邊出來一個基督徒，她給他一個第納爾，買了些橄欖放在筐里，然后對腳夫說：

“帶上這些隨我來?！?/p>

腳夫喃喃道：

“今天我可要交好運了?！?/p>

又走了一會兒，姑娘在一家賣水果和鮮花的店前停下，她買了沙姆的蘋果、土耳其的榅桲、阿曼的桃子、阿勒頗的茉莉花、大馬士革的睡蓮、尼羅河谷的黃瓜、埃及的檸檬以及指甲花、白頭翁和紫羅蘭等。她將所有的東西放入筐中后，叫腳夫繼續(xù)跟她走。他們又到了一家肉店前，姑娘停住腳步，對屠戶說給她切十磅肉，屠戶為她切好稱好。她付了錢，用香蕉葉把肉包好放進筐，然后接著在市場里轉(zhuǎn)悠。她在干果店買了開心果、葡萄干和杏仁等各色干果，又來到點心店，先買了一只大盤子，而后選了排叉、雞冠餅、猴尾酥、梳子馓、手指糕和油香等糕點，裝了滿滿一盤。姑娘將盤子放在筐里。腳夫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后面，這時他把筐頂在頭上調(diào)侃道：

“你要是早告訴我買這么多東西，我就牽匹騾子來了?！?/p>

姑娘聽了沒說什么，只是莞爾一笑。她來到一家賣香水香料的店鋪，買了薔薇和香橙花等花卉制成的十種香水，又買了一些糖，還特意挑了一種帶麝香味的玫瑰香精，以及乳香、沉香、龍涎香和麝香，最后買了幾支亞歷山大的蠟燭。她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放進筐里，依舊甜甜地對腳夫說：

“帶上筐隨我來吧?！?/p>

腳夫跟著她離開市場，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來到一幢造型十分美觀典雅的深宅大院。屋宇的前方是一個寬闊的庭園，房子高大而宏偉，一排巨柱顯得氣勢不凡，黑檀木的大門鑲著金箔，更增添幾分富麗堂皇。姑娘走到門前，姿勢優(yōu)雅地輕輕敲了敲門，兩扇大門頓時敞開。腳夫望著前來開門的女郎，怔怔地，眼睛都忘了眨。只見她：

如花似玉，體態(tài)玲瓏。前額像一彎新月的缺口，兩抹宛若齋月里月牙的蛾眉不遠不近地掛在一對羚羊眼睛般的明眸上方；一張黃精花一樣嬌嫩的嘴不偏不倚地落于白頭翁似的粉里透紅的兩頰中央；圓圓的面龐猶如一輪滿月在夜空熠熠生輝。纖細(xì)的腰身讓人不覺清瘦；豐盈的胸脯讓人不感臃腫；略凸的腹部裹在衣裙下面，恰似書中折疊的書頁藏而不露，唯其微微的起伏與石榴般飽滿的雙乳那輕輕的擺晃彼此呼應(yīng)。

腳夫看得目瞪口呆，魂魄已被眼前的美女奪走，恍惚間頭上頂?shù)目鸩铧c掉到地上。他定了定神，嘴中說道：“我一生中沒有比今天更幸運的一天了?！惫荛T的女郎迎出門外，對采購的女郎和腳夫說了聲：“快請進來吧?！庇谑侨艘煌哌M門內(nèi)，穿堂過室，左回右轉(zhuǎn)，最后來到一間十分寬敞的大廳，確切地說是主人的臥房。里面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結(jié)構(gòu)新穎；家具、石凳等擺設(shè)錯落有致；凡門窗皆有綾簾絲幕懸掛，連衣櫥也有帷幔寬寬松松地罩蓋。正中一張鑲珠嵌玉的雪花大理石床榻，上面掛著紅羅帳，帳內(nèi)躺著一位有傾城傾國之貌的女子。她的身材像數(shù)字“1”一樣苗條輕柔，她的眼睛堪與巴比倫女神的眼睛相媲美，她的面容仿佛宇宙間一顆極亮之星，令光芒四射的太陽羞愧難當(dāng)。總之，她是完美的化身，比起詩人形容的阿拉伯名門閨秀有過之而無不及：

誰用嫩綠的樹枝將你的身材量比，

結(jié)果是歪曲的偽證與褪色的妄語。

柔枝縱然婀娜多姿卻乃后天所得，

你的美麗自然無飾堪稱天下第一。

女主人緩緩下床，裊裊婷婷走到站在大廳中央的姐妹面前，對她倆說：

“你們站著干什么呀，還不幫助可憐的腳夫把筐從他頭頂上搬下來！”

于是采購女郎在前，管門女郎在后，女主人從旁搭手，總算把筐搬放到地上。她們將東西全部拿出來，各歸各位，一一擺好，然后給腳夫兩個第納爾，告訴他可以回去了。腳夫看著眼前三位千姿百態(tài)、爭奇斗艷的姑娘和那些五光十色的美酒佳釀、各種各樣的新鮮水果，心中驚嘆不已，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鼻而來更讓他想入非非。他心里說：“我從來不曾見這等美麗可愛的女子，只可惜沒有男人陪伴她們。”他看著想著，實在不愿就這樣離去。女主人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說道：

“哎，你怎么還不走？是不是嫌工錢給得不夠？”她扭頭對一個姐妹說，“再給他一個第納爾?！?/p>

“哎喲，我的女主人，可別這樣講。”腳夫忙說道，“您給的工錢大大超過了我應(yīng)得的，我不是嫌錢少，只是心中有些納悶，也想知道你們的秘密。你們清一色三個女子，沒有男人的陪伴和慰藉是如何生活的呢？你們應(yīng)該知道燈臺只有用四根支架才放得穩(wěn)，你們正缺少第四根，也就是一個男人。女人若沒有男人便沒有幸福可言。正如詩人所云：

我若演奏動人的樂曲，

有四種樂器缺一不可：

四弦琴、橫笛、豎琴和鐃鈸。

我若配制沁人的香粉，

有四種花卉缺一不可：

桃金娘、玫瑰、丁香和百合。

我若度過感人的良宵，

有四種東西缺一不可：

芳草地、鮮花、美酒和酣歌。

你們?nèi)齻€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一個明白事理、聰明機智、心靈手巧并能守口如瓶的男子漢?！?/p>

“瞧你說的。”三姐妹對腳夫說道，“我們都是姑娘家，最害怕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一個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我們讀過一首專門寫給女人們的小詩：

假如你有小秘密，

儲在自己倉庫里。

倘若寄存他人處，

春光漏泄悔不及。”

腳夫聽了她們的話更來了興趣，毛遂自薦道：

“我向你們發(fā)誓，我是一個明白事理、忠誠老實的人，看過不少書，也懂一些歷史。我能做到好事到處傳，丑事不外揚。我將把詩人的話當(dāng)作座右銘：

智者不輕易泄露天機，

除非對可信賴的兄弟。

誰若將秘密托付與我，

如同放于牢鎖的宅第。

鑰匙早已是不翼而飛，

大門再加以火漆封閉?！?/p>

姑娘們聽了腳夫吟誦的詩句，再瞧瞧他的言談舉止，對他已沒有了反感。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你該知道吧，我們在這里的生活開銷可是很大的喲，你有什么報答我們的嗎？”

“我們可不愿你留在這兒，白白花費我們的錢。”

“你不使分文就想留下來同我們飲酒作樂，想清清楚楚看我們的臉，想得也太美了。”

倒是采購女郎看起來心腸好些：

“兩位姐妹，我看咱們別難為他了。就算來個別人，我們的日子也不見得就會變短；既然沒有別人，我們的日子也不見得因他留下來就會變長。這樣吧，他的所有花銷都算在我的賬上好了?！?/p>

腳夫聽她這樣說，心里像吃了蜜似的高興，可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說真的，從你們這兒掙的兩個第納爾是我今天的第一份工錢?！?/p>

“行了，別解釋了。老老實實坐到我們這邊來吧?！惫媚飩兘K于同意他留下來了。

采購女郎站起身，束了束腰，拿來幾只精致的玻璃瓶，為每人斟上清醇的甜酒，然后走到大廳一側(cè)，拉開一道幕簾。腳夫眼前一亮，差點驚叫出聲，原來這幕后竟別有洞天：一泓清凌凌的池水上蕩著一葉小舟，池畔亭臺點綴，柳綠花紅。采購女郎輕盈地走到池邊，采了些青枝翠葉、奇花異草，拿回來布置擺放。她忙活了一陣，把大家需要的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這才過來與兩個姐妹以及腳夫坐在一起。

腳夫望著眼前裊裊香煙、菲菲芳草，飄飄然如入夢境；看著身旁的鮮花美酒、鶯環(huán)燕繞，欣欣然大飽眼福。四人說笑間舉杯把盞，開懷暢飲，不久便醉眼蒙眬。方才險些被逐出門外的腳夫此時已成了三位姑娘的寵兒。這個拉他過去交頭接耳說句悄悄話，那個拿枝香花挑逗著打他幾下，另一個湊過來躺在他懷里撒嬌。鬧了好一陣后，四人酩酊大醉，步履蹣跚地移步到池邊。管門女郎褪下衣裙，跳入水中，時而認(rèn)真仔細(xì)地浴身，時而興高采烈地戲水玩耍，還不時把水含入口中然后噴到腳夫身上。她們一個上來一個下去，上來后少不了與腳夫恣意調(diào)笑一番。腳夫沒有想到先前貌似淑女的姑娘們眼下卻也如此風(fēng)流放浪。望著三位出水芙蓉般的俏佳人，他禁不住春心蕩漾，興沖沖地脫衣躍入碧水之中，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同時上下翻騰著游了幾下，借此機會也好顯顯自己的陽剛之氣。

腳夫從池中上來后，繼續(xù)與姑娘們嬉戲調(diào)笑，嘴里說出的一串串低俗的俏皮話讓她們笑得躺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然后他們又斟酒碰杯，邊飲邊聊，真有些“酒中得道，花里神仙”的意思。俗話說：“歡時易過?！辈挥X之中天色已經(jīng)漸漸黑了下來。她們對腳夫說：

“你快走吧，順便讓我們看看你魁梧的背影?！?/p>

“我的天哪，現(xiàn)在就是讓我的靈魂離開身體也比讓我離開你們?nèi)菀籽?！”腳夫頗有點樂不思蜀的勁頭，“我看咱們就這樣各得其樂，鬧他一個通宵豈不更好？”

“以我在你們這里的生活發(fā)誓，”采購女郎對兩個女伴說，“你們就讓他睡在我們這兒吧。他是個蠻風(fēng)趣的浪蕩子，我們也好拿他逗樂解悶呀。”

聽她這樣說，管門女郎和女主人對腳夫正色道：

“你要在這里過夜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遵守我們的規(guī)矩，無論你看到什么都不許打聽不許問?！币娝麘?yīng)允，她倆又道：“起來，去好好看看門上寫的東西?！?/p>

他忙起身去看，一行鎦金的字清晰地寫在門上：“與你無關(guān)的事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問，否則會聽到令你不快的話語?！彼春笳f：“我向你們保證，凡和本人沒關(guān)系的事，我絕不多一句嘴。”

采購女郎為大家做好可口的菜肴端上來，又點燃蠟燭，熏上沉香。四人坐在一起，歡歡喜喜地吃喝起來。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音，管門女郎從從容容地起身往門口查看情況，其他人不慌不忙地繼續(xù)飲酒用飯。不一會兒管門女郎回來了，說道：

“今夜真是吉星高照，外面有三個從拜占庭遠道而來的外國人，他們下巴刮得光光的，每人的相貌和模樣都非常好笑；更令人叫絕的是三個人都是獨眼，而且全是沒左眼。他們要是進來，我們準(zhǔn)有得笑呢?！?/p>

她說得活靈活現(xiàn)，兩位女伴很是好奇，對她說：

“那你快叫他們進來吧，不過你得把條件給他們講清楚，和他們無關(guān)的事他們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問，否則會聽到令他們不快的話語?！?/p>

管門女郎高高興興地把三個獨眼人帶了進來。這是三個流浪漢，下巴雖然刮得光禿禿的，嘴上邊的胡子卻高高地向上翹著。他們向在座的人問候致意。姑娘們彬彬有禮地起身讓座。三個男人掃了一眼腳夫，發(fā)現(xiàn)他已喝得醉醺醺的，再仔細(xì)看看，覺得他和他們是一路人，便說道：

“這兒還有個和咱們一樣的窮光蛋呢，他和咱們倒是能湊湊趣?！?/p>

腳夫聽了這話，心中不快，站起身子翻了翻眼睛，沖他們說道：

“你們快坐下吧！少管別人的閑事，你們沒看見門上的字嗎？”

姑娘們聽了腳夫的話，咯咯笑個不停，都說要拿這三個流浪漢和腳夫好好開開心。說著她們又端來些吃的東西給這三個人。他們倒也不客氣，坐下就吃。管門女郎不斷地為他們斟酒。酒過三巡，腳夫?qū)λ麄冐碚f：

“哎，我說哥們，你們有什么故事或奇聞沒有，講給我們聽聽，也好解解悶呀！”三人一聽，頓時興致大發(fā)，忙問有沒有樂器可拿來助興。管門女郎二話沒說，取來一面摩蘇爾鈴鼓、一把伊拉克琵琶和一副波斯鐃鈸。三人站起來，各執(zhí)一種樂器，敲打彈奏出歡快的曲子，姑娘們也不甘寂寞，隨著節(jié)奏唱起歌來。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很遠。正當(dāng)大家沉浸于歡歌笑語之中，冷不丁又傳來一陣敲門聲，管門女郎連忙跑過去看個究竟。

要說這次深更半夜前來登門造訪的人可不是等閑之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里發(fā)哈倫·拉希德。他平日喜好微服私訪，經(jīng)常裝扮成商人的模樣在城中巡視。今晚他正帶著自己的宰相佐法爾和行刑官馬斯魯爾四處察訪，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和情況。路經(jīng)這座深宅大院，聽到里面?zhèn)鞒龈杪晿非?，便對宰相說：

“我想進這家宅院，看看是何人在此夜闌人靜時分高聲喧鬧?！?/p>

“不可啊，陛下。”宰相阻止道，“這些人已經(jīng)喝醉了酒，我擔(dān)心他們會做出對我們不利的事?！?/p>

“我們一定要進去。我想我們略施小計便能見到他們?！?/p>

“遵命，陛下?！痹紫嘀坏靡烂鼜氖?，上前敲門。見管門女郎開門走了出來，宰相忙對她說：

“女主人，我們是從泰伯里斯坦來的商人，為了生意上的事要在巴格達逗留十天。我們已在商賈客棧住下。今晚一位商人非要請我們到他家做客，我們準(zhǔn)時赴約，他為我們準(zhǔn)備了豐盛的飯食，我們吃飽喝足聊了很長時間，到我們告辭出來時已是夜間。我們?nèi)松夭皇?，找不到下榻的那家客棧，所以冒昧前來打擾，若蒙你們關(guān)照，容我等在此借宿一夜，我們將不勝感激，而且定有酬報?！?/p>

管門女郎把三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他們的儀表確是富商模樣，且舉止莊重、氣宇不凡，便回屋與女伴商量。不一會兒，她又回到了門口，一邊打開大門，一邊說道：

“你們可以進去了！”

“非常感謝！”

于是，哈里發(fā)哈倫·拉希德、宰相佐法爾和行刑官馬斯魯爾走了進去。姑娘們一見到他們，客客氣氣地起身讓座，并對他們說：

“你們好，歡迎貴客到來。但是我們有一個條件，與你們無關(guān)的事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問，否則會聽到令你們不快的話語?！?/p>

三人回答說明白了，然后坐下和眾人一道吃喝談天。哈里發(fā)瞅瞅三個流浪漢，為他們都是沒有左眼的獨眼龍感到驚奇不已；又瞧瞧三位姑娘，對她們的花容月貌，既有點眼花繚亂又感慨萬千。大家就這樣喝著聊著，姑娘們上前給哈里發(fā)端上美酒，他謝絕了她們的好意并告訴姑娘們，說他是朝覲過圣地的虔誠的穆斯林，隨即離開眾人坐在一旁。管門女郎起身取來一塊錦緞臺布鋪在他面前，擺上一只動物形狀的中國瓷杯，倒了滿滿一杯柳樹汁，加入一塊冰，又放了少許糖。哈里發(fā)十分感謝她，心里說：“明天我一定要報答她的美德和善行。”主客不分彼此，開懷暢飲，侃侃而談?？创蠹液鹊枚己鼙M興，女主人站起身來，親自為每人斟了酒，然后拉著采購女郎的手說：

“妹妹，該去還我們的債了?！?/p>

“是的，主人?！?/p>

與此同時，管門女郎也站了起來。她們先將大廳中央騰出一塊空間，然后示意三個流浪漢注意門后。接著她們招呼腳夫，并對他說：

“你太不友好了，你可不是外人，也算是這家中的一員呢?！?/p>

“你們都站著別動，想做什么有我呢?！蹦_夫受寵若驚，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緊了緊腰帶。

“你過來幫幫我。”采購女郎說。

腳夫隨她進了一扇門，發(fā)現(xiàn)里面有兩條脖子上拴著鏈子的黑狗，他拉著鏈子把它們牽到大廳正中。這時女主人將袖子捋過手腕，拿起一根鞭子，叫腳夫牽一條過來。腳夫連忙拉著鏈子將其中的一條狗牽到她面前。只見那狗眼里流著淚，一個勁沖女主人搖頭擺尾。她用鞭子狠狠抽打它的頭，打得那狗慘叫不止。她一鞭接一鞭，直打到自己胳膊實在沒力氣了，才放下手中的鞭子，把狗摟在懷里，擦拭它的眼淚，吻著它的頭。接著她又叫腳夫?qū)⒘硪粭l狗牽過來，然后如法炮制。哈里發(fā)眼見此景，胸中憋悶，心里火燒火燎。他用眼睛示意佐法爾，讓他去問問這個女人為什么要這樣。佐法爾趕緊做了個手勢讓他千萬別出聲。女主人看了一眼管門女郎，對她說：“去做你該做的事吧?！闭f完，她躺到自己那張鑲珠嵌玉的大理石床上。然后，她又對采購女郎道：“把你的東西拿出來吧。”這時管門女郎也上了床，緊挨在她身旁。采購女郎則走進一間密室，從里邊取出一個垂著綠色穗飾的錦袋，又從袋中拿出一把琵琶，將弦調(diào)好，輕輕吟唱起來：

請還給我被掠走睡意的雙瞼，

請告訴我它們?nèi)缃袢ハ蛘l邊。

我了解由于給愛情一席之地，

睡眠才遷怒于為愛迷離的眼。

人說我知道你是成熟的小伙，

無須惑言在脈脈中覓求姻緣。

我要為瀝血的心靈尋找托詞，

那滴滴殷紅已令我疲憊不堪。

太陽將愛之形投入我的心鏡，

折射的光引燃臟腑中的火焰。

人但凡飲過安拉的生命之水，

便曉得離開愛無異唇亡齒寒。

你在癡情者那里看到了什么，

唯有朝暮依依切切凄凄慘慘。

愛情的水中映出悲戚與傷感，

想喝就喝吧——愛從不啜飲，

卻只將愛人干涸的心田澆灌。

她稍稍停頓了一會兒，便又吟唱起了另一首詩：

我沉醉于他的瓊眸而非他的瓊漿，

他蕩漾的眼波將睡逐出我的眼眶。

我陶醉于他的美發(fā)而非他的美酒，

他善良的心腸時時牽動我的愁腸。

管門女郎聽罷，說了聲“愿安拉保佑你”，便撕開自己的衣服，跌倒在地暈了過去。采購女郎迅即起身，找來些水灑在她臉上，又取來一套衣服給她換上。就在剛才管門女郎袒露身體的那一刻，哈里發(fā)看到她身上鞭痕累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愕，對佐法爾悄聲道：

“你沒看到這個女人遍體鱗傷嗎？我無法保持沉默，不弄清她和這兩條狗的真相我心緒不寧??！”

“主上，這樣不行。”宰相勸阻道，“她們有言在先，與我們無關(guān)的事我們只能看不能問，否則會聽到令我們不快的言語呀！”

正說著，只見采購女郎拿起琵琶抱在胸前，纖巧的手指輕攏慢捻，又啟唇曼聲唱道：

如果相愛使我們心力交瘁，

抱怨搜搜索索也無言以對；

如果相思使我們形容枯槁，

逃避尋尋覓覓也無路可退。

倘若派驛使代傳戀人心聲，

此恨綿綿豈是他所能體味；

倘若你我忍受眷戀的苦澀，

生離死別到頭來玉折蘭摧。

意切切換神傷寸寸肝腸斷，

情深深化眼淚串串腮邊飛。

我望穿秋水不得見的人啊，

快快將希冀植入我的心扉。

可曾記得山盟海誓繾綣時，

我心堅貞地老天荒終不悔。

是否忘卻有情者兩地懸隔，

無不是人比花瘦一般憔悴。

假使命中注定你我在某地，

于末日清算之際方能聚會，

我愿這筆情賬長長似流水，

算清后同上路來世永相隨。

管門女郎聽過這首詩歌，像頭一次一樣，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暈了過去。采購女郎連忙用水灑在她臉上，然后取來一套衣服給她換上。管門女郎緩過氣來，坐在床邊對采購女郎說：

“快讓我還清自己的債吧！謝天謝地，你再唱一次我就解脫了。”

于是采購女郎第三次抱起琵琶，調(diào)好弦，撫琴唱道：

回拒與冷漠何時方休？

傷離的淚水已然淌夠。

你有意延長分別之路，

多少次讓我把心傷透；

即使你欲懲罰嫉我者，

此刻也該滿足了希求。

命運倘如對情人公正，

公正不與譴責(zé)日攜手。

置我于死地的情郎啊，

千言萬語我向誰開口？

守約若忘到九霄云外，

我一腔哀怨付諸東流。

傾心令痛心與日俱增，

許諾和踐諾哪天聚首？

信民們請燃起愛火吧，

天鑒我絕無交睫時候。

愛的法典怎讓我受辱，

別人受尊往來皆通途？

今日思君情累苦作甜，

明朝會郎愛怨笑當(dāng)哭。

管門女郎又一次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就在她像前兩次一樣露出遍體傷痕時，三個流浪漢交頭接耳，說道：

“千不該萬不該，咱們不該闖進這家來。就算在土堆旁邊湊合一宿也比在這兒強啊。這里發(fā)生的令人心碎的事攪得我們一夜不得安寧。”

哈里發(fā)瞥了他們一眼，問道：

“此話怎講？”

“這里的事把我們搞得莫名其妙。”

“難道你們不是這家里的人嗎？”

“不是啊。也許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流浪漢們的目光轉(zhuǎn)向腳夫。

“我發(fā)誓，”腳夫忙辯解道，“這情景今夜我也是頭一次見。真是的，在外面土堆旁睡一宿也比在這兒過夜好受??！”

幾個人一合計，都說：

“咱們加起來七條男子漢，她們不過三個女人，再沒第四個，問她們一下又能怎么樣呢？她們要是不愿意說，我們就強迫她們開口?！?/p>

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只有宰相佐法爾不同意，他說：

“這樣做不行，我們是她們的客人，人家有言在先，給我們提了條件，我們也都應(yīng)允了。再說，過不了多久天就亮了，依我看咱們還是少管別人的閑事，天亮以后各奔前程。”說著，他朝哈里發(fā)使了個眼色，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再過一個時辰天就亮了，明天一早將她們召進宮中，您可以當(dāng)面問個明白?！?/p>

“不行！”哈里發(fā)說，“我實在等不及了，這三個女人非同尋常，其中一定有離奇古怪的故事?！?/p>

眾人不再理睬佐法爾，商議著由誰出面去問她們，推來推去，最后一致認(rèn)為腳夫最合適。

“你們在一起嘀咕什么呢？”姑娘們見他們說得挺熱鬧，于是問道。

腳夫硬著頭皮上前對女主人說：

“我的主人，我以安拉起誓，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們幾個問題。這兩條狗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要抽打它們？為什么打完之后又哭著親吻它們？為什么你這位女伴身上會有這么多鞭痕？要問的就這些?！?/p>

“他說的對嗎？是代表了你們的意思嗎？”女主人看著他們問道。

“是的?！北娙嗣?yīng)道。只有佐法爾沒有吭聲。

“好哇，我們的客人?！迸魅瞬蛔兩澳銈冞@樣做太傷害我們了。我們事先就告誡過你們，誰問與他無關(guān)的事，誰就會聽到令他不快的言語。我們把你們請進家門，好吃好喝，殷勤款待，你們還覺得不夠嗎？不過，也不能全怪你們，你們到這兒來也算鬼使神差吧。”說著，她挽起袖子，用手在地上連拍三下，大喝一聲，“你們還等什么！”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暗室的門忽地一下打開了，七個奴仆從里面魚貫而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劍。女主人命令道：

“把這幾個多嘴的家伙拿下，給我一個挨一個捆在一起！”

奴仆們?nèi)挛宄⑺麄兘壗Y(jié)實后，請示道：“尊貴的夫人，現(xiàn)在就把他們砍了嗎？”

“且慢，讓他們多活一會兒，待我把他們的情況問清再砍不遲?！?/p>

腳夫一聽要砍頭，急忙求饒：

“我的主人，以安拉起誓，我只是受人之托才多了句嘴，你可不能因為別人的罪過把我殺了呀！要不是這幫流浪漢來搗亂，咱們這一夜過得該是多么美好??！都是他們要問的，罪過在他們。這些害人精，凡是有人的地方只要他們一到，那地方準(zhǔn)得遭殃。”他這一急不要緊，一首詩竟脫口而出：

強者的寬恕乃是好上加好，

無助的弱者尤應(yīng)饒他一饒。

看在我們曾經(jīng)親昵的分上，

莫將后者的頭因前者砍掉。

女主人聽了他的詩，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女主人聽了腳夫的詩笑了起來，怒氣也消了幾分。她走到眾人面前說：

“快把你們的事情講給我聽聽，你們活不了多久了，要不是看你們挺可愛的，連這點時間也不給你們?！?/p>

哈里發(fā)對自己的宰相說：

“該死的佐法爾，還不快把我們的身份告訴她，否則她會殺了我們?！?/p>

“陛下，我們這是罪有應(yīng)得?。　?/p>

“到這節(jié)骨眼上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玩笑和正經(jīng)各有其時，你懂不懂？”

正說著，女主人轉(zhuǎn)向流浪漢，問道：

“你們?nèi)齻€是兄弟嗎？”

“不，我們只是到處流浪的窮人?！?/p>

她又問其中的一個：

“你生下來就是一只眼嗎？”

“不是的。我變成獨眼是因為我的一番離奇的經(jīng)歷，這故事要是用針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一定會引以為戒。”

她又問另外兩人，回答和第一個類似，都說他們來自不同國度，各有一番離奇的經(jīng)歷和一個怪異的故事。她聽后說道：

“那好，你們七個人每人講講自己的故事和到這里來的原因，講完摸摸自己的腦袋各自上路吧。”

腳夫急不可耐，頭一個講道：

“主人，我是個憑力氣吃飯的腳夫，是這位買東西的姑娘叫我隨她來送貨的，后來發(fā)生的事我不說你也知道了。這就是我的故事，完了?！?/p>

“摸摸你自己的腦袋，走吧！”女主人說。

“以安拉起誓，讓我聽了這幾位同伴的故事再走吧！”

這時，第一個流浪漢開口說：

“我的主人，我失去一只眼睛并刮掉下巴的胡子得從我父親說起?！?/p>

接下來他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第一個流浪漢的故事

家父生前是一國之君，他有個弟弟，被派往另一地區(qū)做藩王。說來也巧，我母親生我的那天我叔母也生了個兒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們兄弟倆漸漸長大。我每隔幾年便去看望叔父一家，一住就是好幾個月。有一次，我又去看他們，堂弟極為熱情地招待了我。我倆雖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習(xí)慣上他稱我為兄。他為我宰了羊，拿出上等好酒，我們開懷暢飲，十分盡興。席間，他對我說：“堂兄，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請你幫忙?！币娢抑柑彀l(fā)誓答應(yīng)他之后，他馬上起身離去，不一會兒，帶回來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子。她打扮得雍容而得體，佩戴的飾物件件價值連城。堂弟站在她前面看著我說：“你先把她帶到一個墳地去，藏在墓穴中等我，我隨后就到?！?/p>

說完他向我仔細(xì)交代了墳地和墓穴的位置。我因發(fā)過誓，所以不能出爾反爾，只得照他的話去做。

我?guī)е桥觼淼教玫苷f的墳地，進了一個墓穴中，剛剛坐下，堂弟就來了。他帶了一桶水、一袋石灰和一把小?頭。他用這?頭將墓穴中央的墳刨開，把石頭搬至一旁。然后又在地上挖了半天，直到露出像一扇小門那么大的一層夾板，掀開夾板可以看到一架繩梯。他對女子使了個眼色，說：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p>

女子順著繩梯下去后，他又看著我說：

“堂兄，你幫人幫到底吧，等我下去之后，你把夾板蓋上再用土堆上，然后用桶里的水和袋子里的石灰把墳按原形砌好?？傊磺卸家謴?fù)原狀，以免有人看出破綻，決不能讓人看出這里有一個重新砌過的新口子。我將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年，除了安拉，沒人知道這件事。這便是我需要你幫我做的事?！彼Ａ艘幌掠终f：“但愿安拉不會讓你感到寂寞，我的堂兄?！闭f完他就下去了。

等他從我眼前消失，我趕忙蓋上夾板，按他的叮囑把墳弄得和原先一模一樣。而后，我回到叔父的宮里，叔父外出打獵尚未回宮，我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醒來，我想起前夜堂弟叫我做的事情，心中很是后悔，可這時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我再次來到那塊墳地，左找右找，直到天色暗了下來也沒找著那個墓穴。我無可奈何地返回宮里，吃吃不下，喝喝不下。由于不知道堂弟的情況，我憂心忡忡，坐立不安，到了晚上更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次日清晨，我又跑到墳地，一邊找一邊想堂弟做的事，后悔自己一時糊涂聽了他的話。我找啊找，把所有墓穴挨個看了一遍也認(rèn)不出堂弟藏身的那個。我不甘心，一連找了七天，還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我心煩意亂，頭昏腦漲，幾乎要發(fā)瘋了。我只好決定回家，以求暫時的解脫。

可我萬萬沒想到，我剛剛走至父王的城下，便從城門中沖出一伙人將我五花大綁起來。我大吃一驚，我乃堂堂太子，他們都是父親的仆人和我的侍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父王身遭不測？我越想越怕，便問捆綁我的人為何抓我，他們沒有一個回答我。過了一會兒，我原來的一個仆人偷偷對我說：

“你父親時運不濟，宮中發(fā)生兵變，宰相已將他殺死，我們?yōu)樽ツ阋言诖说群蚨鄷r了?！?/p>

聽到父親被殺的消息，我悲痛欲絕，頭腦中一片空白，暈暈乎乎地被他們帶到殺死我父親的宰相面前。

說起這宰相，他對我早就恨之入骨。因為我以前特別愛玩火槍，事有湊巧，一天我站在宮殿頂上發(fā)現(xiàn)相府的屋頂上落了一只鳥，宰相也站在那里，我舉槍射擊，誰料鳥沒打著，卻偏偏打中了宰相的眼睛，從此，老天爺就讓他變成了獨眼龍。正如詩人所說：

天命難違難更改，

何必費心費疑猜。

世事無須樂和悲，

白云蒼狗福與災(zāi)。

又如另一詩人所說：

人的路線天注定，

只可循線按步行。

運數(shù)算你某地死，

除卻此地不收命。

當(dāng)年我打瞎了宰相的一只眼睛，他敢怒不敢言，因為我父親是國王，但他從此懷恨在心。如今我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帶到他面前，他下令將我斬首，我說：

“難道你要將我無罪問斬嗎？”

“無罪？”他指了指被我打瞎的那只眼睛道，“還有比這更大的罪過嗎？”

“這是我的錯，但我是無意的?！?/p>

“如果說你當(dāng)初是無意的，那么今天我可是有意的！”

說完，他命手下人將我推到他跟前，他惡狠狠地用手指戳進我的左眼把眼珠挖了出來。于是我就變成你們現(xiàn)在見到的樣子，只剩一只眼了。接著他又下令把我放在一只箱子里，對行刑官說：

“把他扛到城外野地去，然后用你的利劍宰了他，好讓野獸飽餐一頓?！?/p>

行刑官把我弄到城外，將兩手反剪、雙腳戴鐐的我從箱子里搬出來，拿出布條準(zhǔn)備蒙上我的眼睛后再殺我。我傷心地哭了，吟出這樣的詩句：

我將你們視同堅固的鎧胄，

以防敵人的箭矢穿透皮肉。

如今他舉弓瞄準(zhǔn)我的要害，

借刀殺人讓你們充作箭頭。

每當(dāng)災(zāi)難降臨我蜷縮一團，

企盼救助像左手支援右手。

別講那隱居抱怨者的故事，

閃開吧，在敵人射我的時候。

倘使不保我免遭仇家算計，

請默然坐觀切莫為其出謀。

接著，我又吟了下面的詩句：

兄弟們被我當(dāng)作鎧甲，

我的敵人卻把它披掛。

兄弟們被我視為箭羽，

我的心房卻遭它穿插。

兄弟們稱已竭盡全力，

我的基業(yè)卻全被拆垮。

這個行刑官原先也是父王的行刑官，眼下聽了我的詩，又想到平素我待他不薄，便道：“主人，我只是個聽命于人的差役，你叫我如何是好呢？”略一停頓，他又道：“你先逃命吧，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到這里，否則不僅你難免一死，連小人的命也得搭上啊。正像詩人所說：

若不敵暴虐徑自攜命離逃，

讓空宅邀建造者前來憑吊。

遠方別有天地可為家四海，

眼下你的性命卻僅此一條。

我驚異人怎茍活蒙恥之居，

安拉的天下似大漠般廣袤。

關(guān)鍵機要切莫交使客經(jīng)辦，

除你本人世難尋忠者代勞。

雄獅的脖頸一旦粗壯有力，

它將把切身之事自己攬包?！?/p>

聽了他的話，我感激不盡，上前吻了他的手，然后便逃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我失去一只眼睛卻保全了一條性命。我一直逃進叔父的城市，將父王的不幸和我被挖掉左眼的遭遇告訴了他。他聞訊失聲痛哭，說道：“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舊愁沒消又添新愁啊。你堂弟已失蹤多日，我不知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無人告訴我他的消息?！闭f著他竟哭得昏死過去，蘇醒后他接著對我說：

“孩子，你堂弟的事令我憂心如焚，你們父子的飛來橫禍，更是雪上加霜。所幸的是你雖然失去一只眼睛，但還活在世上。”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叔父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來，我怎能再對他隱瞞堂弟的事呢？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呀。于是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向他稟明。叔父聽到兒子有了下落，大喜過望，連聲道：

“快帶我去看你說的那個墓穴！”

“叔父，”我回道，“以安拉起誓，我真的找不到它的位置了。事后我去了好幾趟，硬是認(rèn)不出來了。”

說完，我?guī)甯竵淼綁灥亍Ｎ易笥矣^察，仔細(xì)辨認(rèn)，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墓穴。我和叔父高興極了，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進去，我倆搬掉石塊，刨開覆土，掀起夾板，然后順著足有五十節(jié)的繩梯爬了下去。腳剛剛落地，忽然一團煙霧迎面飄來，頓時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了。叔父此時說了人們常用來壯膽的那句話，即“除了偉大的主誰也無能為力”。我們又向前挪動了幾步，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間很大的房間里，里面堆滿糧食和食品以及其他的東西。房中是一張掛著紗帳的床。叔父盯著床上看了一會兒，好容易才認(rèn)出與我?guī)淼呐訐肀г谝黄鸬娜耸撬膬鹤?。兩人形同黑炭，像被扔進火獄燒焦了一般。叔父見此情景，朝兒子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氣憤地說：

“你這孽障，活該，這只是你今世受的磨難，來世的報應(yīng)會更厲害、更長久?！?/p>

女主人以及哈里發(fā)和佐法爾都聚精會神地聽流浪漢繼續(xù)敘述他的身世。

我的叔父好像還不解氣，脫下鞋用鞋底拍打躺在床上如同一塊黑炭似的兒子。他的舉動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加之堂弟和那姑娘的模樣叫我心里十分難過，于是我對叔父說：

“您消消心里的氣吧。堂弟的事已讓侄兒傷透了腦筋，如今他和這姑娘的樣子又叫人慘不忍睹，您怎么忍心再用鞋打他們呢？”

“唉，侄兒?！笔甯搁L嘆一聲，“你不知道啊，我這兒子自小就戀上了他的妹妹，我阻止過他，但當(dāng)時我念他倆年紀(jì)尚小，沒有嚴(yán)加管教。誰知他們長大后竟干出那見不得人的事。我聽說后并未信以為真，但還是對他大發(fā)雷霆，訓(xùn)斥了一頓，讓他別再干那些傷風(fēng)敗俗的事。我對他說：‘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要是因為此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我們在各君王面前就會丟盡臉，到死都帶著洗刷不掉的污點?！撕?，我便將他倆隔離，不準(zhǔn)見面?？晌夷遣恢獋惱淼呐畠簩ψ约旱母绺缫矏鄣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簡直是鬼迷心竅。你堂弟見我嚴(yán)禁他們兄妹相見，挖空心思偷偷摸摸在地下搞了這么個地方，還運來不少吃的東西，這你都看見了，然后趁我外出打獵之機，帶著他妹妹藏在這里。但他倆最終還是惹怒了安拉，被烈火焚燒，來世還要受更厲害、更長久的懲罰?！闭f著，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我也嗚嗚地哭了起來?？蘖艘粫?，他說道：“從今往后你就代替他做我的兒子吧?！?/p>

世事的多變令我思潮起伏，想到父王的宰相弒君篡位并挖掉我的眼睛，想到堂弟這一番聞所未聞的經(jīng)歷，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禁不住又落下淚來。我們爬上梯子，蓋好夾板，鋪上土，將墳恢復(fù)原狀，然后默默地向?qū)m中走去。

我們回到宮中尚未坐穩(wěn)，便聽宮外傳來陣陣鼓號聲，向窗外一看，不知哪路兵將正縱馬飛馳而來，馬蹄卷起的漫天塵土像是要吞沒整個世界。叔父和我目瞪口呆，全然不曉發(fā)生了什么事。叔父連忙打聽，手下人說是他兄長（也就是我父親）的宰相篡奪王位之后，調(diào)兵遣將，親率人馬前來攻城，城中百姓無力抵抗已開城投降了。我一聽便知大事不好，心中暗道：要是我落在那宰相手里，必是難逃一死。我當(dāng)時又悲又急，悲的是禍不單行，父親與叔父連遭不幸；急的是自己危在旦夕，束手無策。我只要一露面，城中百姓和父親過去的手下便會認(rèn)出我，他們正等著拿我的人頭去邀功請賞呢。我左思右想，除了化裝出逃別無良策，于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換了衣衫，溜出城外。

我慕名投奔這座城市，盼望有朝一日得人引薦，在信民的領(lǐng)袖、崇拜安拉的哈里發(fā)面前對他講述我的故事和經(jīng)歷。今夜，我終于來到這座城市。正當(dāng)我茫茫然不知向何處去的時候，碰到了這位流浪漢。我上前同他打了招呼，告訴他我也是流落此地的外鄉(xiāng)人。正說著，這第三位流浪漢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他過來問好后，告訴我們，他也是從異鄉(xiāng)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便熱乎起來。我們?nèi)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摸索著慢慢往前走，受天意驅(qū)使來到你們這里。這便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和失去一只眼睛的原因。

女主人聽完第一個流浪漢的故事，對他說：

“摸摸你的腦袋，走吧。”

“我想聽完其他人的故事再走?！?/p>

在場的人聽了他剛才的故事，無不感到十分驚奇。哈里發(fā)對佐法爾說：“以安拉起誓，我從未聽到過像這個流浪漢這么離奇的經(jīng)歷?！?/p>

這時，第二個流浪漢走到女主人面前，吻地行禮，說道：“我的主人，我并非生下來就是獨眼。我的故事很奇特，如果用針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一定會引以為戒。”

說罷，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

第二個流浪漢的故事

我是一個王太子，酷愛學(xué)習(xí)。《古蘭經(jīng)》的七種讀法我都能掌握。我?guī)煆拿T，研究他們的論著。我攻讀星相學(xué)，潛修詩文，擅長書法。此外，我還努力鉆研其他學(xué)科的知識。由于我一心向?qū)W，所以成為同代人中的佼佼者，頗得大著作家們的賞識。我的名聲因此傳遍海內(nèi)外，連一些國家的君主也有所耳聞。

印度國王聽說我才學(xué)過人，便遣使來見父王，邀請我前去他的國家訪問，并送來很多貴重禮物和王室才配用的工藝品。父親為我準(zhǔn)備了六艘船。我們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個月后，終于靠岸登陸。我們卸下隨船帶來的禮物，裝在十峰駱駝上，繼續(xù)行進。沒走多長時間，忽見前方塵煙滾滾，遮天蔽日，經(jīng)久不散。等到塵埃漸落，現(xiàn)出六十個獅子般兇悍的騎士。我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幫阿拉伯強盜。他們見我們?nèi)藬?shù)不多，又帶著給印度國王的十馱禮物，便縱馬沖了過來，而且還不停地向我們揮動手中的矛槍。我用手指指著他們說：

“我們是覲見偉大的印度國王的使者，你等不得造次！”

“我們又沒在他的地盤上，他管得著嗎？”他們說完，一哄而上刺死了我的幾個隨從，其余的也因寡不敵眾只得落荒而逃。我雖然身負(fù)重傷，但這伙強盜當(dāng)時只顧搶奪金銀財寶，所以我總算逃了出來。我孤身一人，不知該向哪里去。我曾經(jīng)身份顯貴，如今卻如同喪家之犬。我走到一座山前，爬上山頂，鉆進一個巖洞，一直躲到次日清晨，然后下山繼續(xù)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一個居住著善良的人們的城市。只見這里：

暮冬離去，帶去冰冷萬縷千絲；

早春歸來，攜來玫瑰千紅萬紫。

連日來疲于奔命，我已疲憊不堪。我愁眉不展，臉色蒼白，與以往早已判若兩人。盡管我仍不知自己今后有無著落，但來到這樣美好的地方，心情畢竟舒暢了許多。在一家裁縫店前，我實在走不動了。我有氣無力地向店里的裁縫致禮，他友好地回禮并把我請進他的店內(nèi)，問我為何流落至此。當(dāng)我將自己的經(jīng)歷從頭到尾講給他聽之后，他很替我擔(dān)憂，叮囑道：

“小伙子，你的事千萬不可對外人講。我怕這里的國王知道了，你會兇多吉少，因為他是你父親的頭號敵人，與你父親有不共戴天之仇啊?！?/p>

說罷，他拿出吃的喝的東西讓我享用，并在一旁作陪。酒足飯飽之后，我們一直聊到深夜。他為我騰出店旁的屋子，送來了被褥。我在他這里一連住了三日。這天，他問我：

“你難道沒有什么可以謀生的手藝嗎？”

“我是位學(xué)者，誦讀《古蘭經(jīng)》的專家，經(jīng)過名師點撥的著作家。”

“你說的這些在我們國家都派不上一點用場，在這個城市，人們只曉得金錢，根本不曉得學(xué)問和寫作是什么?！?/p>

“說真的，除此以外，別的事情我都是一竅不通。”

“那你只好靠力氣吃飯了，把腰帶勒緊，拿上斧子和繩子到荒郊野地去砍柴吧。你暫且這樣自謀生路，老天爺總有一天會解救你的。不過你萬萬不可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身份，否則他們會殺了你的?！?/p>

說完，他為我買來斧子和繩子，然后帶我去見幾個樵夫，把我介紹并托付給他們。我便隨他們一起砍柴去了。一天下來，我把砍的柴捆好頂在頭上到市場賣掉，能得半個第納爾。我用這錢買了些吃的，剩下的我都存下了。我就這樣度過了一年的時間。

一年后的一天，我照常去一塊野地砍柴。我走到盡頭，發(fā)現(xiàn)一片樹林，有很多柴可砍。于是我鉆了進去，走到一棵樹旁，在它周圍挖了起來。當(dāng)我用斧頭弄掉樹根上的土?xí)r，斧刃碰到一個銅扣環(huán)，我忙把扣環(huán)四邊的土扒干凈，一層木制夾板便露了出來，掀開一瞧，下面有階梯。我順著階梯下至底部，看到一扇門，推門而入，眼前竟出現(xiàn)一座結(jié)構(gòu)精密的宮殿，再一看，里邊還有一位如明珠般光彩照人的女郎。她的艷麗能讓你心中的百種傷感、千種憂慮、萬種磨難頃刻間蕩然無存。

我的目光剛一接觸到她，我立即匍匐在地，不是為她的美貌所傾倒，而是為賦予她這等美貌的造物主所折服。女郎注視著我問道：

“你是人還是精靈？”

“我是人。”

“那是誰引你來這里的？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五年，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呢?！?/p>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甜潤，我連忙回答：

“我的主人，是安拉引我到貴舍來的，也許他想以此撫慰我憂傷的心靈?！苯又覍⒆约旱纳硎篮徒?jīng)歷從頭至尾講給她聽。

她為我的遭遇感到十分難過，眼里閃著同情的淚花。她對我說：

“我也要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要知道，我來自印度最遠的地方，是黑檀島國王的女兒。父親做主把我許配給我的堂兄，可誰料到就在新婚之夜，一個魔鬼將我掠走，帶到了這個地方。他叫吉爾吉里斯·本·拉杰穆斯·本·伊比利斯，意思是‘魔鬼的后代’。他把我需要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吃的喝的統(tǒng)統(tǒng)搬了來。每隔十天他就到我這里過一夜，并對我保證，如果我有什么事情，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我手一摸圓屋頂上的兩行字，他立刻便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四天前他剛來過，再過六天他又要來了。你愿不愿意在我這兒住上五天，在他來的前一天離開？”

見我同意，她高興極了。于是，她站起身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穿過一道拱門，走進一間造型別致的浴室。我們各自脫下衣服。她進到池中坐在臺階上，然后招呼我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少頃，她端來一碗麝香糖水送到我嘴邊給我喝，還拿來很多好吃的東西，我們邊吃邊談，甚是愜意。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太累了，睡一覺好好歇歇吧。”我謝了她，躺下歇息。一覺醒來，以前發(fā)生的事情全都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我發(fā)現(xiàn)她正在為我按摩腿腳。見她對我這樣好，我心里暗暗為她祝福。我們又坐在一起聊了很長時間，她聲音凄婉地對我訴說道：

“說真的，我在這地下孤苦伶仃，心中是那樣壓抑和苦悶，二十五年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與我交談過。我要贊美把你送到我這里來的安拉。”說完，她吟道：

倘若我們知道你們將要蒞臨，

會展出黑色的瞳仁紅色的心。

粉色的香腮邊我們歡然相聚，

黛色的眼瞼上我們漫步游巡。

聽了她的詩，我感激萬分，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滿腹的悲傷憂愁也都煙消云散。我倆開懷暢飲，傾心交談，直到入夜時分。我和她一起度過了一個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銷魂之夜。我們兩個都感到非常愉快。我對她說：

“要不要我把你從這地下救出去，擺脫那妖怪的糾纏？”

“快別講了，你該滿足了，十天里只有一天歸魔鬼，其余九天都屬于你?！彼χf。

此時，熾烈的愛情已燒昏了我的頭腦，我固執(zhí)地說：“我這就把刻著字的屋頂打得粉碎，希望魔鬼馬上就到，好讓我殺了它。上天派我來就是要我斬妖除魔的?！?/p>

聽了我這番話，她沒說什么，只是吟誦了這樣兩句詩：

要走的人啊，

設(shè)法拖住嘴中的分手，

我的心頭已嘗夠思念的苦頭。

你忍耐些吧，

時光本是欺騙的里手，

聚的盡頭再難見彼此的碰頭。

她詩中隱含的一番好意并未將昏頭昏腦的我點醒，我不顧一切地、狠狠地踢了屋頂一腳。

見我如此莽撞行事，那女子說：

“魔鬼馬上就到，我不是對你說過不要亂來嗎？天啊，這下你可把我坑苦了。不過，你還是先逃命要緊，快點從你來的地方跑掉吧。”

她這么一說，我也清醒了許多，預(yù)感到事情不妙，于是照她說的趕緊逃走。由于慌亂，我連鞋也沒穿，斧子也忘了拿。這時我的好奇心又在作怪，于是在上了兩個臺階后，我停下了腳步，想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只見地面裂開一道縫，從縫中走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他的樣子似乎不太高興，說：

“好像有什么事擾得我心驚肉跳！你遇到什么麻煩事了嗎？”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胸中憋悶，想借酒消愁，我起身去拿酒，一不小心碰到了屋頂。”她鎮(zhèn)靜地回答。

“胡說，你這小賤婦！”他邊說邊四下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了鞋和斧子，于是質(zhì)問她：“這是人類的東西，老實說誰來過這兒？”

“喲，我也是才看見這兩樣?xùn)|西，說不定是你帶進來的吧?！?/p>

“你這蕩婦，想用花言巧語蒙騙我，沒那么容易！”

說完，他把她的衣服扒光，將她的四肢捆在四個木樁上，百般折磨，逼她說出實情。她的呻吟和哭號聲令我毛骨悚然，我實在聽不下去，便匆匆順著臺階溜了出去。上了地面之后，我把夾板蓋好，又照原樣埋上土。此時，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萬分，我想到與之共度良宵的美麗和善的女子，想到那該死的惡魔如何能對委身自己二十五年的女人下這樣的毒手，想到她遭此磨難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又聯(lián)想到父親和他的王國倏忽之間便命喪國亡，我這個往日的王太子今日竟淪為砍柴人，一時百感交集。我吟出這樣一首詩：

有朝時運降災(zāi)患，

當(dāng)思昨夜福相伴。

看盡古往今來事，

一日順利一日難。

我回到裁縫朋友那里，發(fā)現(xiàn)他像被放在煎鍋上似的正心急火燎地等著我。一見面便對我說：

“你昨天一夜沒回來，我一直在為你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什么事，遇上野獸或歹人。贊美安拉，你總算平安回來了?！?/p>

他的話讓我深為感動，我一再感謝他對我的關(guān)心。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住處，又開始回想這前前后后的事。我的心被深深的自責(zé)攫住，后悔不該冒冒失失地踢那一腳，要是當(dāng)初我……正想著，冷不丁裁縫推門進來，對我說：

“鋪子里來了一個外鄉(xiāng)人要見你，他還帶著你的鞋和斧頭。他說是在聽到宣禮聲后出門準(zhǔn)備去做晨禮的路上拾到這兩樣?xùn)|西，此前他找過別的裁縫，讓他們看了這兩樣?xùn)|西。其中一個認(rèn)出是你的，他便找上門來了，現(xiàn)在正坐在我鋪子里等著呢。我看你還是出去見見他，向人家表示一下感謝，取回你的鞋和斧頭?！?/p>

我聞聽此言，大驚失色，臉嚇得煞白，沒等我回過神來，我房內(nèi)的地面忽然裂開，走出來的所謂外鄉(xiāng)人搖身一變，正是那殺氣騰騰的魔鬼。原來他把那女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于是，他拿起鞋和斧子惡聲惡氣地對她說：“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吉爾吉里斯，我要不把這鞋和斧子的主人抓來，就不是魔鬼的后代！”后來，他略施小技打探到我的消息，便來到了這里。見了我，他二話不說，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起我就走，先是飛到天上，緊接著又遁入地下。我嚇得魂飛魄散，失去了知覺，等我睜開眼時，已被扔在我到過的宮殿的地上。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可憐的弱女子，她赤裸的身體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魔鬼一把抓住她，吼道：

“不要臉，說，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說：

“我不認(rèn)識他，我是第一次見到他?！?/p>

“你受了這些懲罰，還不說實話嗎？”

“我一生從未見過此人，安拉是不允許我說謊話的?！?/p>

“那好，你若是真不認(rèn)識他，就拿這把劍砍斷他的脖子！”說著，魔鬼解開捆著她的繩子。

她拿起劍，走過來站在我頭的前方。我用眉毛向她示意，她會意地擠擠眼，悄聲道：“都怪你闖下這大禍?！蔽沂疽庾约哄e了，請她寬恕，鑒于當(dāng)時的情況，我只能利用口型向她默吟下面的詩句：

我的眼神將舌底之言傳譯，

以表明我無法直抒的胸臆。

我們相遇時難擋淚水橫溢，

我雖口啞目光卻把愛演繹。

你送來秋波道出心的漣漪，

我伸出指尖你便完全會意。

眉目不辭辛苦甘愿做勞役，

滔滔情話此時無聲更相宜。

她對我表達的意思心領(lǐng)神會，于是，把劍丟在了地上。魔鬼見狀走了過去，把劍撿起塞在我的手里，說：

“你把她的頭砍了我就放了你，從此不再找你的麻煩?！蔽艺f了聲“好吧”，提劍幾步走到她面前舉起手，她擠眉向我示意：我可不曾做對不起你的事啊。我心頭一震，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我扔下手中的寶劍，對魔鬼說：

“嚴(yán)厲的魔王、無畏的英雄啊，如果一個缺少理智和宗教信仰的女人都認(rèn)為平白無故殺死我是不合法的，那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怎么能無緣無故地殺死素未謀面的她呢？我決不干這種事，我寧飲黃泉之水也不妄殺無辜！”

“看來你們倆的情分還不淺呢！”魔鬼氣急敗壞地說完，揮起寶劍連劈四下。頭兩劍砍去她的雙手，后兩劍剁掉她的雙腳。我眼見心上人遭此暴行，心如刀絞，想到自己的下場肯定同她一樣。那女子雖已氣息奄奄，但仍深情地回眸望著我，用眼神和我這個情人道最后一聲珍重。她的表情沒有逃過魔鬼的眼睛。兇殘的魔鬼惡狠狠地吼道：“到死你的眼睛還不老實！”說著一劍將她的頭砍落在地?？蓱z一個心地善良、年輕貌美的女子轉(zhuǎn)眼間玉殞香消。魔鬼注視著我說：

“咱們也得有個說法。如果一個妻子對自己的丈夫不忠，殺死她是合理合法的。這個姑娘是我在她新婚之夜把她搶來的，當(dāng)時她才十二歲。除了我，她誰也不認(rèn)識。我把她帶到這里，每隔十天我在此過一夜，來時我穿著外鄉(xiāng)人的衣服。當(dāng)我確認(rèn)她背叛我時，我結(jié)果了她的性命。至于你，我雖不能確認(rèn)是否與她勾搭成奸，但我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你。說吧，你希望受到什么樣的懲處？”

我一聽，認(rèn)為自己生還有望，不禁喜出望外，問他道：

“我能對你希望什么呢？”

“你是想讓我把你變成一條狗、一頭驢還是一只猴子？”

“魔王啊，”我懷著僥幸的心理請求說，“假如你饒恕我，安拉也會饒恕你，因為你饒恕的是一個未曾傷害你的穆斯林?！苯酉聛恚覍λ鬆敔敻婺棠桃煌ㄓ?zhàn)?，反?fù)申辯自己實在是冤枉的。

“少啰唆！你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至于饒恕嘛，你就甭惦記啦，把你變成動物是我必須做的事?！?/p>

說罷，他一頓足，地面立時裂開一道縫，他抓起我鉆到地下繼而升至半空。我背對青天朝下一望，整個世界就像一個水盤。我們落在一座山上，他抓起一把土，對著它嘰嘰咕咕念了咒語，而后說了句“將這個人變做一只猴吧”。就這樣，我成了一只百歲老猴。見自己變成這副丑陋的模樣，我哭得死去活來。然而我對時運的暴虐只有忍耐，我知道時運不會總照顧一個人。

我嘰里咕嚕地從山頂滾到山腳下，開始了我的長途跋涉。我走了一個月的時間，來到浩瀚無垠的大海邊。我停下腳步休息了片刻，忽然看見海中央一艘船正順風(fēng)朝陸地駛來。我趕緊躲在岸邊的一塊礁石后面，等船靠岸后跳了上去。

“快把這不祥的東西從船上趕走。”一個人看見我喊道。

“我們把它殺了吧?！庇忠粋€說。

“對，看我用這把寶劍將它宰了?！钡谌齻€躍躍欲試。

我抓住劍柄痛哭流涕地求饒。船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走了過來，我便伏在他的腳下請求他的保護。船長見我可憐兮兮的，動了惻隱之心，對他們說：

“諸位客商，我要收留這只猴子，以后你們誰也不許虐待它?！?/p>

船長待我很好，他說什么話我都能明白，我在船上替他料理生活中的一切事情，精心地伺候主人。

我們的船一帆風(fēng)順，在海上航行了五十天后拋錨?？恳粋€非常大的城市。此地人杰地靈，學(xué)者才子、文人墨客比比皆是，不計其數(shù)，只有安拉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們剛將船靠穩(wěn)，幾名當(dāng)?shù)貒醯慕l(wèi)騎兵便飛奔而來，他們登上我們的船，祝賀我們平安到達，然后說道：

“國王讓我們代他對你們的安全抵達表示祝賀，并令我們送來這些紙卷，請你們每人在上面寫一行字。因為國王最欣賞的書法家不幸英年早逝，他思賢若渴，發(fā)誓要找到一位同其不分伯仲的書法大師。”

我一聽，不禁心中暗暗高興，猴模猴樣地蹦過去，一把將紙卷從他們手里搶了去。眾人一見大驚，擔(dān)心我把它撕了扔到水里，他們大聲呵斥我，還說要把我殺了。我連忙比畫著示意我能寫字。這時，船長發(fā)了話：

“讓它寫，寫壞了我們把它攆走，寫好了我收它當(dāng)兒子，我還沒見過比它更機靈的猴子呢?！?/p>

我拿起筆，蘸好墨，賦詩三首，一揮而就。

第一首我是用阿拉伯語行書寫的：

時代記寫下慷慨者的恩典，

陛下的恩典迄今難以計算。

安拉令宇宙不見曙后孤星，

因您乃衣食父母功德無邊。

第二首我是用楷書寫的：

除卻賽福尼世間再無書家，

時代將他手遺的墨寶留下。

你欲揮毫卻不可信筆涂抹，

除非在復(fù)活日它引放心花。

第三首我是用草書寫的：

你打開尊貴與恩澤的墨匣，

讓墨汁伴著慷慨寬宏揮灑。

你若能一字千金博施濟眾，

彪炳史冊還須說筆補造化。

寫罷，我把紙卷交給他們。近衛(wèi)騎兵立刻下船飛身上馬，火速趕回王宮，將其呈遞國王。國王細(xì)細(xì)賞玩，嘆為觀止，對我的書法大加稱贊，遂命令手下道：

“你等即刻前往這位書法大師處，為他穿上這身錦袍，讓他騎上騾子，由你們輪流護送入宮見我?！?/p>

衛(wèi)士們聽后紛紛竊笑。國王不知緣由，喝道：“放肆！我給你們下命令，你們怎敢笑我！”

“陛下，我們不是笑您說的話，是笑這書法家，它不是人，而是船長養(yǎng)的一只猴子?！?/p>

國王聞言驚喜萬分，樂得手舞足蹈，說：“我要買下這只猴子。”說著便派人帶著騾子和錦袍到船上去接我，還再三吩咐，“你們一定要它穿袍騎騾前來見我。”

國王的手下來到船上，把我從船長那兒領(lǐng)走，真的給我穿起錦袍放在騾背上。滿城的人都覺得這是件稀罕事，爭先恐后地跑到路旁觀看。進了宮，見到國王，我恭恭敬敬地在其面前吻了三次地面，他令我坐下，我便雙膝著地跪在那里。在場的人見我如此彬彬有禮，無不驚奇萬分，國王本人更是深以為異。他令眾人退下，只留下一個宦官和一個侍童。然后他吩咐上菜，不一會兒，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擺了上來。他示意讓我吃，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吻了七次地面，之后方坐下同他一起用餐。飯后，我離開餐桌，用水凈了手，取來筆墨紙張，未假思索，提筆賦詩一首。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