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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遛鳥人談戲

人生若只如出戲(精裝版) 作者:汪曾祺 著


聽遛鳥人談戲

近年我每天早晨繞著玉淵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個地方坐下聽人聊天。這可以增長知識,了解生活。還有些人不聊天。釣魚的、練氣功的,都不說話。游泳的鬧鬧嚷嚷,聽不見他們嚷什么。讀外語的學生,讀日語的、英語的、俄語的,都不說話,專心致志把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印進他們的大腦皮層里去。

比較愛聊天的是那些遛鳥的。他們聊的多是關于鳥的事,但常常聯(lián)系到戲。遛鳥與聽戲,性質上本相接近。他們之中不少是既愛養(yǎng)鳥,也愛聽戲,或曾經(jīng)也愛聽戲的。遛鳥的起得早,遛鳥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員喊嗓子的地方,故他們往往有當演員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園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兩口。有一個遛鳥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實不姓包,因為他把鳥籠一掛,自己就唱開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這一句。唱完了,自己聽著不好,搖搖頭,接茬再唱:“包龍圖打坐……”

因為常聽他們聊,我多少知道一點關于鳥的常識。知道畫眉的眉子齊不齊,身材胖瘦,頭大頭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沒有,能叫什么玩意兒:伏天、喜鵲——大喜鵲、山喜鵲、葦咋子、貓、家雀打架、雞下蛋……知道畫眉的行市,哪只鳥值多少“張”。——“張”,是一張拾元的鈔票。他們的行話不說幾十塊錢,而說多少張。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畫眉,人稱鳥王。有人問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錢,他說:“二百?!卞搌B的都說:“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

“一只鳥值多少錢,是不是公認的??你們都瞧得出來?”

幾個人同時叫起來:“那是!老頭的值二百,那只生鳥值七塊。梅蘭芳唱戲賣兩塊四,戲校的學生現(xiàn)在賣三毛。老包,倒找我兩塊錢!那能錯了?”

“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畫眉??能統(tǒng)計出來么?”

“橫是不少!”

“‘文化大革命’那陣沒有了吧?”

“那會兒誰還養(yǎng)鳥哇!不過,這玩意禁不了。就跟那京劇里的老戲似的,‘四人幫’壓著不讓唱,壓得住嗎??一開了禁,你瞧,呼啦,呼啦——全出來了。不管是誰,禁不了老戲,也就禁不了養(yǎng)鳥。我把話說在這兒:多會兒有畫眉,多會兒他就得唱老戲!報上說京劇有什么危機,瞎掰的事!”

這位對畫眉和京劇的前途都非常樂觀。

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銀行職員說:“養(yǎng)畫眉的歷史大概和京劇的歷史差不多長,有四大徽班那會兒就有畫眉?!?/p>

他這個考證可不大對。畫眉的歷史可要比京劇長得多,宋徽宗就畫過畫眉。

“養(yǎng)鳥有什么好處呢??”我問。

“嗐,遛人!”七十八歲的老廚師說:“沒有個鳥,有時早上一醒,覺得還困,就懶得起了;有個鳥,多困也得起!”

“這是個樂兒!”一個還不到五十歲的扁平臉、雙眼皮很深、絡腮胡子的工人——他穿著廠里的工作服,說。

“是個樂兒!釣魚的、游泳的,都是個樂兒!”說話的是退休銀行職員。

“一個畫眉,不就是叫么??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差別?”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只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里讓畫眉抖擻毛羽,說:

“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沖!不但要聲音,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只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

我細瞧一下,還真有點像!它周身干凈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只得承認: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只畫眉一樣。

“一只畫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師傅說:“十來年沒問題!”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xiàn)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當年了?!?/p>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嘆說:

“那樣的好角兒,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么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后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老頭兒不以為然:

“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xiàn)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是不懂京劇的學生造成的。如果現(xiàn)在的學生都像老舍所寫的趙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這些懂京劇的遛鳥的人,京劇就得救了。這跟一些戲劇理論家的意見也很相似。

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那么,京劇的新觀眾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生。

也沒準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

載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北京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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