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江神嗜黃魯直書韋詩

王榮老嘗官于觀州，欲渡觀江，七日風作不得濟。父老曰：“公篋中必蓄寶物。此江神極靈，當獻之得濟?！睒s老顧無所有，惟玉麈尾，即以獻之，風如故；又以端硯獻之，風愈作；又以宣包虎帳獻之，皆不驗。夜臥念曰：有黃魯直草書扇頭，題韋應物詩曰：“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奔慈∫曋?，儻恍之際，曰：“我猶不識，鬼寧識之乎？”持以獻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兩鏡展對。南風徐來，帆一餉而濟。予觀江神必元祐遷客之鬼，不然何嗜之深邪？

秦少游作東坡筆語題壁

東坡初未識秦少游，少游知其將復過維揚，作坡筆語題壁于一山中寺。東坡果不能辨，大驚。及見孫莘老，出少游詩詞數百篇，讀之，乃嘆曰：“向書壁者，豈此郎邪!”

羅漢第五尊失隊

予往臨川景德寺，與謝無逸輩升閣，得禪月所畫十八應真像甚奇，而失第五軸。予口占嘲之曰：“十八應聞解唾根，少叢羅漢亂山門。不知何處進齋去，未見云堂第五尊?！泵魅?，有女子來拜，敘曰：“兒南營兵妻也，寡而食素，夜夢一僧來，言曰：‘我本景德僧，因行失隊，煩相引歸寺，可乎？’既覺，而鄰家要飯，入其門，壁間有畫僧，形狀了然夢所見也。”時朱世英守臨川，異之，使迎還，為閣藏之。予方少年時，羅漢且畏予嘲；及其老也，如梵吉者亦見侮，可怪也。

東坡夢銘紅靴

東坡倅錢塘日，夢神宗召入禁，宮女環(huán)侍，一紅衣女捧紅靴一雙，命軾銘之。覺而記其中一聯云：“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云蒸雷起?！奔犬叄M御，上極嘆其敏。使宮女送出，睇視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曰：“百疊漪漪水皺，六銖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珮搖聲?！?/p>

詩出本處

東坡作《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銀燭照紅妝。”事見《太真外傳》，曰：“上皇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弊鳌赌嵬吩娫唬骸皯獙拙氉飨梢?，不許紅膏污天質?！笔乱妱t天長壽二年詔書，曰：“應天下尼童，用細白練為衣?！弊鳌堕蠙臁吩娫唬骸按梦⒏驶佚X頰，已輸崖蜜十分甜。”事見《鬼谷子》，曰：“照夜青，螢也；百花釀，蜜也；崖蜜，櫻桃也?！弊鳌顿浥e子》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笔乱娏荷罚唬骸笆雷嫜鐤|府，王公畢集，詔跋陀羅至。跋陀羅皤然清瘦，世祖望見，謂謝莊曰：‘摩訶衍有機辯，當戲之?！贤于呁獗?，世祖曰：‘摩訶衍不負遠來，惟有一死在?！磻曉唬骸毜揽褪潮菹氯d，恩德厚矣，無所欠，所欠者，惟一死耳?！崩钐自娫唬骸拔糇鬈饺鼗ǎ駷閿嗄c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陶弘景仙方注曰：“斷腸草，不可食，其花美好，名芙蓉花。”

宋神宗詔禁中不得牧豭豘因悟太祖遠略

陳瑩中為予言：神宗皇帝一日行后苑，見牧豭豘者，問何所用，牧者對曰：“自祖宗以來，長令畜之。自稚養(yǎng)以至大，則殺之，又養(yǎng)稚者。前朝不敢易，亦不知果安用？”神宗沉思久之，詔付所司：禁中自今不得復畜。數月，衛(wèi)士忽獲妖人，急欲血澆之，禁中卒不能致。神宗方悟太祖遠略亦及此。

東坡南遷朝云隨侍作詩以佳之

東坡南遷，侍兒王朝云者請從行。東坡佳之，作詩，有序曰：“世謂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枝詞》，佳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詩曰：‘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瘶诽煲嘣疲骸∨c樂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時歸?！瘎t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痹疲骸安粚W楊枝別樂天，且同通德伴伶玄。伯仁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裙歌板舊因緣。丹成隨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蓋紹圣元年十一月也。三年七月十五日，朝云卒，葬于棲禪寺松林中，直大圣塔。又和詩曰：“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庇肿鳌睹坊ā吩~曰“玉骨那愁瘴霧”者，其寓意為朝云作也。秦少游曰：“唐詩《閨怨》詞曰：‘繡閣開金鎖，銀臺點夜燈。長征君自慣，獨臥妾何曾?！苏Z病之著者，而選詩自謂精之，果精乎？”參寥子曰：“林下人好言詩，才見誦貫休、齊己詩，便不必悶。”

東坡書壁

前輩訪人不遇，皆不書壁。東坡作行，不肯書牌，其特地止書壁耳。候人未至，則掃墨竹。

古人貴識其真

東坡每曰：古人所貴者，貴其真。陶淵明恥為五斗米屈于鄉(xiāng)里小兒，棄官去，歸久之，復游城郭，偶有羨于華軒。漢高帝臨大事，鑄印銷印，甚于兒戲，然其正直明白，照映千古，想見其為人。問士大夫蕭何何以知韓信？竟未有答之者。

東坡得陶淵明之遺意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如“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庇衷唬骸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又：“靄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贝舐什鸥咭膺h，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庇衷唬骸昂麎糁屑胰f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苯匀绾蛳?，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tài)。細味對甚的，而字不露，此其得淵明之遺意耳。

鳳翔壁上題詩

東坡曰：予少官鳳翔，行山求邸，見壁間有詩曰：“人間無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沒眼禪，昏昏一覺睡。雖然沒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況真?zhèn)€是。”故其海上作《濁醪有妙理賦》曰：“嘗因既醉之適，方識人心之正?！比淮死涎浴叭诵闹?，如孟子言性善，何以異哉!

盧橘

東坡詩曰：“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微黃尚帶酸?！睆埣胃υ唬骸氨R橘何種果類？”答曰：“枇杷是矣?！庇謫枺骸昂我则炛?？”答曰：“事見相如賦?！奔胃υ唬骸氨R橘夏熟，黃甘橙榛，枇杷橪杮，亭奈厚樸。盧橘果枇杷，則賦不應四句重用。應劭注曰：‘《伊尹書》曰：箕山之東，青鳥之所，有盧橘，常夏熟?！粨乐?，何也？”東坡笑曰：“意不欲耳?！?/p>

東坡論文與可詩

東坡嘗對歐公誦文與可詩曰：“美人卻扇坐，羞落庭下花?！睔W公笑曰：“與可無此句，與可拾得耳?！笔劳街c可掃墨竹，不知其高才兼諸家之妙，詩尤精絕。戲作《鷺鷥》詩曰：“頸細銀鉤淺曲，腳高綠玉深翹。岸上水禽無數，有誰似汝風標?！?/p>

的對

東坡曰：世間之物，未有無對者，皆自然生成之象。雖文字之語，但學者不思耳。如因事，當時為之語曰“劉下第，我輩登科”，則其前有“雍齒且侯，吾屬何患”。太宗曰“我見魏徵常媚嫵”，則德宗乃曰“人言盧杞是奸邪”。

東坡留題姜唐佐扇楊道士息軒姜秀郎幾間

東坡在儋耳，有姜唐佐從乞詩。唐佐，朱崖人，亦書生。東坡借其手中扇，大書其上曰：“滄海何曾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庇帧稌久鼘m楊道士息軒》曰：“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黃金不可成，白發(fā)日夜出。開眼三十秋，速于駒過隙。是故東坡老，貴汝一念息。時來登此軒，望見過海席。家山歸未得，題詩寄屋壁。”又嘗醉插茉莉，嚼檳榔，戲書姜秀郎幾間曰：“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逼涑湃绱?。

換骨奪胎法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艘馍跫?，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者，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余，乃古人用心處?！郧G公《菊》詩曰：‘千花萬卉雕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瘱|坡則曰：‘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秩缋詈擦衷娫唬骸B飛不盡暮天碧?！衷唬骸嗵毂M處沒孤鴻。’然其病如前所論?！鄙焦茸鳌兜沁_觀臺》詩曰：“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游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狈泊酥?，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逼湓姾啺味⒁饩_。舒王作《與故人》詩云：“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邊路，到老相逢得幾回?！睒诽煸娫唬骸芭R風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睎|坡《南中作》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醉紅。”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學者不可不知。

詩用方言

詩人多用方言。南人謂象牙為白暗，犀為黑暗，故老杜詩曰：“黑暗通蠻貨?！庇种^睡美為黑甜，飲酒為軟飽，故東坡詩曰：“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p>

老嫗解詩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

采石渡鬼

歐陽文忠公慶歷末宿采石，舟人甫睡，潮至月黑，公方就寢，微聞呼聲曰：“去未？”舟尾有答者曰：“有參政船宿此，不可擅去，齋料幸為攜至。”五鼓，岸上臘臘馳驟聲，舟尾者呼曰：“齋料幸見還。”有且行且答者曰：“道場不清凈，無所得?！惫愔：笥谓鹕?，與長老瑞新語，新曰：“某夜建水陸，有施主攜室至，忽乳一子，俄覺腥風滅燭，大眾恐?！笔谷藛柶鋾r，公宿采石之夜。其后蔡州求退之銳者，亦其前知然耶？時公自參知政事除蔡州。黃魯直熙寧初宿石塘寺，寺有鬼靈異，僧敬信之。一夕夢曰：“分寧黃刑部至?！鄙唬骸笆汤珊?，尚書乎？”曰：“侍郎也?！濒斨蹦线w已六十，親故憂其禍大，又南方瘴霧，非菜肚老人所宜。魯直笑曰：“宜州者，所以宜人也。且石塘鬼侍郎之言，豈欺我哉!”魯直竟歿于宜州。較采石之鬼，何愚智相去三十里。豈魯直癡絕，故欺之耶？

李后主亡國偈

宋太祖將問罪江南，李后主用謀臣計，欲拒王師。法眼禪師觀牡丹于大內，因作偈諷之曰：“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fā)從今日白，花似去年紅。艷曳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焙笾鞑皇?，王師旋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