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發(fā)王阿姨
也許,連王阿姨自己都沒有料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天賦,有這般的耐心,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工廠里,就那么安安順順地度過一輩子……
我媽和我說王阿姨的時候,我常常會問:“是哪一個王阿姨?”
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王阿姨之中,卷發(fā)王阿姨是我最早認識的那一個。小時候我去姑姑家里玩兒,王阿姨會和我打招呼,她的頭發(fā)總是卷卷的樣子,有時還會給我水果和糖。
那個時候,王阿姨家的情況還比較好。她和丈夫兩個人都在國有工廠上班。工廠福利好,過年過節(jié)總會發(fā)一些米面油和糕點。
那個時候,我很羨慕她家的孩子。有時候,我還會偷偷地想,如果我是王阿姨的女兒該多好啊。過節(jié)會有好東西吃,還穿漂亮的衣服。
這樣的羨慕,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下崗的姑姑哭著來我家找我爸,她想讓我爸找找熟悉的關(guān)系,給她再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姑父身體一直不好,經(jīng)常需要去醫(yī)院,小表弟才五歲,日子還很長,好像沒有盡頭那么長。姑姑哭了好一陣子,那段時間,我記憶中的她總是紅著眼睛。
后來,我去她家,站在門口刻意等了好一陣子。
姑姑問我:“你等什么?”
我不說話,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是在等隔壁王阿姨的水果和糖。
姑姑拍拍我的頭,說:“王阿姨比你姑姑還慘,兩口子一塊兒下崗了?!?/p>
她沒有說明,我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也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知道我在等吃的,但是也不能不把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吃的沒有了。好一陣子,我也沒有見到王阿姨。她家的門一直關(guān)著。
姑姑重新找到工作之后,精神逐漸好起來,暑假的時候,會接我去她家玩。我又看到了卷發(fā)王阿姨,她笑瞇瞇地和姑姑打招呼,也招呼我,說:“小囡又來玩兒了?!?/p>
只是,沒有糖和水果。
姑姑后來說王阿姨的丈夫,去了南方打工,留她在家里照顧家和兩個孩子。王阿姨學(xué)了針織技術(shù),用鉤針兒和毛線給人做各種衣服、襪子、帽子和圍巾。
整個暑假里,在炙熱的陽光下,我看見王阿姨坐在大樹下,手握鉤針,手指上下翻飛地忙活著。一團團毛線,從大大的一球,變成小小的一點。五顏六色的各種毛衣、襪子、圍巾和帽子放在那里。
偶爾,還有人拿著毛線過來,讓她幫著織一雙小嬰兒穿的鞋子。
姑姑說起王阿姨,眼里滿是嫉妒,還有一點點的無可奈何,她說:“老王心靈手巧,我學(xué)了好幾個月都沒學(xué)會,她一個月就出師了,還自己琢磨著怎么編織花鳥蟲魚?!?/p>
也許,連王阿姨自己都沒有料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天賦,有這般的耐心,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工廠里,就那么安安順順地度過一輩子。
夏天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我在蟬鳴聲中睡了一個午覺,起床跑出門去,看見王阿姨還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不停地織著毛線。她的額頭上有細細密密的汗珠,大概因為太過于全神貫注,連螞蟻爬到皮膚上也沒有察覺。
一個夏天過去,王阿姨的針織成績斐然。
我問姑姑:“夏天那么熱,誰會戴毛線帽子和圍巾???”
姑姑說:“你這個小孩兒懂什么,天氣一涼,就可以穿戴了。所以要提早準備?!?/p>
所以,在后來的幾年里,我的記憶之中,卷發(fā)王阿姨最忙的時候,通常是夏天。無論是圍巾、帽子,還是襪子、手套,都需要一針一針地勾出來。花色和顏色復(fù)雜一些的,通常要花上一兩個月才能完成。
我記得王阿姨坐在大樹底下,樹蔭將她籠罩,她握著鉤針渾然忘我。一個下午,我和小表弟能找到十只知了,王阿姨可以織好一只襪子。
我很喜歡她給我織的一條小圍巾,保留至今。圍巾用紅色的線織成,在兩端各用白色的線織了兩只小鹿。我記得我圍著圍巾去學(xué)校,被別人羨慕的時候,心里別提有多得意和快活了。
后來課業(yè)漸漸繁忙,寒假和暑假都需要去補習(xí)班,我去姑姑家的時間漸漸少起來,很長時間都見不到卷發(fā)王阿姨了。
有時,姑姑到我們家里,也會說起王阿姨的事情。說她手藝好,很多人都找她織東西。
姑姑說:“老王以前大概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靠這個賺不少錢。”
話語之中,多少帶點酸溜溜的嫉妒。后來,我考入了一中,和王阿姨的女兒同校。之后,我從別的同學(xué)那里知道,這女孩的爸爸不要她了。
那個時候,在我粗淺的世界觀里,并不大明白,一個孩子的爸爸不要她了,到底意味著什么。直到后來,我才從姑姑那里得知,王阿姨的丈夫,一直在南方打工,最開始是一年回一次家,后來是隔個兩三年回一趟,再后來,干脆不回來了。
這樣的結(jié)果,王阿姨不知道是如何承受的。我知道的是,她從親戚那里借了一些錢,開了一家賣毛線的小店鋪,順便賣她自己的針織品。
那個時候,我們流行穿毛衣,王阿姨的毛線店和針織品著實暢銷了一陣子。也因為她的努力,她們母女的生活沒有陷入困境之中。
姑姑說:“老王這個人,話不多,可是真能扛事兒。要是我,早就倒下了?!?/p>
這時的姑姑再也沒有嫉妒,只剩下感慨和佩服。
后來,我偶爾去姑姑家吃飯,看到王阿姨,她笑瞇瞇地招呼我,又拿了糖和水果給我。我把這些東西都給了小表弟吃,我已經(jīng)不愿意吃太多的糖,我對王阿姨的感覺也變得復(fù)雜起來。我總覺得,她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不同于我的媽媽、姑姑和其他女性親戚。
后來,我們漸漸不再穿毛衣。王阿姨的毛線店生意漸漸冷清,她便將它們?nèi)繐Q成了衣服。就這樣又開起了服裝店。
她始終說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了一個小姑娘做導(dǎo)購。沒有什么生意的時候,王阿姨也會去和朋友打幾圈麻將。據(jù)說,也有人在牌桌上半開玩笑地問:“老王,你家那位還是沒有回來?”
王阿姨說:“管他的,沒有他不照樣活著嗎?”
牌桌上的阿姨們紛紛點頭,沒有人質(zhì)疑王阿姨,也沒有人能夠反駁她。因為她的確活著,而且活得很好很滋潤。
我們漸漸長大,大人們漸漸老去。只是王阿姨的服裝店生意一直還挺紅火,她帶著自己剛出生的小外孫,頂著有些花白的卷發(fā)忙忙碌碌。
見了我,她笑瞇瞇地說:“小囡長成大姑娘了,沒事去店里看看,有合適的衣服拿一套,阿姨送給你?!?/p>
我和我媽同王阿姨道了一句再見,便各自忙著沒入滾滾人流之中。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王阿姨的腰有些彎,背微駝,只是撥開人群向前走的步伐,依然堅定如昨……
帶著陽光,向南走
那一天,張碩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父母可能會離婚,自己心愛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他走完一條長長的街道,抽完一包煙,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張碩十七歲時被學(xué)校退學(xué)了。因為他連續(xù)曠課一周,學(xué)校開除了他。父親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打得天昏地暗。
五月的陽光明晃晃的,張碩被父親揪著耳朵拉到網(wǎng)吧外面,他遮一遮眼睛,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被拉到了聚光燈下。
“那種難堪的心情,至今還記得?!?/p>
他和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常常會這么說。那是一段他拼命逃避世界的時間。他感覺自己不能看到陽光,只有在暗幽幽的網(wǎng)吧里,才能昏昏沉沉地睡去。家里的房子太大,父母吵架都會有回音。
張碩對朋友說,他真不愿意做他爸的兒子。朋友通常會撇撇嘴巴,說:“你要是哪天死了,也是賤死的?!?/p>
從他小學(xué)開始,父親便開始替他規(guī)劃好未來,中學(xué)進哪個學(xué)校,高中去國外讀,大學(xué)在國外念,然后積累國際人脈,再回國照顧家里的生意。
張碩初中二年級時,一個好朋友發(fā)生車禍去世。他忽然感覺到生命的無常,還有人生的不確定。他同父親談判,希望留在國內(nèi),不想出國。
那個時候,他為自己找的借口是:“如果我死在國外,連收尸的人都沒有?!?/p>
父親聽到他這么說,心里難免也有些擔(dān)憂,允許他高中繼續(xù)在國內(nèi)升學(xué)。等他到了高二,父母的婚姻又出現(xiàn)了問題。
他從寄宿學(xué)?;丶遥牒退麄冮_心地吃一頓飯的希望也常常落空。張碩想,這個世界到底哪里才有快樂呢?
后來,他開始打游戲。時常曠課,在網(wǎng)吧里過夜,也不回家?;厝サ脑?,如果遇到父母在家,他又會在半夜被他們吵架的聲音驚醒。
他給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寫情書,敘述自己遇到的這一切,感慨這個世界無聊至極。女孩子回了他一封信,拒絕了他,同時也送給他一句話:“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就抱怨無聊,不覺得太自大了嗎?”
那一天,張碩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父母可能會離婚,自己心愛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他走完一條長長的街道,抽完一包煙,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他給父母留了一封信,將自己積攢的幾千塊壓歲錢裝好,并帶了幾件簡單的衣物就離家出走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會去哪里,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后來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時,他完全是一種釋然的表情。
他說:“我要感謝那個姑娘,如果沒有她的拋棄,我還不會看到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張碩記得自己沒有身份證,旅館不能住,只能住在火車站里。他在火車站待了三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完全失去了與家里的聯(lián)系。
開始的時候,心里當然有些恐慌,也想拿起電話給父親打一個求救電話,可是,最后咬咬牙決定還是算了。
他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他想著到那個地方看看。
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少年來說,第一次的傷害是來自于小偷。他不記得錢包是怎么丟的,也不記得是在什么地方丟的。
下了火車之后,他就變得身無分文了。出了火車站,看到有乞丐,張碩忽然覺得脊背發(fā)涼。他想他需要找一份工作,先賺一點錢。
一個人的生存能力有多強,恐怕連自己都不清楚。到了絕境,是否能夠生還,除了看環(huán)境,也得看自己的毅力、勇氣和努力。
張碩走到一家賓館外,那里正貼著一則招聘啟事。他背著包,一臉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讓人一眼便知,他急需這份工作。
大堂經(jīng)理說:“我們招的是打掃房間的,你會整理床鋪嗎?”
張碩說:“我可以學(xué),我可以先不要錢,等您覺得我做得好了,再給我錢。”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最要緊的是找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他就這樣被留了下來,每天早上七點鐘準時上班,他跟著一個阿姨,出入各個房間,整理床鋪,收拾浴室,傾倒垃圾。
阿姨說:“小伙子,一看你就是沒干過活兒的,看你一雙手細皮嫩肉的?!?/p>
張碩說:“阿姨,我會跟您好好學(xué),我一定學(xué)得會。”
他態(tài)度誠懇,干活兒也賣力氣。臟活累活他都干,贏得了阿姨的好感。在賓館跟著阿姨整理了三個月房間,張碩見識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才知道女孩兒和他說的話不假。
他的世界太小,他經(jīng)歷的事情和遇到的人也太少。世界一點兒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無聊,世界千變?nèi)f化,色彩繽紛。
阿姨問他:“小伙子,你讀過書嗎?”張碩說:“讀過的?!?/p>
阿姨說:“讀過就好辦了,我一個親戚,開了一個制鞋廠,想要個人幫他跑業(yè)務(wù)。我看你干活兒踏實,你一個大小伙子也不能老在賓館做這些雜活兒。你去我那個親戚的廠里試試?”
后來,張碩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獨立面對世界的時候,首先會遇到一些好人,然后才是一些不好的人。
張碩想,無論是收留他的賓館大堂經(jīng)理,還是帶著他收拾房間的阿姨,都是好人。至于他后來在制鞋廠遇到的那些胡攪蠻纏的客戶,大概就是一些不好的人吧。
不過,有了這些好人做鋪墊,他心中始終沒有對這個世界絕望過。他進了制鞋廠,跑了第一單業(yè)務(wù),拿了屬于自己的第一筆工資,他才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
那個時候,父母正在全國刊登尋人啟事找他。那時的資訊沒有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想找到一個人沒那么容易。張碩想,真是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記得母親聽到他的聲音,頓時在電話那頭哭得泣不成聲,父親說:“兒子,回家吧。我和你媽和好了,我們再也不吵架了?!?/p>
張碩沒有回家,他告訴父母,他還要在鞋廠做兩年看看。
他說:“爸爸,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知道你和媽媽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不必總是牽掛我,照顧好自己,我會回去看你們的。”
在制鞋廠的兩年,他業(yè)績不錯,老板本來準備提拔他做銷售經(jīng)理,卻被他拒絕了。他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筆錢,他想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
他回家了,準備辦理出國。父親開玩笑說:“這會你不害怕死了沒人收尸了?”
張碩說:“是我心甘情愿的選擇,害怕什么?”
他去國外讀書三年,后來又進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然后回國,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雖經(jīng)歷了失敗,也并沒有灰心失望。
后來,他結(jié)婚了,娶了一個愿意跟著他創(chuàng)業(yè)吃苦的姑娘。兩個人一起去了深圳,開了一個軟件公司。那個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張碩的公司漸漸發(fā)展興盛起來。
他和公司團隊里的年輕人常常一起喝酒聊天,說起自己當年的經(jīng)歷,他總是說:“世界很大,只要你想經(jīng)歷,沒有人能攔得住你?!?/p>
他就這樣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感謝厚待自己的人,也不怨恨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在他看來,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為了讓他不辜負人生。
這一粒種子
這一粒種子藏在泥土之中,粘在旅人的衣襟上,就這樣被帶到了泰晤士河沿岸,又借著蒲公英的種子和風(fēng),來到了植物學(xué)家的院子里……
野地里有兩粒種子,這一粒對那一粒說:“我很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p>
那一粒說:“去看什么呢?”
這一粒說:“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是什么樣子的?!?/p>
那一粒搖搖頭,說:“我可不愿意去,我要待在這里。這里是我的家,我要在這里舒舒服服地生根發(fā)芽開花?!?/p>
它們沒有一起上路,這一粒種子粘到一位旅人的衣襟上,跟著旅人走過陸地、山川、河流,然后又漂洋過海。
它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個世界,它說:“世界真的很大,很美啊?!?/p>
但是,它沒辦法把這一切告訴那一粒種子。因為,在它跟著旅人漂泊的時候,那一粒種子已經(jīng)發(fā)了芽,開了花,最后,它被鳥兒吃進了肚子里。
而這一粒種子,還沒有找到地方生根發(fā)芽。它還是跟著旅人走呀走。有好幾次,因為遇到大風(fēng),它差點兒被吹落??墒?,慶幸的是,它藏的地方比較隱蔽,風(fēng)兒沒有帶走它。它牢牢地粘在旅人的衣襟上,一直跟著他走到他的家。
旅人敲響了家門,來迎接他的是他的妻子。旅人脫下滿是塵埃的衣服,交到妻子手中。妻子將外衣拿到院子,狠狠地抖了幾下,抖落了上面的塵土,也將種子抖落到了泥土中。
院中的草兒見到它,就問:“你從哪里來的呢?”它說:“我從很遠的地方來?!?/p>
草兒們問:“你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種子說:“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草兒們說:“那么,你看到了嗎?”
種子很愉快地點點頭說:“看到了大海、山川,還有很多漂亮的花兒,很長的船,很多的人,很熱鬧的集市?!?/p>
草兒們聽得笑起來,說:“你一粒小小的種子,要看到這些干什么呢?對你來說,開花結(jié)果才是最好的選擇。你走了那么遠的路,到了這里不還是要開花結(jié)果嗎?”
“但是,我知道世界真的有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啊?!狈N子說。草兒們笑得更歡樂了,它們不約而同地鄙夷地看著這粒種子,
都覺得它是全天下最無聊的一粒種子了。
這時,旁邊的一株蒲公英問:“接下來,你想要去什么地方?”
種子認真地想了想,說:“我想去一塊肥沃的土地上安家?!?/p>
草兒們又笑了起來,它們覺得這粒種子是它們見過最不自量力的。它們覺得它是癡心妄想。
“跟著蒲公英那個不靠譜的家伙,沒準半道就被鳥兒吃了?!薄皼]準兒漂到河里去,成了魚的食物?!?/p>
它們不斷地竊竊私語,種子也不是不擔(dān)心,但是它還是愿意跟著蒲公英試一試。
于是,種子跟著蒲公英的小傘,一直飄呀飄呀,最終落在了另外一個院子里??墒?,這個院子里的土地并不算肥沃。蒲公英的小傘沾了潮濕的空氣,變得濕漉漉的,飄不動了。
種子有些難過,但是它想一想,感受了一下泥土的溫度,心里瞬間踏實起來。它想,走了這么遠的路,也應(yīng)該休息一下啦。
于是,它躺在土壤里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它才醒過來。它伸了伸懶腰,看到自己綠綠的身體,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棵小芽兒。
這個院子的主人,是一個植物學(xué)家。他的院子里,有各種各樣的植物和花草,它們都受到他的精心呵護和照料。
種子的小芽兒一天天長大,陽光、風(fēng)、雨水以及溫暖的空氣,都讓它感到舒服。它越長越大,迎著風(fēng)兒向不遠處的蒲公英招手。
綠色的小苗越長越大,終于引起了植物學(xué)家的注意。那天早上,他推開院門,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棵與眾不同的植物。
“天哪!”他驚呼一聲,“你怎么會長到我家的院子里來!天哪!”
植物學(xué)家招呼研究所的同事一起來觀摩這棵小苗。
“它本來應(yīng)該生長在地中海沿岸的,不是嗎?”
一個研究者不斷地念叨著這句話,植物學(xué)家點點頭,說:“沒錯,現(xiàn)在它卻跑到了這里,泰晤士河沿岸,我家的院子里?!?/p>
“它是怎么來的呢?”
“也許是鳥兒把它帶過來的吧?!?/p>
“也許它躲在泥土里沉睡很久了,現(xiàn)在才破土而出!”
研究者們圍著植物嘖嘖稱奇,又欣喜異常。這棵綠色的小苗兒被精心照料起來,植物學(xué)家希望它能夠順利存活。
它也很頑強,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經(jīng)過一段時間,它開出了美麗的小花兒來,引來了蜜蜂和蝴蝶。它就這樣由一棵變成了兩棵,兩棵變成了三棵,在泰晤士河沿岸快樂地生長起來。
植物學(xué)家們又一次為生命的頑強而感動和震撼,他們幫助種子找到最適合它生長的環(huán)境,以便它可以更加快樂地成長。
又一年春天到了,那些美麗的小花在陽光下飄搖起來,聽已經(jīng)變成了花朵的種子講自己的經(jīng)歷和故事。
“孩子們,這真是一段神奇的經(jīng)歷,不是嗎?”
種子問圍繞在它身邊的小花兒們,她們迎著風(fēng),點了點頭。
“如果我不來這里,這里的人們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些像我們這樣的花兒?!?/p>
“我們也應(yīng)該出去看看啊?!?/p>
有幾朵花兒這么想著。等到結(jié)出種子時,它們也許會開啟另外一段冒險之旅。至于會到哪里去,到什么地方落腳,它們也不知道。
不過,它們知道,總會有人驚嘆它們的存在,也總會有人為它們的到來感到欣喜。它們愿意冒一冒險,讓這些美好都成為現(xiàn)實。
突“圍”之役
誰說努力的人不會失???努力的人面對失敗時,往往比不努力的人更加無助……
十五歲的吳拓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父母是誰,做什么的,并不關(guān)你什么事情。你要創(chuàng)造屬于你自己的世界?!?/p>
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懂得了很多同齡孩子不懂得的事情。我在那所學(xué)校實習(xí)的那段時間,他的聰明、努力,還有點兒驕傲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的班主任王老師特別喜歡他,說:“吳拓聰明,有勇氣又肯承擔(dān),這樣的孩子,雖然出身平凡家庭,但是我看好他的未來?!?/p>
我想,那個時候的吳拓,也一定看好自己的未來吧。他在整個年級當中,都是閃閃發(fā)光的人物。
那天,班里開了個討論會,討論“拼爹到底對不對”這個話題,大家分成正反方討論。可是,盡管人數(shù)相當,正方辯手的氣勢還是比反方的弱了很多。
吳拓是正方主辯,所持的觀點是“拼爹當然是不對的”。他思維敏捷,加上資料收集充分,發(fā)言很精彩。顯然,對于這場辯論,吳拓志在必得。他發(fā)言結(jié)束,掌聲熱烈。可是,等他坐下來,忽然我聽見有人說:“吳拓沒爹可拼,當然得那么說啦?!?/p>
接著,又是幾聲應(yīng)和。我立刻喝止:“注意,我們是在模擬辯論比賽,有觀點請大家站起來辯論,不要坐在那里說廢話?!?/p>
這時,吳拓站了起來,他說:“老師,剛才那個同學(xué)說得很對。我父母都是從事普通工作的普通人,我的確無爹可拼。可是,在我看來,爹是爹,你是你,如果你自己什么都沒有的話,時間長了,你爹也會覺得你是個包袱?!?/p>
這時,忽然有人站了起來,說:“吳拓,你牛什么?不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好嘛,有什么了不起!”
辯論會只能就這樣結(jié)束,這個學(xué)生和吳拓都被班主任王老師叫去了辦公室。據(jù)說,是吳拓主動承認錯誤,和那個同學(xué)和解了。
實習(xí)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吳拓來還我借給他的書。他問我:“您以后還會繼續(xù)做老師嗎?”
我笑笑說:“可能不會?!?/p>
他有些失望,可是轉(zhuǎn)頭又笑了起來,說:“不管您以后做不做老師,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p>
我以為這只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說的一句貼心話,可是,后來他的確一直跟我保持著聯(lián)系,跟我說他考上了什么大學(xué),讀了什么專業(yè),在做什么事情。
他會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發(fā)來消息。間或,也會告訴我,班里原來的一些同學(xué)都在干什么。我知道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大二的時候,就確定被保研。而且,他還做了一個自己的科技公司,賺到了第一桶金。
我想,他夠努力,夠勤奮,又聰明,這一切,都是他該得的。
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在微信上發(fā)了一句話給我:“老師,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
我回復(fù)他:“你的人生還會繼續(xù)精彩下去。”他說:“也許明天死亡就會來找我。”
我有些擔(dān)心,問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嗎?”他發(fā)了個笑臉,說:“沒什么,都挺好的?!?/p>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微信消息都沒有再更新。我問了一下和他熟悉的同學(xué)。他們告訴我,吳拓的公司關(guān)掉了,合伙人攜款跑了,公司正在開發(fā)的新項目資金鏈斷了。吳拓迫不得已,只能賣掉公司還債。
他生日那天,正是他簽出售合同的時候。
我心里一沉,趕緊問:“你們最近都聯(lián)系過他嗎?”
他們都搖搖頭,有人說:“簽完合同之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p>
我想到那些極端的例子,一個人,一直過順利的生活,就難免變成溫室里的花朵。一點點風(fēng),就可以把他吹倒。
吳拓,你是不是那個已經(jīng)被吹倒的人呢?
我看著那個微信朋友圈里一直灰暗的頭像圖片,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沒有更新過任何消息。
有一個同學(xué)這樣說:“像他這么驕傲的人,想不開也不是不可能。”他的前女友說:“他賣掉公司的前兩個月,就和我分手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這個時候,我們才想到聯(lián)系他的父母。這個時候,很多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吳拓的父母一直在國外工作。他們都是大機構(gòu)的研究人員,也并不是吳拓嘴里的普通人。
他父親說:“吳拓受了打擊,可是,他的確也應(yīng)該受點打擊,這對他來說是好事。”
翅膀受傷的幼鳥飛去了哪里,這位老鳥看起來并不是很擔(dān)心。知子莫若父,我想,吳拓的父親,應(yīng)該是了解兒子的。
大家都刻意不朝壞的地方想,都佩服吳拓父親的豁達。大家都開始各自忙碌起自己的生活,應(yīng)對著各種復(fù)雜冗繁。以至于吳拓更新了一條微信消息時,大家都沒有太在意。
還是他自己在同學(xué)群里,跟大家打了一個招呼說:“我還活著呢!”
有人告訴了我這件事情,吳拓也跟我打了招呼。我問:“這半年,你去了哪里?”
他說:“去了很多地方徒步旅行,老師,我牛嗎?”
當然,我想是我弄錯了,他一直是個懂得承擔(dān)的人,又怎么會去走極端呢?
吳拓說:“我怎么不會走極端?我是站在了懸崖邊,差一點兒跳下去!”
他敘述自己這半年來的經(jīng)歷,說自己開著那輛快要報廢的吉普,在貴州的盤山公路上。一側(cè)是山,一側(cè)是陡峭的懸崖,只要他一個拐彎,就可以連人帶車翻下去。
他猶豫來猶豫去,想著這幾個月來遭遇的事情,心中陰云密布。他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該拐彎,車子卻熄火了。他只能下車,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
以前,他聽到過一句話,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哭。當然是玩笑話,可是那一刻,對著那輛破車,吳拓開始哭起來。
山風(fēng)吹過來,有點兒冷。天色漸漸暗下來,四周沒有任何人的蹤跡。他把睡袋拿出來,心里想著,如果有狼,就算被它們吃掉我也無所謂。
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吳拓躺在睡袋里,看著滿天繁星,忽然覺得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他就那么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他爬起來看看四周,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他沒有被狼吃掉,連一只螞蟻他都沒發(fā)現(xiàn),只有一些鳥兒飛過。
吳拓收拾好行囊,丟棄了車子,開始慢慢繼續(xù)朝前走。又走了一天,傍晚時分,他遇到了另外一個徒步者。
那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士,皮膚小麥色,胡子有些長,可能很長時間也沒有刮了。
中年男士說:“小伙子,你走了多久?”吳拓撒了個謊,說:“三個月。您呢?”
中年男士說:“我從二十九歲開始走,已經(jīng)走了將近三十年?!?/p>
吳拓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想問為什么,可是,他卻沒有問。中年男士也沒有說,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吳拓終于忍不住說:“鬼地方,半天也看不見一輛車,這樣走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到目的地?!?/p>
中年男士說:“總會有車,也總會走到地方?!?/p>
兩個人一直走了三天,吳拓帶的水和餅干即將吃完,他正在思考接下去該怎么辦,終于,遇到了一輛載貨的客車。
吳拓準備上車,中年男士卻選擇繼續(xù)走,說:“你走你的路吧,這是我選擇的路,我要走完它。”
吳拓向他揮手道別,車子很快轉(zhuǎn)彎,中年男士的身影消失不見。吳拓忽然覺得自己懦弱得令人發(fā)指,他想,我選擇的路呢?我根本沒有走完,就想停下來。
他丟棄了行李中不需要的東西,補充了干糧和水,再次上路,徒步走了幾個月。再回到我們的視線中時,他已經(jīng)變得更加結(jié)實強壯。
他說著自己的新計劃,說著對未來的暢想,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準備再一次重新開始……
漆器師父幫了忙
小師弟坐在地上,看著那個同樣席地而坐的師傅,認真、專注和仔細地描畫,他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座靜謐的神廟,心中沉靜之感無法言喻。
小師弟博士畢業(yè)后,在一次聚會上,我見到他時,他完全是一副非常沮喪的狀態(tài)。
他說:“以往的同學(xué),不是年薪幾十萬,就是兒女成群,事業(yè)欣欣向榮,只有我,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好像完全與社會脫節(jié),眼前一片黑蒙蒙?!?/p>
他說的是實情,一個人從學(xué)校進入社會,難免會有茫然的感覺。何況,現(xiàn)在又有了這么多可以比較的人。
我記得在學(xué)校時,他曾經(jīng)說過自己就是做大師的命,畢業(yè)之后,一定會在社會上嶄露頭角,成為優(yōu)秀人才。那個時候的他,壯懷激烈,躊躇滿志。
他說:“你們等著瞧吧,哪天我登上福布斯排行榜給你們瞧一瞧?!?/p>
沒有人質(zhì)疑他,我們都覺得這樣聰明優(yōu)秀的年輕人,一定是前程似錦,未來一片光明??墒?,讀完本科以后,他被保送了研究生,于是,這樣一路讀下去,竟然就讀到了博士畢業(yè)。
很多同屆的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便投入社會工作,汲取了兩年經(jīng)驗,又讀研究生。小師弟完全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所以自學(xué)校出來,他便底氣不足,心中發(fā)虛。
有朋友勸他說:“你先不要想著自己的學(xué)歷,試試找最好找的工作看看?!?/p>
他想一想,去了一個朋友的公司。那個朋友做電商生意,因為競爭激烈,壓力很大。
朋友說:“你那么高的學(xué)歷,來我們公司做一個普通職員,不是很可惜?”
小師弟心里難過,卻還是笑得一臉燦爛,說:“你讓我試試看?!?/p>
朋友也沒有再說什么,小師弟就這樣開始工作。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小心翼翼地應(yīng)對著一切。
電商競爭激烈,辦公室里都是繁忙的景象,有時拿著電話在辦公室和客戶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情。這樣的環(huán)境,讓他適應(yīng)了很久。學(xué)心理學(xué)的他,當然知道,焦慮的情緒會傳染。他想,如果做了三個月,就打退堂鼓,不是一件好事??墒?,心里的焦灼感又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那晚和同事一起吃飯,大家嘮嘮叨叨地抱怨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四周,發(fā)現(xiàn)餐館的電視里正在播放紀錄片,是關(guān)于古老漆器藝術(shù)的片子,上漆、風(fēng)干、雕刻……鏡頭之下,那一雙雙靈巧的手,一遍遍地雕琢著精美的花紋,這個過程讓他十分著迷。
看完片子,吃完飯,他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找到了一個出口,開始研究漆器中的雕填工藝。網(wǎng)上有學(xué)習(xí)的視頻,他又收集了相關(guān)的學(xué)習(xí)資料。不忙的時候,他就會打開視頻來看看。
從理論到技法,他發(fā)現(xiàn),投入進去可以忘記很多煩憂,更別說焦慮的情緒。找到了一件好事情,小師弟決定做下去。
開始的時候,他的目標也簡單,就是學(xué)習(xí)之后,給自己做個禮物??墒?,他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投入了進去,一發(fā)不可收拾,還報了一個學(xué)習(xí)班。
事實上,這真是一個冷門的行業(yè)。學(xué)習(xí)班里冷冷清清,一個師傅帶著三四個學(xué)生,坐在那里,師傅看到他,招呼他過去席地而坐。
師傅的手里已經(jīng)拿了一個上好漆的木盒子,他不多說話,只是專注在彩繪上。偶爾,有學(xué)生提問,他會答兩句。剩下的時間,他都是專注和仔細地畫著。
小師弟坐在地上,看著那個同樣席地而坐的師傅,認真、專注和仔細地描畫,他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座靜謐的神廟,心中沉靜之感無法言喻。這只是一次觀摩的過程,師傅只讓他們看和感受。
那之后,小師弟便經(jīng)常去漆器師傅那里。即使不是學(xué)習(xí)的時間,只要是師傅制作,他就去看。和他同期進入這個學(xué)習(xí)班的人,最后陸陸續(xù)續(xù)地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師傅問他:“小伙子,你真的感興趣?”他點點頭,說:“我想認真學(xué)?!?/p>
師傅說:“好,你認真學(xué),我便認真教。”
師徒二人其實都有別的工作,師傅開這個學(xué)習(xí)班,也是因為他本來就喜歡這個,而且,這是他祖上的手藝,他繼承了下來。
師傅說:“這玩意兒實在是耗時間,耗精力,想做個好東西,也不容易?,F(xiàn)在的人,沒幾個有耐心學(xué)這個了。小伙子,你為啥要學(xué)?”
小師弟想一想,說:“它能讓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薄澳阆胝沂裁茨兀俊?/p>
“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p>
師傅點點頭,真心誠意地教他。他也認認真真地開始學(xué)習(xí)。
一學(xué)就是三年,后來班里又來了幾個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地又都走了,還是只剩下他和師傅兩個人。做電商的朋友后來投資失敗,他也離開了那個公司。可是,他并沒有失望喪氣,找了一個規(guī)模稍大的公司,開始做營銷策劃。
同時,他也開了自己的網(wǎng)店。
他和師傅說:“我試試看,我覺得有很多人喜歡這玩意兒?!?/p>
開業(yè)半年,無人問津。他也不著急,這個手藝真是磨得他好脾氣??墒?,忽然有一天,有人在網(wǎng)店上問他:“你賣的東西是你自己做的嗎?”
他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做,是我?guī)煾底龅??!?/p>
那人就要訂兩件,師傅定了很高的價格,那人也沒有還價,就這樣賣出了兩個食盒。
師傅說:“我本也沒打算賣的,這個東西,現(xiàn)在還真有人喜歡嗎?”
小師弟說:“世界大得很呢,總有人喜歡?!?/p>
師傅的手藝好,顧客識貨,就這樣又接到幾個訂單。師徒合作,這個網(wǎng)店竟然開始紅火起來。小師弟又開始琢磨,尋找別的手工藝行家,做好看的玻璃器皿和碗筷。就這樣開始漸漸地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那些手工藝者們,并不是很喜歡營銷這件事情。有人只是埋頭研究手藝和技法,完全不理會經(jīng)營這件事情。他做了幾年策劃和營銷,沒想到在自己的店里用到了。
漸漸地有了資金,他又開始請人做了漂亮的網(wǎng)店頁面。生意變得越來越好,手工藝師傅們也都愿意跟他合作,因為他給的都是尊重他們手藝的價錢。
再和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笑逐顏開,一臉的幸福和希望。
他說:“上不上福布斯,我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反正,現(xiàn)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又都讓大家不埋沒才華,想想真是不枉此生?!?/p>
我想,在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找不到目標和希望的夜晚,他一定十分沮喪。該去哪里,該走一條什么樣的路,都沒有人能回答他。
幸好,在沒有失去希望之前,他找到了一盞燈,一心一意地跟著走,終于走出黑暗,走到了平順的路上。
馬不停蹄的老莫
我和同事走出老莫的面條店時,鍋里的水正在沸騰,老莫一邊唱歌,一邊煮面,我聽見他唱的歌詞是“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何不瀟灑走一回……”
我第一次見到老莫是在2009年,回老家去辦戶口遷移,和一個朋友去吃飯,看到一個小丑裝扮的男人站在那里發(fā)傳單。
這一身裝扮,在一個三線小城市分外扎眼。小丑的周圍聚集了很多孩子,包括偶爾駐足的大人。
“嘿,”我朋友說,“這些人為了做生意真是什么都能想出來?!?/p>
可是,他還是沒有忍住,接過了小丑遞來的一張宣傳單——是一家新開張的飯館的宣傳單。
他說:“試試去吧?”“你確定?”
他說:“這一片館子,我基本吃膩了,好不容易開家新的,不試哪行?走吧?!?/p>
對于吃,小城的人總有一種執(zhí)著的熱情。我們正好趕上了飯點,這家新店里人潮涌動,竟然排了很長的隊。
等了很久,我饑腸轆轆,有點不耐煩起來。
我說:“我們換一家吧,我快餓死了?!?/p>
朋友看著長長的隊伍,也是一臉不耐煩,可是眼里更多的是不舍。這時,小丑走了過來。他拿下了戴在頭上的沉重面具頭,是個長相粗獷的中年大叔。頭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完全打濕,連沒刮干凈的胡子上都掛著一滴滴的汗。
他對著排在隊伍末尾的我們說:“我有一張吃飯的桌子,你們想進店吃,要單加錢給我?!?/p>
我沒有理會,我朋友說:“你真會做生意?!贝笫迤擦艘幌伦煺f:“不要是吧?”
說著,他就打算找排在我們前面的人。我朋友拉住他問了一句:“你老板知道你做這個事情嗎?”
粗獷大叔聞聽此言,臉上的表情越發(fā)兇悍,說:“怎么樣,你還想告訴我老板???你試試?。俊?/p>
我趕緊拉住朋友說:“算了,我們走吧。”朋友還想再啰唆,最終被我拽走了。
隔天,我去居委會開證明,走到街角轉(zhuǎn)彎的地方,又看到了粗獷大叔。他正坐在一個小吃店前面洗著一堆碗筷。我看了看他,他抬起頭的時候,也看了看我。
然后,他愣了一下。顯然,他認出了我。我點了點頭,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尷尬。我緊走幾步,轉(zhuǎn)身進了居委會。
等待證明開具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在這里工作的小學(xué)同學(xué)。寒暄了幾句,證明很快開好了。他送我出居委會的大門,我看到那位大叔還坐在那里洗碗。
同學(xué)招呼了他一句:“老莫,又賺錢呢?”
他抬起頭,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又低下頭繼續(xù)洗碗。
同學(xué)忽然感慨,說:“這個老莫不得了,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就靠著在這個小城打零工,竟然供兩個孩子上了大學(xué)?!?/p>
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又揚聲問了一句:“老莫,你家三女兒快高考了吧?”
老莫放下碗,趕緊擦了擦手站起來說:“是,明年就考了?!?/p>
我的同學(xué)點點頭說:“別忘了讓她提前核對好戶口本和學(xué)籍表上的信息。”
這本是一句廢話,大概也是我同學(xué)的職業(yè)病,可是,老莫竟然一臉驚慌,忽然跑去店里,跟老板請假,說要去學(xué)校問問女兒。
我同學(xué)感慨地說:“這個老莫?。 ?/p>
他剛說完,就看見老莫從店里飛快地跑了出來。他一定是急著跑去學(xué)校找女兒核實情況??粗莻€著急忙慌的背影,我想,不知道那天他有沒有把那張吃飯的桌子賣出好價錢。
2013年,我在北京又遇到了老莫。
我打開門看到他,有一時的恍惚。我記得這張粗獷的臉,皺起眉頭的時候,帶著一點兒兇悍。他看了看我,心里好像也想起了什么一樣。
不過他只是說:“這是你的快遞?!蔽蚁葐枺骸袄夏??”
他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點了點頭,說:“是我。”
我說:“現(xiàn)在離開家,在北京做快遞了,女兒上大學(xué)了吧?!?/p>
老莫的臉上立刻呈現(xiàn)釋然愉快的表情,說:“我女兒要保送研究生了?!?/p>
“祝賀你,”我邊簽快遞邊對他說,“進屋喝杯水吧?!彼f:“不了,還有好多件要送呢。”
他急匆匆地跑到電梯處,又回頭朝我招招手說“再見”。后來,我們又見過幾次。那段時間,他一直負責(zé)送我們這附近的快遞。
見面的時候,我就和他聊兩句,有時他也會喝我遞給他的水。他說:“我三個孩子現(xiàn)在都在這里,大兒子已經(jīng)工作了,二兒子還沒有畢業(yè),不過自己有獎學(xué)金,省了我不少心。女兒要讀研究生,我怎么也得讓她讀。辛苦點不要緊,我愿意?!?/p>
后來,他有一段時間不來了。打電話的時候,我偶爾跟那個在居委會工作的同學(xué)提起老莫。
他嘆一口氣說:“據(jù)說他在北京做快遞,前一陣子被車子碰了,不知道嚴重不嚴重。唉,人啊,真是沒法說?!?/p>
我們老家說被車子碰了,意思就是被車撞了。我想起那張粗獷的面孔,感覺心里有些難過。時隔一年,我去找一個在廣告公司做事的前同事。
他讓我去一家面館等他,將面館的名字發(fā)給我,然后說:“中午我們在那里吃,他家的面很好吃?!?/p>
那家面館地方不大,擺了十幾張普通的長桌子,一看就是做外賣生意比較多。廚房是敞開的,大鍋燒水,案板揉面。
我隔著鍋里的水飄出的熱氣,隱約看到一個努力揉面的身影。還有一個忙前忙后的小伙計,一邊喊著:“師傅,快點兒吧,這都十多份訂單了?!?/p>
那個身影抬頭答應(yīng)了一聲,我又看到了那張粗獷的面孔?!袄夏俊蔽液傲顺鰜?。
他隔著熱氣騰騰的鍋,也看見了我,他笑起來說:“你怎么來了?”
他做完外賣,請我和同事吃了面,說:“我這個面館怎么樣?是我兒子幫我開的。說我送快遞太累,又怕我被車子碰,正好,我不是學(xué)過做面么,手藝還成,就自己擺攤設(shè)點了?!?/p>
我說:“老莫,面館競爭激烈,您年紀大了,孩子們都已經(jīng)畢業(yè),你應(yīng)該好好休息了?!?/p>
老莫抽著手里的煙,忽然擺擺手,笑一笑說:“我受不了閑待著,我寧愿累點兒,舒服?!?/p>
我同事開玩笑地說:“不如說您老人家天生就是勞碌命?!?/p>
老莫笑一笑,說:“沒錯,就是這樣。我孩子也這么說我。”這時,小伙計喊了一句:“師傅,又有三個外賣。”
老莫嘀咕了一句,看了看掛鐘,已經(jīng)下午兩點了。
他說:“肯定又是那個會計公司核賬呢,一直忙到現(xiàn)在。你們慢坐,我忙去了?!?/p>
我和同事走出老莫的面館時,鍋里的水正在沸騰,老莫一邊唱歌,一邊煮面,我聽見他唱的歌詞是“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何不瀟灑走一回……”
蝴蝶啊,蝴蝶
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何珊想,剩下的真的只能交給命運了。面試結(jié)束后,等待的那幾天,她依然風(fēng)雨無阻地跑。跑了這么多年,她根本沒法停下來,而且她也不想停下來。
何珊看一看時間,早上七點,她已經(jīng)繞著小區(qū)跑完了五圈。鄰居李阿姨穿了一身輕便運動裝出門的時候看到她,難免會贊一句:“何珊,你這個姑娘就是努力!”然后嘆息自家女兒已經(jīng)吆喝三遍,還沒有起床的事實。
何珊笑一笑,道別李阿姨進屋洗澡收拾,八點半時,她已經(jīng)神清氣爽地出門,步行十分鐘到公司。
抬頭望一望眼前的高樓,何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面試那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面試官忽然問她平時有沒有什么愛好。
何珊想一想,家境不好,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靠著獎學(xué)金和做家教讀到大學(xué),哪里還敢有什么愛好。
她問:“不知道跑步算不算?”
面試官看了看她,問:“跑了幾年?”
何珊想一想,說:“大概從高中時候開始至今,一般是早上六點半到七點半,每天一個小時?!?/p>
“風(fēng)雨無阻?”面試官問。
何珊點一點頭,說:“只要不是瓢潑大雨,十二級龍卷風(fēng)?!?/p>
面試官笑著點點頭,說:“怪不得何小姐看起來精神不錯。”
后來,她就這樣進了這家企業(yè)。又完成了一個人生目標!何珊想,也許面試官也喜歡跑步,對她網(wǎng)開一面。不然,那么多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她為何被選中?
多年好友白蘭說:“何珊一直覺得自己幸運,其實她有多努力,這么多年我都看得到?!?/p>
兩個人大學(xué)四年,都住在一個宿舍里。何珊每天跑步,白蘭有時跟著她一起,看見刮風(fēng)下雨,就偷一把懶,說:“今天天氣不好,何珊,咱們不跑不行嗎?”
何珊笑一笑,說:“可以,我自己去啦?!?/p>
然后,就那么出門了。圖書館、自習(xí)教室和操場,是她經(jīng)常待的地方。如果找不到她,到這三個地方找,就一定能找到。這是白蘭總結(jié)出的規(guī)律。
大二時,何珊拿了全額獎學(xué)金,找了三份家教工作,同時把英語六級過了。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用羨慕嫉妒恨的口氣和白蘭說:“你們寢室的何珊,那么聰明,還拼命努力,那么優(yōu)秀干嗎啊,還讓不讓我們活啦?!?/p>
白蘭說:“你要是她,說不定會比她更努力地?!?/p>
只有她知道,何珊的父親曾經(jīng)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讓她幫著勸一勸,讓何珊休學(xué)一年,因為兩個弟弟要考大學(xué),家中供不起三個學(xué)生。父親想著讓何珊休學(xué)或者是退學(xué),成全兩個弟弟的未來。
白蘭和何珊來自同一個地方,只是何珊的家在更偏更遠的山區(qū)。何珊說:“我不退學(xué),我快要修完全部學(xué)分了。大三我便可以找工作。我已經(jīng)申請了貸款,我不會成為負擔(dān)。”
她從來是說到做到的,大二和大三的學(xué)費,都是她自己想辦法解決的。
白蘭想,有時候她真的弄不清楚,何珊哪來的那么多堅持下去的決心。
她問何珊:“你想沒想過,有時候停下來歇一歇也不會死?!焙紊盒σ恍Γf:“我哪有資格停下來?!?/p>
白蘭知道,何珊畢業(yè)想進的A企業(yè),是世界五百強,競爭激烈,簡直不啻高考。和她們同班的一個女孩,因為有關(guān)系,早早就確定要進入這個企業(yè)。
女孩曾經(jīng)和白蘭說:“你還是勸勸何珊吧,像她那個樣子,怎么能進得去啊。還是別費那么多勁兒了,趕緊找別的地方試試吧。”
白蘭自然不會告訴何珊這些。何珊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但是,世界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樣。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啊?!?/p>
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何珊想,剩下的真的只能交給命運了。面試結(jié)束后,等待的那幾天,她依然風(fēng)雨無阻地跑。跑了這么多年,她根本沒法停下來,而且她也不想停下來。
接到錄用通知的那天,何珊請白蘭去吃飯,兩個人都喝得有點多,后來又去唱歌。點了一首《我期待》,何珊沒有唱,握著話筒淚流滿面。
她說:“白蘭,我爸爸今天跟我說,以后要我多多照顧弟弟們。他說弟弟才是何家的希望,原來,我一直不是……”
白蘭說:“何珊,從今往后,你只為自己活即可。”
話雖然可以說得輕松,后來白蘭還是知道,兩個弟弟的生活費以及一半的學(xué)費,都是何珊來負擔(dān)的。
她的工作態(tài)度一向端正,努力是她的習(xí)慣,負責(zé)是她的精神,在這樣競爭激烈的職場上,她總是精神抖擻,應(yīng)付得游刃有余。領(lǐng)導(dǎo)器重她,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
那個同班靠著關(guān)系進來的女孩,最后還是離開了這里,說:“壓力太大了呀,只有何珊那樣的變態(tài)工作狂,才能在這里升職加薪。在這里,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變態(tài)的孤老太婆。”
白蘭曾經(jīng)在何珊的工作時間來找過她一次,兩個人一起吃午飯。何珊新剪了齊肩半長頭發(fā),穿白色襯衫,袖子卷起來,深藍色西褲,平底系帶皮鞋。看起來精神抖擻,神清氣爽。
她說:“最近來了一個實習(xí)生,勤快、聰明,真是省了我不少心。也幫我分擔(dān)不少?!?/p>
這是她的習(xí)慣,從來不抱怨手底下的人不好。
她說:“如果你的手下辦事不力,有一半原因應(yīng)該歸罪做上司的?!?/p>
白蘭想,如果何珊這樣的人不做人生贏家,那么又該誰來做呢?她問何珊:“春節(jié)馬拉松你還是準備參加了?”
何珊想一想,說:“我已經(jīng)報名了,參加的可能性比較大。不過,如果工作脫不開身,我也沒有辦法,只能看看冬季能不能再報名?!?/p>
“每天早上還是跑一個小時?”
“當然,是我多年的習(xí)慣了,改不了?!薄疤鞖鉅顩r不好的時候,就別跑了吧?!?/p>
何珊搖一搖頭,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說:“我大弟弟最近也開始跑步了。而且他跟我說,下個月起,他的生活費自己負責(zé),學(xué)費他自己也會想辦法?!?/p>
白蘭說:“他們都長大了,懂事了?!焙紊狐c一點頭,臉上的線條舒展起來。
她說:“下個月,我可能會出國去開個會,咱們有段時間不能約飯啦!”
白蘭說:“正好,我表哥下個月從國外回來,等你回國,我準備介紹你們認識看看。”
何珊張大嘴巴看著她。白蘭笑一笑,說:“怎么樣,這事兒我已經(jīng)準備好久啦,你反正是跑不了的。”
何珊握一握白蘭的手,白蘭知道她是個不喜歡說感謝,只是默默用行動表達感動的人。白蘭愿意看到這樣努力奔跑的何珊找到幸福,她也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兩個人在一個十字街頭分別,白蘭目送何珊走過人行道,看到她朝她招手,又轉(zhuǎn)身向前走。有風(fēng)吹起來,鼓動著何珊的白襯衫,竟然像一對振動欲飛的翅膀。
白蘭想,何珊已經(jīng)破繭而出,會飛得更高更遠吧……
一棵樹是一棵樹
張愛玲曾說過,因為愛,所以態(tài)度會低到塵埃里。一棵樹就好演嗎?江少清想,他愿意先演好這棵樹。
戲劇節(jié)還有幾天才開始,江少清坐在家里等請?zhí)?。有人問他:“江老師,這次準備去參加嗎?”
他笑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去年他去了,沒人認識他,今年他很紅,認識他的人一下子如過江之鯽。
進入這個圈子之前,江少清便有了這個愿望——站在戲劇節(jié)最火的舞臺上?,F(xiàn)在在文藝圈子里,他也已經(jīng)算紅透半邊天的人了,達成這個愿望,對于他來說不是一件難事。
戲劇節(jié)的開幕式他沒有參加,剛開始幾天,有電話陸陸續(xù)續(xù)打來,問的話都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江老師,怎么沒見到你來?”
“怎么沒見我?”江少清想,“這幫王八蛋居然敢把我給忘了?!?/p>
他打電話給自己的經(jīng)紀人老虎,老虎說:“大哥,您那么大的腕兒,誰敢輕易給您帖子啊。我看啊,您也別湊這個熱鬧了,沒著急的工作就在家里休息幾天吧?!?/p>
江少清可是一點兒也不想休息,他聽說自己喜歡的一個話劇的關(guān)姓導(dǎo)演,正準備在戲劇節(jié)上貢獻一部大戲。不去怎么行,可是如果直接就這么去了,那也是亂套。
晚上和幾個朋友喝酒的時候,江少清悶悶不樂。
一個朋友說:“不就是個戲劇節(jié)嗎,你以后是要混電影節(jié)的大腕兒,這種小打小鬧的東西,不去也罷?!?/p>
江少清笑笑,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是一種怎樣的艱難。他以演員的身份去戲劇節(jié),自然是沒有問題。可是,他如果帶著江少清這個名字去,那么問題就大了。
有個以前接觸過的話劇導(dǎo)演打電話給他:“江老師,這次您還是不來嗎?”
江少清想:我正騎虎難下,你還跟著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呵呵笑兩聲,說:“去啊,誰說我不去的?!?/p>
小導(dǎo)演問:“這都開幕好幾天了,還不見您,我還想著請您賞臉到我這兒來瞧瞧呢?!?/p>
江少清說:“這幾天有事,脫不開身,有時間我一定去啊?!?/p>
小導(dǎo)演一聽,悻悻地掛了電話,也沒再打來。江少清托了幾個人問那個姓關(guān)的導(dǎo)演是不是有大戲要上。聽到的回復(fù)幾乎是一致的——的確已經(jīng)籌備好了,準備這幾天就上。
江少清坐不住了,又打電話給經(jīng)紀人老虎說:“我要去戲劇節(jié)?!?/p>
老虎立馬央求:“我的祖宗,您就別添亂了。眼看這幾天公司要給您安排重要的活動,您去那種地方,算怎么回事???”
江少清不語,坐在那里看著自己的巨幅海報。他是紅起來了,人氣真旺,公司準備趁此機會加大宣傳力度,廣告、電影、電視劇,所有平臺好的地方,公司當然都不會放過。戲劇節(jié)本來就屬于小眾的項目,根本不在公司的宣傳計劃之內(nèi)。
有朋友這樣勸江少清,說:“這么多年,你為了紅,吃了多少苦啊。你想想,公司給你安排的宣傳要是錯過了,你對得起你吃過的那些苦嗎?還有,你不去戲劇節(jié),真的不會死。你去了,死不死就說不定了?!?/p>
在名利面前,沒有人站在他的夢想這一邊。
經(jīng)紀人老虎見多識廣,說:“夢想,我的祖宗,這個圈子里所有人的夢想都是紅透半邊天啊。”
江少清當然也想紅透半邊天,所以他忍受了很多人不能忍受的,沒紅之前,做足了所有準備。健身計劃一堅持就是十年,他知道這個圈子對身材和樣貌的要求都高。
一個人十年不碰碳水化合物,只是靠著健身教練食譜上的白水煮雞胸肉、蔬菜沙拉、蛋白粉以及很多營養(yǎng)劑來過活是一種什么概念呢?
江少清承認,有一段時間,他真的是抑郁了。
每天還要上2~3個小時的形體課,練習(xí)瑜伽和健美操。另外,就是沒有盡頭地等待可以紅的機會。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一直到了第十個年頭。江少清終于看到曙光,終于等到這個時刻。
公司老總簽他的時候說:“少清,你是我們這個圈子里的傳奇人物啊。”
江少清想,哪里有什么傳奇,只是他比常人更能忍耐罷了。
老總說:“你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紅起來不容易,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大展拳腳。再拿一個戛納或者是柏林的影帝,以后的路就好走很多?!?/p>
聽說他想去戲劇節(jié),老總當然第一個反對:“不作不死,你告訴他,別以為他真紅了,沒觀眾捧著,他就是個屁。”
這個話是老虎轉(zhuǎn)達的。江少清當然也知道,這不是廢話,這是命令??墒?,他還是忍不住,給關(guān)姓導(dǎo)演打了一個電話。
他說:“關(guān)導(dǎo),我是江少清,我想?yún)⒀菽哪莻€戲?!?/p>
關(guān)導(dǎo)回答:“江先生,我們的演員都已經(jīng)定好了,下次有機會再與江先生合作吧?!?/p>
態(tài)度淡淡的,江少清知道,在舞臺劇這個圈子里,不大喜歡當紅的演員。
江少清也是個不愿意輕易退縮的人,他說:“關(guān)導(dǎo),下次有合適的戲,就算是一棵樹,我也愿意去演?!?/p>
張愛玲曾說過,因為愛,所以態(tài)度會低到塵埃里。一棵樹就好演嗎?江少清想,他愿意先演好這棵樹。
這事兒最后還是傳到了老總的耳朵里,老總拍著桌子說:“你丟自己的人,你還丟公司的人。一個紅角兒,自己跑去低聲下氣地要演什么?演棵樹?說出去,你不覺得丟人,我自己都覺得臉沒地方擱?!?/p>
江少清說:“公司的宣傳時間我當然不會占用,我用自己的時間,我不是江少清,我只是想演舞臺劇的見習(xí)演員。”
老總說:“你紅了,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江大少爺,你要是真干這個事兒,你自己負責(zé)解釋吧?!?/p>
結(jié)果,關(guān)導(dǎo)演說到做到,讓他去了,他給他的角色就是一個有兩三句臺詞的過客。
關(guān)導(dǎo)說:“舞臺劇就是要耐得住寂寞。”
江少清說:“以后我常來,您愿意給我角色就給我,不愿意,讓我坐著看看也行?!?/p>
后來,他和關(guān)導(dǎo)以及關(guān)導(dǎo)的團隊漸漸熟悉起來,他們都不喊他江老師,直接喊“江哥”。
有一天深夜兩三點,看完關(guān)導(dǎo)的彩排,江少清準備回家,老虎趕來接他。
江少清問:“這么晚,誰讓你過來的?”
老虎一臉興奮地說:“哥,好消息。老板說給你接了一部戲,國際大導(dǎo)演。哥,這回你真要走向國際了?!?/p>
江少清說:“哪有啊,我翅膀還沒硬呢。”
老虎呵呵笑地說:“哥,老總這兩天聽到的都是好話,都是夸你的,說你們家那個江少清,人真是謙和,又肯吃苦鉆研,以后紅遍亞洲,紅到國際上也沒有問題了?!?/p>
江少清默然不語,在等待的那十年中,他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他本不是愿意抱怨太多的人。此時此刻,他更不愿意多說。
他說:“老虎,我困了,要睡一會,等會到了叫我?!?/p>
老虎點頭如搗蒜,說:“哥,你睡吧,明天還有個大型記者招待會,到時候你可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江少清坐在后座,困意襲來,他找到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也有風(fēng),也有光
野獸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會拼命掙扎的,小墨想,何況她還是個人。
我給小墨講了一個笑話,我說:“我曾經(jīng)聽過一個關(guān)于跳樓的笑話?!?/p>
小墨問:“跳樓還有笑話?”
我說:“當然有了。這個世界上的笑話,本就有很多。不是這樣的笑話,就是那樣的笑話。”
小墨沉默了一會,然后慢慢地說:“我曾經(jīng)也是一個笑話?!?/p>
我并不知道這樣一句無心的話,會讓她感到不愉快。我向她道歉,她卻笑起來,說:“你還沒有說你那個關(guān)于跳樓的笑話呢?!?/p>
我想一想,還是決定把這個笑話說完。
我說:“笑話也是我聽來的。說是一個人,感到生活郁悶疲憊,漫無止境,沒有希望,他想要跳樓。他問自己的朋友,是跳樓死好,還是溺水死好點。朋友說,跳樓會痛快一點。他一想,的確如此??墒?,他的心思早就被朋友看穿。朋友說,‘如果你選擇跳樓死,從三十多層的高樓跳下,落到十五層的時候,你后悔了,該怎么辦呢?’”
小墨想一想,說:“其實,一般人大多時候都沒有勇氣跳下去。比如我?!?/p>
她指一指自己,笑得云淡風(fēng)輕。
我說:“你也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事情嗎?”
她抿了一下嘴巴,說:“五年前,我在深圳工作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非常不順利,處于崩潰邊緣。有一天晚上,我上到公司樓頂,我想,第二天我就要被公司開除了,不如從上面跳下去,一了百了。我男朋友也已經(jīng)拋棄了我,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好的事情了?!?/p>
她說那個晚上有風(fēng),大概三四級,爬到樓頂?shù)臅r候,風(fēng)變得大起來。她慢慢走近樓頂?shù)倪吘?,看著燈火璀璨的城市,所有的街道,明亮如白晝,只有各個樓頂一片漆黑。
小墨想,如果她縱身一躍,就可以告別無窮的苦惱,可以擺脫被辭退的屈辱,可以忘掉被拋棄的憂煩。
她耳邊還回響著那個令她憎惡的主管的話:“你不老實聽話,被開除我不會為你說任何一句話。”
她豈止不會為她說任何一句話,根本就是小墨替她背了黑鍋。小墨年輕氣盛,自然不愿意忍下這口氣,一直鬧到了主管層,結(jié)果卻更慘。
男朋友和她一個公司,公司明令禁止辦公室戀情,這件事情就這樣被捅破。
男朋友氣急敗壞地說:“你自己被開除就好,何必連累我?我還有助學(xué)貸款沒有還完。你為何不替我考慮一下?”
小墨站在樓頂?shù)臅r候,腦海中依然清楚記得男朋友聲嘶力竭的樣子,面目猙獰,狀態(tài)恐怖。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一個氣急敗壞的人,會是這樣一副德行。
風(fēng)從樓頂上掠過,拖曳著她的衣服,她站在樓頂邊緣,想著,只要風(fēng)再大一點點,她無須做什么跳躍動作,就可以被自然吹落。
這樣也好,全憑天意吧。小墨想,她所有的錢都放在男朋友那里,銀行卡上寫著男朋友的名字,他一分錢也不給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將她的衣服全部扔出門外,決絕得讓她感到吃驚。
他說:“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就當作我們沒有認識過。”
被公司辭退,沒有退職金,因為主管批示表明大部分責(zé)任由她周小墨一人承擔(dān)。
“憑什么要我一人承擔(dān),憑什么?”
小墨記得自己問得很大聲,也幾乎是聲嘶力竭的樣子。夠不夠猙獰,她并不知道。只是后來再回憶起來時,她也并不覺得后悔。
野獸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會拼命掙扎的,小墨想,何況她還是個人。她在公司鬧了一場,接著又跑到男朋友的老家鬧了一場。
后來她自己認為,這樣的舉動,就是做好了與這個世界決裂的準備。她記得她孤身一人又返回深圳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前男友的男人拼命給她打過電話,她沒有接,最后關(guān)機了事。
她想,一切都需要重頭來過,有什么了不起,不過如此而已。
既然下定了決心,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唄!她又開始在深圳找工作,住在最廉價的旅館,每天都可以見到蟑螂和老鼠。
她咬著牙,命令自己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這樣的東西可以忽略,銀行卡里僅存的幾百塊卻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大的公司需要她開具真實可信的離職證明,原來的公司卻因為她離開時的一場大鬧,拒絕為她開具離職證明。
小的公司呢?去面試的時候,小墨幾乎都會被問到“為何離開前一家公司?”這樣的問題。她如果回答因為薪酬問題,面試人會很驚訝。人之常情,大公司的薪酬都滿足不了的人,怎么會想到為一家小公司服務(wù)?
小公司也沒有錄用她的打算,她就這樣看著那幾百塊一天天減少,心中的絕望一點點增加。做了一個星期的洗碗工之后,她已經(jīng)悲觀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忽然看到小飯館的新聞中說到某明星自殺的消息,她好像得到了某種啟示一般跑去了樓頂。
她說那晚一直待在樓頂上,想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想到明星死了,還有粉絲紀念他們。如果她死了,只有父母徒增悲傷而已。
到底要死給誰看呢?小墨想著,忽然笑起來。給自己看嗎?她想,真是不想看。
她一直等到看完日出,才離開了樓頂。繼續(xù)回到小飯館去洗碗、擦地、端盤子,繼續(xù)投簡歷,繼續(xù)所有想要繼續(xù)的事情。
“走到懸崖邊想要跳下去的時候,要多走幾遍,來來回回,十幾遍之后,也許你就會想明白,其實你一點也沒有跳下去的打算?!?/p>
這是小墨對我說的話,她在小飯館做了三個月,終于被一個剛成立的公司招錄。創(chuàng)業(yè)的幾個小伙子一開始便和她說明,這個公司可能會隨時關(guān)門,可能會沒日沒夜地加班,可能會連續(xù)幾個月開不出工資。
所有一切壞的可能,都被他們說了一遍。
小墨說:“比如我是一個癌癥晚期病患,本來已經(jīng)接到了醫(yī)生開具的死亡通知單。但是,我奇跡般地好了?,F(xiàn)在,他們告訴我,我可能會再一次面臨一無所有的危險。誰怕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再怕!”
就是從這里,小墨獲得了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獲得了救贖。每天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一天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她成為一個擁抱朝陽的人。半年之后,公司順利獲得了第二輪融資,他們又新招募了幾個員工,公司規(guī)模擴大,小墨榮升主管。
我問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看到你身邊那些過得一帆風(fēng)順的人,是不是會羨慕嫉妒恨?”
她笑著問:“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想一想,又說:“如果真的有,那的確是幸運??墒?,大多數(shù)人,都會接受命運給予的波折,并努力與其抗爭。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吧。比如我,現(xiàn)在唯一后悔的事情是在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那么渣的渣男??墒?,后來想想,如果不遇到這樣的渣男,我怎么會知道好男人到底有多好呢?”
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會在人生的低谷期因為走不出“黑暗的甬道”而自怨自艾呢?最終死于懦弱的人,又會有多少呢?
而那些堅持下來,最終走出甬道的人,都站在了有風(fēng)、有光、有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