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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中不能承受之輕

聲音中不能承受之輕 作者:劉雪楓 著,何多苓 繪


聲音中不能承受之輕

這樣一種無欲無求的心態(tài),這樣一種理性而客觀的詮釋理念,塑造出來的竟是一種美輪美奐的“唯美”,這極致的有些冷酷的美居然也有打動人的力量。

記得在十年前曾經(jīng)向一位喜歡舒曼的朋友推薦一張諾靈頓指揮倫敦古典演奏家樂團錄的第三、第四交響曲唱片,那位朋友不僅沒有聽完一遍便把它擲還于我,還很不客氣地痛批一頓,大意是樂隊的聲音七零八落,連起始的頭音都奏不齊,拖拖拉拉得像一個業(yè)余樂團。恰好那張唱片還是在北京中圖買的“打口貨”(只是盒上被打個小口),于是朋友便說我是在向他推薦“垃圾”。

不過我當(dāng)時卻是一點都不覺得被冤枉,反倒心中欣然,因為諾靈頓聲音之美并不是一般人能體會到并習(xí)慣的。那時我聽所謂的“本真演奏”還不多,思想中根本沒有形成“古樂”的概念,但是卻覺得諾靈頓的舒曼就是舒曼時代的聲音,幼稚而充滿野心的樂思,龐大的有點失控的旋律,還有豐滿的幾乎膨脹的織體,它們合在一處,自然要把節(jié)奏拖沓下來,每一個步伐都那么雄渾沉重,實在無法輕盈矯健起來。這就是舒曼,不一定是舒曼心中的舒曼,但卻可能是符合舒曼樂譜規(guī)定的舒曼,或者說是符合舒曼時代接受習(xí)慣的舒曼。后來當(dāng)然我也聽到了加迪納和哈農(nóng)庫特的“本真”舒曼,整個速度都快了起來,樂譜標(biāo)記也許如此,但音樂中有許多因素感覺像被省略了,舒曼的思維可從來沒這么簡單過!

再回到諾靈頓,那張被擲還的唱片我保存至今,而且我又買了一張送給另一位朋友,他也同樣保存至今。其實后來我一直關(guān)注EMI的唱片目錄,想買一張“毫發(fā)無損”的原版收藏,但是它從此就在目錄上消失了。一直到今年,它與第一、第二交響曲一起出現(xiàn)在EMI下屬的VIRGIN目錄上,我不加思索地填寫了預(yù)訂單,其中也包括諾靈頓指揮的門德爾松。

諾靈頓的唱片總是零星地出現(xiàn)?!读_西尼序曲集》、《浪漫序曲集》、《威伯交響曲》和《瓦格納序曲集》這幾個專輯居然也買了七八年,因為不知為何,1998年以后的唱片目錄就再也難覓諾靈頓的蹤跡了,恰巧他正是在這一年出任了斯圖加特廣播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并與德國的H?ENSSLER唱片公司簽訂了錄音合同。

我有意去尋找的是貝多芬的《交響曲全集》。1996年在朋友家聽過一張盜版的“第七”,感覺以往聽這首交響曲注意力從來沒如此集中過。諾靈頓的詮釋那么簡潔有力,布局均衡而緊湊,聲音純凈、透徹,陽光得令人意氣風(fēng)發(fā)、歡天喜地。說來真是不甘心啊,我竟因為這張盜版而真正迷上諾靈頓。遺憾的是我寫信或托人往香港購買這套貝多芬都沒有結(jié)果,1998年甚至在美國最大的幾個唱片店都見不到它的蹤影。

后來的事情說起來就比較沒意思了,但是滿足感還是有的。2001年我在上海的一家音像店居然用一張唱片的價錢買到由VIRGIN再版的這個五張一套的貝多芬,那時我還隨身帶著DISCMAN,以后的旅行我把這套交響曲不知聽了多少遍,總算補回了這么多年的渴慕之情。

其實我這篇文章的主要用意是想說諾靈頓后來在斯圖加特廣播交響樂團時的錄音。從我聽到第一張唱片海頓的《倫敦》交響曲和舒曼的第二交響曲之時,我就愛死了這種聲音,據(jù)說這就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斯圖加特音響”。樂團在送走神奇的切利比達克之后,沉寂十余年,終于又放射出完全不同于過去的輝煌之光。對比切利與諾靈頓時代兩種極端對立的聲音,你不能不慨嘆諾靈頓的能量以及斯圖加特廣播交響樂團的可塑性與適應(yīng)性。

古樂大師轉(zhuǎn)而指揮現(xiàn)代交響樂團,這在他們贏得廣泛聲望之后成為一個趨勢,但其中鮮有成功者,最出類拔萃的當(dāng)屬哈農(nóng)庫特和諾靈頓兩人,前者至今沒有獲得一流交響樂團的固定職位,后者卻同時擔(dān)任倫敦古典演奏家樂團、薩爾茨堡學(xué)院室內(nèi)合奏團和斯圖加特廣播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作為有自己音樂演奏理論體系的學(xué)者型指揮,掌控這三個樂團來實現(xiàn)自己的一系列計劃與夢想,諾靈頓不能不說是世界上最幸運的藝術(shù)家了。

諾靈頓也有可能是目前世界上最越來越受歡迎的指揮家。許多著名樂團的樂手都向決策層建議,要求哪怕能夠在諾靈頓的指揮下演出一場音樂會,從未用過巴洛克時期樂器的樂手非常渴望用手中的現(xiàn)代樂器與諾靈頓共同體驗一次“回到歷史原貌”的旅程。事情的發(fā)展真是越來越神奇,許多得以和諾靈頓合作的音樂家都被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感動得流下眼淚,那是身在其中聞所未聞的純美聲音,用諾靈頓的話講,那本來就是代表音樂本質(zhì)的聲音,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它變味兒了呢?

我從前不明白作為古樂大師的諾靈頓為何還指揮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現(xiàn)在我更希望能夠聽到他指揮的理查·施特勞斯和馬勒,當(dāng)然樂團一定是斯圖加特廣播交響樂團。他的音樂季已經(jīng)有這樣的節(jié)目安排,剛剛過去的音樂季是以勃拉姆斯和埃爾加、沃恩-威廉斯為重點的。

諾靈頓師承英國最偉大的指揮家波爾特爵士,功底深厚自不待言。他出身于大學(xué)教授家庭,本人又系劍橋大學(xué)英國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學(xué)養(yǎng)精湛也不奇怪。他于四十余年前以組建許茨合唱團起家,專事演唱17世紀的宗教聲樂作品,十幾年后成立倫敦古典演奏家合奏團,將演奏領(lǐng)域逐步擴大到莫扎特、海頓、貝多芬、舒伯特、舒曼、門德爾松、柏遼茲,甚至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

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諾靈頓形成了演奏19世紀浪漫主義音樂的理論與方法體系,在遵照原譜、“回到歷史原貌”的基礎(chǔ)上,濃墨重彩地加上自己的美學(xué)趣味,使“古樂”的聲音不同于任何一個古樂團。這種具有鮮明時代感和現(xiàn)代性的“古樂之聲”其實已經(jīng)為諾靈頓日后改造現(xiàn)代樂團的聲音的實踐埋下伏筆。

一切都出人意料地順利,面對樸素而高貴的美,人們的認知能力一下子變得無比簡單。不論是樂團的樂手還是層次不一的聽眾,一旦耳朵接觸到諾靈頓給出的聲音,便生出莫名的激動和欣喜。對那些只能通過唱片來聆聽諾靈頓的人也是一樣,不管是貝多芬還是舒伯特,是舒曼還是門德爾松,是柏遼茲還是勃拉姆斯,傳遞的都是清麗絕俗的“凡音”,薄薄的,透透的,平靜得猶如古井不波。這是怎樣一種意境,沒有急促的喘息,沒有泛濫得波濤洶涌的情感,沒有對比強烈的力量標(biāo)記,也沒有夸張矯情的揉弦。而現(xiàn)代樂器的亮麗、純度與質(zhì)感,卻在這種追求虛無的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率下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樣一種簡易而樸素的方法,這樣一種無欲無求的心態(tài),這樣一種理性而客觀的詮釋理念,塑造出來的竟是一種美輪美奐的“唯美”,這極致的有些冷酷的美居然也有打動人的力量。那聲音一飄出來,就石破天驚地碰到了你的神經(jīng),令你的心一下子就顫抖了,就醉了,就像醇酒還來不及喝,封泥一啟,酒香四溢,人即醺醺然。

切利比達克和諾靈頓,將他們放在一起似乎不大令人信服。我姑且相信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前者所給予我們的是音樂最深層面的東西,為了發(fā)現(xiàn)它和表現(xiàn)它,切利殫精竭慮,用盡了力氣,所以他所呈現(xiàn)的音樂是莊嚴的不能承受之重,演繹它們需要能量,接受它們又何嘗不需要能量?諾靈頓同樣開啟了音樂的本質(zhì)層面,他從樂隊學(xué)的角度闡發(fā)了他的觀點,令“交響樂”的聲音更純粹,更符合“交響”的本來概念。他嚴格區(qū)分了器樂獨奏家與樂團樂手的不同,第一次使樂團的樂師清楚地認同了自己的職業(yè)發(fā)聲原理和音響特征,正像銹跡斑斑的金屬被擦拭過又重新放射出自己本來的锃亮光芒一樣。對比切利音響的不能承受之重,諾靈頓的音響是否有點“不能承受之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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