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徐志摩

那光陰是一朵迷人的花:最美的民國,最美的詩 作者:徐志摩 等著


徐志摩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fā)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那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fā)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yōu)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么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于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酷慘。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是不能轉(zhuǎn)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fēng)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qū)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里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愿!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diào)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diào)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rèn)的實在,

雖則我的心里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fā),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黃昏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烏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哈代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

這回再不用怨言,

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漏臉。

八十七年不易容過,

老頭活該他的受,

抗著一肩思想的重負(fù),

早晚都不得放手。

為什么放著甜的不嘗,

暖和的座兒不坐,

偏挑那陰凄的關(guān)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頭僵,

一對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誰誰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講情!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爭的就只一點——

一點靈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誰翻臉,

應(yīng)真就得認(rèn)個透。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

他愛真誠,愛慈悲:

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

也不能沒有安慰。

這日子你怪得他惆悵,

怪得他話里有刺:

他說樂觀是“死尸臉上

磨著粉,搽著胭脂!”

這不是完全放棄希冀,

宇宙還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還有生機(jī),

思想先不能隨便。

為維護(hù)這思想的尊嚴(yán),

詩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錯誤。

現(xiàn)在他去了,再不說話,

(你聽這四野的靜),

你愛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季候

他倆初起的日子,

像春風(fēng)吹著春花。

花樹對風(fēng)說“我要”,

風(fēng)不回話:他給!

但春花早變了泥,

春風(fēng)也不知去向。

她怨,說天時太冷;

“不久就凍冰。”他說。

消息

雷雨暫時收斂了;

雙龍似的雙虹,

顯現(xiàn)在霧靄中,

夭矯,鮮艷,生動,——

好兆!明天準(zhǔn)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陣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見了鮮虹彩,——

希望,不曾站穩(wěn),又毀了。

方令孺

詩一首

愛,只把我當(dāng)一塊石頭,

不要再獻(xiàn)給我:

百合花的溫柔,

香火的熱,

長河一道的淚流。

看,那山岡上一匹小犢

臨著白的世界;

不要說它愚碌,

它只默然

嚴(yán)守著它的肅穆。

靈奇

有一晚我乘著微茫的星光,

我一個人走上了慣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細(xì)細(xì)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成(我)的草履輕裳。

一炷磷火照亮縱橫的榛棘,

一雙朱冠的小蟒向前宛引領(lǐng),

導(dǎo)我攀登一千層皚白的石磴,

為要尋那鐫著碑文的石壁。

你,鐫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玲的白鴿,輕輕飛落又騰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著我的希望,

信心的堅實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這靈奇的跡,靈奇的光,

在我的驚喜中我正想抱你緊,

我摸索到這黑夜,這黑夜的靜,

神怪的寒風(fēng)冷透我的胸膛。

王獨清

三年以后

還是這用白石鋪著的,古舊的道路,

還是這綠色的河水在橋下緩流,

還是這兩行夾著道路的高柳,

還是這孤立的矮樁據(jù)在橋頭。

我慢慢地推開這莊園的門扉,

驚起了一群小鳥在喧叫,亂飛,

各種的樹葉,花枝,落滿了一地,

葡萄蔓顫動地護(hù)著那墻邊的磚梯。

哦,一切都未曾改變,未曾改變!

只是往日我在此地時,門內(nèi)的階前,

沒有這許多封住了入徑的,滑角的苔斑:

此外一切都未曾改變,未曾改變!

哦,不過是三年光陰,三年的光陰!

但是當(dāng)我住在此地時,心胸尚是恬靜,安穩(wěn),

今日,我卻成了一個放蕩的,無希望的人……

其實不過是三年的光陰,三年的光陰!

——《獨清詩選》1933.6,中華新教育社——

失望的哀歌

唵,太陽拖著夕暮的光輝,

涼風(fēng)開始了愁人的號吹!

我在這高欄的橋上癡立,

隱帶著一種傷感的迷惑。

唵,人生正像是這片河水,

過去的那些奔流的波跡

是再也不回!

是的,使過去的生命再回,誰也不能!

不管是歡樂,悲哀,不管是友誼,愛情,

不管是沉醉,希望,非常溫柔的心境,

不管是寶貴的眼淚和誠意的誓盟!

但是我不是享受過最可愛的時間?

我不是有永遠(yuǎn)地不能忘記的紀(jì)念?

唵,回憶罷!唵,回憶罷!

在這憔悴般的夕照下,

我愿我病瘡的心向沉夢中去安眠!

哦!一個溫和而早暖的春天,一個溫和而早暖的春天,

只有我和她,對坐在一所幽靜的廣軒。

被陽光射滿了的窗扉在半開,半掩,

那沒有塵埃的庭地都是mosaique的花磚。

她披著件單薄的長衣,色澤很是素淡,

越顯得她臉兒蒼白,瘦弱,可憐;

像病了一樣的,她略露著怯懶,

不曾梳理的黑發(fā)蓬松在她潔凈的額間。

一個作畫的臺架放在她底當(dāng)面,

她用她那可愛的右手描著我底容顏;

她描好幾筆,便轉(zhuǎn)過她動人的眼兒來把我一看,

看過后,又舉起手兒去在臺架上細(xì)描一番。

此時只有和藹的沉默把四圍占據(jù),

我覺得,這世界上除我和她以外,一切都像是早已消失。

我覺得她是高貴而莊重,卻沒有一點兒虛驕的氣質(zhì);

我覺得她有嫵媚的姿態(tài),雖然是不曾修飾。

我覺得我已改變了生活,再不像是個勞苦的浪子;

我覺得我今生最愛的是她,并且,是為了她,我才在這世界上寄居!

我陷入了陶醉的境狀,就這樣無言地和她對坐,

任她不停地看我,不停地描我,——作著她那優(yōu)美的工作。

我就這樣無言地和她對坐,她就不停地作著她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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