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章

青年作曲家田軍這幾年走紅。他開了一個唱片公司，有幾只曲子被公司的歌手劉燕唱得滿大街都是了，劉燕成了家喻戶曉的歌星。有人說是田軍成全了劉燕，也有人說是劉燕成全了田軍。田軍后來又賣了幾次版權(quán)，便財源滾滾了。

田軍的唱片公司簡直就是給劉燕開的。好些歌星慕名投奔，都被田軍拒絕了。公司的一些歌手，也沒有機會一試身手。劉燕讓人妒忌得眼紅?？墒墙肽陼r間，人們發(fā)現(xiàn)田軍跟劉燕鬧意見了。劉燕也不怎么到公司來了。上個月給田軍打了一個電話，說她準(zhǔn)備到一家外資企業(yè)去做事。田軍開始沒在意，還以為她是瞎說著玩呢?？墒莿⒀嗾J(rèn)真地說：“真事。我得走了，我不能一輩子總唱歌啊?！?/p>

劉燕真的不到公司來了。田軍天天陰著一張臉，陰得能滴出水來。人們心里就替田軍抱不平。劉燕原是一個不出名的歌手，從一個小縣城跑到這座有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來闖世界，直到被田軍看中，才唱紅了。田軍哪兒點對不住她啊，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啊。這年頭人真是不好說了。為了錢什么都不在乎了啊。

這件事使得許多女歌手感覺機會來了。女歌手就紛紛擁到田軍的公司來想頂劉燕的缺。田軍都一一試過，都不稱他的心。那幫歌手們就罵：“為一個劉燕至于嘛？”

后來田軍選中李茹主唱，完全是一個偶然。

那天，田軍作了兩個新曲子，就給劉燕打電話，說要在文化宮搞一場演出，請劉燕來唱。就算是最后幫他一次忙。劉燕答應(yīng)得挺爽快。田軍很高興?？赡翘靹⒀嗑箾]來，田軍滿頭大汗地再打電話，可是也沒有人接電話。田軍又派人去到劉燕的公寓里去找，回來說也沒有劉燕。說劉燕剛剛搬家了。田軍陰著一張臉悶悶地抽煙。票都賣出去了，不演不可能了。觀眾在下邊亂喊亂吼，氣得田軍直罵娘。就有人說，讓李茹試試吧。李茹唱得不錯，以前是讓劉燕比著，李茹總沒機會的。田軍皺眉說：“把李茹找來?！?/p>

李茹從后臺出來，就對田軍說：“我唱行嘛？”李茹是從縣里來的。李茹沒有單獨上過臺，只是在公司里唱和聲。

田軍苦笑道：“救場如救火，你就試試吧。賣賣力氣，反正我也是準(zhǔn)備挨打了?！?/p>

李茹就上了場。誰知道李茹唱得竟是招得滿場彩。前排的一些小伙子嗷嗷亂叫著站起來，掌聲跟雷似的。田軍在臺側(cè)聽得呆了，等李茹退下場來，歡喜道：“李茹啊，真是想不到你竟一點兒也不比劉燕差啊?！?/p>

李茹笑笑：“我為什么一定就比她差呢?！碧镘姲l(fā)現(xiàn)李茹眼神怪怪的，田軍心里忽悠了一下，后來好些日子做夢夢到李茹這種眼神。

田軍當(dāng)天夜里就拉著公司全體到酒店大吃了一場。田軍喝得多了，就亂喊著說：“我就不信，走了一個劉燕，咱們的公司還垮了不成？”李茹只是笑。笑得挺淡，好像根本沒把劉燕放在眼里似的。

由此，田軍就固定李茹主唱。李茹越唱越紅，還給電視臺制作了幾次MTV，接下來就更火爆了。李茹的歌也像劉燕一樣在大街上響成一片了。田軍說，他一定要寫出兩支更好的曲子，讓李茹帶著去參加今年全國舉辦的一個大賽。

劉燕給田軍打過一次電話，劉燕酸不啦嘰地說：“田軍，你又有了新歡了?。俊眲⒀嗌ひ羯成车?，好像剛剛喝多了酒。田軍似乎從話筒里嗅出了烈酒的氣味。

田軍笑道：“她可是你造就的啊。那天你要是不晾我的臺，她可能就真耽誤了啊?！?/p>

劉燕笑道：“你不想娶她嘛？”

田軍怔了怔：“你問這個干什么?。俊?/p>

劉燕沒有說話，好像抓著電話發(fā)呆。過了一刻，電話里發(fā)出嘟嘟的空音。田軍苦笑笑，就把電話放了。

田軍真是愛上李茹了。田軍晚上做夢總夢到跟李茹在一起，李茹在夢中的樣子十分溫情。醒了之后，田軍就悵悵的。過了幾個月，田軍的一支曲子在省里獲了獎。田軍帶著李茹去領(lǐng)獎。領(lǐng)完了獎，田軍帶著李茹去逛商店，給李茹買了一串金閃閃的項鏈。

李茹笑道：“我不要?！?/p>

田軍笑道：“為什么不要？我喜歡送給你?！?/p>

李茹笑道：“我不喜歡?！?/p>

田軍說：“那你喜歡什么？”

李茹眼睛里露出憂郁的神色來，呆呆地對田軍說：“你不明白?！?/p>

田軍皺眉道：“我不明白什么？”

田軍真的不明白這個從縣里來的小妞心里想什么呢。

李茹怔怔的，臉上滑過一種挺呆的神色，埋下頭，好半天沒吭氣。

田軍笑道：“是不是我這人挺討人嫌的?。俊?/p>

李茹搖頭說：“你其實挺棒的?！?/p>

田軍不解：“那么你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愛呢？”

李茹笑道：“我真是不能接受。”就掉頭走了。

從省里回來，田軍好些日子不開心，常常為一點兒小事在公司發(fā)火，弄得公司人人緊張得很。那天，田軍開著會跟李茹吵起來了。李茹沒說話，掉頭出去了。晚上，吃過飯，田軍來到李茹的房間。倆人悶悶地坐著。許久，田軍苦笑道：“別生我的氣，我這些日子不正常?！?/p>

李茹笑道：“我并沒有生你的氣。”

倆人又悶下來，房間里只聽到空調(diào)呆板的聲響。田軍突然笑道：“我這些日子聽出你的唱法跟劉燕很相似的。你們過去認(rèn)識嗎？”

李茹呆了呆，看看田軍，苦笑道：“既然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就不再瞞你了。我和劉燕原本就是師姐妹。她嗓子不行了，怕是誤了你，她才離開了你的。我來你這里，也是她走了之后。也許她現(xiàn)在的嗓子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李茹就說不下去了。

田軍怔住了。他沒想到事情后面是這樣一個挺舊的故事。他呆呆地把玩著手里的香煙。

窗外的知了心慌意亂地叫著，似乎感覺到了秋天的來臨，叫得人心躁。

田軍皺眉道：“這么說，你們倆是一個老師教的了？”

李茹點點頭沒說話。

田軍笑道：“看來你們是串通一氣了？”

李茹苦笑著搖頭：“你說錯了，她一直恨我。我也恨她的?！?/p>

田軍納悶：“為什么？”

李茹眼睛里就淌下淚來，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說了。

田軍身上挺燥，就扯下了領(lǐng)帶，又把窗子推開，烈烈的風(fēng)就吹了進來。秋天到了，滿街的楊柳開始落葉了。

李茹就站起身，走到桌前，似乎顫了一下，就打開了錄音機。錄音機里，響起一個渾厚的男高音。

田軍聽了一怔，笑道：“唱得真是不錯。他是誰？你的戀人？”

李茹眼睛中閃出一種苦澀，搖頭笑笑，還是沒說話。

日子悠悠地過著，全國大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田軍卻還沒有寫出可心的作品。他心里亂亂的，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十幾天，可還是寫不出來。他幾乎泄氣了。那天，他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粗啞的男聲找他，說是他作了兩支曲子，想讓田軍公司的李茹小姐唱，想征求田經(jīng)理的意見。

田軍笑道：“我不知道你的曲子怎么樣，不好說的。這樣吧，你把曲子送來吧?！?/p>

第二天，一個男人來到了公司。男人很高的個子，只是一條腿是假肢，拄著一條拐杖。男人把兩支曲子交給了門衛(wèi)，讓門衛(wèi)轉(zhuǎn)給田經(jīng)理。

門衛(wèi)把曲子交給了田軍。田軍接過來看了，笑道：“看得出這人是行家。但是我還要同李茹小姐商量。不知道她肯不肯唱他的曲子?！庇謫栭T衛(wèi)，“人呢，為什么不讓人家進來坐坐??？”

門衛(wèi)笑道：“那人不肯進來。真怪?，F(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走了?！碧镘娖鹕碜叩酱扒埃匆娨粋€男人正拄著一支拐杖走出樓，樓外有個小男孩在等他。那男人似乎跟小男孩說了句什么，小男孩笑起來。男人就拉起小男孩走了，再遠處，有一個女人向拐腿男人招手。田軍看到了那女人，那女人的動作讓田軍看得發(fā)怔，他心里一怔，慌著追下樓去，卻見那女人已經(jīng)和那男人坐上車走了。田軍呆了一會兒，又搖頭苦笑了。

田軍就拿著曲子去找李茹。

李茹拿過曲子，臉色就變了，怔怔地看著田軍：“誰送來的？”

田軍笑道：“一個不知名的男人送來的，沒進來，我也沒見他。不知道你能唱不能唱?！?/p>

李茹急急地點頭：“我能唱?！?/p>

田軍不大滿意地說：“只是太憂傷了。我不大喜歡?！?/p>

李茹看看田軍：“我挺喜歡的?！?/p>

田軍笑道：“我的公司是不唱別人的曲子的。你要是喜歡，就破個例吧?！彼蝗幌肫饎倓傄姷哪莻€女人挺像劉燕的?？伤麤]有說。

過了一個多月，李茹帶著這兩支曲子參加了大賽。田軍沒有把握，不知道這兩支曲子是否能唱好。誰也沒有想到，李茹這兩支歌得了大賽的第一名。田軍興高采烈地帶著公司的人去迎接李茹，而李茹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表情懨懨的。田軍感覺李茹是累了。

那天傍晚，李茹要出去走走，田軍說：“我跟你去吧?！崩钊銢]說話。田軍就把車開出來了。田軍問李茹去哪兒？李茹說去城西。田軍看看李茹，發(fā)現(xiàn)她好像有心事，也就不再多問。

到了城西一個小旅館，李茹讓田軍把車停下。李茹的情緒似乎很不好，神情有些沮喪地下了車。田軍問李茹來找誰？李茹說她想來看一個人，說完就目光呆呆地盯著小旅館的門口。

剛剛下過雨，街道上很是清爽。月亮高高地懸在中天，銀得似乎要淌出水來。

田軍看看李茹：“進去嘛？”

李茹腳步遲疑著，跨上了臺階，看了看手表，卻又轉(zhuǎn)身回來了?？嘈χ鴵u搖頭：“算了，咱們回去吧?！鞭D(zhuǎn)身往回走了。

田軍怪怪地笑了。跟在李茹身后，猛地，田軍高聲唱起了一支歌。這是李茹演唱過的那個不知名的男人作的曲子：

“一片片云啊，一滴滴雨，
千里萬里尋著你……”

聲情切切，田軍突然感覺自己被這支歌感動了，就有些唱不下去了。

忽聽一個渾厚的男聲唱道：

我以為火里煉過的情是真，
我以為井里淘過的情是純。

我以為……

田軍一震，回過頭來，見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從那小旅館里走出來，正在他身后高聲唱著，目光深切地望著他。田軍怔怔的，他實在沒有料到，李茹錄音帶中的歌聲，竟是這個男人唱的。男人身旁站著一個女人，女人手里領(lǐng)著一個男孩子，田軍猛地認(rèn)出了這女人是劉燕。田軍禁不住高喊一聲：“劉燕?！?/p>

劉燕笑著點點頭，眼睛亮亮的，似乎有什么話要講。田軍就要過去，劉燕卻轉(zhuǎn)身同那男人走了。那男孩子在他們前邊跑了，腳步急急的，踏出一串水花，歡快地笑著。

那男人拄著一條拐杖在后邊跟著，腳步踉蹌著，劉燕追在他身旁攙著他。田軍呆呆的，又大喊一聲：“劉燕?！?/p>

李茹在旁邊凄楚地說：“你別叫她了，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她的嗓子真的壞了?！?/p>

田軍怔怔的，轉(zhuǎn)過身來，見李茹正站在他身邊。李茹也呆呆地看著那個男人和劉燕帶著孩子遠去了。

田軍疑惑地問：“他是誰？那孩子是誰？”

李茹目光空空的，喃喃道：“他是誰？”

一陣秋風(fēng)吹過，滿地金黃金黃的樹葉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