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
1
爺爺千辛萬苦,翻山涉水,于民國三十年初間喊天問地,毅然兩次放棄遙遠(yuǎn)的窮山惡水,先走出三道溝,再拋棄卜洞溝,將子孫后代帶來敖包彎,穩(wěn)穩(wěn)地立住腳跟,不再顛沛流離,逃荒奔命了。
這是爺爺苦熬成勢,最大的貢獻,盡管還做不到完全翻身,貧寒和窮困仍然折磨著他的子孫們。
我的童年,是從碰觸貧寒和窮困開始的。
從記事的那天起,刻骨銘心的烙印,莫過于滿眼破家和饑荒,爛衫和虱子,這是敖包彎家家戶戶,老老少少,最常見的苦楚見證。
憑票證的年代,就是最殘破,最委屈的年代,區(qū)區(qū)幾尺布票,不足以披衣擺襟。不能忘記,包頭過來了貨郎子,我媽扯來一些便宜白老布,抖一袋“煮藍”,再抖一袋“煮青”,白老布下鍋,一煮一染,藍布了,黑布了,我媽裁褲子,縫褂子,我們弟兄們有褂穿了,有褲提了。
老布衣褲不耐磨,不經(jīng)穿,不久便網(wǎng)網(wǎng)眼眼了,又露肉皮,又混虱子。
一提到混虱子,就想起二媽撓頭捋發(fā),三媽走過去為二媽解散發(fā)髻,揪幾根白發(fā),捉幾只虱子,再吃力地扭掐一陣蟣子。
一個舊時代,一窮二白的窘?jīng)r,誰都不會大驚失色。
且不說,窮吃爛衣,不朽的記憶,只數(shù)貧寒村民與生俱來的忍耐和皮實。我熟知,男女老少的屁股多么鐵硬,人們每當(dāng)蹲坑擦屁股,隨手就撿起小塊土坷垃,也可能是一截玉米軸軸,鞋頭上擦一擦,將一棒密集的茬茬眼眼伸向屁股,義無反顧。
我從小歷經(jīng)過土坷垃的堅硬,下手過玉米軸軸的粗糙,久經(jīng)擦觸,無所畏懼,直至麻木不仁。
這種麻木不仁,來自一個時代的巨大窩囊,像一條長長的陰影,永遠(yuǎn)橫亙在我的心窩,一定也窩藏在父老鄉(xiāng)親的心間。
不要問,為什么。
那個世間,一窮二白,一紙難求,平常少見一條廢紙,難見柔紙一團。
不相信嗎?只因缺紙,女人們坐月子生孩子,只能以沙土代紙,護身養(yǎng)體。
敖包彎,南臨一脈沙梁,上天恩賜了取之不竭的細(xì)沙綿土。緊靠黃河南岸邊的灘民,就缺少這些綿土細(xì)沙。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河岸邊上的大樹灣,二河灘,學(xué)校營子的年輕男人們,小心挽扶著丈母娘,背著簸箕和篩子,紛紛涌來敖包彎,奔向南沙梁簸細(xì)沙,篩綿土,幾面袋,幾口袋,肩上扛,往回背。
敖包彎人,每每見了那些簸細(xì)沙篩綿土的外鄉(xiāng)人,既熱情又大氣,擲地有聲:為了生娃娃,趕牛車?yán)?,牽毛驢馱,想拉多少拉多少,想馱多少馱多少,細(xì)沙拉不凈,綿土馱不完。
不滅記憶,震顫人心,為了一代母親,為了子孫后代繁衍不息,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的遠(yuǎn)鄉(xiāng)近鄰,用心簸細(xì)沙,篩綿土。
每當(dāng)想起一代母親不屈不撓的抗?fàn)幘瘢視皳潴钡芈暅I俱下。
家鄉(xiāng)的母親們,為了繁衍血脈生態(tài),每逢迎接一個又一個小生命誕生的時候,無不都是身墊一堆細(xì)沙綿土,咬緊牙關(guān)痛苦掙扎,隨著羊水擊破,血漿流淌,聆聽一聲啼叫,母親們身下已經(jīng)血染風(fēng)采,雙手緊緊地攥著兩把染紅的細(xì)沙綿土。
偉大的母親們,向您致敬,也向最純粹的血腥圣土致敬。
那個世間,上天不予賜來一片柔紙。在那神圣的時刻,家鄉(xiāng)所有的母親們,都撕心裂肺,卻聽不到上天一聲輕輕問候。
那個世間,無情無義,本該罵斥,而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從不會罵斥,也想不到罵斥。
在那紙張匱乏和缺布少料的年代,選擇了唯一的無毒而純凈的細(xì)沙綿土,就是選擇了聰明和智慧,也是選擇了一場捍衛(wèi)生育尊嚴(yán)的革命,正是衍生血脈生態(tài)的偉大壯舉。
不僅一代母親如此堅強抗?fàn)?,而且一代適齡處女大小姐妹們,皮實的不可思議,常常正在田間拔草間苗,突然月月“來事”如期而至,就那風(fēng)火一瞬間,隨手一把草葉,一揉一搓,一個小動作,就那樣了。
大小姐妹們,隨意觸手抓草揪葉,以皮實的態(tài)度拯救自己的青春尊嚴(yán),同時也在控訴那個殘忍的時代。
多么殘忍,沒有正常秩序的時代。
想說紙片匱乏,叩問四大發(fā)明的文明古國,紙去哪里?
我曾經(jīng)也見過,碎紙最多的時候。那是一年一度集中清除廢紙的年關(guān),除夕前新桃換舊符,要貼窗花了,窗欞間的老麻紙被撕碎,紙片飄飄,隨風(fēng)而飛。
曾記得,春三月誰家一垛柴草久久披紅掛黑,柴枝吊掛幾條紅紙墨字,輕風(fēng)嗖嗖,飄飄抖抖,是從誰家門窗那邊刮來的破損對聯(lián)。
紙的稀缺,我一定會駐足張望,死死地盯著那一條半截的紅紙墨字。
過年了,6歲那年。
一只紅皮麻雷粗炮,很昂貴。
麻雷粗炮,騰空而起,接連兩聲震耳欲聾,隨即紙屑紛紛,“當(dāng)嗒”一聲,啞音落地,撲鼻一股火藥味道,瞬間幾縷青煙,悠悠飄散。
我奔跑過去,搶到一截炸破的麻雷粗炮。
喜從天降,神秘的粗炮。說是神秘,何止響聲震耳?接連兩聲,還因初識缺紙少張,猜想一炮什么紙張,是薄紙,還是厚紙?
包頭一個貨郎,送來麻雷粗炮,炮的遠(yuǎn)道而來,又增添了一層神秘感覺。
撕破一層薄薄紅紙,揪去幾披老麻絲條,一層一層仔細(xì)剝離,層層都是舊書舊報的裹紙,炸破的殘紙破頁,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斷行的句子,也有完整的幾句。
一種巨大吸引力來了,誘惑著我的好奇。什么字,什么意思?請問,密密麻麻的文字。
2
文盲的年代,我大追求興趣和進步,參加過土改后期的掃盲識字班。
我是小文盲,就感覺我大識字多,多么了不起。拿去一片炮紙請我大認(rèn)字,我大讀“中蘇友好”,他只識“中蘇”,不識“友好”,更不知“中蘇友好”什么意思了,他解釋“蘇”就是我家的姓,《百家姓》姓氏排名第四十一位,“中”是中間的中,沒有理解為“中國”的中,“蘇”沒有理解為“蘇聯(lián)”的蘇。
我再指炮紙一句,那是“堅決抗美援朝”,我大搖頭,不會讀。
我想識字,閱讀神秘的文字,從那一天起。
于是,我找到一個秘藏的地方,把一疊炮紙偷偷藏于涼房一角,一塊小石頭壓上去。很不放心,我用小手使勁按一下,再按一下。
不料,過幾天去翻小石頭,小石頭挪動了二寸,炮紙變?yōu)橐欢阉樾?,耗子咂了?/p>
我媽見我傷心,她說,炮紙有糨子面,耗子才咬文嚼字。
我想識字,我特別想咬文嚼字。
6歲那年,我是一個頑皮搗蛋的小子,一副無心無肺的樣子,做過一些狂爛瘋事。
常常爬墻上樹,滿臉泥沙污垢,破衫掛花,脖子吊著長命鎖,后腦勺飄著“膽大毛”。
爺爺說,我像一只猴,娘娘說,比猴還猴,猴骨骨,猴眼睛,猴腿猴胳膊,就是沒有猴尾巴。
我和小伙伴摔跤,也愛翻跟頭。齊山老漢笑看搗蛋,忘記了拉三弦,揪住我的一條胳膊笑說,學(xué)會“無地跟頭”,猴小子就能當(dāng)戲子,一生當(dāng)武生,翻筋斗。
像一只猴,經(jīng)常瘋跑瘋逛,一鼓作氣兩華里,扯破鞋,扯破褲襠。跑累了,歇一會兒,再翻墻蹬房頂,一丈五尺高的房后墻,不想后果災(zāi)難,“嗖”地一下跳下去,腳不崴腿不斷,卻鮮血淋淋,腳被碎玻璃割破,不哭不嚎,隨手抓一把泥土,撒傷口止血。
“不要命,胡鬧!”我大見我跳后墻,破腳流出血,既吃驚又后怕,罵:“不省事的東西,不怕瘸腿斷胳膊?”不理我大動火罵人,他罵他的,我想我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怕傷筋動骨,不怕惹事闖禍。
房后沙棗樹下,綠草星星點點,飛落一層麻雀,又落地十幾只喜鵲,兩條小狗蹲臥搖尾,狗看雀鳥,雀鳥點頭啄食。
我知道雀鳥怕人,貓腰吸氣,使勁急跑,一片雀鳥驚飛,兩條小狗逃竄。我勇往向前,撲向一棵大柳樹,“嗖嗖”地爬上樹冠,穩(wěn)坐樹杈喘氣,搖晃著破腳丫,悠悠然。
心想估計,大樹不過兩丈高,鼓足勇氣往下跳,跳下去,成功了,但跳躍并不完美,劃破肚皮擦傷臉,雙腳沾滿一層堅硬蒺藜,尖刺釘進腳掌腳心,鉆心生疼。
我大擔(dān)驚受怕,怒氣沖沖追來柳樹下,我沒命地逃跑,躲過我大扇打。我大追攆不及,喘著粗氣,停步無奈。
當(dāng)晚,我大我媽商量幾句,逼我和爺爺娘娘住在一起,請二老照看死盯,就怕闖禍出事。
爺爺安頓:“聽話,斷腿成了瘸子,長大找不上老婆,就是瘸腿二叔的德性,剃頭殺豬。”我心里說,剃頭就剃頭,殺豬就殺豬。
娘娘也安頓:“成了瘸子,不是殺豬,就是剃頭。”我心里又想,剃頭也行,殺豬也行。
每當(dāng)想起二叔,心情就特別好。天色暗下來,抬腳跑出門外,為爺爺娘娘提回尿盆子,準(zhǔn)備睡覺,我累了。
黑夜提尿盆,早間倒尿,這是我大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wù)。我大前安后頓,爺爺娘娘老了,腿腳不靈便。
第二個任務(wù),夏天燃艾蒿熏蚊子,冬天提炭燒爐子,掃地倒垃圾。我大指著自己腰拍拍,比說爺爺娘娘腰腿僵了,要我勤快做營生,急不得,穩(wěn)當(dāng)做。
我還為爺爺打燒酒,手提一只洋瓶,跑一趟五股地缸房,半個月一趟。爺爺錢少,一趟打半斤。
爺爺篩一壺酒,一邊美美地喝,一邊說:“好酒,暖肚子。”
娘娘見我勤快,一張癟嘴夸:“娃娃勤,愛死人。”摸摸我的頭,又說:“親孫子,正根子。”
有一天,爺爺和娘娘發(fā)生吵嘴,娘娘少牙缺齒,癟嘴牙口不好,晌午喝黑豆糊糊撒一把鹽。爺爺想吃硬飯,牙口好得很。我不想讓二老爭來爭去,制止吵嘴:“娘娘,你熬你的黑豆糊糊,我給爺爺端硬飯?!?/p>
我媽做好燴菜撈飯,我搶先給爺爺送上一碗撈飯,一盤燴菜。我媽夸我陽婆從西邊升上來,一下懂事多了。
我大下地勞動回家,我媽念叨一番,聽說我人小鬼精,燴菜撈飯平息了爺爺和娘娘的吵嘴,我大直愣愣地看我,說不出一句話。
3
我和爺爺娘娘住在一起,常為二老敲敲肩,撓撓背,心順心情好。
白天,爺爺教我認(rèn)字寫字。那時,缺紙少筆,就在一只沙盤子上寫字。不到一個月,學(xué)會五十多個常用字。
爺爺十分逗人,說:“二小,二小,頭上長草,你猜?哪個字?”我搖頭,爺爺引導(dǎo),我一念順口溜,就記住三個字,二小,兩個字,頭上長草,一個蒜字。
我佩服爺爺?shù)谋臼隆5谝淮温牋敔斦f兒時的趣事,他在神府祖籍讀過半年私塾,一季冬書,學(xué)會了《百家姓》,《三字經(jīng)》,《民賢集》和《朱子治家格言》。
爺爺說,他沒本事,兒時的私塾先生才有大本領(lǐng),毛筆字寫得很漂亮,家里中堂掛條幅,一月?lián)Q兩條。爺爺還說,他的私塾先生暴脾氣,挨過先生三個竹板子,因為“蘇”姓在《百家姓》排序第四十一位,先生提問爺爺排序多少,爺爺回答“四十”,竹板子打來,連抽三板子,抽出生淚蛋子。
關(guān)于“蘇”姓,爺爺是在一個白天為我講說的。
有天深夜,正在熟睡,爺爺推我醒醒,點亮一盞麻油燈,悄悄說:“孫子,再教一個蘇字?!?/p>
我問:“還有第二個?”
“有第二個,要學(xué)會。”祖孫翻身坐起,一盞昏暗的麻油燈下,爺爺一手端沙盤子,一手捏住細(xì)棍子描畫,沙盤上寫出一個“甦”字。
我接過沙盤子,連寫五遍,學(xué)會了“甦”字。爺爺點頭:“你靈,睡覺?!?/p>
深更半夜,我為爺爺為我教字而感動,右食指一筆一畫,又在肚皮上連寫五遍,黑暗中重溫爺爺?shù)闹附蹋骸疤K和甦,一樣的姓氏,常用蘇,少用甦?!?/p>
爺爺半夜教字,娘娘有意見,當(dāng)晚沉住氣。
第二天早上,娘娘數(shù)說爺爺:“瘋了,半夜驚動孫子,油燈火星星,壞眼窩?!睜敔斚蛭遗欤傧蚰锬锱?,才說:“你娘娘看重眼珠子,護眼的娘子,治眼的醫(yī)生,小腳一蹬,雙手一動,準(zhǔn)能治好眼窩珠子?!?/p>
我恍然醒悟,原來娘娘是民間眼科醫(yī)生,專治眼病翼狀胬肉,俗稱掃余肉。
想一想,眼前的娘娘多么有能耐,不禁肅然起敬,問娘娘:“爺爺說得真話?”
娘娘輕聲慢語:“真話,那是已往年的事,早年的手藝。如今老了,眼花,手抖。”
繼續(xù)追問娘娘,娘娘簡單說了三言五語。爺爺愛說,滔滔不絕,一直把話說凈,最后說:“孫子,你四五歲那會兒,那些騎驢騎馬的,趕牛拉車的,拖兒帶女的,人來人往為的甚?眼珠子快瞎了,請娘娘掃余肉?!?/p>
努力地想,四五歲的時候,腦瓜子里朦朦朧朧。依稀記憶中,那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趕來的男人女人,都一個姿勢,端端正正坐在土炕上,等待娘娘翻眼皮。我只以為,那些男人女人一時不慎,要么眼睛濺進坌,要么飛入小蠅子,都來求娘娘去坌除污。
興趣正濃,再問娘娘:“一共掃過多少眼窩?”娘娘漫不經(jīng)心地說:“記不清了,一年少說看好二三十個眼珠子?!?/p>
“不止,一年少說治好四十個眼珠子,管夠?!睜敔斍赜夷粗?,掂掂四個手指:“治眼四十年,多少?四四一千六百個眼珠子?!?/p>
很遺憾,那時小小年歲,不可能留意娘娘大顯身手。娘娘已經(jīng)停干兩年,經(jīng)常眼花手抖,謝絕所有眼疾患者上門治療。
我的娘娘,她是蘇氏家族現(xiàn)代史上的傳奇式人物,說來讓我興奮不已。
終于有機會,親眼目睹娘娘的高超技術(shù)。
一天早上,瘸腿二叔哭喪著臉跑來,著急地說眼睛快瞎了,眼皮打架,就要變成瘸騾瞎馬。二叔細(xì)磨硬纏一番,央求高抬貴手,娘娘看二叔可憐,立即診斷:“瞎不了,余肉一層,太厚。”
娘娘破例治療,口氣堅定:“最后一次,你是最后一人。”眼花手抖能行嗎?很焦急,替娘娘操心。
娘娘取出白布醫(yī)包,拿出一只小鑷子,一瓶酒精,幾粒小棉球,又從小鐵桶里取出幾支打磨過的麥芒針。
準(zhǔn)備妥當(dāng),娘娘翻起二叔的上下眼皮,蘸一點酒精消毒,手捏細(xì)細(xì)的麥芒針,橫掃眼珠子,輕輕掃,慢慢拉。
我和爺爺靜候,時間和過程不太長,一層厚厚的余肉,很快被清除。
二叔眼亮了,眨眨眼:“還是瘸騾子,變不成瞎馬了。”
娘娘這才泄露秘密,人老眼花了,全憑屏氣鎮(zhèn)住手抖,自然感覺下手,讓麥芒針聽使喚。
寶刀不老,妙手回春。可惜,娘娘不曾帶過徒子徒孫,一個都沒有。
我,6歲的眼界,就像看見娘娘上天摘星星。
那一天,爺爺又教我寫字,重重地指教一句,從小多識字,長大做本事。
想起了耗子咬文嚼字。6歲那年,我大開眼界,就想咬文嚼字,閱讀中國的璀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