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驕傲藏在心里

腦包灘 作者:蘇文 著


驕傲藏在心里

1

我媽嫁過來那天,恭恭敬敬地拜過公爹婆母,施以山民傳統(tǒng)禮拜,表明正式踏進(jìn)蘇家門檻。

說是明媒正娶,既沒有媒人見證,也沒有任何迎娶儀式,簡約直接。窮窩破家,僅此而已。

爺爺為人做事,說細(xì)也細(xì),說粗夠粗。我媽一進(jìn)門檻,爺爺就應(yīng)該一一介紹家人,即使正式拜過二老之后,也該向我媽介紹家庭成員了??墒?,爺爺沒有按常理行事,把一般常識丟于腦后,忽略了我媽此刻的感受。我媽心里納悶,怎么也不理解公爹為什么。

那一天,我媽拜過公爹婆母,向一家女人們輕輕點頭致意,再偷偷地瞟一眼眼前的三個年輕男人。三個年輕男人,年歲不差上下,都是新剃的禿頭禿腦,長相差不多一個模樣,個頭差不多一般高低,我媽分不清誰是她的男人。很難猜想,心里犯急。

這個時候,爺爺才拍拍我大的肩膀,笑著說:“這小子,就是四旦。”我大看一眼我媽,我媽很快低下頭,十分拘謹(jǐn)。18歲的女孩靦腆一點兒,矜持一點兒,正是她的年歲。

我媽又偷瞟一眼我大,覺得這個禿頭年輕男人長相好看,個頭不小,細(xì)長高挑,心里不慌了,暗暗想,隨緣吧,認(rèn)定了她的男人。

爺爺將二爹二媽介紹給了我媽,我媽鞠躬問候“二哥二嫂見過了”。接著,娘娘喊三爹三媽走過來,我媽再次鞠躬問候“三哥三嫂見過了”。

娘娘開始正式說話,很地道:“我知道,你改女子命苦,我會當(dāng)好婆婆的。往后好好過日子,不說打豬喂狗,先學(xué)會做茶打飯,窮日子窮過?!?/p>

娘娘說得如此簡單,臉色表情十分平淡,板著面孔,瞇著細(xì)眼。我媽感覺,婆母有點唬人。

其實,娘娘并不是對我媽有什么不滿意,老太婆實屬傳統(tǒng)老派婦人,從小裹著小腳,到老舉著一桿長長的旱煙鍋子,生就個性沉穩(wěn),一貫少言寡語,不事張揚,心里謀事。

粗俗的程序,臨近尾聲。

娘娘不看我媽,盯著我大說:“四旦比媳婦大九歲,改女子不會吃虧?!?/p>

我媽一聽,我大大出自己九歲,心里一震,老天爺呀,怎么大九歲?一時鎮(zhèn)靜下來,臉色不驚不慌,只是留下另一個深深印象:我的婆母,厲害女人,聽那言談吐語,看那頭臉眼神,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山里走來灘上,從那一天起,我媽做了四媳婦,從此淡出敖包彎。

我媽嫁過來第二年夏天,爺爺聽到一個極壞的消息,立刻嚴(yán)嚴(yán)實實地瞞住了我媽,閉口不向我大透露一句。否則,我媽非揪心撕肺不可,一定會呼天喊地,哭成一個淚臉淚人。

什么壞消息?

我媽遠(yuǎn)走婚嫁,父母雙亡之后,這就等于徹底遺棄了小姨和舅舅。舅舅長到7歲,小姨長到12歲,盡管薛家族親輪流照料,常見面黃肌瘦,吃了上頓少下頓。

從長計議,才是出路,否則,舅舅和小姨性命難保。

薛家族親,人寡不眾,人丁不興,但也有鐵骨硬漢。一個叫薛牛的堂伯父挺身而出,及時伸出援手,立即牽來一頭瘦驢,捆綁一副簍馱子,一簍裝滿海紅果,一抱將舅舅甩進(jìn)另一只簍馱子,啟程長途跋涉,遠(yuǎn)走另一個山域,為小侄子尋求避難逃生。

薛牛不會遺忘,一孔破窯里還趴著我的啞巴小姨。薛牛進(jìn)去一看,小姨要命也就是一瞬間了。

薛牛不忍心,也不想親眼看見小姨立刻要命,家里的榆樹皮糊糊已經(jīng)吃光,趕快拌半碗粗糠遞去,小姨已經(jīng)抓不動粗糠一把,瞅糠閉眼,奄奄一息。

薛牛不回頭,不敢看。小姨咽氣了,死了。

駕駕!薛牛牽驢就走,摸一把淚。驢馱著簍馱子下山,瘦驢搖晃,簍馱子也搖晃,一顆小頭小臉搖搖晃晃。

薛牛和瘦驢,舅舅和簍馱子,究竟走向哪里?

爺爺完全不知明確下落,只知道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另一個山域。

2

我媽嫁過來,用心做媳婦。

用心,再用心,孝敬公婆為先,不惹公婆生氣,對大伯子和妯娌以禮相待,為我大爭臉撐面子,一展山里女子善良本分,臉上充滿盈盈氣息。

雖說,我媽出身苦難深重,她從不小看自己,將山里帶來的卑微甩出身外。她遵從娘娘的良言,用心“窮日子窮過”,除了“做茶打飯,打豬喂狗”,很快熟悉了敖包彎廣闊的南沙北灘,相隨我大扶犁耕種,一雙大腳踏遍紅泥和沙梁。

一雙大腳,我媽一生辛勞的本錢。

二媽和三媽,她倆都和娘娘一樣,只因舊社會封建禮教的殘忍,剝奪了女人邁開大腳走大步的權(quán)利,三雙小腳一樣的小,走路一樣的搖。我媽幸運多了,同樣出生于封建禮教舊時代,因為姥爺貪圖吸毒成癮皮,無意過問“三寸金蓮”,無心管教年小的我媽。6歲那年,纏腳只纏了數(shù)月光景,姥娘心疼小女兒,果斷地扯去裹腳布,解放了小女小腳。

這一點,姥娘立了大功,我媽如是說。

這一點,姥爺似乎也有點“小功”。我媽淡淡地說,姥爺貪毒一口,不聞世事,不顧妻室兒女死活,更不管那些扯淡的臭布條子,什么裹小腳。

細(xì)細(xì)看我媽的雙腿,微微羅圈兒。不是遺傳,也沒得過腿疾,我媽閉口不說任何原因。娘娘私下卻說,就怕改女子從小少吃沒喝,除了油水不足,營養(yǎng)不良,再別無其他原因可找,因此,軟骨小腿,不經(jīng)折磨。

娘娘私下憤怨,薛彬“洋癱”害過改女子。

娘娘公開稱道,憑改女子的頭腦和手腳麻利,是一個過日子的良民善女,不難看出往后的光景。

誰不信?且看分開另過,爺爺像打賭一樣和娘娘說過。

不久,爺爺果然決定分門另戶,一分為四。

這是蘇家的一個大舉動。過門不久的我媽,一時愣住,感覺分門另戶太突然。

爺爺決定分家自有理由,他說,大小十幾口人七攪八和,長時間一個鍋里攪稀粥,難免磕磕碰碰。分開另過,誰家也會心明眼亮,兒子和兒媳們才懂得什么叫成家立業(yè),要不然,翅膀永遠(yuǎn)硬不起來。

選擇一個合適的日子,吃一頓好飯菜,爺爺宣布:“四旦娶回媳婦,是時候了,分家另戶。”爺爺講了實物分配的原則,鍋碗瓢盆公平分配,五谷雜糧按人頭盤量,不偏不重,斗是斗,升是升。

爺爺講得很簡單,臉上露出難舍表情。

分家那天,娘娘特意穿了一件新的粗老布偏襟大褂,瞇縫著雙眼,沉默不語,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土炕最中間,手持一根長長的旱煙鍋,不停地抽著老旱煙,滿家煙熏火燎,煙霧飄飄。

娘娘靜觀眼前三個兒子和兒媳婦的表情,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小小動作,娘娘都想從中發(fā)現(xiàn)每一個小輩的態(tài)度,就想捕捉每個人在大事面前的真實表現(xiàn)。

三個兒子,默默站在地下,傾聽爺爺一切言教,一致同意爺爺關(guān)于分家的理由,同時對爺爺講得怎么分配家用物件,公平分配口糧,都表示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三個媳婦,誰也不說話,互相交換著眼神,你看她,她懂你,誰也明了誰的眼神。每一個眼神,都表明分家就分家,窮家破日子,不就是分幾個盆盆罐罐。

三媽嘴尖,隨口冒出一句:“快快,分吧,家窮沒甚分頭。”三爹瞪了三媽一眼,我媽和二媽幾乎同時揪扯三媽的衣襟,示意少嘴,多嘴惹麻煩。

娘娘瞇縫著的那雙眼,一下睜圓了,深深地剜了一眼三媽,表示強(qiáng)烈不滿,把憤懣的火星首先濺到三媽的身上。娘娘知道爺爺?shù)闹卦掃€沒講完,此刻不滿三媽多嘴多舌,又剜了一眼三媽。三媽必須識時務(wù),再不敢多嘴一句,否則,隨時可能出現(xiàn)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很難收場。

氣氛十分凝重,一家人神情各異。爺爺從男人的層面要講重話,開始指教三個兒子。首先針對二爹:“你的名叫來銀,老人不指望你掙幾斗金子銀子,只指望你老實受苦,填飽娃娃們的肚子。你行,你是種地好手?!?/p>

二爹老實厚道,不善言語,懂得爺爺?shù)难越蹋投屢呀?jīng)養(yǎng)育了年歲不大的三個兒子,大兒叫馬樁子,二兒叫二馬子,三兒叫三馬子,一個比一個小兩歲。

三個小孫兒擠在門縫外,不敢喘氣,似懂非懂,聽著爺爺?shù)恼f教。

爺爺對三爹最為滿意,跟師學(xué)木工已經(jīng)獨當(dāng)一面。爺爺對三爹只說:“福小,有出息,憑手藝吃飯?!?/p>

三爹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可是,他有一樁心病很重,他和三媽婚后不育,缺兒少女,二爹的二馬子過繼給他為兒。這就引來一些閑言碎語,鄰居嬸子們多嘴嚼舌頭,背后咬嚼三媽的不是,出口太難聽,說什么三媽“不是個女人,一個蒼蠅也飛不出來”。

當(dāng)然,三媽有理由回罵:“放屁,我是二婚,我和前家男人養(yǎng)過一個好兒子,名叫挨生,蘇家大小人誰沒見過挨生?”

誰也不能冤枉三媽,挨生長相和三媽一模一樣,敖包彎人都見過。

輪到指教我大的時候,爺爺先問我大當(dāng)掛號兵那碼事,長官會不會叫回去?我大回答,沒影兒的事了,國民黨地方部隊早就四處逃散,各奔逃生。

爺爺掃了一眼我媽,安頓我大:“四旦聽著,改女子命苦,親娘老子不在陽間,好好對待她?!蔽掖箢l頻點頭,我媽心里溫暖,感激眼前的公爹。

此時,爺爺牢牢把握口舌,絕不泄露我媽的二妹啞巴已經(jīng)要命,小弟被薛牛帶向何方。

爺爺示意娘娘再次說話。娘娘心領(lǐng)神會,揪一揪偏襟大褂領(lǐng)口,扔掉一桿長長的旱煙鍋,慢條斯理:“女大當(dāng)嫁,兒大分家,另起爐灶過日子,古時常理,不丟人?!蹦锬锛认駷闋敔敶驁A場,又像來幾句分家事宜的小結(jié),收尾的話簡潔干凈,流露出一種鼓動性的味道,提高嗓門:“漢有漢相,女有女樣,三門小家都會過日子,我信?!?/p>

隨著氣氛和情緒的跌宕,爺爺擺擺手,示意大家散場,眼窩里擠出幾滴淚水。

娘娘心硬,看一眼爺爺紅眼圈,很不高興,“嗯”了一聲,輕聲念叨:“大兒銀虎,單挑另奔,一樣自立門戶。”

從此,一大家人另起爐灶,一分為四。

其實,爺爺和娘娘很不放心,密切注視著弟兄三家的一舉一動,爺爺是良善的關(guān)切,娘娘是心硬的督查。

3

1949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我的哥哥出生。

小生命的誕生,使得我大我媽滿心喜樂,爺爺和娘娘自然露出笑容。

爺爺逢人便夸,四旦續(xù)上香火。

娘娘高興的同時,私下和爺爺說道,那個三媳婦還沒動靜,連個女娃也生不來。

我大我媽精心呵護(hù)著小生命,親不夠,愛不夠,“丑丑”長,“丑丑”短,整日叫喚不停。其實,我的哥哥一點也不丑,看他那小可愛,我大我媽就愿意叫喚“丑丑”,叫習(xí)慣了,就不愿意起奶名,從此,“丑丑”叫出去,留住了“蘇丑小”。

有了兒子,我媽不僅高興,而且收獲了一種至高無上的驕傲。我媽努力控制神采飛揚,在大庭廣眾面前很會拿捏分寸,不想將高興和驕傲同時表露,把高興留在臉上,驕傲藏在心里。有了兒子,就有了地位,足以在蘇家站穩(wěn)腳跟,不像三媽生不來一男半女,常年低頭看腳,心事重重,總覺得理短理虧,低人一等。

尊嚴(yán),走進(jìn)我媽的精神世界。

我媽的尊嚴(yán),自然走進(jìn)我大的心間。我媽閃亮做兒媳,贏得了爺爺和娘娘的器重,二老不敢小看我媽。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我大我媽第一次聽說,毛主席比蔣介石本事大幾十倍,毛主席是共產(chǎn)黨的最大領(lǐng)頭人,徹底打敗了蔣介石和國民黨反動派。

爺爺去敖包子跪拜上香,敖包子腳下人來人往,第一次聽眾人議論,毛主席就是新皇帝,新皇帝住在金鑾殿。金鑾殿很遠(yuǎn)很遠(yuǎn),自古山高皇帝遠(yuǎn),誰想去一趟金鑾殿,從敖包子腳下出發(fā),騎走馬至少走半年,還得策馬揚鞭,狠狠抽皮鞭。

敖包彎自然村,從此有了新鮮話題。

老一輩人聚在一起,就愛議論毛主席這個新皇帝,議論毛主席吃什么,穿什么。居然有人說,毛主席有朝一日來了敖包彎,請他拜一拜敖包子,上一炷香火,新皇帝也是人,遠(yuǎn)比老百姓懂得敬神積德。

齊山老漢搖頭,不同意新皇帝也是人。他斷言,新皇帝就是神靈,一尊巨大的神神,身穿綾羅綢緞,人家敬什么神?誰沒見過唱大戲的皇帝多么威風(fēng),都是萬民喊萬歲,萬萬歲!

爺爺接話說,對對,新皇帝也會高高在上,我們看那古戲今演,自古以來一個樣,歷代皇帝九五之尊,架套挺大,金鑾殿上百官朝拜,三呼萬歲,外出巡幸,則旌旗蔽日,冠蓋遮天,地方百官沿途跪接,奉若神明,不可一世。

爺爺提醒齊山老漢,新皇帝真來了,地方官跪去,你給他彈三弦,邊彈邊唱,唱那個《孟姜女哭長城》。

齊山老漢大笑,彎腰捂肚子,笑出眼淚,糾正爺爺?shù)南敕ǎ骸澳哪艹睹辖揲L城》,哭腔哭調(diào),傷心曲兒,新皇帝非抽你一鞭子?!?/p>

爺爺改口說,那就彈個《算糧》,唱個《打金枝》,準(zhǔn)不犯挨鞭子。

齊山老漢很自信,大聲說,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候再說。兩個老漢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毛主席真要來敖包彎,新皇帝遲早會來聽聽彈三弦。

兩年過去了,敖包彎自然村干部李文子,捧回一幅毛主席畫像。

毛主席畫像,半身的,帶彩的,毛主席那闊臉紅紅的,表情平靜,十分大氣。

李文子呼喊村民聚在一起,輪流看一眼毛主席的尊容。輪到爺爺看畫像,爺爺點頭承認(rèn),像皇帝,福相,大福大貴。

齊山老漢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毛主席下巴頦兒那一顆圓圓的痦子,一聲贊嘆,啊呀!了不得,明瘊子,皇帝就是皇帝。

爺爺也注意細(xì)節(jié),吃驚地問村干部李文子,這么問,文子,你說說,皇帝歷來穿綢緞,唱大戲的皇帝都披掛黃龍大袍,毛主席穿的什么褂子?不像灰藍(lán)老布,這才怪了,那是什么布?

李文子很煩,回應(yīng)爺爺,叔,少管閑事,反正毛主席不穿打補(bǔ)丁褂子。

看完毛主席畫像,李文子向村民們透露一個天大的消息,快了,快了,你們等著,共產(chǎn)黨要派干部來敖包彎,搞土改運動。

什么是土改運動?敖包彎人又有了新話題,到處打聽怎么土改,土改運動帶來什么好處。爺爺斷定,肯定是毛主席的主意,毛主席多么威震天下。

說曹操,曹操到,一場運動真來了。土改工作組進(jìn)村入戶,一男一女兩個干部,男的四十幾歲,梳一頭偏分頭,女的二十出頭,戴一副誰也沒見過的眼鏡,白框框,白鏡片,亮閃閃。

這是1951年深冬,天寒地凍,冷風(fēng)嗖嗖,時常卷起白毛旋風(fēng)。

毛主席萬歲!跟共產(chǎn)黨走!兩條紅紙和綠紙的細(xì)長標(biāo)語,張貼于李文子他家破土房后墻正中間。

4

第一次開大會,工作組女干部雙手舉向頭頂,打著拍子,領(lǐng)著村民教唱《東方紅》。不太整齊的音調(diào)終了,男干部講解黨的土改政策,村民們認(rèn)真聽,一字一句記在心間,誰也不敢露聽一句,不懂就敢問,回答不清楚的還敢追問,直至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劃分家庭成分,是土改運動最重要的政治任務(wù)。男干部反復(fù)講解,從兩個階級對立出發(fā),評定一家一戶的政治經(jīng)濟(jì)身份,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家做主,永遠(yuǎn)是黨和政府依靠的主要力量,富裕中農(nóng)是團(tuán)結(jié)的對象,地主富農(nóng)是敵人,接受貧下中農(nóng)監(jiān)督改造。

經(jīng)過幾次會議評定,劃分階級成分結(jié)果敲定。男干部稱呼一聲“蘇四旦同志”,向我大宣布蘇家夠不上雇農(nóng),小院里有幾件農(nóng)具,養(yǎng)兩只黑山羊,還有幾只母雞公雞,夠不著最窮的雇農(nóng),定為貧農(nóng)成分。

當(dāng)晚,我大猜了大半夜“同志”,愈猜愈糊涂,總想“同志”肯定不是罵人的話,“同志”也不是夸人話。那么,“同志”是個什么東西?

第二天,我大憋不住了,揪住男干部的公文包,大膽問,“同志”,是個什么玩意兒?

男干部哈哈笑,撓撓腦袋回答,應(yīng)該是一家人的意思。女大學(xué)生有文化,扶扶眼鏡框子補(bǔ)充,蘇四旦同志,“同志”,就是大家的志向是相同的,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什么“志向”?我大又不明白了,覺得男干部水平高,農(nóng)民聽得懂“一家人的意思”。

5

土改運動來得很兇猛,劃分階級成分很快結(jié)束。敖包彎風(fēng)平浪靜,沒出現(xiàn)太多爭吵,更沒形成群情激奮。

家家戶戶對號入座,該戴哪頂帽子,就戴哪頂帽子,貧農(nóng)成分占大多數(shù),中農(nóng)成分占少數(shù),地主和富農(nóng)各一戶,富裕中農(nóng)就一戶。

富裕中農(nóng)汪爾堂,家里農(nóng)具齊全,養(yǎng)羊不少,最耀眼的一頭黃騾子,腰肥體壯。汪爾堂遠(yuǎn)比貧農(nóng)們堂皇多少倍,劃上富裕中農(nóng)并不冤枉。而他,很不服氣,嫌家庭成分劃高了,傷心流淚。

李文子看見汪爾堂傷心,不客氣地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土改干部一句話,夠你難受一輩子,想戴個富農(nóng)帽子?又養(yǎng)騾子,又供兒子念書,還哭?

汪倉倉,汪爾堂的獨生子,小學(xué)讀到五年級,敖包彎再沒有第二個汪倉倉。汪爾堂想想也是,給自己扣上富農(nóng)帽子也得戴,是呀,兒子念書,黃騾子拴在槽頭上。他想通了,還偷笑,慶幸他比黎貴走運氣,險些和富農(nóng)畫等號。

鄭兒那像新版武大郎,小個子短腿,眼睛看人,眼神飛快,他家定為地主成分。村民們一致認(rèn)為,鄭兒那死去的老子給鄭兒那掙下一頂?shù)刂髅弊樱崈耗潜救藳]甚本事,解放前沒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沒資本橫行霸道。

黎貴,當(dāng)了富農(nóng)。這人,為人有點工于心計,舉止小傲慢,解放前常騎一匹黑走馬蹓來蹓去。有人議論,他懷揣幾塊現(xiàn)洋坨子,逛過幾次西包頭,躥進(jìn)一條暗巷子,逍遙小放蕩,撩逗過洋氣女人。這種暗事,本來很難舉證,黎貴一時興奮了,自己說漏了嘴,他想自賣自夸,顯擺小本事,引來一陣子偷聲喚氣,活該。

敖包彎,有情有義的自然村,貧下中農(nóng)寬宏寬容,鄭兒那和黎貴免遭批斗,頭上沒戴過高高的紙帽子,脖頸上沒掛過沉沉的黑牌子,躲過了隨時可能的喪魂落魄。每當(dāng)想到鄰村大批大斗的震懾場面,鄭兒那和黎貴難免渾身冒虛汗。

黎貴戴上富農(nóng)的帽子,不巧屁股長出露瘡,腚生痛。鄭兒那偷偷問,是不是驚嚇的?黎貴搖頭。

我大知道實情,替黎貴回答鄭兒那:“露瘡不怕驚嚇,最怕生冷天氣,十男九露,好治。”我大順便告訴黎貴,我爺爺冬天常生露瘡,勤用一種土法子,燒溫一塊小土坯,裹上爛麻布,緊貼爛露瘡,以溫?zé)峁ザ荆ⅠR見效。

不幾天,黎貴治好露瘡,真心感謝我大,微微顫顫地說,四哥好人,不嫌棄敵人。

我大不領(lǐng)情,回答黎貴,敵人不敵人,都是人,是人都長屁股。

劃分階級成分結(jié)束了,開始分配土地,這是土改運動的重中之重。貧下中農(nóng)擁有自己的土地,正是當(dāng)家做主的重大標(biāo)志。公平分地,人人有份,鄭兒那有份,黎貴也有份。

土改運動,喚醒了窮人的公平公正意識,敖包彎的男女老少喜氣洋洋,迎來了新生活。

1952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八,我出生了。

一個襁褓嬰兒,居然分得二畝半上等土地。我大很吃驚,認(rèn)定分錯了,要么張冠李戴了,找到工作組干部問詢。男干部說,沒錯,小東西趕上了,大小人都有份。女干部不客氣,訓(xùn)斥:“蘇四旦同志,你敢懷疑土改政策?”

我媽很興奮,二兒得到一份土地,整天美滋滋的,依然將高興留在臉上,驕傲藏在心里,心里涌動著做女人的幸福,還有做女人的高貴。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