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始皇帝的政策
秦代以前的世界,是個封建之世;秦漢以后的世界,是個郡縣之世,其情形是迥然不同的:中國成一個統(tǒng)一的大國,實在是從秦朝起的。所以秦朝和中國,關(guān)系很大。
郡縣之治,咱們現(xiàn)在看慣了,以為當然的。然而在當時,實在是個創(chuàng)舉。咱們現(xiàn)在,且看秦始皇的措置如何。他的措置:
第一件,便是自稱皇帝,除去謚法。這件事,便在他初并天下這一年。他下了一個令,叫丞相、御史等議帝號。他們議上去的,是“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他又叫他們?nèi)サ粢粋€“泰”字,留了一個“皇”字,再加上一個“帝”字,就成了“皇帝”二字;其余便都照博士所議。不多時,又下了一道制道:“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第二件,便是廢封建,置郡縣。這時候,天下初統(tǒng)一,人情習慣于封建,六國雖滅,自然有主張新封的。所以初并天下這一年,就有丞相綰(姓王)等奏請:“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群臣皆以為便。獨有廷尉李斯說:“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shù)也。置諸侯不便。”始皇也說:“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庇谑前烟煜路肿魅ぃ谩笆亍薄拔尽薄氨O(jiān)”(守是一郡的長官,尉是幫守管理一郡的軍事的,監(jiān)是中央政府派出去的御史),中國郡縣的制度,到此才算確立。
第三件,便是收天下的兵器,把它們都聚到咸陽銷毀了,鑄做“鐘”“”和十二個銅人(當時還是以銅為兵),每個有一千石重。
第四件,是統(tǒng)一天下的“度”“量”“衡”和行車的軌與文字(參看《上古卷》第十章第二節(jié))。
第五件,是把天下的富豪遷徙到咸陽來,一共有十二萬戶。
這都是初并天下這一年的事,后來又有“焚書”“坑儒”兩件事。
“焚書”這件事,在公元前213年。它的原因是,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有一個仆射周青臣,恭維始皇行郡縣制度的好處;又有個博士淳于越,說他面諛,而且說郡縣制度不及封建制度。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便把淳于越駁斥一番,因而說:“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庇终f他們“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渲饕詾槊?,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因而就擬了一個“禁之”的辦法,是“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秦始皇許了他,燒書的事情,就實行起來了。
“坑儒”的事情,在焚書的明年,是方士引出來的。當時講神仙的方士頗有勢力,秦始皇也被他惑了,便派什么齊人徐市,發(fā)童男女入海求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又派什么燕人盧生,去求羨門、高誓(仙人的名字),煉“不死之藥”。這些事情的無效,自然是無待于言的。偏是這一年,盧生又和什么侯生私下談?wù)撌蓟剩f他“樂以刑殺為威”,“貪于權(quán)勢”,“未可為求仙藥”,因而逃去。始皇聽得,大怒,說:我燒書之后,召“文學”“方術(shù)”之士甚多。召文學之士,要想他們“興太平”;召方術(shù)之士,要想靠他們“求奇藥”,很尊重賞賜他們。如今不但毫無效驗,而且做了許多“奸利”的事情,還要“誹謗”我。因而想到,說諸生在咸陽的,有“惑亂黔首”的事情,就派個御史去按問。諸生就互相告發(fā),互相牽引,給他坑殺了四百六十多人。
這幾件事情,其中第二、第四兩件,自然是時代所要求。第三件,后人都笑他的愚,然而這事也不過和現(xiàn)在“禁止軍火入口”“不準私藏軍械”一樣,無甚可笑。第五件似乎暴虐些,然而這時候,各地方舊有的貴族、新生的富者階級,勢力很大,要是怕亂,所怕的就是這一班人(后來紛紛而起的,畢竟是六國的王族和將家占其多數(shù);否則就是地方上的豪杰。并非真是“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遷徙之徒”,可見地方上的特殊勢力,原是應當鏟除的)。漢高祖生平,是并不學秦朝的政策的。然而一定天下,也就“徙齊、楚大族于關(guān)中”,可見這也是時勢所要求,還沒甚可議之處。最專制的,便是第一件和“焚書”“坑儒”兩件事。為什么呢?“皇帝”是個空名,憑他去稱“皇”、稱“帝”、稱“王”、稱“皇帝”,似乎沒甚相干。然而古人說:“天子者,爵也?!庇终f:“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笨梢娞熳与m尊,還不過是各階級中之一,并不和其余的人截然相離。到秦始皇,便無論“命”“令”“自稱”,都要定出一個特別名詞來,天子之尊,真是“殊絕于人”了?!疤庞刑枱o謚”,自是當時風氣質(zhì)樸,并不是天子有種權(quán)力,不許人家議論。到始皇,除去謚法,不許“子議父,臣議君”,才真是絕對的專制。“焚書”這件事,不但剝奪人家議論的權(quán)利,并且還要剝奪人家議論的智識—始皇和李斯,所做的事,大概是“變古”的,獨有這件事,是“復古”的。他們腦筋里,還全是西周以前“學術(shù)官守,合而為一”的舊思想,務(wù)求做到那“政學一致”的地步。人人都要議論,而且都有學問去發(fā)議論,實在是看不慣的。“坑儒”的事情,雖然是方士引起來,然而他坐諸生的罪名,是“惑亂黔首”,正和“焚書”是一樣的思想。這兩件事,都是“無道”到極點的。
以上所述的是秦始皇對內(nèi)的政策;他的對外,還有兩件事情。
其一是叫蒙恬去斥逐匈奴,收取河南的地方(如今的河套),于公元前213年,修筑長城,“起臨洮,迄遼東,延袤萬余里”(秦始皇這一道長城,是因著戰(zhàn)國時的舊址連接起來的,并不是一時造成。它所經(jīng)的地方,是在如今河套和陰山山脈之北,東端在朝鮮境內(nèi),也并不是如今的長城)。
其二是發(fā)兵略取南越的地方,把它置了南海(如今廣東的南海縣—編者注:今為廣東佛山市南海區(qū))、桂林(如今廣西的桂林縣—編者注:今為廣西桂林市)、象(在如今越南)三郡。又奪了勾踐的子孫的地方,把它置了閩中郡(如今的福建)。秦始皇的武功,有一部分人也頗恭維他。然而這也不過是時勢所造成(中國國力發(fā)達到這一步,自然有這結(jié)果),無甚稀奇。不過“北限長城,南逾五嶺”,中國疆域(本部十八?。?/span>的規(guī)模,卻是從此定下來的—后來無甚出入。
秦朝所以滅亡,由于奢侈和暴虐。他滅六國的時候,每破一國,便把他的宮室,畫了圖樣,在咸陽仿造一所;后來又在渭南造一所阿房宮?!妒酚洝氛f它的壯麗是“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建五丈之旗”。又在驪山(在如今陜西臨潼縣—編者注:今為陜西西安市臨潼區(qū))自營萬年吉地。單驪山和阿房宮兩處工程,就要役徒七十萬人。還要連年出去“巡游”,“刻石頌德”—封泰山,禪梁父,又要治什么“馳道”。他又自推“終始五德之傳”,說周得火德,秦得水德。水德之始,應當嚴刑峻法,“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秦國的刑法,本來是很野蠻的,再經(jīng)秦始皇有意加嚴,自然是民無所措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