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風凋碧樹,望盡天涯路

宋時明月醉玲瓏:詩詞中的別樣風流 作者:流珠 著


西風凋碧樹,望盡天涯路

蝶戀花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是一個美好卻又凄寂的清晨。美好凄寂,一如開在欄檻的數(shù)枝秋菊與一叢芳蘭。秋菊在寒煙中消減了容光,芳蘭在冷霧間凝露垂珠。她們并肩佇立于夜月將盡、曉色初臨之時,恍若低眉含愁的佳人,似有無窮心事,欲說還休。

欄檻的斜上方是飛檐翹角。那是一座高樓,一如古詩所言:“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憋L吹銀鉤,樓上窗畔的羅幕便掀開了一角,依約可以看見一個娉婷的身影。這身影,本已孤孑如同剪紙,況又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羅幕,曉寒襲人,她不禁深深地瑟縮了一下,仿佛離枝脫瓣的落花。羅幕雖薄,卻像一堵墻,一堵無法為她遮風避雨卻是永不消失的墻。而她,作為羅幕之后的“隱身女子”,只能隔著“圍墻”與外界相望。時而凝視著煙菊露蘭,時而又被雙飛的燕子牽動了視線。“菊愁煙”“蘭泣露”,這多像她自己的寫照。燕子雙雙,可以憑心所愿自由出入,但她,卻從未離開過羅幕的束縛。即使可以借助羅幕隱身藏形,怎奈情思繚亂,終難掩飾。

她無法抵達羅幕之外的遠方。在遠方,那個新鮮真實、充滿危險卻又多彩多姿的世界,卻有她深深的牽掛。自從那一天,他從羅幕之外走來,一直走進她的心扉,她的生命便從此改變。如同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他來了,又倏忽離去,夜空卻由于那瞬間的輝耀而銘刻下非凡的壯麗。心靈也是這樣,一旦心靈被真正地點燃,被真正地照亮,又怎能偽裝成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他是何時離開的,離開多久了,或許,他已未必還能想起??伤?,卻無時無刻縈于心懷、什襲以藏。他又何嘗暫離,在她的每個夢中,每一次呼吸里?

也曾擬想,像那飛繞簾櫳的雙燕一樣振翮高飛、直上云霄,待他歸來,含笑相視,讓所有的離愁別恨雪融冰消。待他歸來,待他歸來……這是何等的快慰與欣喜。然而,她的等待并未將時間縮短,時間反而在無限延長。早已等遍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最怕那些明月如水的夜晚,對于有緣相聚的有情人,定然是喁喁切切、無所不談;而對于飽受別離之苦的心靈,那卻是“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同樣一輪明月,團圓人心愛,別離者心傷。相思相見知何日,明月莫非從未體驗過離愁別恨的滋味?它若有過體驗,又怎忍用那片片清光來擾亂離人的記憶,讓他們在經(jīng)歷了漫漫白日之后,直到夜深也無法安寧。甚至當朦朧的曉光姍姍而來,昨夜的月色仍留有余跡。雖然,那已不再是飽滿的朗月,但斜月的殘輝更有一種執(zhí)著的、凄涼的力量,她一次又一次地照進雕梁朱戶,仿佛是在提醒離人,你所等待的又已落空。你的癡情與堅持毫無意義,時光既不會為你駐足,也不會為你回頭。

憑高望遠,展現(xiàn)在眼前的,將是更為驚恐的場景,那是昨日與今日的對比。昨日憑高而望,尚是滿目青蔥、佳氣郁郁,今日重臨,卻是西風蕭瑟、碧樹凋零。這般景象,無疑是最嚴重的警告,它在警告你,你再也等不得,也再也等不起了。

然而,羅幕之后的她,就像“斜光到曉穿朱戶”的月色那樣一意孤行。時光越是毫不留情地摧毀她的耐心、碎滅她的夢想,她卻愈加勇毅、愈加堅定。人世錯綜復雜,在光陰的國度,彈指之間便是滄海桑田,有哪種感情能夠地老天荒?縱然所有的人都認為她不該再對未來抱有任何希望,她卻獨上高樓、傲立西風,目之所觸,哪怕碧樹盡凋,她的心中,卻有那么一棵樹,無論風雨的力量有多強大,這棵樹始終在蓬勃生長。她用思念與憧憬將這棵樹灌溉,只要思念不息、憧憬不死,就沒有什么不能實現(xiàn)。真是這樣,真能這樣嗎?那為什么又有人說“明月樓高休獨倚”呢?樓高百尺,將條條道路盡收眼底。哪一條道路上有她一生等待之人?而那個人,是否懂得且將最終回報她的一生等待?

她還堅守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多少話語想對他傾訴。將話語寫入彩箋、托以尺素,彩箋流淌的是她熱烈如火的相思,尺素凝結著她潔如冰雪的深情。不懼天涯路遠,但恨水闊山長。不知道他的具體下落,那些彩箋與尺素又該寄向哪里呢?難道說,在每一個有生之日,他都再也收不到她的一聲珍重、半句叮嚀?而她,在每一個有生之日,也只能望穿雙目,卻得不到來自他的一紙彩箋、一幅尺素?

《人間詞話》的作者王國維先生有三種境界之說。其所謂“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本痛嗽~的創(chuàng)作而言,未必晏殊真有如此高遠的立意。但詞體之魅力,正體現(xiàn)在其言內(nèi)而意外、發(fā)人深思。詞體,也許只是幾片新摘的西湖龍井,形體纖小、仿佛無足可觀,但當清泉茗碗將其盛出,氤氳的異香自會令人浮想聯(lián)翩。就是這么幾片微不足道的綠葉,卻能引領你的思維步出桎梏身心的斗室,走向比大海還要遼遠的空間,“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盡管詞中所繪畫的,只是一個孤獨的思婦。通過這個思婦的形象,王國維先生卻看到了古今中外、能夠取得巨大成就的人物共性。專心致志地追尋,處于逆境仍不辭辛苦地追尋,這,應當是思婦與終成大業(yè)的人物所共有的特質(zhì)。

在這個追尋的群體中,有沒有晏殊本人的投影呢?即使晏殊的本意并不是以其激勵自己去成就大業(yè),然而,我們卻仍能從中讀出作者本人對于理想的堅持。

晏殊另有一首《踏莎行》:

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闌總是銷魂處。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

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

詞境與用語都近于這首《蝶戀花》。以愁煙怯露的花草擬喻思婦的悲傷與憂慮,以雙飛的海燕對照思婦的孤苦。等待之長,則是“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在等待中,思婦一天更比一天消瘦,香炷燒得越來越短,一寸相思一寸灰啊,這是無聲的提示,她的芳華已所剩無幾。長空難度、路遠無盡,橫在她面前的障礙豈是用“等待”二字所能克服,所能戰(zhàn)勝的?那一枝枝垂楊,猶自多情地起舞,想要換得春風的垂顧。然而,即使連春風也被她們的情意所感染,且被她們的舞姿所迷醉,那一個個即將遠離的行人,又何曾會為之停步不前?

“帶緩羅衣,香殘蕙炷”,美則美矣,有著《珠玉集》標志性的精巧與流麗,惜乎過于匠氣,同樣摹寫思路長,與“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相較,就不如后者自然渾成、新雅靈動。

晏殊很喜歡五代詞人馮延巳,其地位也與馮氏相若。馮延巳曾是南唐的宰相,其最有名的作品大概要數(shù)那組《鵲踏枝》吧,《鵲踏枝》亦名《蝶戀花》。馮氏《鵲踏枝》有云:“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庇衷疲骸傲脕y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迸c晏殊《踏莎行》中的句子“時時海燕雙飛去”“垂楊只解惹春風”是不是有種“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鵲踏枝》還有“淚眼倚樓頻獨語”“心若垂楊千萬縷。水闊花飛、夢斷巫山路”等語,則似乎為晏殊《蝶戀花》“獨上高樓”“山長水闊知何處”之“前身”。對比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馮延巳的語氣更為委婉,更加符合思婦的獨白,而晏殊的語氣則更為凝重,視線也更為闊大。在馮氏,是“夢斷巫山路”,帶有太明顯的兒女之情的印跡,而在晏殊,則是“望盡天涯路”,即使是兒女之情,這兒女之情中,卻帶有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品格與氣魄,從而使得全詞籠罩上了一種悲壯的色彩,而馮延巳的詞中是沒有這種色彩的。馮氏可以做到以凄愁動人,卻從未做到,也許從未想過要做到以悲壯動人。

這可能與時代背景有關。馮延巳所在的南唐,面對北宋的眈眈虎視,但求茍安、不思作為,馮延巳既無施政的才干又無扶大廈之將傾的意志與能力,享尊貴之位,生活中雖無大悲大喜,卻已看到日漸逼近的慘敗與被拋棄的結局,但他無力抗阻,只愿縱容自己被溫柔的清愁纏繞不放,從而忘卻時事的脅迫與自己的職責??蛇@怎么能夠全然忘卻呢?該來的就讓它來吧!既然花會謝,春光會老,對于已經(jīng)逝去、正在逝去的繁華,他只能付之一嘆,如同一個命運已被注定的思婦,除了一再地沉陷于悠悠好夢、留戀于往事榮光,卻再也不能得到現(xiàn)實的諒解與憐惜。

晏殊則處在一個強盛的王朝?;蛟S這個王朝只能說是盛而不強,但比起馮延巳的南唐,則稱得上是“氣壯山河”了。南唐宰相所發(fā)出的婉弱喟嘆若是延續(xù)在北宋宰相的作品中,那肯定是與時不宜的?!巴M天涯路”,晏殊向世人展示的,是一種決心,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豪邁??v使山長水闊、光陰疾馳,卻阻止不了他的這種決心??v使付出一切代價,他也要堅持追尋?!蔼毶细邩牵M天涯路”,這真是一個宰相該有的目光與姿態(tài)。這樣的目光與姿態(tài),也將引領我們每個人、每個時代的追尋,知難而進,永不言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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