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年

你所有時光中最溫暖的一段 作者:王世襄,霄云,劉漢俊等


過年

劉漢俊

山里的孩子是盼著過年長大的。

一過冬月,暖和和的太陽就烘得屋檐下的土墻熱乎乎的。裹了腳的老婆婆倚了竹藤椅曬著日頭,或瞇了眼給孫兒挖耳屎,或歪著頭給哪家不愛干凈的女孩兒捏黃頭發(fā)里的虱子,還悠悠閑閑地講些古話。老漢兒不時起身回屋,把火爐吊筒上嘟嘟冒氣的銅壺往上提一下,再把灶上煙熏的臘魚臘雞臘兔肉提出來,曬在屋場的竹杈上,瞟著光亮的膘油,一臉的富足。

遠(yuǎn)處哪家山包的鼓響了。咚,咚咚,三兩聲,歇了。半根煙工夫,鼓聲又起。近處有人應(yīng)了。半根煙工夫,蓮花塘劉家、月亮灣任家、老屋任家、高井畈劉家、架橋鄭家、鴨棚梁家、坡里童家、望山鄒家的鼓陸陸續(xù)續(xù)響起來,遙遙對對,零零密密。畈里人家再窮,砸鍋賣鐵,不吃不喝也得蒙一面像樣兒的單面牛皮鼓。大屋坡小山?jīng)_,家戶人再少,也少不了鼓和土銑?!白咄?,賽鼓去了,今年勁要碩啊——”青壯漢子吆喝著,眼睛瞪著像牛卵子。孩子們前呼后擁,像鴉雀兒潑了蛋。家家戶戶的鼓排在古柏樹下金黃的禾草上,支張老方桌,擺了些酒菜。紅衣綠襖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偎了自家菜園門,掩了嘴兒哧哧地樂。爹爹們蹲得遠(yuǎn)遠(yuǎn)的,捻著須,瞇起眼,點點頭,擼擼下巴。不時念叨誰家又出了匹好鼓。那鼓聲,一下,兩對,三棒,有節(jié)有奏,時輕時重,亦稀亦密,一呼一應(yīng),有挑有逗,綿里藏針,你追我趕,遠(yuǎn)里近里,鼓外有音,把個十里八鄉(xiāng)炸得像豆子進(jìn)了熱油鍋。

落不到打鼓的細(xì)伢們,早早放起了鞭炮,一個個拖著尾煙的沖天炮凌空炸裂。偶爾有小串鞭炸響,準(zhǔn)是哪家小子實在憋不住,偷放了大人曬在瓦頂上的年鞭。誰家小兒不小心,鞭炸在棉襖里,過年的新衣即刻燒了一圈圈鑲黃邊的黑窟窿,招來當(dāng)媽的一頓笤帚追打。

鄂南幕阜山區(qū)赤壁的年,在鼓聲與鞭聲里掀開了簾子。

落雪

過年不能沒有雪,尤其是山里。

雪通常在冬月尾開始飄灑。老人們拄著拐杖,佇立在煙黑色的禾場上,望望天,半晌嘆道:“該落雪了! ”“是,該落雪了?!薄班蓿呛?,要落雪了!”孩子們一片歡呼。這雪,就著炊煙,在某個青紫色的夜靄里降臨了。

咦,哪這亮?賴在暖被窩里的孩子揉開糊著眼屎的眼,問。“落雪了?!痹缙鸬拇笕瞬唤?jīng)意地應(yīng)?!奥淞耍娴??”掖著棉被往格子外看,一陣狂喜,猴急猴急地套上棉褲厚襪,嘭嘭嘭地敲打下堂屋的門:“哎,落雪了!哄你是崽!”三個兩個,七個八個,孩子串起來,踏薄雪去了。膽子大一點的,用狗毛領(lǐng)捂了脖子,到風(fēng)大的屋場踩雪。臨了捏上幾個大雪團(tuán),等著灌女孩兒家的脖頸子。

冷了。大人家翻箱倒柜找鐵罐頭盒或洋鐵筒兒,用錐子穿雙對眼,拿鐵絲系了。去年冬天捂得的木炭撿出來,在火爐里燃一燃,放進(jìn)鐵筒兒,一個熱得炙手的熏火筒兒就成了。上學(xué)、串門兒、撒野兒,都提在手上。

大一些的孩子用樹杈兒削成槍托,鑿一凹槽,比著尺寸鋸一段巴掌長的鋼管作槍筒,后座敲進(jìn)一管穿眼的彈殼兒,用洋鐵皮扎穩(wěn)當(dāng),再削支一寸見長的撞針,用鐵皮蒙緊,嵌進(jìn)扳機(jī),繃上強(qiáng)力皮筋,一支左輪手槍就成了。茅屋豬圈的墻上,浮有厚霜般的硝,刮了來與炭末等其他藥引混著炒,便成了火藥。一旦炒燒了,噴起的赤焰能把人眉發(fā)燎了。藥灌進(jìn)槍膛,用鐵釬筑緊。裝上鐵銃子,便有了殺傷力。一角錢八粒的紙火炮貼在撞針前端,一扣扳機(jī),嗵的一聲藥彈就出了膛。有槍的孩子膽兒壯,攆著背土銃的大人屁股,上大雪封住的山?jīng)_捉兔子,少不了要喝上前奔后竄乖巧威猛的看家狗。茅山張家的一個孩子槍走了火,把個正端槍貓腰聚精會神地瞄準(zhǔn)的大人屁股打成麻餅,十幾粒散子如今還沒挑出來。

等到大雪封了山路,除了堆雪人兒、打雪仗、溜雪坡,孩子們已沒得好玩的了。太陽一出,各家天井、屋檐下掛起如瀑如線的冰凌,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密密疏疏。祖堂屋后背陰處,有驚人的粗長冰柱,招來老老少少的圍觀。握在掌上,怕化了,捧在懷里,怕摔了。

年豬

傍晚時分,豬的叫聲響破山?jīng)_——?dú)⒛曦i了。

莊家農(nóng)戶,一年到頭窮扒苦做,總得養(yǎng)頭豬,肥的三四百斤,瘦的也得百十來斤,一是要答對年邊歲日近親遠(yuǎn)客姑姥伯爺,二是需熏一些供來年夏收親戚朋友來幫忙時待客用。一家殺豬,全村過節(jié)。上房下屋左鄰右舍壯勞力幫工們來齊了,主人把煙一撒,幫工們便接過來嗅嗅,并不急著抽,別在耳上,挽起了衫袖。揪耳朵的揪耳朵,捏尾巴的捏尾巴,頂肚子的頂肚子,七手八腳地把豬從欄里抬出來,摁在木板上。接血的木盆里化好了鹽水,半人高的桶壺里蒸汽團(tuán)團(tuán),直刀彎刀厚刀薄刀砍刀剔骨刀锃锃發(fā)亮嚴(yán)陣以待。待眾人忙腳忙手地準(zhǔn)備就緒,老成歷練的專業(yè)屠夫就旁若無人地上場了,擺開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堂屋上下早已是里三層外三層人疊人腳踩腳,都在等待莊嚴(yán)儀式的開始。只聽得豬的一聲厲叫,屠夫一刀到底,熱血頓地涌進(jìn)鹽水盆里。待豬不再喘息蹬騰,抬進(jìn)桶壺?zé)釥C。片刻后出桶,用直桿從腳到頭捅到底,著人吹氣,鼓脹后幾個人便忙著刨毛,吭哧吭哧地直刮得雪白。剖膛取物,過秤。伴著一聲迭一聲的“恭喜發(fā)財”,豬首被取下,鼻處劃兩道痕,切下豬尾巴插上,熏在灶角里,這叫元寶。大人們忙著剖肉剔骨,孩子們早餓了。灶房里,幾家的媳婦們幫著把零碎肉洗刷切剁煨燉炒蒸,香噴噴的蔥肉味兒鉆進(jìn)家家戶戶,在山?jīng)_彌漫開來。收了手的男人們點了還別在耳夾上的煙,女主人便挨門挨戶地忙著喊著清點沒來的人。男人幾桌,女人幾桌,孩子幾桌,熱鬧到半夜。臨了,一家用棕葉穿一薄刀肉回家。

家家如此,年年這般。

年飯

雪越落越深。天越來越冷。家家戶戶的塌爐、熏箱晝夜不熄了。誰家塌爐篾欄上烤的尿布糊了,誰家灶爐角里瓦罐雞湯沸了,誰家的臘味、魚糕蒸得香死人了,誰家炒了米泡兒、苕角兒、糖糕兒、豌豆兒,還有酥糖、雪棗、金果兒,惹人流口水了……年,真的要來了。

掃掃一年沒顧上的揚(yáng)塵,把新連的罩衣、蒙襖給孩子們試試,進(jìn)城的人捎回點紅綠氣球、燈籠、對聯(lián),年的顏色也有了。

年節(jié)之前給亡故的親人送燈,必不可少。墳就在后山坡,林林密密的青冢、碑井有些陰森、凄涼。一輩子沒出過山?jīng)_的老人們,魂也守望山壟。油燈有用馬燈的,也有紙糊的、燭照的,放在避風(fēng)處,不管夜風(fēng)多大雪多密,墳地的燈光一夜不熄,遠(yuǎn)看若星河迢遙,天街有燈,隱隱約約。除了送燈,有的人家還備些祭食當(dāng)年飯,再放一掛鞭,算是天上人間兩廂牽扯了。

山里的年通常要過個把月,過年的標(biāo)志是吃年飯。蓮花塘劉家的年飯一般是臘月三十正午吃。流水港丁家的年甚至更早一天,臘月二十九的晚上,丁姓人家就開始吃年飯,意思是先吃先有,因此落得個“好吃丁家”的名聲。

正午稍過,山坳里吃年飯的鞭炮聲響起,密密麻麻、斷斷續(xù)續(xù)、催催停停、稀稀落落。約摸半個時辰前后,各家鞭聲彼此響應(yīng),硝煙未清就關(guān)門吃年飯了。

臘肉臘魚野兔山雞魚糕蛋卷藕夾榨魚苕粉,糯米丸子梭衣丸子米泡丸子肉丸子魚丸子,煨骨頭海帶湯湖藕湯燉雞湯汆元湯汆肉湯銀耳湯米粉湯,炒紅菜薹白菜薹冬筍香菇包菜紅白蘿卜青蒜……百色百樣。年頭吃魚頭,年尾吃魚尾,木桶蒸飯不得吃完,這叫年年有余,歲歲有剩。叫花子也有三日年,再窮的人家也得像個樣,一年的好場合都留在這一頓上。敬老人囑后人酒來酒去煙去煙來大人勸小兒鬧狗啃骨頭到處鉆,熱鬧非凡。直喝得天昏地暗,東倒西歪,伢兒認(rèn)不得娘,老頭媳婦找不著茅房。年飯收拾停當(dāng),稍事歇息,女人們便忙著命男人小孩褪下舊年臟衣,全家老小洗個熱水澡,一年的辛苦和風(fēng)塵一夜洗盡,留個清清爽爽輕輕快快好過年。

“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燈”,家家戶戶三十夜的爐火都燒得噼啪通紅,焰高一尺。膛中有火,心里有主,一家人偎著火守著直冒香氣的煨蹄膀湖藕湯。大人囑孩子穿新棉衣的小心火燭,穿新棉鞋的莫踏濕、蓄著點。老人們吧嗒著抽煙,咕嚕著茶壺嘴,檢點一年的虧盈,盤算來年生計,不時囑兩句兒孫輩做人作文做事之類的要經(jīng)。剽悍的狗蜷在灶角,偶有火星濺著,汪的一聲跑遠(yuǎn)了。時間鈍滯,像火上的湯,就這么熬著。

屋外的雪,戚戚地落。各戶的燈火映了,雪光有些帶紫。趴在窗欞看遠(yuǎn)處,厚厚的雪被捂不住星星點點的夜火。

拜年

大年初一清早的鞭炮最烈。這村那家此起彼伏沒得間隙,鞭中夾炮,炮后有鞭,一陣緊似一陣,一村密過一村,像滾雷拂過村村畈畈、旮旮旯旯。各家各戶起床的第一樁事,是趕緊把鞭炮屑用笤帚攏了和垃圾歸在里屋門角,不能潑出去,要留住“財歲”。

早點過后就開始拜跑年。初一初二拜本家,初三初四拜娘家。同姓本家從祖堂屋拜起,上房下房,窮家富家,叔老伯爺家家叩遍。推門而入,雙手一拱“恭賀恭賀”,逢年長者需問幾聲健旺,兒孫輩得趴在地上一磕到底。本家一般不備禮,也不送壓歲錢。陳年的情分,積久的恩怨,消融在這兩手一拱之間了。有在外頭掙工資的回鄉(xiāng)拜年來了,自然要闊氣一些,主人家也想多留兩腳,問問在哪里發(fā)財,恭賀恭賀,羨慕羨慕,一團(tuán)和氣。本村和鄰村的拜跑年,有時需一天方能拜完,相好的聚在一起,喝兩口,有些過節(jié)的難免有些尷尬,但年上圖個吉慶,不說隔墻話。

有一個村是父親需年年領(lǐng)我們?nèi)グ菽甑模写筇翂稳渭?,與蓮花塘劉家隔一條壟一道梁。村落三面依山、一面沖魚塘。祖母是這個村的女兒。祖母的母親即我的老家婆奶奶,是一位枯老如柴兜的小腳老太太。她過世的前幾天,我們曾孫輩都去了,等著老人落氣。孩子們打打鬧鬧見縫插針地擠著睡在各家,大舅爹、細(xì)舅爹率兒孫輪流陪守躺在外屋的又老又聾氣息奄奄的老家婆奶奶。準(zhǔn)備接客的肉魚和報喪的鞭炮都料理好了,九十多歲的人歿了,算喜喪。第三天半夜,忽聽細(xì)舅爹說:“老了。”“老了?”親戚圍過來,試試鼻息,說真的老了。嗚嗚嚶嚶的哭聲遂從各個屋角響起,歪脖子大舅爹和斷文識字的細(xì)舅爹領(lǐng)頭唱哭,肝腸寸斷,一聲一個“娘——呃”,歷頌老人的功德。三天后老人下葬,舅爹們是孝子,披麻戴孝領(lǐng)頭向眾長輩磕頭行禮。咿咿呀呀的嗩吶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嗚嗚哇哇的一片唱哭中,辛勞了近一個世紀(jì)的老家婆奶奶就向另一個寂冥世界啟程了。棺材不重,但需八個青壯抬,這叫“八抬”。八抬們喝過酒,每人收下一條煙,步履沉重地向不遠(yuǎn)的野山坡墓地?fù)砣?,那里有一口新挖的墳井在等候老人的回歸。一路上,八抬們要歇住腳,一齊屏息,然后打一個長長的“呦喝——”,“呦——喝”,聲音在山間回蕩,有些蒼涼駭人。棺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井底,八抬們再喝一口酒。祭桌上擺了些肉魚菜蔬,一壺酒,一雙筷。祭桌后立了半山坡頭纏背披白土布,手執(zhí)哭喪棍的兒輩、孫輩、曾孫輩們。

老家婆奶奶家留給我的親情,年年牽著我,來拜年時當(dāng)然還想看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表叔們,還有總也玩不完的熏火筒兒、火炮槍兒、彈弓或小人兒書什么的。

大塘壩任家并不都姓任,屋角連屋角的角落處,有一鄭姓人家。鄭家有一女兒秋兒,做事麻利潑辣,為人心直口快。秋兒家的門口是魚塘,年年少不了有放水撈魚的熱鬧日子。熱鬧歸熱鬧,爭地盤免不了磕磕絆絆打打罵罵。某一天,秋兒赤著泥足,提著蝦簍同一小伙子打了起來,打得小伙子一敗涂地,落荒而逃。這小伙子就是我的三叔,幾年后秋兒成了我的三嬸。一想到三嬸,我的鼻子總有些發(fā)酸,眼圈立馬就濕潤了。三嬸命苦,總共生有七個兒女,原有一女兒叫燕兒,活潑可愛。

忽有一天就病了,一查是白血病。燕兒葬在屋后,在后來爺爺奶奶的墳下方。還有一個男孩叫賽鼓,約兩歲時掉井里了,撈起時肚子脹得像一面鼓。很長很長時間,我都聽得見三嬸凄厲的號哭,常揪得人肝腸寸斷像吃了后屋坡腳的斷腸草。三嬸家里家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百十斤重的草頭挑起來不比男人們跑得慢。三嬸嘴巴也特別利索,罵起人吵起嘴來從不示弱,我依稀記得她還敢跟我性格剛烈倔強(qiáng)的爺爺打架。但三嬸有一副天生的熱心腸。盡管妯娌之間難免有針頭線腦的絆結(jié),三嬸對子侄們總是那么仁慈遷就。我讀萬古堂小學(xué)時,一直以為三嬸家就是我的另一個家,大屋里一張稻草墊的黑床總是我和大堂弟睡。有時貪玩尿褲子了,三嬸二話不說拽過我雙腿一夾,褪下里褲外褲,在屁股上噼啦兩下“叫你長記性!”就換上干凈衣褲了。每次去三嬸家,三嬸總要爬木梯上閣樓去掏藏在壇里的自家炒貨,用炒米撮盛了,命我牽起衣角,呼啦一下倒一兜。念高中時,我聽說三嬸為菜園的事被人家打了,我思忖著待我再長大一點和堂弟們一同回家找人算賬。后來有一天,父親忽然說,三嬸沒了,是在城里賣菜時突發(fā)腦溢血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這事讓我失神了許久。三嬸的早歿,是我們一家的大事,父親母親和七八個兄弟姐妹一商量,把幾個堂弟都帶到我們家讀書。我父母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經(jīng)濟(jì)并不寬裕,本來我家就有兩男一女,加上堂弟們,光飯量都讓鄰居家瞠目結(jié)舌。我們幾個孩子都銘記著父母節(jié)衣縮食含辛茹苦撫育我們成才的恩情,也算是個個爭氣,全都考上了大學(xué)。老家的人說,托我爸媽的福,改變了幾個孩子的命運(yùn)。最小的堂弟偉兒從上海同濟(jì)大學(xué)畢業(yè),考上美國哈佛大學(xué),臨出國前突然提出一件讓全家難辦卻又傷心得不能不辦的事,他想帶一張他媽媽的照片出國——當(dāng)年三嬸去世躺在屋場的地上,偉兒只有一兩歲,穿著開襠褲蹲在三嬸身邊玩泥巴。如今出息了,無限懷念自己的生母,渴望知道自己的媽媽長什么樣兒。這永遠(yuǎn)的遺憾和悲痛令偉兒無以排解??墒窃谀莻€貧瘠的山村,哪里有三嬸的照片呢?好在我的父母、二叔二嬸都想起三兄弟妯娌在縣城照相館照過一次合影。于是所有人翻箱倒柜尋找二十多年前的一張老照片,一如大海撈針。我當(dāng)時聯(lián)系好了公安人員,準(zhǔn)備根據(jù)我們?nèi)胰说幕貞?,畫一幅三嬸的像,圓偉兒的心愿。后來終于在一本舊書夾中找著了,偉兒懷捧經(jīng)過翻拍放大的生母的照片遠(yuǎn)涉重洋了。三嬸是我永遠(yuǎn)的三嬸,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起她的模樣。鄭家是三嬸的娘家,也是我的至親,每次我去拜年,鄭家人都巴心巴肝地疼我。為續(xù)上這段姻親,我大姑把她的女兒六珍嫁給了三嬸娘家的親侄兒幼民。

不管是風(fēng)雪連天,還是冰釋雪融,山山相連、村村相通的山道上總是穿行著花花綠綠打打鬧鬧拜年的人。年年如此,家家這般。父親因讀了大學(xué)又教大學(xué),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在老家遠(yuǎn)近聞名。每到一處拜年,父親喊舅、叔、娘的都數(shù)不過來,老人們慈愛地喚著他的小名,揭他我們從沒聽過的老底兒,這時父親總是很興奮、恭順得像個孩子,被數(shù)落得不好意思了只好沖我們呵呵一笑。家家都以父親的來訪為榮,三家來約,四家來扯,家家都得吃席。

隔壁左右的兄弟伙伴兒來了,得燉著熱漉漉的炭火鍋隨意喝幾盅。但至親至戚、同庚舊友、結(jié)拜兄弟、生死之交來了,真正的拜年飯就很講究。通常是酒席的主桌擺在上堂屋,桌縫與堂屋橫梁平行,長者和主客背墻面門坐上席,一覽重重下堂屋;次位是下席,與上席對面:兩側(cè)是邊席,多是晚輩等陪客,專侍篩酒的須是輩分最小的男丁,坐邊席靠近上席的位置。兩側(cè)偏桌一邊是半大的小伙子,一邊是有點見識和體面的女人加上哭鬧的孩子。媳婦和大姑娘們一般不上桌,須客人全吃完后再端著飯碗挑些喜歡的冬筍、粉條之類的剩菜。主菜慣例是八大碗,用碗倒扣的肯定是臘肉了,但一般是肥多瘦少,有的壯勞力一氣能吃七八塊一咬一口油的大塊肥臘肉。酒有打來的散酒,也有家釀的,灌進(jìn)壺,淤在爐灰里溫一溫。話題有時熱鬧得不可開交,有時又東扯西拉同不了題,就這么默默地干坐,卻也那么自然、舒坦、妥帖。邊吃邊喝邊聊,主人忙不迭地夾菜,主人家媳婦不時上來站在上席旁邊用油乎乎的圍兜拭手,邊邀著:“您家吃,隨便夾點什么,沒得好菜,得罪您家了。”在上堂屋吃喝上家的酒席,下一家的主人早手持酒壺一邊候著。上家吃罷,酒、菜全撤,碟、盅、筷不動,人也基本不動,只是篩酒人換成下家晚輩。熱氣騰騰的酒菜從下一家灶屋里端出來,繞過天井、側(cè)廊和堂屋就上了桌,品種花色差不多:酒味也差不多。吃第二席時,第三家也早立在邊上了。七家八家十家,從晌午吃到天擦黑,按輩分長幼來排隊,少一家都不行,否則就是嫌貧愛富瞧不起人。到最后,只能一家只動幾筷子,抿一口酒算是表示了。這昏天黑地的一天,是親情最濃郁香醇的日子,整個山?jīng)_,彌漫著安寧、靜謐、祥和的氛圍。

去舅舅家拜年,是我們兄妹三人最高興的事。每年初三一大早,我們就起床換新,翻過山包,走過田埂,進(jìn)城,出城,再翻山,再從塘堰上走過,幾十里路不覺遠(yuǎn)。常常是舅娘早就在池塘洗菜等著了,隔著林子大聲叫著我們的乳名,我們就雀兒一般飛過去。母親出生于舊大戶人家,祖上是省上聞名的富紳,一脈幾支、一門幾房下來,子孫們出息者眾,共產(chǎn)黨的軍官和國民黨的軍官都有,后來家道中落,分崩離析。母親本有兄弟不少,但在戰(zhàn)亂中陸續(xù)夭亡,只剩得一頭一尾,即我的母親和我的舅舅。由于外祖父系國民黨的舊軍人,長期在外地農(nóng)場勞動改造,在家鄉(xiāng)舅舅只有我母親這唯一的親人,姐弟感情當(dāng)然格外親。當(dāng)時雖文化程度不高卻讀過不少書的舅舅被下放到縣城的遠(yuǎn)郊鄉(xiāng)。不上學(xué)的日子,我們兄妹三人站在柏樹嶺上,遙數(shù)田畈的人影,知道舅舅該來了。我至今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臨近,落雪下冰凌,舅舅挑著籮筐,一頭是我,一頭是肉、雞、糯米,送我進(jìn)城里擠火車去武漢看爸爸。風(fēng)大雪大,泥路滑溜,舅舅跌跌撞撞地挑著我,連草鞋都跑丟,竟赤腳了。舅舅家境一直不好,但對外甥很親。給舅舅拜年,一般是提兩瓶酒兩盒糕點什么的。每年拜年,我最饞舅舅親手剁的魚糕,魚味兒足,粉不重,顏色純白而且筋道,令我回味無窮。

龍燈鼓陣

正月初三,大姓屋場的龍燈就舞起來。最先是一個姓舞一條或幾條龍,后發(fā)展到同村組、同一個生產(chǎn)隊舞。男男女女青壯勞力全出動,人少的舞兩條,多的舞四條,公龍母龍成雙配對。牽珠的須是身手矯健的壯小伙,與其說“二龍戲珠”,莫如說“珠戲二龍”,帶響鈴的彩珠上下?lián)]舞,撩得偌大的龍身上下翻飛左騰右撲。龍后面往往跟有采蓮船兒,俊俏媳婦涂脂抹粉地立在采蓮船中央,扮相滑稽輕佻的艄公執(zhí)篙在前面逗引,男扮女裝佯作慍怒的艄婆操起破扇子在后面追趕。在誰家堂前停下,立即圍成里外三層。艄公唱:“采蓮船呀么——”,眾人齊唱“喲呵”,“拜新年呀幺——”,眾聲緊接“劃——著!”……各家各戶趕緊放鞭來接,再往采蓮船頭搭上些煙、糕點、布頭之類回敬。陣容大一點還有獅子和花鼓戲來伴,兩個年輕人鉆進(jìn)獅身,大搖大擺,爬桌椅、鉆長凳,博得一陣陣掌聲喝彩,也有調(diào)皮的獅子專追趕大紅大綠的大姑娘,嚇得她們呀呀怪叫,小兒們直喊“媽媽”。

真正壯觀的場面,是鼓陣。黑夜的山道田埂上,一隊隊的各色花燈在前引路,向某處村莊進(jìn)發(fā)。鼓陣緊隨,幾十面、上百面牛皮鼓一齊發(fā)作,幾十里外就能聽到,人們憑鼓聲判斷有龍隊去哪個方向了。出發(fā)后,鼓點節(jié)奏完全一致,齊響齊停,這叫排鼓。排鼓雄宏壯觀,整齊劃一,富有震撼力、凝聚力。鼓的一頭,用土銃、梭鏢支著。兩個家族之間的龍是不能碰頭堵路的,否則將發(fā)生火并,雙方都要設(shè)法將對方的龍皮劃破、龍須割斷。浩浩蕩蕩上百人的隊伍臨到某個村落路口,排鼓頃刻間變成亂鼓,算是報信。花燈隊先進(jìn)村,到得主堂屋下齊刷刷站定,待主人出來,鼓陣在村外立住,亂鼓不停,長龍、彩獅、采蓮船依次徘徊游弋。村里接客的鞭炮一響,鼓陣就開始前行了。蓄了一冬的漢子們,把力氣都用在了鼓點上,威風(fēng)凜凜地從村里穿過,在村的另一頭候著龍隊。少了花燈龍隊的鼓陣出不了彩,缺了鼓陣的花燈龍隊沒有了威風(fēng),你來我往的龍燈鼓陣要鬧到正月十五花燈節(jié)才能歇手。

多少年了,過年的感覺依然停留在兒時的記憶中。城里的年過得虛浮、喧鬧、忙碌,少了些實在、濃稔、醇香,那不能算過年。鄉(xiāng)親們年年捎信讓我回家,我也一直向往,何日再回一別多年的故鄉(xiāng),過一個真正的年?

原載《北京文學(xué)》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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