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嶺血案
陳應(yīng)松
我就要死了,腦殼癟癟的,像一個從石頭縫里摳出來的紅薯。頭上現(xiàn)在我連摸也不敢摸,九財叔那一斧頭下去我就這個樣子了。當梨樹坪的兩個老倌子把我從河里拉起來時,說這是個人嗎?這還是個人嗎?可我還活著,我醒過來指著挑著擔子往山上跑的九財叔說:“他、他要搶我的東西!”我是指我們殺了七個人后搶來的財物,又給九財叔一個人搶走了。醫(yī)生在給我撬起凹進去的顱骨時說:“撬過來了反正還是得崩。”還有一個寡瘦的護士給我扎針時說:“你還曉得怕疼,我的天,到時一槍下去,那么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這不是報應(yīng)嗎?九財叔砸我,我砸了別人,別人都死了,我卻活著。
就這么等死的時候,前天老婆水香捎來了兒子的照片,一張嫩生生的照片,背景是紅的,是在鎮(zhèn)照相館劉瘸子那兒照的。兒子還在向我傻乎乎地笑著,咧著沒齒的嘴巴,眼泡腫腫的,耳朵大大的,活脫脫一個水香,活脫脫一個我。
現(xiàn)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風出去地上有凌。再有一個月我就要與這世界再見了。
今年秋天,九財叔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去當挑夫。我走的時候,水香肚子鼓鼓的,還沒有生。九財叔睜著那只沒眼皮的右眼睛,問我一個月三百塊,你去不去?我當時想都沒有想就答應(yīng)了。一個月三百塊呀,不少了!盡管是到很遠很高的馬嘶嶺,但是為了水香,為了水香肚子里的兒子我也應(yīng)該去。
我們兩天以后才到了馬嘶嶺。
五十多歲、戴著眼鏡、頭發(fā)爬頂?shù)淖j犻L拿出一個儀器來,說:“到了,就是這兒?!绷硪粋€姓王的拿出一張地圖,說:“正是這兒。”又問九財叔:“這是馬嘶嶺嗎?”九財叔說不清。小王又問炊事員老麻,老麻也是我們當?shù)厝?,他說這應(yīng)該是馬嘶嶺,說他聽打獵的講過,馬嘶嶺到處是野蔥野蒜?!斑@就是了?!彼读艘淮蟀岩笆[,他說以后我們就有野蔥吃了,特別好吃的。他掐著野蔥的根須,一根根把它們分開,讓那些人聞。小杜就接過去聞了,她是踏勘隊惟一的女娃子。她說:“好香,好香。”
我們就這么住下來了。他們住一塊,我們住一塊。我們住一塊是三個人,炊事員老麻,九財叔和我。老麻后來嫌我們,住到廚房小棚里去了,在灶口柴窩里鋪一床絮,比我們強多了。我一床被,九財叔一床絮,我們合伙用。他的絮又破又爛又薄,怎么也隔不斷冰冷的地氣,第二天我去割了幾捆巴茅墊在下面,才略微暖和些。我們的棚子是塑料紙的,而祝隊長他們是帆布的,還沒有縫隙,完整的帳篷,像一個屋子,里面還有間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里頭。
剛開始我們知道他們是找礦的,第二天就得知他們是專來找金礦的,是為我們縣找金礦的。也許就是那個該死的“金”字,這黃燦燦的讓人想到榮華富貴的“金”字,就開始撩撥我們了。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撩撥九財叔了,撩撥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個欲望了。本來他都老了,兩條腿雖說能挑個百八十斤,但常也有蹣跚的樣子了,眼睛也沒什么神了,內(nèi)心快坍熄了,只等哪一天一場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閻王爺安靜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聽到祝隊長說:“這就是我們的踏勘靶區(qū)了?!彼钢R嘶嶺和嶺下的馬嘶河谷,聲音洋溢著一種輕松和喜悅,好像是來這里玩耍的。其實這里荒無人煙,崇山峻嶺,巨大的河谷吞噬著天空,馬嘶河和霧渡河在這兒匯合,流淌著的河水在秋天通體泛紅,好像一頭巨蟒吐出的信子。我聽見小杜那女娃子說:“好美呀?!边€拿著一個很小的相機咔嚓咔嚓地給他們拍著照片,也讓人給她拍。小杜這女娃子長得像山里的洋芋果,圓圓嘰嘰的,個頭也不高,愛笑,愛唱歌,我就暗自給她取了個洋芋果的諢名。那個身子單薄的小譚長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條臉和身子,不是峨眉豆是什么。我聽見他們說著那周圍的巖石,祝隊長指著河谷說:“這就是開門金。”他比劃說:“河流驟然變寬了,流速減慢了,上游帶來的泥沙、礫石、沙金都沉積于此了,看見了吧,開門金!”他說了幾遍開門金,說過去這兒因為沒有人煙也沒被開采,可能有小量開采,因為這周圍是土匪窩子,沒人敢來,就算淘出了金子,也會被搶被殺的。
我的心那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開門金!我忽然對這些產(chǎn)生了興趣,仿佛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完全忘了我不過是他們的苦力和挑夫。祝隊長是頭兒,他總是站在中間,那幾個人站在兩旁,聽他手拿著小錘敲打著巖石講解,那個常在他手上的有數(shù)字跳閃的東西我也知道了它叫GPS,衛(wèi)星定位的。后來洋芋果小杜給我說它是用十二顆天上的衛(wèi)星定位的,我們現(xiàn)在站在哪兒,經(jīng)度多少,緯度多少,海拔多高,它一下就顯示出來了。她說我們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馬嘶嶺的海拔是三千四百零九米。我問她這個東西值多少錢,一頭牛錢吧?她當即就笑起來,把我笑毛了??晌抑愿覇査悄翘齑蠹液攘它c酒后我在他們的慫恿下唱了幾個山歌。她說我的山歌唱得好,當即就把我的山歌錄下來了。我知道那是錄音機,可沒見過那么小那么薄的錄音機。我還問過她關(guān)于剝夷面的事。她指著祝隊長指過的河谷對岸,高聳入云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禿禿的,我只能隱約知道“剝夷”是怎么回事。剝夷面上,經(jīng)她的指點,我似乎看到了一條石英礦脈,因為在夕陽里那兒閃著耀眼的光斑,還有云母。她說在它的頂上,也就是臺面上的塔狀熔巖,很好看吧,是一種碳酸鹽巖。她說她們?nèi)タ催^了,那兒曾有煉過硝鹽的痕跡,地圖上有個地名叫曬鹽坡,估計是那兒。她說你們這地方保存了第四紀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萬年前的,那刃脊,冰斗,冰蝕槽谷,還有漂礫。“你看,”她指指河谷中那些巨型的石塊說,“那些石頭不是原本在此的,是從別處搬運來的,誰有這么大的力量?就是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無比。你看那三角面,很清晰的冰川流動時削磨的痕跡,把巨石從遠處搬來了?!?/p>
她輕描淡寫地給我說著這些,我卻覺得她的話撼人心魄。在那個晴朗無風的傍晚,無數(shù)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谷上空,我聽到了冰川轟隆隆運動的聲響,而當時的山岡是寂靜的,曠古的寂靜,這女娃子的話讓我仿佛眼際滾過了那個壯觀的七八十萬年前的場景。我真的佩服他們。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紀,可我沒讀多少書,初中沒讀滿就輟了學。我爹是個“八大腳”,八大腳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掙幾雙草鞋錢,沒屁的本事。
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強光,有如電焊的弧光,一直刺入云天,把周圍的山坡、溝坎都照得如同白晝。那邊帳篷就有人驚醒了,問是誰在照。大家都起來了。忽然那強光變成了兩個光點,一上一下。大家以為是野獸,五六只電筒一起射去,那光點一動不動,祝隊長就叫大家操了家伙跑過去撲打,不見了影形,也沒有什么野獸,遂回到帳篷。而這時那光點又只剩一個了,在帳篷頂不遠的崖上直射我們。
“這莫不是鬼么?”九財叔說。方圓百里無一個人,無村莊和電線,這么強的光是從哪兒來的呢?又是什么東西所為?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們,祝隊長寬大家的心說,你們不要怕,長期在野外生存,什么神秘的事兒都有。這個地方,聽說怪事不少。九財叔堅持說是野鬼,還說是什么獨眼鬼,見了我們這些人稀奇。他說南山里有幾丈高的紅毛大野人,還有鬼市。你們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來南山采藥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里看到了一條小街,好不熱鬧,什么京廣雜貨都有,買貨賣貨的人把衣裳都擠破。幾個采藥人也去買了些東西,有買鞋子的,有買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變成了草鞋,衣裳變成了棕葉,店家找給他們的錢全變成了冥錢,再去找那條街,哪兒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樹還是樹,什么都沒有。做飯的老麻也附和道,他們隔壁村也有過怪樹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樹,是千年老樹,從來只結(jié)籽不開花的,只要六月開花,這年必山洪暴發(fā),開花的時候,樹心里面就傳出叮叮哐哐的鑼鼓聲,天一放亮就沒了。說有個小娃子去上面掏鳥窩,掏出了三雙草鞋云云。事情越說越玄乎了,說得大家臉色發(fā)白,倒抽冷氣。祝隊長就嚴厲制止道:“老官,老麻,你們不要在這兒瞎說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個來,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p>
一開始祝隊長就不喜歡九財叔,九財叔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所以祝隊長就想趕他走,這是九財叔恨祝隊長的起因。另外,那個一聽九財叔說話,就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種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歡九財叔。姓王的博士總是干干凈凈,頭發(fā)方寸不亂,油水很厚的樣子,不過他那個頭好像是個大田螺。他說:“別嚇唬我們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別看你們經(jīng)常在山里轉(zhuǎn)悠,但也比不上我們在野外生活的人?!?/p>
九財叔沒有捉到鬼,踏勘隊就響起一片嘲笑之聲。我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隨行。我們挑夫挺苦,一天十塊錢,賺得很難。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翻山越坎,過河上坡,他們徒步都困難,更何況我們這些挑夫。一頭是他們刻槽取樣的石頭,剝離的石頭,一大塊一大塊的,就往我們籮筐里丟。有時候,扁擔上肩,腰卻挺不起來,咬著牙,腰椎一節(jié)一節(jié)地壓趴了,人站起來了,腿都在哆嗦。擔子的另一頭有石頭也有一些貴重的東西,那個像夜壺一樣的家伙是個水準儀。水準儀不止一臺,有一臺是日本的家伙。這些儀器常被分成幾段拆卸后放進箱子里,再裝入籮筐。祝隊長雖然討厭九財叔,可還是信任他的力氣,認為讓他多挑貴重的東西牢靠些。
兩天后,祝隊長和小譚去了一趟山外。為了防止野獸和壞人,他們上山來時配了一桿閃閃發(fā)亮的雙筒獵槍,還給他們每人帶來了一把跳刀,祝隊長的綁腿里原來就插了一把美國獵刀,一尺多長。聽他說,是一個外國同行送給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隊長其實是去替他們領(lǐng)錢去的,還買煙買電池買撲克,給洋芋果小杜買來了許多糖果和女人用的東西。小杜把祝隊長喊祝老師,小譚把他喊祝教授。聽說祝隊長是小杜的導(dǎo)師,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譚不是,他只是祝隊長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員,他下山是去給他在鄉(xiāng)下讀書的妹子寄學費去的。我聽小杜問他:“寄了么?”他說寄了。這是與錢有關(guān)的事。每當這時,九財叔的耳朵就支棱得很長,好像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訴我說:“他媽的他那娃子一個月就能賺兩千多塊錢?!彼f的是瘦小的小譚,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山里娃子,與我們的口音相近。我問那祝隊長是不是更多?九財叔說,聽說他有好幾個金礦。我說他有金礦?九財叔說是人家的金礦,他會找金子,所以人家就拉他入伙,那金礦他還不占一份?這兒要是找到了金礦,他也會有一份。聽說他光烏龜車就有兩部,有一部現(xiàn)在停在縣城里,是他自己從省里開來的。我不知道九財叔是怎么知道的,你別看他平時悶聲不響,瞪著一只永遠也關(guān)閉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曉別人的事來,好像他長了好幾個耳朵。
祝隊長回來說到那怪光的事,說調(diào)查了,周圍沒有電焊的,山下的人說,南山山里是有一種奇怪的光,學大寨那會兒,山下一個村里有一塊田也發(fā)出過怪光,也是賊亮賊亮的,像探照燈。他說是否與我們踏勘的巖層有某種關(guān)系,比如是一種石英,反射了太陽光或者別的什么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
離這里不遠據(jù)說有幾個水晶洞,而且可能還含磷。在那個剝夷面上,你們看見沒有,有許多水晶亮點,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經(jīng)可以斷定,這是石英脈型的金礦。那邊的剝夷面,花崗閃長巖與石英閃長巖的身邊,與金礦最密切,所以,這是金礦給我們的強烈信息。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跟九財叔說:“有了金礦,當?shù)卣_始開采,你們這兒的經(jīng)濟就會有大發(fā)展,農(nóng)民就會富起來,公路就會修通。這兒,說不定你們說的那個鬼市就真變成了現(xiàn)實喲?!彼麑咆斒逭f:“你會頓頓有酒喝。”祝隊長罕見地給他開了個玩笑。這種未來的憧憬把老麻說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對我們說:“祝隊長是給我們做好事來了?!?/p>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蔥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隊長與小譚提回來的兩瓶酒,我們一人分了一杯。九財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們眼里充滿了對祝隊長的感激。上山來的這幾天,我、九財叔和老麻,跟他們六個踏勘隊的人是分開吃的。我知道他們的飯比我們好,每頓都有肉,做的時候九財叔就聞到了香味。我想要是我們天天也能吃到他們城里人那樣的飯,也就等于做上了城里人。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里人的想法,讓那一擔沉沉的石頭壓得無影無蹤。
我們要挑出他們?nèi)拥氖^,到山下一個地方交給后勤分隊,然后再挑回大米、面粉、菜、油鹽。下山就是出山,得來去三四天。當你挑著那么沉重的石頭走在無窮無盡的山道時,你的心里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腳上綁著兩塊石頭。石頭纏上了你,百多里的路,峽谷,險峰,亂石滾滾的高地,齜牙咧嘴的懸崖,全是石頭。我們上山時還行,與九財叔下去,兩擔石頭,兩個無聲的人,走在茫茫的石頭上,走在深深的石縫里。從出生以來,哪兒挑過這么沉重的東西呀。九財叔一句也不吭,我在苦巴巴地想著家里待產(chǎn)的老婆水香,我想人與人的差別真是太大了,過去在家不覺得。原以為一月三百塊的工錢,是抱金娃兒呢,而人家小杜、小譚、王博士他們一月就能輕松地拿好幾千。我們村長聽說一個月才拿一百五呢,人家還羨慕得要死。今年天干,莊稼沒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幾只,收農(nóng)特稅的村長上了幾次門,威脅我爹說,你不交稅就不讓你家媳婦生娃子。八大腳的我爹是橫了,叫囂說我倒要生生看,生下來你村長有種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頭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頭就能給家里交稅,還能給水香和娃兒買吃的穿的。就為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開始屙血。
我給九財叔說我屙血了,九財叔不相信,到草叢里一看,九財叔嘆著氣,說屙兩天就好了,人的力氣都是壓出來的。九財叔說,你知道祝隊長有兩輛烏龜車嗎?我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總有人給他講。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頭上,望著林子上面的天空,用石頭敲著石壁,說:“村里的吉普是村長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他的兩輛烏龜車不要幾萬么?”我們那兒的人把小車都叫烏龜車,因為它們都像個騷烏龜。我沒有搭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這會兒我在荒郊野地屙著血,對著一擔死石頭無可奈何。她以為我是到外頭尋快活見世面去了。沒有我在身邊,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著念著我,被子里也空涼涼的。從她嫁過來,我還沒離開過她,她也沒離開過我。我揉著自己已經(jīng)開始磨爛的肩膀,看著籮筐里的那些石頭,想著想著,淚就出來了。九財叔吃驚地看著我,那只沒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顆苦桃一動不動,突然從他背著的墊絮里“哧啦”撕下一塊棉絮,過來墊到我滲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籮筐里的一塊石頭,“嘩啦”丟進了溝壑里。
我一見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蔽翌櫜涣艘磺谢M深溝去撿那塊石頭,“這不能甩,這編了號的!”
我抱著石頭爬上來,九財叔還是那么瞪著我。
“這是編了號的!”
九財叔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在石頭上寫了字,也在他們的圖紙上記下來了,畫了好多圖。可九財叔什么都不懂。
我把礦石重新放進籮筐里?!斑@是礦樣!”我對九財叔說。
“這不就是石頭嗎?”九財叔說。他沒有文化,我跟他是說不清楚的,只當跟豬說。
“好,你屙血,屙!屙!”他惡狠狠地說。
他不理我,挑上石頭一個人向前走了,我也只好又把石頭上肩,扁擔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頭一步一挨著,聽見前面一陣響聲,我猛然一抬頭,看到九財叔握著扁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面的箭竹叢里,竄出來一群野豬,就在九財叔不遠!
“上樹!”九財叔一聲喊,我甩下?lián)泳屯罱囊豢脴渖吓?。我還沒有看見過那么多拖兒帶女黑壓壓的野豬群,我往上爬,踩斷了一根枝椏,從樹上掉下來,摔得屁股一陣銳疼。我看見九財叔非常緊張,可他又不能動,只能對峙在那兒。我這摔下來的一聲,讓野豬們警覺了,一個個豎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嘴和寒光閃閃的獠牙對著我們。我接著又往樹上爬去?!笆澹闵习。 蔽移戳死厦?。這一喊,野豬們出擊了,箭竹叢一陣嘩嘩的騷亂,滾滾黑浪就向我們卷來。
“你混蛋!”九財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個石縫里,腦袋好像撞上了什么,一陣迷糊。野豬的吼叫聲在巖上面,過了一會兒,我頭腦清醒了,聽見九財叔說:“治安,治安,你在哪兒?”我說:“叔,你在哪兒?”九財叔爬過來替我翻了個身,惡聲惡氣地說:“讓野豬把你吃得干干凈凈!”我摔得不輕,懶得跟他論理,他又吼著要我快抽出開山斧來。我從腰里抽出了開山斧,我們聽到頭頂上的野豬們急吼吼的,但并沒往下面跳。我們貼在石頭下,大氣不敢出?!暗锰潧]有血腥味?!本咆斒逭f,他是指我們沒有摔出血來,野豬沒有對我們繼續(xù)追擊。我看九財叔,已摔得鼻青臉腫,那只沒眼皮的眼睛里已經(jīng)充血,紅森森的,臉上手上都有深深的劃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輕,渾身疼痛。天漸漸黑了,我們不敢上去,就著石崖,點燃了一堆火。這深山里的秋夜,寒氣侵人,又冷又餓。九財叔說千萬別動,野豬是很有頭腦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后,見沒什么動靜了,我們手拿開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巖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樹,已經(jīng)被野豬撞倒撕爛了,我們的籮筐也被掀翻,礦石、被子被踐踏得臟亂不堪,沾滿了臭熏熏的豬屎。我們收拾好石頭,只好慌亂地逃出這個野豬出沒的野豬坡。
這一趟,少了兩塊石頭,是九財叔擔子里的。他不知祝隊長都標了記號,回來簽收單上都記下了。估計是在野豬坡被豬拱翻后弄丟的。為此祝隊長又狠狠批了九財叔一頓,并且宣布扣他兩天的工錢。為這兩塊石頭,九財叔這趟白挑了。九財叔言語不多,沒有解釋,只是瞪著那只沒眼皮的眼睛看著祝隊長。我給他們解釋說我們遇到了野豬群,可能是野豬把我們的石頭掀到山下了,我們還差一點沒了命??墒寝k事認真的祝隊長說這不是理由,這些礦樣比生命還珍貴。
“你以為石頭跟石頭都是一樣的?”姓王的博士歪著田螺頭給祝隊長幫腔。他們不相信我們的話,以為我們是故意丟棄的。
“你這么一丟,我們這么多人至少一天的勞動白費了?!毖笥蠊《判χ刖徑鈿夥?。
事實上那天的氣氛并沒有緩解。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譚還給了九財叔一杯酒,說是請他“代”了。九財叔把酒喝了,連謝也沒謝人家,倒頭就睡。
我懷疑那石頭是他故意丟的,在半道上趁我沒注意把它丟掉了,以減輕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馬嘶嶺夜晚,寒風比白天嚴厲千百倍,有時候飄下一點小雪,有時候飄下一陣細雨——雨是由濃霧而來的,滾滾的濃霧時常淹沒我們。那些天,我聽到的總是黑壓壓的野豬在奔跑和狂叫的聲音,仿佛它們就在我們頭頂,不斷地來去,不斷地聚散,沒有停歇,讓我噩夢不斷。老麻聽了我們的經(jīng)歷嘖嘖稱奇,說:“我不信,你惹了野豬沒被吃掉,這說不過去嘛。熊比虎狠,豬又比熊狠,這誰都知曉,你們就損失了兩塊石頭?哄鬼?!蔽艺f:“錢就是用命換的嘛。”老麻就勸九財叔說:“有命在,二十塊錢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不定哪一天,你們在這山上能撿塊狗頭金回家呢。”
沒有燈,我們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御這兇惡寒夜的一道溫暖的屏障。用鹽粉揉著一盆野蔥的老麻來了興致,說給我們講一個狗頭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說的是他們霧渡河上游上輩子人的事。他說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說的是舊社會。他說有個人撿了一坨金子,剛開始只覺得是塊石頭。他把話岔到九財叔丟礦石上去,說,你看起來是塊石頭,他們看起來里面就有金子,聽說含金量還蠻高呢。他說有這么個人,是到河灘刨地刨的一塊石頭,黃黃的,也沒作金子想,撿回去丟到豬欄屋里了。晚上起來拉尿,看到那塊石頭閃閃發(fā)光,就知道有內(nèi)容了,找人一問,我的娘■,是塊狗頭金,這么大——他比劃有一個狗腦殼大——于是就到宜昌去,換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著這么多叮哐亂響的洋錢,就想到窯子里去嫖一嫖。問好了,宜昌城有個最有名的婊子,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掐得出水來,于是就尋去了。嫖過之后,兩人互問籍貫姓名。那婊子一聽,知道遇上了自己的親生老子。為何呢,因這男的生了五六個妮子,后又生了一個妮子。這妮子長到六七歲時,家中無力撫養(yǎng),便賣給了別人,哪知這妮子長大后誤入妓院。雖然與父母姐妹分別時還小,互不認識了,但那妮子還記得自己的老家,記得親娘老子的大名。于是在生父離開時,在他一雙備用鞋里插了根針,針下附了一信。那男的離開后,到晚上在一客棧里洗腳換鞋,一穿發(fā)現(xiàn)鞋內(nèi)有一根針,還扎了一張信箋,展開一看,上寫:您是我的親老子,做了不該做的事,云云。這人讀完后覺大事不好,趕去那妓院,一問,知自己的女兒因羞愧難當,已經(jīng)投江自盡了。
講過這故事后,老麻對我們說:“你們天天跟他們一起出去挖,說不定走狗屎運,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本咆斒蹇嘈α艘宦?,沉默了。我給老麻解釋說:“你以為這石頭是狗頭金啵?聽說最富的礦,一噸石頭才能煉出幾克來。”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這么多。不過,也有的一噸石頭里含一斤多金子的,但這少而又少?!本咆斒鍣M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頭下的一本書給他們看說:“這里面全有?!彼麄兙拖窨瓷艘粯涌粗遥冶阌悬c得意了:“這是小杜借給我看的?!?/p>
的確是她借給我看的,是一本《金礦地球物理找礦》。我跟她出去有幾天,我們是分兩個組,我?guī)托《潘齻兲魱|西,小杜給過我一種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里一股糊鍋巴味,我就問這是啥糖,她說叫巧克力。“一顆抵你們小賣部一斤水果糖的價?!彼龑ξ艺f。這么貴!怪不得包得這么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紅色的玻璃糖紙留住了。她之所以給我糖吃,是聽了我唱歌。她有個小機器,里面放一張薄薄的閃亮的圓盤,然后就戴上耳機聽,估計里頭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給她唱了“陽呀陽坡的姐,陰呀陰坡的郎”。我說,我再給你唱幾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吃了中飯下河游,一對石磙順水流,你要沉來沉到底,你要流來流到頭,半路丟郎短陽壽?!薄昂芎寐?,”她說,“也很有意思?!蔽揖陀殖艘皇祝骸俺粤酥酗埌烷T站,淚水滴得千千萬,可惜淚水撿不起,撿得起來用線穿,情哥來噠把他看?!彼粋€勁說好,我膽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點的:“吃了中飯下河耍,河下公鴨攆母鴨,公鴨攆得喳起個嘴,母鴨攆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貪花?!毙《藕痛蠹叶夹α恕P《庞媚切C子把我的歌都錄下來了,她還邊聽邊記下那詞兒:“為什么總是以‘吃了中飯’開頭?”是啊,這一問問得我也有點傻了,我說不知道。王博士卻說:“這還不簡單,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嘛。吃飽了飯沒事干,就想那公鴨攆母鴨的事,聽說這山里的女孩子是很開放的喔?!蔽艺f:“也不見得吧?!蔽艺f可能是與我們這兒只吃兩餐有關(guān),我們這兒早上起來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懶就出坡干活。洗懶就是洗臉,因為早晨起來人容易懶,吃了喝了更懶。干了一氣活,太陽當頂了,才回家吃中飯。所以,人吃了飯,才有勁,才想唱歌做別的。因小杜喜歡聽我的歌,我的膽子也大了,見到丟在她旁邊的一本書,就拿起來翻。他們測量、刻槽、取石,我沒事就看那本書,全是怎么找金礦的,后來她就借給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書以后的幾天里,山嶺卻是極安靜和明朗的。白云們在天空如影隨形,有時候,一股小風吹過,會帶來一種強烈的野果成熟的氣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鮮紅的茶果啦,咧著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還有吊在藤上快撐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獼猴桃啦。我鉆進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給小杜,把酸不啦唧的獼猴桃給兩個背測桿的楊工與龍工,把不軟不硬的野柿子給王博士。他們吃著,不停地點頭說:“嗯,好吃?!蔽矣纸o他們唱了一首:“吃了中飯肚里嘈,要到后山摘仙桃,七尺竿竿打不到,脫了草鞋上樹搖,搖得仙桃滿地拋?!?/p>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譚出去了,回來時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種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塊的玩意兒。小杜還意外地弄到了一塊紅水晶。原來他們是去了一個水晶洞。那塊通體透明紅如胭脂的水晶讓大伙嘖嘖稱奇??墒亲j犻L卻把他們幾個人熊了一頓,說他們是胡來,說我們要把一個完整的礦山留給縣里。祝隊長因為激動兩腮都出現(xiàn)了紅疹子,摘下眼鏡著眼瞪他們說是搞破壞,當場就把小杜說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聲,連晚上吃飯的時候也鴉雀無聲。那塊紅水晶是否被祝隊長沒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來說,每天天剛亮,祝隊長的哨子就響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來,不辨滋味地把稀飯裹著饃饃吞下肚去,然后灌水,拿上饃饃和腌野蔥野蒜,搖搖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們就回到營地,幾乎每天如此。這群人——祝隊長他們,無論男的女的,就像我們村頭磨苞谷的水磨子,不停地干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寫寫畫畫,然后收了儀器,抱來石頭丟進我們擔子里讓我們挑回來。
好天氣并不是經(jīng)常有的,沒過幾天,寒風就纏在嶺上、河谷間不走了,黏黏的濃霧悄悄地泛上來,與寒風一起,攪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見度非常低,祝隊長還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霧里我們挑著儀器以及他們中午的飯食,甚至還有睡袋,還有我們的被子,往勘測點走去。等到中午難得的太陽出來的一會兒,趕緊工作。如果晚上回不來,走得太遠了,就隨便找一個巖洞住一晚。在那樣的晚上好歹他們會給我們一張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頭上的砭骨冰涼,人像赤身裸體丟在冰窖里。他們雖然有睡袋(是鴨絨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鏈就隔開了寒風,可我看見他們還是在睡袋里瑟瑟發(fā)抖。這些城里來的知識人,還真能吃苦呢,雖然抖,第二天一爬起來,又有了精神,又抖擻著活了,而且他們還啥病都不生。我卻因受了風寒發(fā)起高燒來,渾身滾燙發(fā)熱,還咳嗽。小杜小譚他們給了我?guī)最w藥吃,老麻還給我熬了些姜湯。我時冷時熱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隊長就進了我們棚子說:“你們得挑糧食去了哦?!?/p>
挑糧食就意味著又要挑石頭下山,聽到這話,我骨頭都軟了,我看見九財叔的臉也陰沉了下來。可那是跑不脫的,堆在帳篷里的那些石頭,遲早得要我們把它們挑下山去。我就說,那就走吧。我往籮筐里裝著石頭,楊工和龍工記著數(shù),記著,然后將記了的紙裝入一個信封,封上口,讓我們帶著一起送下山去。
我們正準備要走的時候,小譚突然說要跟我們一起出山,他說他請了個假。是不是又要給他上學的妹子寄錢呢?當時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說是想下山打個電話。小譚穿著一雙舊旅游鞋,披著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墊著睡),背著旅行包。他說他母親得了絕癥,做了手術(shù),家里欠了許多債。他說他早就不想在祝隊長這兒干了,才兩千塊錢一個月,他早在深圳那邊聯(lián)系好了,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勺j犻L留他,說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隊長的面子才留在他身邊的,祝隊長對他有知遇之恩。當他說深圳有八千塊錢的月薪,著實讓我有點吃驚,我們那兒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幾百塊錢一個月么?來去的車費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說起這,小譚就說:這就是知識值錢。他說他們那兒也是窮山溝,他家有五姊妹。他問九財叔幾個孩子,九財叔說三個女娃,老婆死了,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母。他問我為何沒讀高中,我說沒錢嘛。他說他母親之所以得絕癥,是因為賣血給他讀書,他說他還有個姐姐,成績很好,為了他,就輟學去打工了。九財叔在后面暗暗地對我說,別聽他說得可可憐憐的,他是防我們呢。我不解,九財叔就說:很明顯么,我們兩個,他一個??墒俏也恍?,回來的時候我見他眼睛紅紅的,看來電話是打通了,他說他母親不行了,他抽著鼻子,說等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還不知能不能見上母親。
好在來回都沒有再碰到野豬,多了個人,膽也大些。我因為感冒,四肢無力,回來時挑著挑著就實在挑不動了。我挑著各四十斤的兩袋面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魚,足有兩百斤。小譚說:“看你這瘦小的個子還真能挑啊?!蔽艺f哪是能挑,還不是為了一天十塊錢。你們是知識值錢啊,我們這兒也有個說法叫力大養(yǎng)一人,志大養(yǎng)千口,而我連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動了,就讓他們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兒睡到哪兒。九財叔說不行,你一個人,碰上野豬和其他野牲口了怎么辦?我們出山的那天,在野豬坡的箭竹林里雖沒遇見野豬,但看見過一頭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窩里沒理我們。九財叔說:“萬一不行小譚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來,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隊長說一聲,小官他病沒好,路上要耽擱一些?!毙∽T說:“我倒也不怕,一個人走,我身上又沒有錢,連手機都沒有,就一塊手表,還是電子表,十幾塊錢的。”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意思是跟我們一樣,窮鬼,讓我們打消打劫他的念頭,他已經(jīng)暗示過無數(shù)次了。他說的也是實話,那么多人里,就他沒手機,那些人都有手機,是他告訴我們的。他說手機是個尋常物,城里一人兩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換個新式的。小譚說還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籮筐里的那袋米背上,這樣我就輕了許多,但腿還是軟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氣喘,氣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飄,一步不穩(wěn),就歪下了溝坎去。
這一跤人沒摔壞,爬起來,面粉袋子摔破了一個,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說:“小譚,你得給我作證啊?!本咆斒灏盐覐臏侠锢饋?,又去收拾面粉。小譚說:“這不是你們的錯,面粉就算了,樹葉石子的,收起來也沒法吃?!?/p>
好在有小譚作證,我又是帶病,祝隊長沒扣我的工錢。可到營地我就倒下了,有種快死的感覺。八大腳我爹說人死就是一口氣,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死了,就歸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氣的有無來證明一個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輕松的事。為什么有的人臨死前疼得清喊辣叫?為什么有人死時流著不斷線的淚水?我認為我那一次體驗到了死亡,在那個埡口,三兩里地外的營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動了?!澳阏娴牟荒芴袅藛??”小譚問我。我說我挪不動了。他說時間還長啊。意思是你這個樣子,不能跟我們干到頭啊。我一想,又怕他們趕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讓擔子歇下來,一歇下來,擔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兩個筐子就像有兩個魔鬼一前一后使勁扳著你的扁擔,筐腳還時常絆著石頭或者樹枝、葛藤,腳下又是溝坎又是懸崖。每當筐腳碰一下,手抓住的繩子就會擰圈兒,人就晃悠,就像無常鬼來拽你的命讓你進地獄。腳下沒有彈性,扁擔就沒有彈性,就會東磕西絆,這是挑擔的人都知道的??粗屏说拿娣劭诖j犻L一言不發(fā)。小譚真的就為我說話了,我終于等到了一個主持正義的人,他說你病得不輕。我坐在地上,渾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輕了。祝隊長揮揮手說:“好吧,好吧,趕快吃藥?!?/p>
祝隊長沒有扣罰我的工錢,這刺激了九財叔,他大著膽子去找祝隊長說:“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塊錢?”
“這次與上次無關(guān)?!弊j犻L說。
“可我上次什么也沒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錯的事與他作為對比。這讓我十分惱怒,再怎么我們是一起來的,還是你的表侄,你這個表叔哪像個長輩?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該扣的要一起扣,一視同仁?他就是這個意思,九財叔。九財叔就這樣讓我看輕賤了他。
然而過了一天,又要我們下山。說是我們捎回的信上說,就這兩天就有發(fā)電機了,是山上要的,要我們?nèi)ヌ羯蟻怼?/p>
祝隊長催促我們,是因為頭一天晚上那該死的怪光又出現(xiàn)了。我們的營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齜齜地出現(xiàn),照過來,就像被壞人,被土匪團團圍住似的,十來個人無路可逃了,末日來臨了。
“大家拿上家伙!”
半夜就聽見那邊的帳篷里祝隊長他們吼叫著。我們操起了開山斧——一般我們都是插在后腰的木叉子里的,山里的每個男人都這樣,每天出門上山都要帶上,可以砍葛藤荊棘樹枝開路,可以對付野牲口,還可以對付歹人。我們拿著開山斧出去,老麻拿著一根棒子,就見一道白光從崖頂直射下來,令人睜不開眼睛。一聲果斷的槍響,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隊長提著槍,大家的電筒一起照著,手舉刀棍跑過去,中彈的地方什么也沒有,是一塊石頭,上面留著清晰的彈痕。姓王的博士接過槍去,又朝林子深處開了一槍,大喊道:“有種的出來!”
“出來!出來!出來!”大家齊聲喊。
沒有東西出來。祝隊長就說,趕快把發(fā)電機挑上來。
九財叔要提條件了,因為他有氣,所以他提出了條件。他說要把那管雙筒獵槍給我們帶著,因為野豬坡的野豬很厲害,人命關(guān)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點,下山后再叫兩個挑夫來。沒有一個條件能讓那個古板的祝隊長答應(yīng)的。祝隊長說槍不能帶,隊里只有一桿槍,要保護那些儀器,還有這么多人。他說,你們兩個在山里鉆慣了,多留個心眼沒事的。九財叔說,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呢?祝隊長火了,說,你們的開山斧是吃素的么?可是,要是再碰上那群野豬,甭說是開山斧,就是槍也沒用,野豬橫了,一頭豬頂三只虎兩頭熊。我和垂頭喪氣的九財叔就商量著怎么樣躲過野豬坡,九財叔說反正這命要丟在馬嘶嶺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纏著我們不走,野豬又來攆我們,未必來這兒就是命?九財叔就對著山磕起了頭,他拜了幾拜,也沒說話,站起來,從背后抽出開山斧,朝一棵紅樺猛地砍去,嘩啦啦,紅樺上飛出了兩只大鳥,哇哇地叫著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見紅樺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鳥凄厲的叫聲縈繞在山岡上,久久在我們心上盤旋。
我們走了,九財叔好像攥著一把勁,匆匆走在前面。我心里好害怕,只得緊緊跟著。走了一氣,九財叔在前面歇下來了,把扁擔橫在兩筐上,坐在上面,敞著懷,吼著氣。我們已經(jīng)過了河谷,望不見營地了。九財叔說,見了野豬別跑。九財叔又說,光是沖他們來的,我算了算,我們熟,他們生,要害害他們,他們這么不講道理,還是讀書人,種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么?我也替九財叔說話,他們太要不得了,我們命都快丟了,他們還扣二十塊錢。九財叔惡狠狠地說:“有獨眼鬼干脆把他們都吃掉!不講理!”在枯死的箭竹林里,光禿禿的風發(fā)出翻來覆去的沙沙聲,好像也在惡咒,好像有無數(shù)的野牲口和野鬼來了,被九財叔召喚來了?!皝硪粋€敲他們一個!來一個敲他們一個!”我聽他說。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聽見“嘩”的一聲,抬起頭一看,九財叔把一籮筐石頭全倒出來了。
“九財叔,你這是干什么!”
“嘿嘿,”九財叔干笑了,九財叔踢了籮筐一腳,那顆快蹦出來的眼珠子對著我,“我找狗頭金。”
我跑過去,他在石頭里扒拉著。
我趕快幫他把石頭往籮筐里裝。他說:“你不要怕,你何必這么怕他們?!蔽艺f:“我不是怕,我怕哪個,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們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本咆斒逭f:“二十塊錢哪,你曉得,二十塊錢!”他仰天長嘆,我看見他那只不能閉合的眼里流出了渾濁的淚水。我的心里也沉重起來,我知道這二十塊錢對他來說是個大數(shù)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個女娃擠一床棉被,那棉被漁網(wǎng)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種洋芋刨洋芋用一張板鋤一張挖鋤,第三張鋤都沒有;我知道他家房里作牛欄,牛欄破了沒瓦蓋,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這可是他家最值錢的家當;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爛了一個大洞,沒錢去鎮(zhèn)上買藥,就讓它這么爛,每天流出一碗膿水;我知道去年村長找他討要拖欠的兩塊錢的特產(chǎn)稅,他確實沒有,村長急了,扇了自己一嘴巴,說:“我他媽這么賤讓人磨,我給你付了?!倍畨K錢對祝隊長他們來說也許什么也不值,可對于九財叔來說,那可是十年的特產(chǎn)稅啊。
我這么想著我也心酸得不行,可我又無能為力。
菩薩保佑,這一趟出山還順。在山洞里呆了一晚。我已經(jīng)不屙血了,肩膀和腳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這次回來時我們挑著小發(fā)電機、汽油,小心翼翼地趟河爬埡,翻山越嶺。我們大多走獸道,獸道是野牲口們走的,野牲口愛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條道。到了馬嘶嶺之后,晚上發(fā)電機一響,電燈亮了,營地有了從未有過的生機。
不過這次回來后,有好幾次,我就發(fā)現(xiàn)九財叔站在祝隊長的身后,也不說話,也不動。他也站在我身后過,不動,把我嚇一跳。他是不是想說那二十塊錢的事?不得而知。祝隊長愛坐下來抽一支煙,瞇著眼望群山。祝隊長似乎知道九財叔站在他身后,有時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九財叔一眼,表情平靜,這時候,九財叔就會走開。祝隊長有時候也擺弄他的手機,按去按來的,因為這里沒有信號。老麻說,上次那兩個人給祝隊長又帶上來一個手機。他伸出三個手指,表示有三個手機,“嘖嘖”了幾下,說:“有五十多個電話找祝隊長,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說他不理會這些,在春節(jié)之前把這次踏勘搞完了再說?!崩下檎f,我們可能還得呆一兩個月。我愕然了,說:“那我媳婦就要生了?!崩下檎f:“多一個月是一個月的工錢啊?!?/p>
老麻顯然心安理得,可能為多呆一些時日暗暗叫好。這老麻頂多是跟別人整零席的紅案師傅,平時也沒啥人找他,在這兒吃了喝了還拿工錢,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歸又不吹風淋雨,他當然喜歡了。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兒,然后就是雨,這場雨來勢可兇猛,雨夾雪霰,打得我們的塑料布頂像要穿洞了一樣。正迷糊間,雨水漫進了我們的帳篷。我是做夢夢見掉進了村里的那口深潭,腆著個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來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面。我冷啊,醒來一看,我們已經(jīng)泡在水里了,外面已經(jīng)鬧哄哄一片。
“快轉(zhuǎn)移!快轉(zhuǎn)移!”
許多電筒的光柱在那兒橫來掃去。我們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樣朝我們?yōu)a來,非常急遽。我們按指揮把東西挑往一個不遠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楊工和龍工說剛才洞里出來了一頭野獸,但我們沒有看見。他們說像羊,進去后里面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糞便,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好像是靈鬃羊,個頭挺大的那種。洞里本來就有水流出來,現(xiàn)在更大了,我們把他們認為貴重的東西搬進去。搬完東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煙霧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別是九財叔,那只不能閉的眼睛里就嘩嘩地淌淚,他后來干脆就出洞去了。他披著雨布,坐在洞口,那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遠處我們被淹的營地。我們就睡在門口,其實是坐,裹著濕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后又因柴火全濕了,沒有吃的,他們給了我們一人一塊壓縮餅干。九財叔說:“這石頭一樣難啃啊?!崩下檎f:“他們有鳳尾魚?!蔽乙呀?jīng)看見了,是一種鐵盒罐頭。我們聞見了魚香。
中午太陽出來了,我們抱被子翻曬,拉墊絮的時候,從絮里抖出一個紅紅的東西,我一看,是個女人的發(fā)卡。這是小杜的,小杜夾在前額上的,是其中的一個。小杜有兩個,那兩天我看見她只夾了一個,原來這一個到我們絮底下來了!那東西抖落出來后,九財叔就飛快地搶了過去,對我說:“你小子別管。”他藏進了內(nèi)衣口袋,把個破毛衣領(lǐng)拉得大大的,往胸里頭塞。他露出寬大的煙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縮到了耳根。那只可憐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來,變成一顆落地的秋板栗,會發(fā)出“啪”的一聲。這使我不再敢驚訝,裝著沒事的樣子,繼續(xù)曬著被子。不管怎么說,小杜的紅發(fā)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長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夾上那兩個紅發(fā)卡在右前額的頭發(fā)上后,就顯得好洋氣,頭發(fā)還是黃的,染了的,黃發(fā)加紅發(fā)卡,跟咱們山里人夾發(fā)卡又不一樣,夾在不該夾的地方。
我明白九財叔是在暗中彌補他的那二十塊錢,他要把它補回來。吃飯的時候他死脹,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個饃他要五個六個?!拔夷艹?,怎么的?”他說。若在家里,頂多一碗洋芋就解決了肚子,他是個鐵骨膘,瘦,肚子并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噯氣,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隊的人已經(jīng)看出了他是在鬧情緒,他故意夸張地吃飯,是在與祝隊長作對,是在表示他的抗議和憤怒。
就在我們遭水劫沒幾天,好消息傳來了,祝隊長他們在那剝夷面的西南,發(fā)現(xiàn)了一個厚度達三十多米、斜深達千米的富金礦,說還伴生有黃鐵礦、銅、鋅、鉛等多種礦物。這是初步證實的結(jié)果。祝隊長說,最保守估計,以后一年可以給縣里帶來幾百萬的財政收入。那天營地真的是一片歡呼。姓王的博士在回來之前還用紅油漆在那兒的石壁上寫下了“我來也”三個大字。祝隊長余興未盡地用望遠鏡望著河谷對面,望著小王寫過字的地方,說:“證明我當時的推測沒錯。”我記住了他們那天所說的“斜臥礦柱”。我沒有用望遠鏡從遠處看他們的發(fā)現(xiàn),河谷總是霧靄蒙蒙。我在想像這個斜臥礦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來,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站起來,站得比馬嘶嶺還高,渾身是金黃色,金燦燦的,該是一種什么氣魄啊。
“關(guān)你雞巴事!”九財叔對我說。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興——分享著踏勘隊的喜悅。他忌恨地說:“咱們后山的磷礦也說是國家的,給誰包了?給鄉(xiāng)長的一個朋友包了,金子再多,會多給你二十塊?!”
我說:“這總歸是好事呀?!?/p>
老麻說:“老官的氣還沒順。我說,礦是肯定給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稅收是每年得給當?shù)卣坏陌。j犻L說的財政收入,是指這個。”
九財叔諷刺他說:“你是鄉(xiāng)長的口氣咧?!?/p>
老麻說:“有一說一嘛。”
我說:“我不管金礦銀礦,他們早點結(jié)束了,我們就可以早點滾蛋了?!?/p>
我想的是這個,我真的想這個,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么沉甸甸的肚子。我只想水香生娃子時我在她身邊,我拿了踏勘隊的工錢,我就去縣城給水香買一對那樣的紅發(fā)卡,穿了洞的小樹葉一樣的,也夾在水香右額的頭發(fā)上。黃連埡的人都不知道這種夾法,也沒有這么漂亮的發(fā)卡。九財叔的三個妮子雖然長得還不錯,可一個發(fā)卡,看他給誰。我們水香臉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膚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鏡,怎么看都舒服。別看山里人,山里人喝的水好,人就是靈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減肥。這么不肉氣的妮子為什么還要減肥呢?我突然想到我買了紅發(fā)卡,還要給水香買一條紅牛仔褲,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條??晌蚁肓讼肟h城我見過的衣攤,似乎沒有紅牛仔褲,只怕是要到武漢城去買。紅牛仔褲真是很亮,貼身貼肉,裹得屁股大腿怎么看怎么舒服。我真的有愧于水香,什么都沒能給她買過,她跟上我了,吃沒吃什么,穿沒穿什么,在家里地里忙這忙那。去了集上,買這不敢,買那沒錢,幾個小票子捏出水來了,回來時,還捏著,還是沒用,還對我說:“不要買,街上凈宰人,哪兒都貴!”
踏勘隊遭了水劫后,許多圖紙淋濕了,丟失了不少數(shù)據(jù),祝隊長為此悶悶不樂,說時間又耽誤了,要加緊補數(shù)據(jù)。他的情緒影響了踏勘隊。踏勘隊的人都木著臉干自己的事,一點兒笑聲都沒有。那一天他們?nèi)パa數(shù)據(jù),我們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揮下,在營地加固帳篷,把帳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實,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讓我們進他們的帳篷,這沒什么。他守在帳篷的門口,看著我們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氣尚可,霧漸漸開了,他就搬出一個儀器來,許是沒事,就擺弄那玩意兒,朝河谷和河谷對面看著。這小子一定是在觀察祝隊長他們。遠處的森林濃如煙霞,依山勢的爬高而呈現(xiàn)出陡峭的層次,樹干白得耀眼,山壁黃得人,天空云彩斑駁。我們的一雙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么,九財叔被那個儀器引誘了,他想看看讓王博士入迷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于是趁姓王的去山崖邊解手時,跑過去瞄了那儀器一眼,他還沒看清楚儀器里面的東西,身后就傳來一聲怒吼:“干什么!”
又說:“這個值幾十萬!”
九財叔腿一軟,當時臉都白了。九財叔就趕忙跑到一邊去了,幾十萬哪,九財叔還真沒把它碰倒,碰壞了,他拿什么賠?
九財叔躲到了一邊去挖土,鍬怎么也插不進去,沒力了,整個身子都軟了。一種深深的委屈和憤恨從他的那只眼里射出來,像刀子一樣,讓人心尖發(fā)寒。到了晚上,他開始發(fā)燒,躺在床上,身子發(fā)著抖,還四肢抽筋,發(fā)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嚨一樣。
他說:“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來?!彼麖念^上扯了一把頭發(fā)下來,讓我用一張樹葉包好,燒了,放進他裝水的碗里,喝了,用一塊石頭刮著空碗。他把碗交給我,說:“你就這么刮著到外面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來?!彼甘疚彝谝沟纳钐幾呷ィ竭h越好。我走著,喊著:“官九財,回來啊,回來啊,官九財?!蔽以谙蛏铄錈o邊的黑暗走去,昏暗的星星,陌生的荒野,還有一些綠熒熒的野獸的眼睛……我喊著,渾身汗毛倒豎。我刮著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走了沒一陣,我就丟下了碗,朝棚子里狂跑,大叫一聲,與老麻撞了個滿懷,頓時委地癱了下去。
喚魂的事讓老麻說出去了,祝隊長氣急敗壞,說:“好啊,你們在這兒裝神弄鬼,這是什么地方?這不是你們的村子!”他拿我們沒有辦法,他那些東西要挑,他只能發(fā)發(fā)脾氣。奇怪的是,九財叔的燒不吃藥就慢慢退了,這作何解釋,這是啥原因?
這以后,九財叔又盯上了王博士,只要姓王的背對著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后頭,就那么站著,等姓王的回過頭,他又沒事似的走開。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時我看見姓王的拿著一個錢夾子大聲追著九財叔質(zhì)問:“你看什么嘛?你看什么嘛?”王博士并不知道他嚇掉了九財叔的魂,只當是他愛看個稀奇。祝隊長就說:“這老官,有病?!蓖醪┦炕蝿又莻€錢夾,意思是沒什么錢。錢夾里夾有一張照片,與一個女的合影,兩個人戴著那種方帽子,從上面還墜下黃纓絡(luò)。聽他們說那就是他的老婆。不過我心里清楚,九財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后面的,那是九財叔一種無聲的示威。他恨,執(zhí)拗的、單刀直入的憤恨。一個不能表達、無從表達、不敢表達的人,很快就將一般的成見變成了仇恨。這太正常了,可是,也許祝隊長和王博士并沒有察覺,這非常危險。為什么不讓他表達出來呢?可憐的九財叔,沉默的九財叔。他這以后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處抽煙,發(fā)呆,丟三挪四,愛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壞了,我給九財叔喚了魂的,裝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發(fā)現(xiàn)小杜都懶得理我了,他們瞧不起我們。那天晚上,當我把書拿去還給小杜時,經(jīng)過他們的床鋪,他們問我干什么,我說給小杜還書。他們要我丟在那兒,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說我親手交給她。我進去時感到他們的目光像針扎在我的背上,讓我變成了一個刺猬。那些目光是審視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顧的。我那天知道不該闖入他們的帳篷,但我那天實在想再弄點東西看看,特別是關(guān)于“斜臥礦柱”的內(nèi)容,書上肯定是會有的。我進去后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么,已經(jīng)偎在她的睡袋里了。她見了我,像被火燙了一樣往里縮,慌亂地“哦”了一聲。我說我是來給你還書的。我再沒敢說什么,便飛快地出來了。前面的火塘邊,祝隊長他們正在分煙說著話,看到我,就像看一個怪物。我本來想好了,出他們帳篷時說一句客套話“你們歇吧”,可出來根本輪不到我說,我是個很讓人小瞧的鄉(xiāng)里人。
外面一片漆黑,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現(xiàn),照著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訴它這里的一切,向它講我心里的話。我什么也不會怕的。我在心里喊:“光,光,你怎么還不來??!”那像利劍一樣駭人的光,剎那間照徹了這深廣黑暗的光,刺中了什么,還真是一種驚異呢。我真希望這兒多出現(xiàn)點怪事,沖沖這里的壓抑,沖沖人心里黏稠的東西,讓人振奮得發(fā)一下抖!我走進我們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亂響的棚子,摸黑鉆進被子,聽見九財叔磨牙的聲音多么響亮,就像在磨一把斧頭。
其實,我知道踏勘隊他們是對著九財叔來的。他們對九財叔有些警惕,他們就把我們一起防了。這些都讓老麻無意中說出來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幾個套子,套了一只經(jīng)常出沒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麂子肉湯,結(jié)果祝隊長不但不領(lǐng)情,還硬要把老麻趕走,說是“兩個山字一垛,請出”。老麻好心辦了壞事,祝隊長從不吃野味的。老麻背著行李卷就只好走了,但是踏勘隊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為做這么多人的飯是件大事,炊事員一走,工作就亂了。于是祝隊長便去追趕老麻,把老麻從路上截了回來。老麻好像知道他們會來截他,在山道上緊走慢走哼著歌兒,見他們趕來,故意說,缺了我這個爛蘿卜,還整不出酒席來,再請個好廚師,比如說老官,可以給你們做飯蒸饃呀。姓王的博士就說,你就別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們不放心那個老官。
老麻重返營地拿起鍋鏟的那個晚上,在棚子里他對我們說:“讀書人認死理,犯牛倔。我在鎮(zhèn)委會給鎮(zhèn)長他們做飯,點著要吃野味,縣里的干部下鄉(xiāng)來了,也是說: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沒有鮮一點的爐子(火鍋)?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干什么的?我們鎮(zhèn)長最有能耐,為了把家雞混成野雞,他可以把雞脖子抻到一尺多長,乍一看,就像野雞了。上頭來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為就是野雞,就說還是野雞鮮。”老麻給我吹噓說:“我說不回來了,他們幾個人拉脫了我的袖子。我說,衣裳拉壞了是有價的,他們就說,拉壞一件賠你兩件。嗬咳!不是我說,你叔走,他們還巴不得呢?!?/p>
老麻得意了好幾天,把姓王的說的話全透給了我。他還唱歌:“遠望姐兒穿身白,擦身過去不認得,鷂子翻身掐一把,桃紅臉兒變了色,如今的姐兒挨不得?!彼鸶鑱?,拍手樹就一陣亂響。他剁著砧板邊剁邊唱,我不能把那些話告訴九財叔,告訴了就會亂套,說不定九財叔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我只好也恨起了田螺頭王博士來。九財叔他做了什么呢,不是你嚇他,他會站在你后頭?每天給你們擔著擔子,這么辛苦這么可憐,你們還提防著我們,發(fā)燒了叫個魂還不是沒藥吃,又沒礙你們什么事。這老麻就他媽話多,你得意個什么呢?我要是告訴了九財叔,你那顆黃姜鼻子只怕要搬家。
九財叔不是不知道,其實九財叔是個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覺到了,他在想著怎么扭轉(zhuǎn)這個局勢。
短暫的秋天就像一片浮云腪乃而過,馬嘶嶺白天的風跟夜里的風一樣不分伯仲,凌厲兇猛了,落葉像波浪一樣翻滾在山坡上,整個山嶺籠罩在死灰色的煙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叢在北風的打壓下發(fā)出荒涼如夢魘的聲音,與河谷呼嘯的風聲一起遙遙呼應(yīng)著,天空,山岡,森林都在哆嗦。而我們的營地好像要被徹底掀翻了,要掀下河谷去,落到亂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隊的兩支隊伍合了起來,變天后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圈定礦體的邊界線,還要圈定“礦化富集地和蝕變帶”。早晨起來,冒著風出去,走得很遠很遠。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了,早晨起來,有厚厚的霜,到處一片白。雪沒有下時,大雨呼呼地來了,來了還不走,還很綿很賴的,圈定的活兒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從河谷里騰起的濃霧霎時彌漫了山嶺,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無奈地蔫耷著,高的,矮的,粗的,細的。森林一片昏暗,千萬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氣沉沉。兩天之后,河谷的水滿了,河道消失了,狂亂的水流在巨石間粗野地激蕩著,把河岸推向角落,山與山之間的聯(lián)系湮沒在一片嘯聲中,遠遠地制造著深沉的恐怖。
在風雨的搖撼中踏勘隊龜縮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煙,去外面看雨勢和水勢,但情況如故。
接下來的就是,沒有糧食了,沒有菜了,要斷頓了。
九財叔不等祝隊長他們安排,就說要下山挑糧食去。
他們也不是傻瓜,這一河的滾滾河水,插翅也難飛過。祝隊長看著九財叔,像不認識似的,說,你怎么過去?九財叔就說是到四川那邊去買米?!澳?,誰陪你們一起去呢?”九財叔說不要誰陪,他跟我倆去。祝隊長說:“把錢給你,你去買?”九財叔說,是啊。我們買,我們挑不我們買?但是祝隊長揚起的眉宇間有無數(shù)個問號。九財叔根本不知道祝隊長不想把錢交給他,九財叔還以為他們會笑瞇瞇地送我們上路呢,九財叔肯定在想他籌糧的高招,以為他們會感謝他,改變對他的看法??墒亲j犻L就是不同意,說不行。他一定是以為我們要偷懶,少挑一趟石頭下山。但到四川雖然遠點,可以不過河谷,可以馬上弄到糧,路上還可以收一些老鄉(xiāng)家的臘肉與雞。這確是一個好點子,老麻破天荒地與九財叔站在了一起,但祝隊長就是不松口。他說他想辦法送我們過河谷。
那就過吧,看他們怎么讓我們過。他們還是要我們帶點錢下去,幫他們買香煙之類的東西。在祝隊長進去拿錢的時候,九財叔突然出現(xiàn)在祝隊長面前!九財叔看見了祝隊長長期捆在腰間的一個大腰包,那里面的三部手機和四五千塊錢全暴露在九財叔的眼底,那是踏勘隊的所有經(jīng)費。過了幾天,九財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訴我了。當時祝隊長想掩藏已來不及了,他把錢塞回腰包,可由于慌亂,怎么也塞不進去。他朝九財叔說:“我沒叫你,你進來干什么?”喝退了九財叔,祝隊長又在帳篷里弄了半天,出來時他拿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幾層,用塑料紙包好了,對九財叔說:“交給下面,他們會買齊的,買齊了你們帶回?!彼终f,“快去快回,別把大伙餓死了?!?/p>
他們有雨靴,我們沒有。九財叔的力士鞋還破了后跟,他用一根布條把鞋捆好,這樣的鞋一上路就會濕透,這么寒冷的天氣我們要穿兩天的水鞋。好在,他們給了我們一個電筒,一個換過電池的三節(jié)電筒。他們幾乎傾巢出動了,說是能把我們送過河谷,我和九財叔都知道,這是枉然。我們是當?shù)厝?,我們還不知道這樣的河谷在連陰大雨中是一個什么情況嗎?到了河邊,那真是望河興嘆了。溯河而上,他們也絕望了,就開始砍樹,他們說要臨時搭成一個“橋”。樹放下了,樹撲倒在河里,眨眼間就無影無蹤,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著他們又砍了一棵更長的樹,又放倒河中,但是樹一頭扎進水中,離對岸還有好遠。就算搭上了,誰敢往這樣的“橋”上挑擔過去?誰不想要命?
折騰了一整天,晚上一個個渾身泥水地回了營地,他們中的有些人就開始倒向九財叔了,可祝隊長還是不表態(tài)。小譚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他們一起去四川?!弊j犻L搖頭不同意,就發(fā)動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蔥采野菜野果。吃了兩天野菜,大家意見大了,逼著祝隊長來跟我們說“去四川吧”。
我們便懷揣著他們給的三百塊錢,踏著采藥人隱約走過的路,像兩頭野牲口沒入了雨霧茫茫的無邊荒嶺。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們遇到了許多可怕的事兒。我們走進一個峽谷時,在一個凹進去的石崖邊,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只。鬣羚膽小,見了我們,就開始逃跑,只有一條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們跑來,我們貼著石壁給它們讓路,九財叔那件破爛的棉衣還是給一只鬣羚角掛住了。我看見九財叔一下子飛了起來,籮筐也飛了起來。好在九財叔那衣服不經(jīng)拉,“刺啦”撕了個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鬣羚從他身上躍過去,竟沒傷著皮肉。九財叔嘆他命大,罵著要■下鬣羚的角來?!澳堑故且晃恫诲e的中藥呢。”他說。
我們想走進一個山洞中休息,生點火烤干衣服,黑黢黢的山洞里撲棱棱飛出了一大窩禿頭老鷹。進得洞去,一股腥氣,也沒在意。生了火后,又有老鷹窺伺在洞口想往里鉆,我們烤著衣服,火越燒越旺,九財叔突然指著我身后說:“那、那是個什么?”我回過頭去,媽■,一副骨頭架子朝我們走來!
我們爬起來挑上籮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兩里開外,跑得天有些開了,峽谷矮了,才停下來。
“那真是鬼么?”我問九財叔。
九財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經(jīng)驗,說:“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鷹啄凈了的骨頭架子?!?/p>
九財叔說,不是凍餓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說,鷹子吃腐物,山里頭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沒事誰愿意到山里頭來呀。我就問到四川還有多遠,九財叔說他也不知道。我說:“九財叔,那三百塊錢,你給我一百五十塊,讓我回去吧。”九財叔聽了痛罵我:“命都快賠了,你就值這一百五?樁樁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這沒出息的,這點錢打瞎你的眼睛!”我說:“那總比被老鷹啄吃了強些?!本咆斒寰驼f:“我要走,我給他搶完了走。”我說你搶哪個?他說我總不能就這么走。他就溜出了那話:“光一百元的就有這么一扎。”他用指頭示意。他說出了祝隊長腰包的秘密。他說:“你不想把它搶過來?為什么他們那么有錢,而我們啥都沒有?”我說咱是農(nóng)民,人家是大學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財叔卻說:“咱受的苦比他們多,都是一樣的人,不該這樣啊。”我直笑九財叔愚笨,認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沒想過來。我說,人家的錢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只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財叔說,搶,我們搶他個凈光。你不會不要錢吧?我說我要錢,我咋不要錢?他說那就搶。我說搶不來的,他們?nèi)硕?。他忽然說他想了個好法子,看那邊有沒有老鼠藥,把他們毒了再搶。我說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辦?他說你膽子咋這么小,麻雀膽也比你大呀。這里人不知鬼不覺的,這次不干以后就沒機會干了。你到哪兒能碰到這么有錢的?他還說那個值幾十萬的家伙,有好幾個,不得了。其實那個家伙,王博士說的值幾十萬的那儀器,就值兩三萬塊錢,是王博士嚇唬我們的,唬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的,如今進了監(jiān)獄,我才知道。當時因為恨吧,在路上沒事,就胡亂商量著怎么搶。我說還是不要搶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財叔說:“你能飛走?他們一趕來,咱們就被抓住了。”他說我想好了,就這么做。我說沒有老鼠藥呢?他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舉起開山斧對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殺,殺了搶。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本咆斒逑霗M了,想窄了。我只是覺得他是開玩笑的,心里恨,才這么說,圖個嘴巴快活。
不過那些錢確實讓我有些興奮,九財叔認真的撩撥讓我在這荒嶺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塊錢的不滿已經(jīng)演變成了搶劫更多錢財?shù)钠髨D,不,是決心。我感覺到我將要與這個九財叔大弄一筆了,可這是冒險,如果真能做得萬無一失也未嘗不可以干干。聽打工回來的說,外面這年頭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搶的,偷的,騙的,拐的,殺人的,海了,有幾個抓住了?又一想,九財叔,哼,你膽大,你這個熊樣子,你也什么都敢?我不信。在他動手的那一刻,我都沒法相信他是那種敢出手殺人的人。
九財叔與我走在寒雨淋淋的山嶺上,挑著濕漉漉的空籮筐。他胡子拉碴的,鼻子里噴出的團團熱氣變成水珠子,掛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只不能關(guān)閉的陰冷的眼睛向遠處看著,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種念頭燃燒在他眼睛深處。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那個死了老婆、家庭負擔蠻重、蔫不啦唧、又臟又爛的九財叔,不是的,是另一個。大前年,九財叔老婆腹疼,一陣抽搐,還沒等到抬去醫(yī)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里還有什么好呢,三個妮子整天在那兒哭著,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得給他們燒飯和喂豬。三個妮子是被他打著去山上放羊的,后來又打著她們?nèi)ド嚼锊伤?,去山里割豬草,去地里刨洋芋種苞谷。就這樣,三個妮子越長越像人了,老婆墳上的草也越長越高了。九財叔就不愛理人了,瞪著眼看山,坐在地頭打盹兒。后來他家里就放進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里就飄出了畜便的氣味,被子越來越薄成了漁網(wǎng),一直到兩塊錢的特產(chǎn)稅也交不起了,讓村長大罵他的祖宗十八代。三個小妮子又沒讀書,又無娘調(diào)教,村里的人都在想,這三個妮子咋辦呢,送一兩個去學校也好呀。村里人就說,如果這三個妮子長大了,九財叔的好日子就會來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個妮子還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因此,遭孽的還是九財叔,一個人扶犁,一個人還得背簍,一個人趕集擔柴,一個人還得照秋收秋。臉也黃了,皮也松了,他多大的年紀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腳我爹,見了都不敢喊他九財?shù)?,恨不得喊叔。八大腳我爹對我說:“九財,三個酒壇子是泥巴捏的,難出頭啊?!?/p>
我們披著雨布坐在冰冷的石頭上,九財叔說:“腰酸。”他揉著兩邊的腰,我懷疑他是腎有問題了,他臉上浮腫,眼珠發(fā)黃。我扶著他找了個背風的石坎,想拾點柴生火,這個念頭被吸一鍋煙取代了。九財叔費勁地點燃煙鍋,遞過來要我吸。我就接過吸了幾口,那種沖人的辣味差一點把我嗆翻了。我咳嗽了一會兒,又犯起了迷糊,竟坐著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我渾身似乎都沒了熱氣,腳已冰涼得失去了知覺,霧,雨,風,冷冷地包裹著我們。好在不一會兒我們聞見了柴煙,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女人。這女人在家煮豬食,頭腦不太清醒的樣子,她回答我們這兒沒有糧食和臘肉賣,她甚至說不出她是在四川還是在湖北。我們只好再繼續(xù)走,可是,沒走多遠,就聽見前面的九財叔一聲尖叫,接著響起了槍聲,九財叔中了安放在大蕨叢中的墊槍。
那墊槍先從籮筐穿過,再擦過他的小腿肚。只見九財叔一個前撲,籮筐就丟了,倒在地上喊:“我中槍了!我中槍了!”
血從九財叔的褲腿里流了出來,他抱著腿左顧右盼,我一時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聽見他呻吟,就去找槍。九財叔大喊道:“別動槍,別動那槍!”
他自己的手里抓了一綹破莖松蘿,水淋淋的,他撣著水,慢慢捋起褲子,把松蘿往流血的地方按??隙ê芴?,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厲害,眼里全是渾濁不清的念頭和絕望。雨還在下,雨掛在他凄涼焦黃的臉上。我扶他拖著腿坐到撲過來的籮筐上,坐在一棵大樹的背后,他才說:“把那該死的墊槍給我取出來?!?/p>
我慢慢走進大蕨叢中,找到了繩子。我解開繩子,再找槍,是一桿只有鐵管和木頭槍托的很簡單的土銃。這就是墊槍,它綁在一根樹樁上,專殺游走的野牲口。我把槍遞到九財叔手上,九財叔沒細看那槍,他的心里好像還平靜,他從頭上解開寬寬的帕子,去纏傷口,他小心翼翼地纏著傷口,血還是往外滲。我問他究竟怎么樣,他搖搖頭。
就在這時,我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問我們是干什么的,口音是四川的。九財叔見了他眼睛就綠了,知道是他的墊槍,九財叔看樣子要爆發(fā)了,要跟他拼命了??伤耐扔重摿藗€加上沒睡沒吃,顯然他在克制。他對那個男人說:“這里是四川么?你的槍打著我了?!蹦侨苏f:“你們是干什么的?”我給他說,我們是探礦隊的,是從馬嘶嶺過來的,是來買糧食的。那人“噢”了一聲,想走。九財叔喊住他:“你賣點糧食給我們,我們用錢買。”他這么克制,是想用他的槍傷來換取那人賣給我們東西。那人想了片刻,就點頭讓我們跟他走。那人在前面走,走了一截,在前面轉(zhuǎn)過頭等我們,并不想幫我們一把手。
到了他的家里,也就是遇見那個女人的家里,這男人就很熱情了,他解開九財叔纏傷的帕子,用熊油給九財叔抹了傷口,又用干凈的布給九財叔包扎,并吩咐他老婆給我們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噴噴的洋芋。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他堂屋里堆著的一大堆洋芋,個兒很小,估計是剁了給豬吃的,但賣給我們就能解決問題。
我們吃了洋芋,烤干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欄屋的樓上,那上面堆著柔軟干爽的苞谷衣殼子,還蓋著他給我們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覺。
就在我們睡覺的當兒,那個人給我們準備了一擔洋芋,只準備了一擔,因為九財叔有傷,他的籮筐就空著了,擔子里還有他們種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只有一把。我們醒來后見到那擔洋芋,九財叔又問他有肉嗎?他說真要的話他可以殺一頭羊給我們。我們說要,他就把一頭山羊牽來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剝皮,掏肚,把肚里的下水煮了一鍋,讓我跟九財叔吃了。九財叔看著那滿滿一擔問他多少錢,要他說個價,他說,你們看著給吧。九財叔想了想,說八十塊錢。那人說隨便吧,就給了他八十塊錢。九財叔又問有沒有“三步倒”,那人說,你們要“三步倒”干什么?九財叔說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來說沒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給九財叔砍了根拐杖,問他礙不礙事?九財叔拄著拐杖走了幾步,還行。交易完我一直想提醒九財叔,讓那人打個收條,但九財叔似乎不給我機會,我以為他會記著這事的,因為祝隊長交代過,但這事讓九財叔忘了個一干二凈。
回程的路上,我就問這事,九財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辭。問急了,九財叔就說,到時我們做個證就行了。他對我說:“我們講一百二十塊?!蔽艺f:“為什么?”他說:“你二十我二十?!彼拖劝讯畨K錢給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條子是想黑踏勘隊的錢,我說這干不得吧。他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子把那二十塊錢終于搞回來了。”九財叔的表情已經(jīng)是一種很舒暢的表情,甚至把腿傷都忘了,雖然拄著拐杖,但走得比我還雄壯。他說他們難不倒我,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濘中瘸著腿興奮地絮絮叨叨,帶著凱旋的氣勢。二十塊錢終于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傷口。九財叔罵那個人道:“他媽的,這■人,我還沒找他付醫(yī)藥費呢?!彼f:“他為什么要殺羊給我們,還不是理虧了,送給我補槍傷的?!彼夜肋@一擔的價,我搖搖頭,估不好,他說怎么估至少也得一百五。
我們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譚,他們等不及了,說大伙都餓著。老麻說話很不利索,原來他一邊接我們一邊沿途采野蘑菇,為試蘑菇有沒有毒,把舌頭試麻了,毒蘑菇是麻舌頭的。
回到營地,聽說九財叔絆上了墊槍,都來看他。洋芋果小杜還來給他治了傷,擦了藥,用白紗布包扎了。但是九財叔的傷紅腫了,他們說是感染了。九財叔吃了他們的藥,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興。雖然沒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財叔差一點用命換來的??磥硭麄儗ξ覀兊挠∠缶鸵闷饋砹?,九財叔這條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總是莫名其妙地湊巧碰在一起,就在這天的晚上,發(fā)生了一樁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們回來后就雨如瓢潑,還響起了罕見的冬雷。我們正脫衣睡覺時,就聽見王博士喊我們:“你們都過來!”我和老麻披衣過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的帳篷里沒有光,熄滅了燈。有人打電筒,也被喝令關(guān)了,他們手上都攥著東西,有刀,有槍。等大家都安靜下來,祝隊長在黑暗中說:
“剛才聽見了槍聲。你們沒聽見嗎?”
他問我們。我們就豎起耳朵來聽。果然,有隱隱約約的槍聲。后來槍聲越來越大,好像在周圍的山頭,還能聽見人的喊叫聲,好像有一伙人!
“都聽見了!我們怎么辦?”姓王的博士說,聲音有點顫。
接著又響起了一陣轟隆隆的冬雷聲,還有風雨聲,嗚嗚的,一陣一陣地撲向懸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憤怒、捶胸頓足的水聲,還有那本已存在的馬嘶聲,尖聲的、固執(zhí)的馬嘶,現(xiàn)在全來了,在我們吃掉了一只羊后全來了。
“你們真是買來的嗎?”祝隊長這時突然說出了這么一句。
我忙說:“是買來的。”
“帶上重要的東西,趕快撤退!”祝隊長端著槍說。
槍聲東一陣,西一陣,是不是有人包圍了我們?我們在密集的槍聲里趕快帶上東西,特別是儀器,他們包上重要的資料,往后山一條隱蔽的路而去,那兒通向一塊高巖。上去有個一線天,易守難攻,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九財叔因槍傷和發(fā)燒,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納悶的,我們花錢買了東西,人家來找我們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時候我沒時間想了,我給他們挑著東西,往上爬著。人沒休息,又出怪事。來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們沒啥。就在我們往上走時,槍聲模糊起來。小譚說:“這只怕是個誤會?!蔽衣犚娦《耪f,這可能是個自然現(xiàn)象。也許是楊工也許是龍工在黑暗中說:“馬嘶嶺沒馬,為何能聽見馬叫?我看都是風聲作怪?!蓖醪┦空f:“馬嘶嶺之所以叫馬嘶嶺,據(jù)當?shù)氐牡胤街菊f,是因為過去這山上有許多野馬?!?/p>
爭論不休時,祝隊長一聲吼說:“都不許說話!”
我們選定了一線天的一個凹處,那兒背風,避雨。坐下來后,他們又忍不住繼續(xù)說話了。有說是風聲,有說是自然現(xiàn)象,說是一種什么磁鐵礦現(xiàn)象,因為這一帶過去打過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殺,恰好打仗時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槍聲喊聲全錄進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這聲音就出現(xiàn)了。他們爭論我們無權(quán)插嘴。不過我心中支持這種說法,這等于是替我跟九財叔解脫,不然就會讓祝隊長懷疑我們,以為我們是偷了別人的東西,讓人追趕來了。不相信我們的還有王博士,他對那種說法反唇相譏道:“老官中了槍也是磁鐵礦現(xiàn)象?”
哦,我明白了,槍聲加上九財叔腿上的槍傷,這一穿起來,我們就完蛋了!難怪難怪!我們成了嫌疑人,這一趟是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陣絕望,這些人咋就不信我們?這些人還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鄉(xiāng)清算隊的橫子們一樣蠻不講理呢?事情就問到為什么沒讓對方寫個收條。這事我們有愧,這事都是九財叔的鬼點子。我就只好說我不知道,是九財叔辦的。這事我不能多講,免得兩人講的對不上。我只是說羊肯定是買的,我們要人家殺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塊錢。
“我們可沒有偷羊??!”我喊道。
“或者,你們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說了這兒的事?說我們有錢,有物?”他們問。“你們暴露了我們。”
我對他們說:“我們?nèi)ニ拇ㄊ裁匆矝]說,我們只說我們是探礦隊的,在馬嘶嶺探礦。”
“問題是,你們沒有打收條?!彼麄冋f。再問收我們錢賣羊賣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們真沒有問人家姓什么。在我們山里,吃過人家的飯不問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聲大哥,一聲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飯,然后只記得“松樹坡”、“柏子巖”、“趙家坪”這些地名,并不知這家姓甚名誰。
越問我越說不清,他們就越不信任我們。是偷的,搶的,哄騙來的,要追殺我們,老官已經(jīng)負傷了,他是逃脫的,人家又追過來了……這些狐疑正在我們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經(jīng)嗅到了那種氣味。
我在恐懼中坐著,我希望出現(xiàn)一些有利于我們的結(jié)果。
下半夜還沒有動靜,他們要我去“偵察偵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財叔躺在那里,發(fā)著高燒,眼睛瞪得賊圓賊圓,嘴里吐著火紅的熱氣,臉頰像潑了一桶豬血。我給他額上溻了個冷毛巾,他醒過來恍恍惚惚地看著我,說:“紅薯都收不回來了……”
“你說家里的紅薯嗎?”我問。
“地里的……”
他記掛著他地里的紅薯,肯定想著這么大的雨他三個妮子怎么去挖紅薯。他問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說你不知道?我問他聽見槍聲和喊聲沒有,他搖搖頭。他燒昏了,他肯定沒聽見,他可能夢見了家里還未挖的紅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說壞事了,你中了槍,周圍又響起了槍聲,沒打收條的事他們又問得緊,是不是他們知道了那四十塊錢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塊錢掏了出來,塞到九財叔手里。九財叔不接,說:“到哪兒知道去?你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著一百二!”
天亮了,雨住了,幾只獼猴在樹上發(fā)出了呼喚太陽的安靜唳叫。東邊,有一晃而過的朝霞,只有淺淺一線,但很爽眼。視野漸漸地開闊起來,我等著踏勘隊的回來。沒有事的,他們沒有事,我們也沒有事,沒有什么來打劫他們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現(xiàn)象,這馬嘶嶺就是這樣奇怪,不過是虛驚一場。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那四十塊錢的事,發(fā)現(xiàn)不了的,一切隨著白天和天晴的到來都會過去。他們會把這一切忘了。我這么祈禱著,祝隊長他們果然回來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無事,陽光亮得人暈暈醉醉的,風也溫暖柔和起來。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氣爽了,呼朋喚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來的侵擾我們生活的四川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財叔的農(nóng)民啊,沒有!我真高興。
平安無事了。他們吃著我們的洋芋,也無話了。
他們繼續(xù)在周圍圈定礦體邊界線。
那天傍晚我們回到營地時,卻沒見炊煙裊裊,廚房冷火無聲。這就奇怪了。大家緊張地走進營地,去廚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財叔雙雙躺在各自的鋪上,兩人頭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張著,卻掉了幾顆牙齒。
他們兩個打架了。九財叔先動的手,他為什么要動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擇菜時,老麻傷了九財叔的自尊。老麻像個領(lǐng)導(dǎo)喊九財叔過去擇菜,他是想埋汰九財叔幾句,因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蟲眼。老麻說:“老官哪,你碰見了鬼市吧?”九財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說:“這像是鬼市上買回來的菜?!彼@然不滿意這些菜。九財叔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買的羊肉呢,你切的時候是不是變成了人肉?”老麻一聽就打了個寒噤。這營地沒人,就他們兩個,老麻可能因為害怕而覺得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便說:“老官你有什么資格兇啊,我說你碰見鬼市又不是我說出來的。”“那是誰說的?”九財叔當時就渾身亂顫得不能自持,他又問:“你說是誰說的?”他要問個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來揪住了老麻的衣領(lǐng),唾著老麻的鼻子說:“我跟你說,你不要仗勢欺人,你跟老子一樣,出苦力的,你能得到個什么,這些東西是我拿命換來的,用命換的,你知道嗎?!”他可能越想越氣,一拐杖掃過去,老麻就倒了。老麻做垂死掙扎,抓到鍋鏟就鏟九財叔的頭,九財叔腦袋一偏躲過了,一拐杖再橫掃過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來,他喊:“讓省里的領(lǐng)導(dǎo)來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隊的說成是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最后“省里的領(lǐng)導(dǎo)”祝隊長他們決定扣老麻三天工資,讓九財叔挑上籮筐回家。
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財叔聽了那個決定,眼珠子就要掉出來了,他的嘴唇囁嚅著,想說話,說不出,后來終于哭嚎起來:“為什么要我走?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隊長說,因為你打掉了人家的門牙,這兒不準打架,不是放牛場。因為是你先動的手,為了維護踏勘的正常秩序,經(jīng)研究,只好讓你下山了??删咆斒宀蛔?,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來,埋著頭,用一雙銼子般的手揩著涕淚。他不接工錢,不簽字,坐在那兒,好不傷心。
這事就僵了,也沒人再說什么??衫下榧?,老麻腫著牙床和腮幫,眼巴巴地要等著九財叔走。他沒有等到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看見九財叔還在這里,賴著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氣啊,就用猛烈的剁刀聲表示著他的態(tài)度。等人散了,九財叔偶然抬起頭來,看一眼廚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辦?”我問他。
他沒回答我。嘴巴在動著。后來我聽清了,他在說:“我給妮子籌幾個學費……”
我聽見了“學費”這兩個字,我聽得很清楚。他未必還想讓三個妮子去讀書?我后來突然想他真的會的,他多少天來都是這么想的。就沖著那一個紅發(fā)卡,沖著那些手機和錢,沖著小他一輩的人對他的吼叫,他遲早會下決心把孩子們送到學校去的。
“你是說,讓她們?nèi)ド蠈W?”我問。
他點點頭。
看來他們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懷六甲的水香,我拼命地想她。我就對九財叔說:“算了吧,要走我們一起走?!笨删咆斒鍝u著頭。
這樣僵持著怎么辦呢,九財叔竟挑起籮筐跟踏勘隊一起外出了!并沒有要他去,再說他的腿還沒有痊愈,走路還有點瘸。小譚就出來說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這樣行不行,除了不少你的工錢,還補助一百塊錢,你走吧。這不少了,我想九財叔會同意的,可九財叔不表態(tài),以沉默作答,這更堅定了他們要趕九財叔走的決心。我當時不知道,踏勘隊一致認為九財叔是個危險人物,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必須要提高警惕。種種印象加跡象表明,九財叔對踏勘隊有威脅,并非是個善良之輩,這一次斗毆就是一個證明。
多難受啊,九財叔和大家。大家干著活,九財叔挑著空筐跟著他們。我把我挑的東西分給他挑,他感激地看著我。這一天非常難熬,非常漫長。
而老麻在營地整整一天都在盼著九財叔灰溜溜地回來,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鋪蓋滾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鉗子將九財叔的碗夾掉了一只角,并在那個缺碗里撒了一泡尿。老麻看著黃燦燦的尿,咧著嘴笑。到了夕陽西下時,九財叔也沒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老麻面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于是將那些爛了的、長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進了鍋里。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這些毒洋芋后,一個個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中大家把九財叔忘了,我和九財叔什么都沒拉,肚子好好的,我們扛得住。老麻對他導(dǎo)演的這出戲很高興:“看你們都吃了些什么!”他說,“我也沒辦法,就這些洋芋了。”老麻把責任推給了九財叔和我,煽動踏勘隊對我們的仇恨。九財叔在晚飯吃洋芋的時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沒有說什么。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沒把怨氣撒到我們頭上,至少沒有公開撒到我們頭上。老麻就開始索賠了。那天晚上,老麻高聲在營地說:“一百一顆!”
他要九財叔賠他的牙齒。若是一對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財叔面前這么囂張的,九財叔那只右眼里透出的寒氣,讓人見了會不由自主打三個激靈,但老麻仗著祝隊長們對他的暗地支持,有恃無恐。算算,我們來馬嘶嶺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塊錢,九財叔扣掉二十,只有一百九十塊錢,要按這個價賠老麻的兩顆牙齒,九財叔還得倒貼十塊錢。當九財叔聽到他還得拿出十塊錢來,他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么無望。他張著嘴看著祝隊長和在燈光盡頭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兇的念頭。他的嘴巴兩邊稀黃的胡子和皺折成了一個大大的括號,寬大單薄的下巴就托著那個“括號”,十分的無奈。那只鼓起的眼睛現(xiàn)在只是一個渾濁的晶體,充滿了惶然,另一只有些塌陷的眼睛瞇縫著,滿是意想不到的馴良。
九財叔走出來,他一定是很難辦,他算了算,他走,工錢加上踏勘隊補助一百,還有個兩三百塊,不走,賠了老麻的,能剩多少?但現(xiàn)在老麻又不讓他走,要索賠——他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
晚上的風很大,依然是北風,河谷的冬汛好像在做最后的掙扎,在寬闊無邊的河床上撲騰著,整個山嶺到處是它們的腥味。九財叔在吃著什么,我聞到了一股刺五加果的味道。九財叔摘了不少的刺五加,那種豌豆樣大的黑果子。這兩天因為他無法安眠,就吃這個。
“把他們殺了!”
這天晚上,九財叔作出了最后的決定。他狠狠地嚼著刺五加,開始看他的斧頭。
“你,咋說?”他問我。
“我,我……”
“事情成了,我們就安逸了。”他說。
“你跟我搞。”他鼓著勁說。
“搞了,我們就過安逸日子了?!?/p>
“叔,你聲音小點行么?!蔽艺f。
“不要怕的,跟我搞。”
我也覺得九財叔進退兩難的時候他是會什么也不顧的。他的這個決心讓那些錢和財物如此逼近我們,好像就在手邊,唾手可得。我在被子里,閉著眼睛,那些錢啊儀器啊就在我的頭頂飄蕩,還有紅牛仔褲和發(fā)卡和小小的薄薄的錄音機,還有好多手機。它們飄呀飄呀,它們穿行在藍色的天空里,像一些鳥飛著,穿梭著……我看見水香穿著紅牛仔褲,別著紅發(fā)卡,站在馬嘶嶺河谷的對面向我喊著:
“回來啊治安,治安快回來!”
我的夢被驚醒了!我聽見了真實的男人的喊聲:“有東西!有東西!”
睜眼一看,營地亮如白晝,瞬間,又倏地進入了黑暗。怪光又出現(xiàn)了!這光總是在晴朗的晚上出現(xiàn)!有人敲起了臉盆搪瓷碗,并且放起了槍。馬嘶嶺是一片恐慌中的混亂。
“注意隱蔽,不要面對它!”有人喊。
光沒有了。
“這東西把我們折磨得太苦了!”祝隊長啐著,“怪事,他媽的!”
大家一字排開在門口,要死守我們的營地。老麻抱出了柴火,說:“點火吧?”
“點!”火就點起來了。因為沒了汽油,已經(jīng)有幾天都沒發(fā)電了?;瘘c了起來,半干半濕的柴燒得啪啪亂響。
“是不是有什么東西把遠處縣城或鎮(zhèn)上的燈光反射過來了?”有人說。
“別想那么多,把火加大些,燒!去砍樹,砍棒子給我們!”祝隊長敞著羽絨衣,啞著喉嚨在那兒指揮。我就跟九財叔去坡上的灌木叢砍樹了。大家打著電筒,有的舉起箭竹做的火把。找準了樹,一頓砍伐,一根根胳膊粗的樹棒就到了大家手里,樹枝就被他們抱去投進了火里。
在砍樹時九財叔很興奮,我聽他說:“來了,來了好!都來都來!”我們砍了一會兒,回到棚子里,祝隊長他們的帳篷里全是削砍木棒的聲音,是在把木棒砍光滑。老麻一個人也在廚房里砍,還發(fā)出“嘿嘿”的虛張聲勢的聲音。九財叔一頭的汗,對我說:“機會來了,一定要搞!”
“咋搞???”我說。
“一斧頭一個,你管那么多!”他說。
我說:“不能啊,叔,這是犯法的?!?/p>
“雞巴法,”他說,“跟我搞。”
“現(xiàn)在就動手么,叔?”我真的好怕。
“遲早的事,要趁他們分散,下狠手,讓他們連哼都不能哼。”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松了一口氣。他說的是白天趁他們在野外分散工作時下手。
他躺下來又說:“搞一次,用一輩子?!?/p>
九財叔呀,你害了我!我又想,跟著這種膽大的人,說不定真能一下子翻身呢。誰不想翻身啊,有這個機會,說不定是老天促成的。黃連埡的人沒這個機會,我跟九財叔有這個機會,為什么不干呢?
“要是山下的人知道了來找他們呢?”我擔心地問。
“我們早就走了,山下的人又不知道我們是哪里的。我估了估,馬上要落大雪,大雪封山,進不來了,雪一埋,一直到來年的五月,野牲口都會把他們啃干凈了。尋不到,還以為他們跌進河里淹死了……”
早晨,在水溝邊洗臉時,眼睛充血的九財叔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今年七月你家的羊渴死了幾只?”我說三只。他喔了一聲?!拔覂深^種羊全渴死了?!本咆斒逭f。他摸著包頭的帕子,帕子上有斑斑血跡,那是頭被老麻打破了流出的血。
我正準備走,他突然叫我:“你磨磨。”
他要我磨斧!昨晚所說的一切又在我頭腦里響了起來。他還是要殺呀?我看看他,就蹲下身在水邊磨起斧來。我在問我,我要殺人嗎?今天的天氣沒有什么不同,氣氛也沒有什么兩樣。開山斧本來就很快,我無力地磨著,瞅瞅旁邊的九財叔,他無事一樣,好像很平靜,沒有什么惡念。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我慶幸一樣。這天繼續(xù)圈定礦界。
早晨的霧氣很大,我們出去四面都沒有路,到處煙霧騰騰,像著了山火一般,我們摸索著走路。九財叔跟上來了,他籮筐里的東西不知是誰裝的?!皫狭嗣??”他小聲地問我,是指我的開山斧。開山斧本來就在身上,每天都插在腰間的。我感到他這天真要動手。我借故扯鞋跟,落在了后頭。我忐忑地走著,霧越來越濃,有人在路上說著話,我什么也沒聽見。
到了工作地,霧還是很濃。我到處找九財叔,我希望見不到他,可還是看到了他。他袖著手,干坐著,抽著煙,煙鍋在霧中忽閃忽閃。我們的渾身都被霧打濕了,霧里有很稠密的鳥叫。這天只要霧散,肯定是個焦晴焦晴的天氣。我在想著我怎么辦,我渾身不自在,心上巨石滾動的聲音又響起了,轟隆隆,轟隆隆……好不容易熬到快中午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我,要我到祝隊長那兒去一下。當時我就快昏厥過去了,我在想完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計劃了!我冒著冷汗,不由自主地摸著腰上的斧子,好在還有霧,喊我的龍工沒有看到。到了祝隊長那兒,祝隊長若無其事地說:“明天,你們挑石頭下去,水退了?!蔽覜]說話。祝隊長又說:“老麻也去,他說他要補牙齒,他去補完牙齒,再挑東西回來?!蔽曳判牧耍驼f:“行哪?!蔽矣謫枺骸澳恰冶硎逡蚕氯??”祝隊長說:“下去,怎么不下去,你們?nèi)艘黄鹣氯ァ!碑敃r他們做了決定,把九財叔交給山下后勤分隊的處理,這比較安全些,他們帶了信下去??晌也恢?,我當時只是說:“他們在路上打起來了咋辦?”祝隊長說:“你們前后走嘛,不要一起走?!蔽艺f:“三個人怎么走還是一條路,老麻也不情愿的?!弊j犻L就說:“你勸勸他們嘛?!蔽艺f:“勸不住的?!?/p>
九財叔正伸著頸子在坡上等著我,見我來了,他哼了一聲,說:“沒用的,留與不留都沒用了?!蔽医o他說:“他們要我們明日下山?!彼麉s說:“沒用了?!蔽艺f老麻也要跟我們一起下山。他說你別給我說這個,沒用了。我就騙他說,他們要你挑。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削斷了一根樹枝,他用手試試開山斧的刃口,說:“沒用了?!彼酒饋?,用斧頭砍進一棵樹,一棵糙皮松里,我看到新出的太陽正好照在了那把斧頭上。
霧漸漸開了。九財叔的手指頭有血珠子滾了出來。他放進嘴里去吮吸,我就開始吃早上帶出來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財叔也吃,木木地嚼著,從嘴角往外掉著洋芋渣兒。
霧全開了,這每天金貴的好時間他們就抓緊忙活起來。我正在搬儀器,就聽見有人在樹林里大聲說:“你干嗎老跟著我?”是樹林中的一個坎子下,而當時并沒有人,我沒看到人。但循聲看去,坎子上卻出現(xiàn)了九財叔。說話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沒見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總算看見了那個田螺頭,黑油油的頭發(fā)在白晃晃的巴茅里,像一只頭朝下的鴨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這時,只見一道寒光一閃,那黑油油的頭發(fā)就不見了!我聽見了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有點像鷂鷹拍擊著翅膀的聲響,估計是壓下了一些樹枝和草叢。
九財叔動手了!
九財叔已經(jīng)沖到了我面前,握著開山斧,臉色慘白地說:“搞!”
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王博士已經(jīng)不在了!九財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訴”我發(fā)生的事,指令我趕快行動。他拽著我向另一個地方跑,說:“快!”
我的大腦無法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被他拖下水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已經(jīng)出了人命,一條人命跟十條人命是一回事,必須趕快滅口。這容不得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財叔多想。就聽見有人喊:“小王,小王!”話音未落,斧頭就落到了祝隊長頭上。只見祝隊長頭上有白花花的東西飛濺出來,眼鏡彈到一棵樹干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為什么,九財叔并沒有再給他一斧頭,而是揮舞起斧子在樹叢中左右開弓亂砍一氣,見什么砍什么。
“九財叔!”我喊。
九財叔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我,他醒了神,丟下斧頭就蹲下地去,拉祝隊長腰上的那個腰包。沒有聲息了的祝隊長這時候突然在草叢中動彈起來,一只手捂著頭,一只手捂著包,不讓拉。我看到祝隊長睜開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財叔在地上摸起開山斧,祝隊長用顫抖急迫的聲音對九財叔說:“你、你放了我,我給你一、一輛小汽車?!?/p>
九財叔大聲問:“在哪兒?”
祝隊長氣短,半天才說出:“在……縣城?!?/p>
因為祝隊長捂包的手死死不松開,九財叔就與他爭奪著,回頭對我吼道:“快來呀!”
我的開山斧已抽出來了,可我遲遲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隊長說:“叔,他給你烏龜車啊!”
我的話讓祝隊長聽到了,他睜開一雙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還不快動手!”
九財叔的一聲斷喝,讓我手起斧落,我閉上眼睛就是一下,我聽到祝隊長在我的斧下一聲慘嚎,就像年豬在刀下的慘嚎一樣!我再一睜眼,祝隊長的口里就沖出一塊黑紅色的血塊來,并從嘴里發(fā)出“噗”的一聲,臉突然變成紫茄色,頭堅定地歪向了一邊。
九財叔拉開了那個腰包,果然掉出來手機,他又抓錢,完全是錢,全都是一模一樣的大錢。他要我解祝隊長腰包的帶子,我去解,解不開,他就用斧頭一刀割了,割開了,他把錢再塞進那個腰包。此刻祝隊長已經(jīng)三魂緲緲,七魄飄飄。九財叔抓上那個黑色的腰包,還抽出了祝隊長綁腿里的那把美國獵刀,要我提上遺棄在草叢中的那個像夜壺一樣的數(shù)字水準儀。我們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機,還有錢包。沒有多少錢,有一張他經(jīng)??吹恼掌c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片。
“咋辦,叔?”我渾身哆哆嗦嗦地問。
九財叔把籮筐倒空,然后裝那些搜來的東西,我也學著他把資料和石頭倒出來,只裝儀器。我們挑著擔子往營地跑去時,就撞上了那四個人。離營地不遠,在一個岡坡上,估計全在那兒。楊工和龍工這兩個煙鬼都抽著煙在小聲嘀咕并記錄什么,都蹲著的。九財叔向我一招手,丟下籮筐就躥過去了,照那兩個人一人一斧,像敲巖羊的頭。兩個人手上的東西一撒手,就仰面倒地了,煙在草叢里還冒著煙。
這時可能讓小譚聽到了什么,他突然站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伸起脖子朝我們這邊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兩個殺紅了眼的人,兩個農(nóng)民,手上提著山里人特有的開山斧,他還看見了兩個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還弓著背對著儀器看什么,她背對著我們,她耳朵里塞著耳機,她什么也沒聽到。小譚撒開腳丫子跑時也沒喊什么,他跑錯了方向,一堵石崖攔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卻又轉(zhuǎn)過身來往另一個方向跑,九財叔已經(jīng)離他不遠了,他就一頭迎了上來,從綁腿里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們拼了!”我聽見他這么從喉嚨里大吼道,聲音是一種哭聲,一種類似于哭泣的憤怒的聲音,從牙齒縫里射出來的聲音。我一轉(zhuǎn)頭忽然看到了一雙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帶著詫異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的倒在那兒的楊工和龍工。她一定驚詫,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條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割得零零碎碎。
“你死了!”
九財叔向我喊,高聲罵我。他的聲音也變了形。我轉(zhuǎn)過身去看時,他已經(jīng)與小譚扭打在一起了,我看見血花飛翔,就像有無數(shù)只紅色的蜻蜓從風中濺了起來,一定有人中了刀!
九財叔完了,我就完了!我拼命向他們跑去,樹枝一路抽打著我的臉,好像全是在與我作對,整座山,全在反抗!我被抽打著,臉上火辣辣的,眼睛都花了,我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我看見了一只齜牙咧嘴的猴子,薄薄的刀條臉上全是洶涌的血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扭曲得像棵秋扁豆了。
“你們這些土匪!”
他來奪我的斧,我不能讓他奪我的斧,我的斧舉得很高,只是沒有砸下去??删咆斒宀恢鲇谑裁丛?,一把將小譚推到我懷里。他手上的跳刀就刺進了我胸口,我一陣尖銳的疼痛,本能地一讓。聽見了一聲尖細的叫喊,是發(fā)生在那邊的,九財叔的斧敲中了小杜。我看見小杜搖晃著抓住了一棵樹,頭發(fā)散開了,一眨眼,那頭又埋在了九財叔的手上,好像是在咬他。
我這兒的事依然在發(fā)生,面前的小譚再一次用頭向我撞來,我一個趔趄,后退一步,站穩(wěn)了。他全身都在淌血,像一匹發(fā)了瘋的野牲口。我看看胸前,棉衣破了個小口,沒血出來。我聽見九財叔在狂罵我,他用手擋著小杜,向我揮著開山斧,好像在示意要我用家伙。我又閉上眼睛,朝小譚的頭上砍去。斧背砸癟腦殼的聲音真的很難聽,短促,沉悶,啞聲啞氣,就像砸一個未成熟的葫蘆。我干完了一件事,我握著開山斧站在山坡上,我看到的小譚撲倒在地上,抱著一塊大石頭,好像要親吻。這個山里娃子就這么完了。接著又響起了小杜的幾聲連續(xù)的尖叫,油嫩嫩的聲音,后來就沒有了,我知道小杜也完了。我最后看見九財叔直起了他的腰桿,在揚眉吐氣,手上拿著一個紅彤彤的東西,是一只發(fā)卡!
我抹了一把臉上憋出的汗,心尖又疼。我癱坐在地上,看到旁邊的小譚正怒目直視著我。他沒有閉眼。我想把他的眼珠子擋住,我沒有力量了,我只好自己閉上眼,淚水突然從緊閉的眼里往外咕嚕嚕冒出來。我懷疑冒出的是血,是從心里流出的血,又從眼里流出了。我不想證實。那一攤攤的血在我的眼前恣肆飛旋,我一陣惡心,胃里似有千百條蠕蟲攪動,胃液頓時沖天而出。
我吐得一塌糊涂。我無力地抬起頭,看到九財叔正在拉小杜紅褲子前的拉鏈。
“別這樣,叔!”
我沖過去就拽住了九財叔的手:“叔,別這樣!”我死死地拽著,我一掌就把九財叔推出了老遠。九財叔在地上爬著,支棱起腦殼不解地望了我一眼,他手上拿著許多東西,估計洗劫得差不多了。他惡毒地罵了我一句,就說:“快!快!”他挑上了籮筐就跑。
我跟在他后頭,我看到了前面不遠的樹叢間出現(xiàn)了一群紅腹錦雞,這些林中的舞女,發(fā)出一陣振聾發(fā)聵的聒叫:“茶哥!茶哥!茶哥!”這時,天已經(jīng)大晴,西墜的夕陽突然間掛在萬山空闊的天邊,蒼山滾滾,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輪夕陽!我回過頭,馬嘶嶺上,那幾個或蜷或臥的人,都在夕暉里透明無比,像一塊塊形狀各異的紅水晶,靜靜地擱在那兒,神奇瑰麗得讓人不敢相信!
我被這壯觀的景象驚呆了,我站在那兒,手拿著開山斧,腳下像生了根一樣。我發(fā)現(xiàn)我另一只手在褲兜里緊緊攥著,好像捏著一個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張玻璃糖紙。那時候我聽見河谷的風吹過來一陣喧嘩之聲,好像一個窺視的人一樣,那聲音在山嶺上曲曲折折地游動,又折回了河谷,在群山間回蕩,就像一陣驚叫!我發(fā)現(xiàn)我的淚水像泉涌一樣不可遏止,澎湃而下。
我在后頭慢慢走到營地,九財叔正在往籮筐里裝東西,他要我快裝。老麻不在了,我四下尋找,在一個坡前看到了倒下的老麻。
“裝??!裝啊!”九財叔喝令我。
“裝,你要什么?裝!”他說。他問我。他要給我分錢,還丟給我一把好跳刀。
我說:“我不要錢,我不要刀,我只要那個錄音機。那里面有我,有我唱的歌!”
他不聽我的,硬是把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塞進我籮筐里。他教訓(xùn)我:“你這個小雜種,你想跟老子過不去?”
我只好挑上他給我裝的滿滿的一擔。他還說:“睡袋也是好的,他娘的,他們睡這么好的褥子?!?/p>
我們挑著東西,開始往河谷溯水而上。我發(fā)現(xiàn)九財叔從離開馬嘶嶺起就已經(jīng)神經(jīng)錯亂了,他在前頭急急挑著,不停地說:“裝啊,裝啊,裝啊……”
九財叔時不時回過頭來罵一句:“蛋■!蛋■!”不知道罵誰。他目空一切了,那只殺人不眨眼的右眼環(huán)顧四周,真像一個獨眼鬼。我陡然覺得那奇怪的白光就是從他的右眼里發(fā)出的!
我們在河谷轉(zhuǎn)悠的第三天,天空烏云滾滾,九財叔突然甩下?lián)樱v身跳進河中。他飛快地劃著水,在水中又拍又打,他真的瘋了。好在他沒被河水卷走,我喊著他,把他從河里拉上岸來,他渾身抖得不行。那天傍晚,我們又遇見了幾頭野豬,九財叔毫不懼怕,抽出開山斧就殺入野豬群,奇怪的是,那些兇猛的山中之王,那天被他砍得哇哇大叫,四散奔逃。九財叔砍跑了野豬,又在地上拔食野草。
確實沒有吃的了,我只好跟著瘋了的九財叔啃吃野草,吃蛐蛐菜、鵝兒腸、云霧草。我們在山里轉(zhuǎn)悠了九天,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第九天的夜里,山里飄起了大雪,這一場大雪一下子就沒了膝。九財叔不讓我歇息,不讓我們進山洞,那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們不停地在森林里轉(zhuǎn)圈,早晨到了梨樹坪河邊。白雪皚皚的黃連埡已經(jīng)在望了!已經(jīng)快走出森林了,快到家了!我給他說快到家了,我說:“九財叔,那是黃連埡?!蔽抑附o他看。九財叔恍恍惚惚地看著遠處的山岡,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挑著的擔子,停了下來。我們坐下,他好像清醒了。他問我:“我們是到哪兒去的?”我說是回家呀。他說我們從哪兒來的?我說是馬嘶嶺啊。他左看右看,說:“我們殺了他們是吧?”我說是的。他說:“這是他們的東西?”我說是的,我就拿出他給我的錢來說這是你分給我的。他問多少?我數(shù)數(shù)說三千多。
“三千多?”他說。
我說:“還有這些東西?!蔽曳霾卦谒锏娜齻€手機說:“還有這個?!?/p>
他想起了什么,就去翻自己的籮筐,也翻出了手機和錢,還有那兩個紅發(fā)卡,還有一些儀器。他指著我的東西:“都是我們兩人對半平分的?”
我說:“是啊,平分的。”
“我們殺了人,你也殺了人,我們都殺了人。你殺了幾個?”我忙說:“我沒殺人,我沒有!”
他說:“這些錢夠你用了。水香生了么?”
我說:“我不知道?!蔽艺f:“他們不會沿我們的腳印找來么?”
“你看看哪有腳???”他說。
我去看來路,雪真的掩蓋了我們走來的腳印。森林里一片恍白,陽光在云中模模糊糊,好像天要晴了。
“你發(fā)財了。你沒殺人卻發(fā)財了?!?/p>
“我們一起干的!”我說。
“你是個無用的卵貨。你這家伙。”九財叔說?!拔叶亲羽I了,你能弄點吃的來么?”
到哪兒弄吃的去,前面梨樹坪我記得是有個代銷店的,在福利院門口。我說:“前面能買到吃的了,快到家了?!?/p>
他說:“我們商量這些儀器先藏哪兒?”
我說:“隨便吧,叔,先找個山洞藏著吧?!?/p>
他直直地看我,好半天,笑了,說:“今年能過一個好年了?!?/p>
我說:“我心不安實。”
九財叔就站起來,重新挑上了擔子。走了幾步,他忽然指著河里,對我說:“看,水里是什么?”我放下?lián)泳腿ズ舆?,一陣狂風襲來,我的頭上就落下了重東西——九財叔在背后冷不丁給了我一斧頭,用的是斧背,就覺得脊椎一陣壓榨,我的顱骨頓時癟進去了,腳一失重,撲通一聲,跌進冰冷的河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沒想到九財叔會對我動手,他是想獨吞那些財產(chǎn)——他清醒過后后悔了,那么些現(xiàn)錢,也不排除他徹底地想殺人滅口。我根本沒防備。所有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我被人救了起來。
九財叔被梨樹坪的幾十個村民圍著搜山抓住了。那也保不了命,他和我一樣得斃。我等待死期來臨,等著當八大腳的爹來收他兒子的尸骨。
八大腳我爹怕是沒想到,他會從這么遠的縣城抬回他的兒子。又一想,小譚得絕癥的母親假如還活著,她又未必想到會這么遠從南山抬回她的兒子——這全鄉(xiāng)第一個大學生,魂都丟在了南山的馬嘶嶺。
高墻外的那輪太陽照著鐵窗,我無意間從兜里掏出了那張?zhí)羌垺@是惟一沒被警察搜走的東西。我把糖紙放在眼前,對著那輪可愛的溫暖的太陽,天空全變成了紅色。我又想起那個讓我驚訝的傍晚,我們離開馬嘶嶺的那個傍晚,那些紅水晶一樣的透明無聲的死者。我的意識突然覺得,結(jié)局只能是這樣的,他們最后只能在那兒——在那個時刻,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里,永遠地躺在那里。
這是為什么呢?這種想法讓我至死也弄不明白。
(選自《人民文學》2004年第3期,中篇)
點評者:魏冬峰
在現(xiàn)實主義寫作歷史上,階級/貧富差距一直是被反復(fù)表現(xiàn)的主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壇上,貧困農(nóng)民出于對權(quán)力和金錢的渴望或被迫或自覺地扭曲人的尊嚴這類題材曾經(jīng)在一些農(nóng)村出身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比如閻連科的“瑤溝人”系列、《黃金洞》等作品中得到過深入的描述。但這些作品多少有些個人化和封閉性,與一個時代底層人民共同面臨的苦難缺乏更深切直接的聯(lián)系。在此種意義上,《馬嘶嶺血案》令人振奮。它從人性的角度切入,但更著力于具體地呈現(xiàn)在當前階級分層重新成為現(xiàn)實的社會背景下,存在于“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之間緊張而血腥的關(guān)系,將主題直接指向了對城/鄉(xiāng)、貧/富等問題的重新思考。
小說細致刻畫了存在于踏勘隊和兩個挑夫間的緊張關(guān)系。城里的科技踏勘隊來到馬嘶嶺勘查金礦,是為了給地方造福。然而踏勘隊勘測到的金礦極可能被少數(shù)權(quán)勢者霸占,九財叔等普通農(nóng)民除了出苦力、當挑夫外,根本得不到絲毫的好處,在他們眼中,這些踏勘隊員不過是高高在上的雇傭者。而踏勘隊員們對挑夫的粗暴態(tài)度以及他們富有的生活方式,也一再刺激挑夫們渴求金錢的心靈,因此釀成了最后的血腥悲劇。這篇小說涉及了三重矛盾:一個是階層矛盾,貧富之間的差異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最終釀成了血案;另一個是城鄉(xiāng)矛盾,城市里的踏勘隊員與農(nóng)民們處于不同的位置,所思所想有很大的差異;最后一個則是知識分子的“啟蒙主義”思想與普通民眾的觀念之間的矛盾。正是這三重矛盾的交錯,使小說悲劇性的刻畫有著震撼人心的力度。其中,對階層矛盾的揭示,在今天的中國無疑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而在對抗沖突中,作者的立場已不是站在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踏勘隊員一邊,而是更傾向于弱勢群體,對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投以同情和關(guān)注。
小說在藝術(shù)上對知識分子與民眾隔膜的揭示也令人觸目驚心。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場似乎是“文明與愚昧”的沖突的表現(xiàn)手法,它極有耐心又極有控制力地展現(xiàn)了仇恨的萌芽、生長和爆發(fā)的過程。踏勘隊員對臨時雇來的挑夫雖然沒有直接的壓迫和剝削行為,但雙方在衣、食、住、勞動強度和待遇方面的差距凸顯出挑夫們物質(zhì)上的極度貧困,隊員們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頤指氣使更是在心理上榨取了挑夫們殘存的一點自尊。九財叔的仇恨在這惡劣逼仄的環(huán)境里一點點地被激發(fā),小說敘事的力量也在這種文火慢燉的熬煎中揮發(fā)出來。作者明確而又不生硬地將“金子/金錢”設(shè)置成九財叔的心理暗流,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不失時機地強調(diào)著這一點,使得“合理對立”著的雙方最終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慘烈的悲劇當中,對讀者形成了強大的沖擊力。
隨著“三農(nóng)問題”的提出,本年度集中涌現(xiàn)了一批“三農(nóng)小說”,幾乎每家刊物都有作品涉及這方面的題材。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還有:向本貴的《農(nóng)民劉蘭香之死》(短篇,《當代》第1期)、宋劍挺的《麻錢》(中篇,《當代》第2期)、王祥夫的《找啊找》(中篇,《人民文學》第6期)、飛花的《賣米》(短篇,《當代》第6期)、李銳的《寂靜》(短篇,《上海文學》第2期)等。這些作品共同展示了中國農(nóng)民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處境、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間的掙扎。其中的奮斗與追求、動搖與幻滅、生存的苦難與命運的尷尬、尊嚴的堅守與心靈的破碎,在呼喚著我們這個時代遠超出文學之外的關(guān)愛與悲憫、正義與良知。
在這些作品中,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結(jié)合得最好的一篇當屬陳應(yīng)松的《馬嘶嶺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