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月閑談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dāng)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fēng);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tài),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tài),在領(lǐng)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式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ǎǔ瘶s)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者最下。最好,還要在牽?;ǖ?,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lián)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chǎn);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yǎng)在家里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fēng),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diào),微嘆著互答著的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啦!”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的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fēng)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xué)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頌贊秋的文字特別的多。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得不多,也不想開出賬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guān)于秋的歌頌與悲啼。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guān)于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yán)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guān)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來,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qū)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學(xué)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guān)系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
南國之秋,當(dāng)然是也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意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北平的四季
對于一個已經(jīng)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后再慢慢的想想,則覺得當(dāng)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jì)念,在回憶里開花。關(guān)于一個曾經(jīng)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云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只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shù);可是當(dāng)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于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當(dāng)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先說人的分子吧,在當(dāng)時的北京——民國十一二年前后——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yōu)起,中經(jīng)學(xué)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wù)?,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就是由薦頭店薦來的老媽子,除上炕者是當(dāng)然以外,也總是衣冠楚楚,看起來不覺得會令人討嫌。
其次說到北京物質(zhì)的供給哩,又是山珍海錯,洋廣雜貨,以及蘿卜白菜等本地產(chǎn)品,無一不備,無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只感到北京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淡,生活太無變化;一鞭走出,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xiāng)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xiāng)病來。這一種經(jīng)驗,原是住過北京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的濃,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xiàn)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就是大家覺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聯(lián)合上一起,在我也覺得是中國各大都會中所尋不出幾處來的好地。為敘述的便利起見,想分成四季來約略地說說。
北平自入舊歷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滿地,寒風(fēng)刺骨的節(jié)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過的日子。但是要想認識一個地方的特異之處,我以為頂好是當(dāng)這特異處表現(xiàn)得最圓滿的時候去領(lǐng)略;故而夏天去熱帶,寒天去北極,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的生活的偉大幽閑,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澈底。
先說房屋的防寒裝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樣,用的是鋼骨水泥,冷熱氣管;一般的北方人家,總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墻;上面花廳內(nèi)都有一張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帶明窗,窗眼里糊著薄紙,薄紙內(nèi)又裝上風(fēng)門,另外就沒有什么了。在這樣簡陋的房屋之內(nèi),你只教把爐子一生,電燈一點,棉門簾一掛上,在屋里住著,卻一輩子總是暖燉燉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樣子。尤其會得使你感覺到屋內(nèi)的溫軟堪戀的,是屋外窗外面烏烏在叫嘯的西北風(fēng)。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圍障,而從風(fēng)塵灰土中下車,一踏進屋里,就覺得一團春氣,包圍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馬上就忘記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歡吃吃酒,燒燒羊肉鍋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夠割舍;酒已經(jīng)是御寒的妙藥了,再加上以大蒜與羊肉醬油合煮的香味,簡直可以使一室之內(nèi),漲滿了白蒙蒙的水蒸溫氣。玻璃窗內(nèi),前半夜,會流下一條條的清汗,后半夜就變成了花色奇異的冰紋。
到了下雪的時候哩,景象當(dāng)然又要一變。早晨從厚棉被里張開眼來,一室的清光,會使你的眼睛眩暈。在陽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來了,蟄伏得很久的小鳥,在這時候會飛出來覓食振翎,談天說地,吱吱的叫個不休。數(shù)日來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掃,忽然變得澄清見底,翳障全無;于是年輕的北方住民,就可以營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趕冰車雪車,就在這一種日子里最有勁兒。
我曾于這一種大雪時晴的傍晚,和幾位朋友,跨上跛驢,出西直門上駱駝莊去過過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無數(shù)枯樹林,以及西山隱隱現(xiàn)現(xiàn)的不少白峰頭,和時時吹來的幾陣雪樣的西北風(fēng),所給與人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偉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語來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現(xiàn)在,我一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還會得打一個寒顫而吐一口清氣,如同在釣魚臺溪旁立著的一瞬間一樣。
北國的冬宵,更是一個特別適合于看書,寫信,追思過去,與作閑談?wù)f廢話的絕妙時間。記得當(dāng)時我們弟兄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總不遠千里地走攏來聚在一道,會談少年時候在故鄉(xiāng)所遇所見的事事物物。小孩們上床去了,傭人們也都去睡覺了,我們弟兄三個,還會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長談下去。有幾宵因為屋外面風(fēng)緊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點鐘的時候,便不約而同地會說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話來。像這一種可寶貴的記憶,像這一種最深沉的情調(diào),本來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夠多享受幾次的曇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會得像如此的悠長。
總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賞識賞識北方異味者之唯一的機會;這一季里的好處,這一季里的瑣事雜憶,若要詳細地寫起來,總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書好做;我只記下了一點點自身的經(jīng)歷,就覺得過長了,下面只能再來略寫一點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懷夢境,聊作我的對這日就淪亡的故國的哀歌。
春與秋,本來是在什么地方都屬可愛的時節(jié),但在北平,卻與別地方也有點兒兩樣。北國的春,來得較遲,所以時間也比較得短。西北風(fēng)停后,積雪漸漸地消了,趕牲口的車夫身上,看不見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襖的時候,你就得預(yù)備著游春的服飾與金錢;因為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nèi),春光就會得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nèi)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記憶的痕跡,是城廂內(nèi)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北京城,本來就是一個只見樹木不見屋頂?shù)木G色的都會,一踏出九城的門戶,四面的黃土坡上,更是雜樹叢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顫抖著的嫩綠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十分健全的人,驟然間身入到這一個淡綠色的海洋濤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張不開眼,立不住腳,而昏蹶過去。
北平市內(nèi)外的新綠,瓊島春陰,西山挹翠諸景里的新綠,真是一幅何等奇?zhèn)サ耐夤馀傻拿町?!但是這畫的框子,或者簡直說這畫的畫布,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完全掌握在一只滿長著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夠重見得到天日呢?
從地勢緯度上講來,北方的夏天,當(dāng)然要比南方的夏天來得涼爽。在北平城里過夏,實在是并沒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熱的時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點鐘的幾個鐘頭,晚上太陽一下山,總沒有一處不是涼陰陰要穿單衫才能過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蓋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過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經(jīng)過過三個夏天;像什剎海,菱角溝,二閘等暑天游耍的地方,當(dāng)然是都到過的;但是在三伏的當(dāng)中,不問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張?zhí)匍?,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陰處去躺著,吃吃冰茶雪藕,聽聽盲人的鼓詞與樹上的蟬鳴,也可以一點兒也感不到炎熱與薰蒸。而夏天最熱的時候,在北平頂多總不過九十四五度,這一種大熱的天氣,全夏頂多頂多又不過十日的樣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連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時期,和一段比較得溫暖的時期相對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間,自夏到秋,也只覺得是過了一次午睡,就有點兒涼冷起來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別的覺得長,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覺得比別處來得濃厚。前兩年,因去北戴河回來,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jīng)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贊過一遍了,所以在這里不想再來重復(fù);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像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
秋高氣爽,風(fēng)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騎著一匹驢子,上西山八大處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紅柿,遠處的煙樹人家,郊野里的蘆葦黍稷,以及在驢背上馱著生果進城來賣的農(nóng)戶佃家,包管你看一個月也不會看厭。春秋兩季,本來是到處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來似乎更高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干燥健全一點。而那一種草木搖落,金風(fēng)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覺得要嚴(yán)肅,凄涼,沉靜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腳下,農(nóng)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陰歷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個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為氣”以及“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那一種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覺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會得感至極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駕。所以我說,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里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
統(tǒng)觀北平的四季,每季每節(jié),都有它的特別的好處;冬天是室內(nèi)飲食奄息的時期,秋天是郊外走馬調(diào)鷹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綠,夏天飽受清涼。至于各節(jié)各季,正當(dāng)移換中的一段時間哩,又是別一種情趣,是一種兩不相連,而又兩都相合的中間風(fēng)味,如雍和宮的打鬼,凈業(yè)庵的放燈,豐臺的看芍藥,萬牲園的尋梅花之類。
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原載1936年7月《宇宙風(fēng)》半月刊第20期)
移家瑣記
一
流水不腐,這是中國人的俗話,Stagnant pond,這是外國人形容固定的頹毀狀態(tài)的一個名詞。在一處羈住久了,精神上習(xí)慣上,自然會生出許多霉?fàn)€的斑點來。更何妨洋場米貴,狹巷人多,以我這一個窮漢,夾雜在三百六十萬上海市民的中間,非但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連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得走十幾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這一回卻因朋友之介,偶爾在杭城東隅租著了一所適當(dāng)?shù)拈e房,籌謀計算,也張羅攏了二三百塊洋錢,于是這很不容易成就的戔戔私愿,竟也貓貓虎虎地實現(xiàn)了。小人無大志,蝸角亦乾坤,觸蠻鼎定,先讓我來謝天謝地。
搬來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為計時日的正確,只好把一段日記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陰歷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點起床,窗外下著蒙蒙的時雨,料理行裝等件,趕赴北站,衣帽盡濕。攜女人兒子及一仆婦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發(fā)。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綠,淺淡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落,被無產(chǎn)同胞的搬運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點到杭州城站,雨勢正盛,在車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jié)褚印?/p>
新居在浙江圖書館側(cè)面的一堆土山旁邊,雖只東倒西斜的三間舊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樓一底的弄堂洋房來,究竟寬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開始做室內(nèi)裝飾的工作。沙發(fā)是沒有的,鏡屏是沒有的,紅木器具,壁畫紗燈,一概沒有。幾張板桌,一架舊書,在上海時,塞來塞去,只覺得沒地方塞的這些破銅爛鐵,一到了杭州,向三間連通的矮廳上一擺,看起來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滄海中間的幾顆粟米了。最后裝上壁去的,卻是上海八云裝飾設(shè)計公司送我的一塊石膏圓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藍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經(jīng)里馬利馬格大倫的故事。看來看去,在我這間黝暗矮闊的大廳陳設(shè)之中,覺得有一點生氣的,就只是這一塊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二
向晚雨歇,電燈來了。燈光灰暗不明,問先搬來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個亮一點的燈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雖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決不是世外的桃源,這樣要捐,那樣要稅,居民的負擔(dān),簡直比世界哪一國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電燈一項來說,每一個字,在最近也無法地加上了好幾成的特捐?!胺榛饾M天殍滿地,儒生何處可逃秦?”這是幾年前做過的疊秦韻的兩句山歌,我聽了這些話后,嘴上雖則不念出來,但心里卻也私私地轉(zhuǎn)想了好幾次。腹誹若要加刑,則我這一篇瑣記,又是自己招認的供狀了,罪過罪過。
三更人靜,門外的巷里,忽傳來了些篤篤篤的敲小竹梆的哀音。問是什么?說是賣餛飩圓子的小販營生。往年這些擔(dān)頭很少,現(xiàn)在冷街僻巷,都有人來賣到天明了,百業(yè)的凋敝,城市的蕭條,這總也是民不聊生的一點點的實證吧?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夜半挑燈,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兩地書》來細讀。有一位批評家說,作者的私記,我們沒有閱讀的義務(wù)。當(dāng)時我對這話,倒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書店來要我出書簡集的時候,我就堅決地謝絕了,并且還想將一本為無錢過活之故而拿去出賣的日記都教他們毀版,以為這些東西,是只好于死后,讓他人來替我印行的;但這次將魯迅先生和密斯許的書簡集來一讀,則非但對那位批評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還在這一部兩人的私記里,看出了許多許多平時不容易看到的社會黑暗面來。至如魯迅先生的詼諧憤俗的氣概,許女士的誠實莊嚴(yán)的風(fēng)度,還是在長書短簡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們熟悉他們的人看來,當(dāng)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絕對不認識他們的人,讀了這書,至少也可以得到幾多的教訓(xùn)。私記私記,義務(wù)云乎哉?
從夜半讀到天明,將這《兩地書》讀完之后,神經(jīng)覺得愈興奮了,六點敲過,就率性走到樓下去洗了一洗手臉,換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門,打算去把這杭城東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個明白。
三
夜來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馬加彈姆式的沙石馬路上,還滿漲著淤泥,天上也還浮罩著一層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遠老遠,只看得見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車的后形。從狹巷里轉(zhuǎn)出東街,兩旁的店家,也只開了一半,連挑了菜擔(dān)在沿街趕早市的農(nóng)民,都像是沒有灌氣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蕭條復(fù)蕭條,衰落又衰落,中國的農(nóng)村,果然是破產(chǎn)了,但沒有實業(yè)生產(chǎn)機關(guān),沒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樣的小都市,又何嘗不在破產(chǎn)的威脅下戰(zhàn)栗著待斃呢?中國目下的情形,大抵總是農(nóng)村及小都市的有產(chǎn)者,集中到大都會去。在大都會的帝國主義保護之下變成殖民地的新資本家,或變成軍閥官僚的附屬品的少數(shù)者,總算是找著了出路。他們的貨財,會愈積而愈多,同時為他們所犧牲的同胞,當(dāng)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來。結(jié)果就變成這樣的一個公式:農(nóng)村中的有產(chǎn)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產(chǎn)者集中大都會,等到資產(chǎn)化盡,而生財無道的時候,則這些素有恒產(chǎn)的候鳥就又得倒轉(zhuǎn)來從大都會而小都市而仍返農(nóng)村去作貧民。轉(zhuǎn)轉(zhuǎn)循環(huán),絲毫不爽,這情形已經(jīng)繼續(xù)了二三十年了,再過五年十年之后的社會狀態(tài),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會的癥結(jié)究在哪里?唯一的出路究在哪里?難道大家還不明白么?空喊著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處?
一個人在大街上踱著想著,我的腳步卻于不知不覺的中間,開了倒車,幾個彎兒一繞,竟又將我自己的身體,搬到了大學(xué)近旁的一條路上來了。向前面看過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淺淺的池塘。這附近一帶,我兒時原也來過的。二十幾年前頭,我有一位親戚曾在報國寺里當(dāng)過軍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陸軍小學(xué)堂里當(dāng)過學(xué)生。既然已經(jīng)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沒有睡覺,頭腦還有點兒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涼的妙藥。
天氣也漸漸開朗起來了,東南半角,居然已經(jīng)露出了幾點青天和一絲白日。土山雖則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壞。湖上的群山,環(huán)繞在西北的一帶,再北是空間,更北是湖州境內(nèi)的發(fā)樣的青山了。東面迢迢,看得見的,是臨平山,皋亭山,黃鶴山之類的連峰疊障。再偏東北處,大約是唐(塘)棲鎮(zhèn)上的超山山影,看去雖則不遠,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環(huán)視了一周,由遠及近,用大量觀察法來一算,我才明白了這附近的地理。原來我那新寓,是在軍裝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遙接著城墻,圍繞在軍裝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曉的時候,還聽見了一陣?yán)鹊拇党?,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時候,還看見了一名荷槍直立的守衛(wèi)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圖書,后有武庫,文武之道,備于此矣!”我心里雖在這樣的自作有趣,但一種沒落的感覺,一種不能再在大都會里插足的哀思,竟?jié)u漸地漸漸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選自《達夫全集》第四卷《斷殘集》,上海北新書局1933年版)
住所的話
自以為青山到處可埋骨的飄泊慣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頗以沒有一個歸宿為可慮;近來常常有求田問舍之心,在看書倦了之后,或夜半醒來,第二次再睡不著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蕭條的暮春,或風(fēng)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會作賞雨茅屋及江南黃葉村舍的夢想;游子思鄉(xiāng),飛鴻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氣消沉的這時間的威力,實在是可怕,實在是可恨。
從前很喜歡旅行,并且特別喜歡向沒有火車飛機輪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緩步著,向四面絕對不曾見過的山川風(fēng)物回視著,一刻有一刻的變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曠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會上的虛偽的禮節(jié),謹嚴(yán)的態(tài)度,一齊洗去。人與自然,合而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蟻虱,不覺其微,五岳昆侖,也不見其大。偶或遇見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見些性情純樸的農(nóng)牧,聽他們談些極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們一道的悲,一道的喜。半歲的雞娘,新生一蛋,其樂也融融,與國王年老,誕生獨子時的歡喜,并無什么分別。黃牛吃草,嚼斷了麥穗數(shù)莖,今年的收獲,怕要減去一勺,其悲也戚戚,與國破家亡的流離慘苦,相差也不十分遠。
至于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云容巖影的變化,聽聽大浪嚙磯的音樂,應(yīng)臨流垂釣,或松下息陰。行旅者的樂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劉阮的上天臺。
這一種好游旅,喜飄泊的情性,近年來漸漸地減了;連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時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態(tài),在家吃點精致的菜,喝點芳醇的酒,睡睡午覺,看看閑書,不愿意將行動和平時有所移易;總之是懶得動。
而每次喝酒,每次獨坐的時候,只在想著計劃著的,卻是一間潔凈的小小的住宅,和這住宅周圍的點綴與鋪陳。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決問題,自然是鄉(xiāng)村與城市的選擇。以清靜來說,當(dāng)然是鄉(xiāng)村生活比較得和我更為適合??墒前盐拿骼鳌珉姛糇詠硭取墓┙o,家人買菜購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問題等合計起來,卻又覺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xiāng)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在中國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個理想的都城;南方則未建都前之南京,瀕海的福州等處,也是住家的好地??墒青l(xiāng)土的觀念,附著在一個人的腦里,同毛發(fā)的生于皮膚一樣,叢長著原沒有什么不對,全脫了卻也勢有點兒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個春雨霏微的節(jié)季,終于聽了霞的勸告,搬上杭州來住下了。
杭州這一個地方,有山有湖,還有文明的利器,兒童的學(xué)校,去上海也只有四個鐘頭的火車路程,住家原沒有什么不合適??墒呛贾菀话愕慕ㄖ铮瑢嵲谔?,簡直可以說沒有一間合乎理想的住宅,舊式的房子呢,往往沒有院子,頂多頂多也不過有一堆不大有意義的假山,和一條其實是只能產(chǎn)生蚊子的魚池。所謂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惡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襲,冬天住住,還可以勉強,一到夏天,就熱得比蒸籠還要難受。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沒有浴室的設(shè)備,公共浴場呢,又覺得不衛(wèi)生而價貴。
所以自從遷到杭州來住后,對于住所的問題,更覺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畝之宮,一畝之隙,就可以滿足。房子亦不必太講究,只須有一處可以登高望遠的高樓,三間平屋就對。但是圖書室,浴室,貓狗小舍,兒童游嬉之處,灶房,卻不得不備。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闊一點的回廊;房子的內(nèi)部,更需要亮一點的光線。此外是四周的樹木和院子里的草地了,草地中間的走路,總要用白沙來鋪才好。四面若有鄰舍的高墻,當(dāng)然要種些爬山虎以掩去墻頭,若系曠地,只須植一道矮矮的木柵,用黑色一涂就可以將就。門窗當(dāng)一例以厚玻璃來做,屋瓦應(yīng)先釘上鉛皮,然后再覆以茅草。
照這樣的一個計劃來建筑房子,大約總要有二千元錢來買地皮,四千元錢來充建筑費,才有點兒希望。去年年底,在微醉之后,將這私愿對一位朋友說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給了我一塊地,所以起樓臺的基礎(chǔ),倒是有了。現(xiàn)在只在想籌出四千元錢的現(xiàn)款來建造那一所理想的住宅。胡思亂想的結(jié)果,在前兩三個月里,竟發(fā)了瘋,將煙錢酒錢省下了一半,去買了許多獎券;可是一回一回的買了幾次,連末尾也不曾得過,而吃了壞煙壞酒的結(jié)果,身體卻顯然受了損害了。閑來無事,把這一番經(jīng)過,對朋友一說,大家笑了一場之后,就都為我設(shè)計,說從前的人,曾經(jīng)用過的最上妙法,是發(fā)自己的訃聞,其次是做壽,再其次是兜會。
可是為了一己的舒服,而累及親戚朋友,也著實有點說不過去,近來心機一轉(zhuǎn),去買了些《芥子園》、《三希堂》等畫譜來,在開始學(xué)畫了;原因是想靠了賣畫,來造一所房子,萬一畫畫,仍舊是不能吃飯,那么至少至少,我也可以畫許多房子,掛在四壁,給我自己的想象以一頓醉飽,如饑者的畫餅,旱天的畫云霓。這一個計劃,若不至于失敗,我想在半年之后,總可以得到一點慰安。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記風(fēng)雨茅廬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經(jīng)起了好幾年了;明明知道創(chuàng)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壞的事情,但一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并不要錦繡,食也自甘于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車子,或者至少也必須一雙襪子與鞋子的限度,總得有了才能說話。況且從前曾有一位朋友勸過我說,一個人既生下了地,一塊地卻不可以沒有,活著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個洞,將己身來埋葬;當(dāng)然這還是沒有火葬,沒有公墓以前的時代的話。
自搬到杭州來住后,于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塊地,從此葬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住呢,占據(jù)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寫了一篇短短的應(yīng)景而不希望有什么結(jié)果的文章,說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發(fā)表了不久,就來了一個回響。一位做建筑事業(yè)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四面一湊,于是起造一個風(fēng)雨茅廬的計劃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謂我有了錢,深知我者謂我冒了險,但是有錢也罷,冒險也罷,入秋以后,總之把這笑話勉強弄成了事實,在現(xiàn)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篤篤地動起了工,造起了房子。這也許是我的Folly,這也許是朋友們對于我的過信,不過從今以后,那些破舊的書籍,以及行軍床,舊馬子之類,卻總可以不再去周游列國,學(xué)夫子的棲棲一代了,在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處。
本來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當(dāng)然不能過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來代瓦,以涂泥來作壁,起它五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過過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癮的;但偶爾在親戚家一談,卻談出來了事情。他說:“你要造房屋,也得揀一個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現(xiàn)代的天文地理,卻實在是有至理存在那里的呢!”言下他還接連舉出了好幾個很有征驗的實例出來給我聽,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并且還同時做了填具腳踏手印的見證人。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跡創(chuàng)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哀皮西提,演過代數(shù)幾何,受過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學(xué)校畢業(yè)生。經(jīng)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jīng)我的一相信,當(dāng)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墻,墻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么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臺也已經(jīng)筑得比我的風(fēng)火圍墻還高了幾尺。這一座高臺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經(jīng)先生,并且還在勸我說:“東南角的龍手太空,要好,還得造一間南向的門樓,樓上面再做上一層水泥的平臺才行”。他的這一句話,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識里的一個痛處;在這只空角上,我實在也在打算蓋起一座塔樣的樓來,樓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陽樓”?,F(xiàn)在這一座塔樓,雖則還沒有蓋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風(fēng)雨的茅廬一所,卻也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點像是外國鄉(xiāng)鎮(zhèn)里的五六等貧民住宅的樣子了;自己雖則不懂陽宅的地理,但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來,倒也覺得郭先生的設(shè)計,并沒有弄什么玄虛,和科學(xué)的方法,仍舊還是對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時候看的原因,就因為我的膽子畢竟還小,不敢空口說大話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來造我這一座貧民住宅的緣故。這倒還不在話下,有點兒覺得麻煩的,卻是預(yù)先想好的那個風(fēng)雨茅廬的風(fēng)雅名字與實際的不符。皺眉想了幾天,又覺得中國的山人并不入山,兒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兒,原早已有人在干了,我這樣小小的再說一個并不害人的謊,總也不至于有死罪。況且西湖上的那間巍巍乎有點像先施、永安的堆棧似的高大洋樓之以××草舍作名稱,也不曾聽見說有人去干涉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歸原,還是照最初的樣子,把我的這間貧民住宅,仍舊叫作了避風(fēng)雨的茅廬。橫額一塊,卻是因馬君武先生這次來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瘋痛的右手,替我寫上的。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寂寞的春朝
大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吧?近來簡直不想行動,只愛在南窗下坐著曬曬太陽,看看舊籍,吃點容易消化的點心。
今年春暖,不到廢歷的正月,梅花早已開謝,盆里的水仙花,也已經(jīng)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為自家想避靜,連元旦應(yīng)該去拜年的幾家親戚人家都懶得去。飯后瞌睡一醒,自然只好翻翻書架,檢出幾本正當(dāng)一點的書來閱讀。順手一抽,卻抽著了一部退補齋刻的陳龍川的文集。一冊一冊的翻閱下去,覺得中國的現(xiàn)狀,同南宋當(dāng)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志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么絕大的差別,從前有人吊岳飛說:“憐他絕代英雄將,爭不遲生付孝宗!”但是陳同甫的《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畢竟又有點什么影響?
讀讀古書,比比現(xiàn)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晝的最上法門。但是且讀且想,想到了后來,自家對自家,也覺得起了反感。在這樣好的春日,又當(dāng)這樣有為的壯年,我難道也只能同陳龍川一樣,做點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結(jié)了么?但是一上書不報,再上,三上書也不報的時候,究竟一條獨木,也支不起大廈來的。為免去精神的浪費,為避掉親友的來擾,我還是拖著雙腳,走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
自從遷到杭州來后,這城隍山真對我發(fā)生了絕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時候,閑散無聊的時候,大家熱鬧的時候,風(fēng)雨晦冥的時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這一堆看去也并不高大的石山。去年舊歷的元旦,我是上此地來過的;今年雖則年歲很荒,國事更壞,但山上的香煙熱鬧,綠女紅男,還是同去年一樣。對花濺淚,怕要惹得旁人說煞風(fēng)景,不得已我只好于背著手走下山來的途中,哼它兩句舊詩:
大地春風(fēng)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
輸降表已傳關(guān)外,冊帝文應(yīng)出海涯。
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jié)較差。
走到了寓所,連題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讀陳龍川集,有感時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書齋曰“苦雨”,恰正與東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實,北方的雨,卻都可喜,因其難得之故。像今年那么的水災(zāi),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結(jié)果;我們應(yīng)該責(zé)備治河的人,不事先預(yù)防,只曉得糊涂搪塞,虛糜國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諉,但救目前。人生萬事,總得有個變換,方覺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時,又何嘗不然?無雨哪能見晴之可愛,沒有夜也將看不出晝之光明。
我生長江南,按理是應(yīng)該不喜歡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時候,得幾點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愛的事情!“小樓一夜聽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細(?。┯隄櫲缢帧?,從前的詩人,早就先我說過了。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它的價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說。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別一種境地,昔人所謂“雨到深秋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的詩句,就在說秋雨的耐人尋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風(fēng)愁煞人”的一聲長嘆,乃別有懷抱者的托辭,人自愁耳,何關(guān)雨事。三冬的寒雨,愛的人恐怕不多。但“江關(guān)雁聲來渺渺,燈昏宮漏聽沉沉”的妙處,若非身歷其境者決領(lǐng)悟不到。記得曾賓谷曾以《詩品》中語名詩,叫作《賞雨茅屋齋詩集》。他的詩境如何,我不曉得,但“賞雨茅屋”這四個字,真是多么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當(dāng)“蒼山寒氣深,高林霜葉稀”的時節(jié)。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知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shè)備的人家,不管它們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fēng)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dāng)這中間,有的是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jié)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寒風(fēng)——西北風(fēng)——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jié)季,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diào),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zhì)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亦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fēng)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fēng)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chuàng)作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jì)的那位鄉(xiāng)土詩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 1843—1918)吧,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qū)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椏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些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首絕句吧?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diào)戲酒姑娘了?!安耖T村(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dāng),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歷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jié)氣推算起來,大約大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像這樣的冬天,鄉(xiāng)下人叫作旱冬,對于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感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e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去散散步吧!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廢歷八月,也是一個極熱鬧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滿覺隴南高峰翁家山一帶的桂花,更開得來香氣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滿覺隴去過一次后,才領(lǐng)會得到這名字的相稱。
除了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國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節(jié)之外,在杭州還有一個八月十八的錢塘江的潮汛。
錢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傳說就以為是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墩摵狻防镉幸欢挝恼?,駁斥這事,說得很有理由:“儒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臨水為濤,溺殺人?!蜓詤峭鯕⑽樽玉悖吨诮?,實也,言其恨恚,臨水為濤者,虛也。且衛(wèi)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發(fā)怒于鼎鑊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鑊,后乃入江,在鑊之時其神豈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后不相副也?”可是《論衡》的理由雖則充足,但傳說的力量,究竟十分偉大,至今不但是錢塘江頭,就是廬州城內(nèi)淝河岸邊,以及江蘇福建等濱海傍湖之處,仍舊還看得見塑著白馬素車的伍大夫廟。
錢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現(xiàn)時還要來得大。這從高僧傳唐靈隱寺釋寶達,誦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諸山的一點,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門外搭高臺的一點看來,就可以明白?,F(xiàn)在則非要東去海寧,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見銀海潮頭一線來了。這事情從阮元的《揅經(jīng)室集·浙江圖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漲,總之是潮不遠上的一個最大原因。
還有梁開平四年,錢武肅王為筑捍海塘,而命強弩數(shù)百射濤頭,也只在候潮通江門外。至今海寧江邊一帶的鐵牛鎮(zhèn)鑄,顯然是師武肅王的遺意,后人造作的東西。(我記得鐵牛鑄成的年份,是在清順治年間,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還隱約辨得出來。)
滄桑的變革,實在厲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現(xiàn)在,在靠這一次秋潮而發(fā)點小財,做些買賣的,為數(shù)卻還不少哩!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 此處原詩為“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