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曹植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
借問嘆者誰?云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
古來,高懸于天邊的明月與相思如影隨形,皎潔的月光傾灑出一片流光,那是思念在無聲蔓延。有時候熱鬧會叫人心煩,有時候寂靜更叫人心寒,黑夜竟讓斷腸愁緒無處躲藏。
十年,對于一個獨處深閨的婦人而言,過于漫長,積攢在心口的抑郁惆悵無處安放,她盼著良人早日歸來,遠(yuǎn)行的良人卻音信全無。
有人在想你、念你,等你、怨你,你可知曉?
散布在血液里的愁苦,同咽下的苦酒一般,讓人在沉醉中清醒。一個女子的哀怨,七尺男兒曹植竟都懂:那是身如浮萍飄忽不定的不安與不能釋懷。處在高處的雄心壯志,處在低處的卑微凄涼,命運(yùn)將一個人的人生分為前后兩個半場,遍歷張揚(yáng)快活與低落消沉。
建安如巍峨的高山,是他難以逾越的分水嶺,恩怨情仇變換如此之快,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想要奮力掙扎,卻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已被無形的繩索捆綁。
他自有年少氣盛的資本和實力,洋溢的才華令世人矚目。此時,他是人人追捧的少年才俊,正值風(fēng)光無限,自是無暇顧及居安思危的道理。呼朋引伴,把酒言歡,引吭高歌,愜意至極,完全是富家子弟的做派。
其父曹操更是“特見寵愛”,對這個“每見進(jìn)難問,應(yīng)聲而對”的兒子刮目相看、贊賞有加,一度將他視為宏圖霸業(yè)的下一任繼承者,籌劃著將一手打下的江山傳承給他。
“少小去鄉(xiāng)邑,揚(yáng)聲沙漠垂?!毕胍Y騁沙場、揚(yáng)名立萬的渴望顯露無疑,而雄心壯志之余,多少有些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優(yōu)越感。他卓爾不群的天賦成就了他,也耽誤了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過度的自傲便成了狂妄。
曹操一直以來望子成龍,可曹植稍后的表現(xiàn)著實欠佳,讓耐心實在有限的父親失望透頂。當(dāng)一個人對你持有堅定的信心時,不要讓他有所動搖,因為一旦信任坍塌,恐怕再無重建之日。
世間有些東西是不能傷的,比如人心。
若是沒有比較,也許曹植的不盡如意就不會如此明顯,可惜的是,與他同父異母的兄長曹丕的光芒這時愈發(fā)耀眼。與曹植的放浪形骸不同,曹丕自重自持,懂得何時該犀利,何時該收斂。
曹丕性格上的優(yōu)勢彌補(bǔ)了他才華上的不完美,最終曹操思量再三,“文帝御之以術(shù),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
落選的曹植一定心有不甘,可失敗來得這么快,讓他來不及自省反思,一切就已成定局。當(dāng)輝煌過后,人走茶涼,只有自己一個人獨嘗落寞。
他不愿親歷的是非還遠(yuǎn)沒有就此結(jié)束。
曹操叱咤風(fēng)云數(shù)十載,締造了三國鼎立中的曹魏政權(quán),“挾天子以令諸侯”,一時間,豪杰匯集在他身邊,助他征討四方,平定割據(jù),隨即統(tǒng)一中國北方,揚(yáng)名立萬。不論何等大英雄,終究也是凡人,逃不開生老病死的定律。公元220年,爭霸一生的曹操撒手人世,從此與子孫陰陽相隔。
曹植又何嘗不想建功立業(yè),繼承父親雄偉慷慨的氣魄,以及清峻凜然的建安風(fēng)骨,可事與愿違,他的人生因為父親的去世,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出所料,曹丕子承父業(yè),成為曹魏政權(quán)新的霸主。在他準(zhǔn)備大展宏圖、開疆辟土的的同時,沒有忘記時刻提防兄弟曹植的一舉一動。曹植被分封至京城以外,最大限度地遠(yuǎn)離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
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沃土,卻沒有他的容身之所。家不是家,兄弟不是兄弟。他成了曹丕的眼中釘、肉中刺,有他存在的一天,就無曹丕安寧的一日。于是,曹丕想方設(shè)法地將曹植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設(shè)立監(jiān)國使者,以防他圖謀不軌。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壓抑和不滿,他不忍看著兄弟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不能共生,比陌生人還要冷漠。他懂得兄長的擔(dān)憂和顧慮,唯恐防不勝防,被他鉆了空子。親情成為政治權(quán)力的犧牲品,在無休止的欲望中,被碾壓得粉碎,只剩下冷冰冰的防備和敵視。
若是父親泉下有知,看到他們兩兄弟之間彼此猜忌,手足相殘,該作何感想。滿腔抱負(fù)無處施展的曹植,面對兄長的嚴(yán)密防范,不由得心灰意冷。
他是多么渴望無拘無束地投身政治,踏著父親曾經(jīng)的足跡,去追逐自己的理想,有朝一日,成就一番偉業(yè),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悲哀的不是他不愿付出,而是無人回應(yīng)。
曹植說過:“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應(yīng)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
動蕩不安的建安時代,多少名人志士甘愿以身效國,深受父親熏染的曹植也是如此,甚至欲望更加強(qiáng)烈。他渴求兄長能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是真心實意而非虛情假意或別有所圖。
只可惜,空有一腔熱血,換不來君主的信任和賞識,這與一心愛著丈夫,卻被丈夫離棄的怨婦有何分別,找不到生活的重心,沒了活下去的理由,行尸走肉一般,再無半點生氣。
曹植是在抒發(fā)棄婦的百轉(zhuǎn)愁腸,更是在抒發(fā)自身抑郁不得志的委屈與無奈。原來天底下的自作多情,說穿了,都如出一轍,有著驚人的相似。
劉履道:“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也?!辈苤驳男?,曹丕不懂,也不愿懂,他寧愿與曹植世代為敵,也不愿“引狼入室”,而劉履都懂。
一個旁觀者,比當(dāng)局者更明白事理。
得不到緩解釋放的憤懣,只得寄托在別人的故事里。
月光籠罩大地,悄悄爬上高樓,不經(jīng)意間撩撥起綿延不絕的思緒,腦海升騰起牽腸掛肚的那個人、那些事,無盡的哀愁混合著朦朧月色反而愈加清晰。
出門遠(yuǎn)行的丈夫,茫茫十年間,杳無音訊,作為他的妻子,終日里形單影只,在窗臺張望,在月下徘徊,等了一日又一日,卻還是未能等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濃烈的愛漸漸被淡淡的恨所取代。
他為塵,她為泥,本可以共生的兩個人,如今卻分道揚(yáng)鑣,一人為輕塵四處飄散,一人為濁泥落入水底,塵與土的浮沉之間,代表了兩段沒有交集的人生。
曹丕自繼位之后,不念及一絲手足之情,絕情地壓制著自己的親兄弟,沒有給曹植一絲空隙。曹睿稱王時,曹植多次上表上書毛遂自薦,懇求給自己一個機(jī)會,卻終究以失望收場。他是濁泥,君王為輕塵,一天一地,再難團(tuán)聚。
他內(nèi)心的渴求,他人不愿接受,更不愿成全,能夠在曹丕、曹睿身邊效力,是他畢生的希望。但愿自己能化作一陣西南風(fēng),投奔兄長的懷抱,以求一線生機(jī)。
曹丕對他冷眼相看,無時無刻不是用質(zhì)疑的眼光打量他、端詳他,似乎想要一眼看穿他的破綻,隨后好痛痛快快地置他于死地,以打消心頭的顧慮。
曹植當(dāng)然知道曹丕的所思所想,所以試圖展示自己的清白,他對現(xiàn)有的江山并無絲毫的覬覦之心,不過是想求個實現(xiàn)“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的機(jī)會。可君主的心,不是旁人可以隨意左右的,曹丕一天不卸下防備,曹植就一天難以實現(xiàn)理想。
時間久了,再火熱的心也會逐漸冷卻。
處在困窘之際的曹植,迸發(fā)出與先前完全不同的力量。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他騎馬射箭,游山玩水,所作詩篇也大抵出于此類,沒有深刻的感觸也就寫不出深刻的內(nèi)涵。落魄潦倒時,卻在失意當(dāng)中將漂泊罹難的孤苦、有志卻不得志的愁悶,傾瀉出一篇篇經(jīng)典之作。
也許悲劇更能發(fā)人深省,這是一股潛藏的力量,以振聾發(fā)聵之勢喚醒心底沉睡的英雄情結(jié)。自古以來,生不逢時的文人墨客大有人在,他們多是身世飄零,卻懷揣著治國平天下的豪情壯志,期許一位伯樂,開啟光明的仕途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