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難的童年生活
與苦難為伍
出清澗記
清澗縣石咀驛鎮(zhèn)王家堡村路遙出生的窯洞
與苦難為伍
農(nóng)歷己丑年十月十三日(即公元1949年12月2日)[1],陜北一個平平常常的深秋天。
那天早晨,陜北的天氣與往常沒有什么兩樣。陜北綏德專區(qū)清澗縣石嘴驛鎮(zhèn)(當時清澗縣的行政區(qū)劃,石嘴驛是區(qū)級建制)王家堡村的溝渠里,一戶叫王玉寬的青年農(nóng)民家里,人們都早早地起來,忙前忙后,等待新生命的降生。全家人等待降生的孩子,是王玉寬的頭生子。
王家堡村在石嘴驛鎮(zhèn)的北面,這里距縣城九十華里,距綏德縣六十華里路。王玉寬是王再朝老漢的二兒子。王再朝共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分別叫王玉德、王玉寬和王玉成。三個兒子的名字很實在,表達了王再朝老漢的樸素心愿。
二兒媳婦生娃了,王再朝老漢夫婦都已經(jīng)從距王家堡村大約有一百七八十里地的延川縣郭家溝村,趕回到王家堡村。在陜甘寧邊區(qū)的1940年春,邊區(qū)政府號召人多地少的綏德、米脂一帶人口移民到延安一帶開荒種地。延安以及周邊地區(qū)由于回亂等原因,土地肥沃,但人口一直稀少,是陜北榆林一帶的“上頭人”俗稱的“老南山”。“走南路”謀活計,也叫作“滾老南山”。王再朝響應邊區(qū)政府號召,由清澗縣的王家堡村走到延川縣的郭家溝落了戶,扎了根,還分別給大兒子王玉德和二兒子王玉寬娶了媳婦。王玉寬是1947年娶的媳婦,他個子不高,大約一米五幾的樣子,但那時已是二十歲的小伙了;媳婦馬芝蘭才十五歲,是綏德縣田莊鄉(xiāng)麻地溝村人。1947年是個特殊的年份,胡宗南進攻延安,毛澤東開始轉(zhuǎn)戰(zhàn)陜北。就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王再朝老漢居然在延川的郭家溝村給二兒子娶了媳婦,這至少證明王老漢還有些能耐。
形勢稍微好轉(zhuǎn)、陜北開始大面積土改時,王再朝老漢開始惦記百里路之外的清澗縣王家堡村的老家,那里畢竟是他的根,有祖輩留下的爛石窯,也有幾坰薄地。王家再沒有人回去,這些地方讓別人占了,就不好要回了,也不能再分地。于是,他做出一個決定:自己領著二兒子王玉寬夫婦回到王家堡“領料”[2]王家的地方,讓大兒子繼續(xù)留在地多人少的郭家溝經(jīng)營。
陜北農(nóng)村,把生兒育女看成天大的事情。陜北有句俗語:“人生人,怕死人!”在舊社會,陜北農(nóng)村交通不便,醫(yī)療條件落后,產(chǎn)婦在生育過程中死亡率很高。因此,誰家在生孩子的事情上也不敢怠慢。王玉寬早早趕著毛驢接來丈母娘,尋來接生婆,就為婆姨頭胎的順產(chǎn)。
隨著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傳出,接生婆喊了一聲:“帶把的,小子!”王家人提到嗓子眼的心開始放下了。王玉寬才被叫回窯里瞅了一眼自己的小子,他意識到,從現(xiàn)在開始,自己的身份與角色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已經(jīng)是眼前這個小生命的“大”[3]了。
陜北人把出生叫“落草”,把死亡叫“上山”?!奥洳荨币馕吨@個新生命與隨風而飄的草木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適當?shù)耐寥罈l件下又發(fā)生出一顆新草芽而已。王玉寬媳婦馬芝蘭頭胎就生了個小子,這是個喜訊。王家人絕沒有想到,這個在陜北深秋天里來到人間的男孩,后來成為全國著名作家。
陜北人有個習俗,誰家要是生了男孩,要在月子窯的門楣上別一塊扎著弓箭樣的小紅布,告訴世人,這家生了個小子。紅布像廣告牌一樣耀目,既宣告新生命的降世,也善意地提醒外人不要莽撞,不要往月子窯里亂跑,免得沖了大人和小孩。王玉寬把綰好弓箭的紅布掛在門楣上,鄭重其事地告知世人,我家的老大是個小子。
這個男孩來到人世的時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到兩三個月,是百廢待興的時期。當時,盡管陜北的條件非常落后,但清澗畢竟是革命老區(qū),各種消息源源不絕地傳回縣里。王玉寬知道共產(chǎn)黨在北京宣布建立了新中國,知道他的長子是在新中國成立后降生的。對于1940年就曾響應邊區(qū)政府號召“走南路”開荒的王再朝老漢來說,這個“帶把的”小子可讓他的胡子翹到天上了。他在延川的大兒媳婦倒是生了幾個,全沒有“裹住”[4]。這可是個長孫??!當然,作為一家之主的他也有難腸事,就是家里的糧食短缺得很。國民黨胡宗南部隊1947年春進攻陜北,陜北就進入持續(xù)兩年多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受苦人不敢搶種糧食,大都是吃余糧。另外,胡宗南的匪兵們,到處搜刮糧食,甚至把老百姓“堅壁清野”藏下的糧食都挖走了。家家戶戶都困難,都缺糧食。王再朝全家人想盡一切辦法確保大人吃好,孩子有奶吃。在精明的王再朝老漢的料理下,一家人圍著月子媳婦和嬰兒轉(zhuǎn),月子媳婦的奶水也足。
農(nóng)歷的十一月十三日,王家的新生兒滿月。王玉寬讓大給孫子起個名,王再朝思量再三,給這個長孫起了個“wei”的小名。他說只能給娃先起個小名,官名等上學堂后讓先生起吧。發(fā)音“wei”是什么意思,字到底怎么寫,筆者曾詢問過路遙兄弟王天云,他說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現(xiàn)在傳下來是這個“衛(wèi)”字,就認這個吧。舊社會,陜北沒有基本的醫(yī)療條件,老輩人認為孩子要賤養(yǎng),給新生兒起的名字越像貓像狗,孩子越好撫養(yǎng)。反正孩子就像一顆顆在泥土里新刨出的洋芋蛋蛋,能不能活下來、能活多長久,全靠老天爺?shù)脑旎ǎ〔还茉鯓?,這個孩子有了名號,也有了生存的意義與方式。上小學后,我們的傳主終于有了在 “wei” 這個小名上擴展的正式官名——“王衛(wèi)國”。當然,這是1958年春天的事情了。
路遙的生母馬芝蘭,自從十八歲上生下長子“衛(wèi)”后,一直不住氣地從事生產(chǎn)子女的工作。1951年生路遙的大妹“荷”(即王荷,二十多歲因挖野菜在山崖下摔傷,1975年病亡);1953年生路遙的大弟“劉”(即王衛(wèi)軍,1970年參軍,1974年退伍后分配到陜西省結(jié)核病院工作,1985年11月調(diào)到延安地區(qū)工商局工作,1997年病逝);1956年生路遙的二弟“四錘”(即王天云,1972年也來到延川縣的大伯家,現(xiàn)在延川縣生活);1959年生路遙的三弟“猴蠻”(即王天樂,生前任《陜西日報》記者,2007年病逝);1962年生路遙的二妹“新芳”(即王萍,在世);1966年生路遙的三妹“新利”(即王英,在世);1968年生路遙的小弟弟“九娃”(即王天笑,在世)。期間,大約在1952年還生過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大約在三歲左右夭折[5]。這項艱巨的生育工作到1968年生完“九娃”后結(jié)束,期間共生過六男三女。這樣,后來研究路遙家世的文章均稱路遙是兄妹八人。其實,是兄妹九人,不然“九娃”的來歷怎么解釋?
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以前,這樣的高生育率在陜北農(nóng)村比比皆是。育齡期的陜北農(nóng)村婦女,沒有絲毫節(jié)育措施,懷上孩子就要生出來。路遙兄妹多,就是這種情況。老大是1949年年末出生,老二又在1951年接踵而來。這種高密度的生育方式,導致的直接結(jié)果是兄妹之間的年齡差距很小。陜北人算年齡,是以虛歲計算,路遙的生月小,按陜北人的計算方式,到1950年正月,他就已經(jīng)是兩虛歲的孩子了。
這位“英雄母親”不僅能生育,還有一副好嗓子,會唱秧歌、唱道情,是村里有名的民歌手。當然,王家堡村性格開朗、喜歡說“古朝”的本家“五叔”,也是衛(wèi)最早的“藝術老師”之一。衛(wèi)在孩提時代,就深受這種原生態(tài)民間音樂的熏陶。
衛(wèi)兒大約在一歲左右,因母親再次懷孕的原因,被奶奶接去撫養(yǎng)。他斷奶很早,奶奶在他斷奶后給他喂小米糊糊與羊奶。衛(wèi)兒每天晚上甚至要吮著奶奶的奶頭才能入睡。不然,他會起勁地號叫。衛(wèi)兒的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了好久。1953年,王再朝老漢病逝,奶奶在王家堡孤居兩年,后來搬到延川長子王玉德那里去住。衛(wèi)兒1957年過繼給延川的大伯王玉德“頂門”為兒,多一半心理是沖著奶奶去的。
衛(wèi)兒在奶奶那里找到了初來人世后的情感寄托,這為他后來能順利給大伯“頂門”為兒埋下了伏筆。甚至這個“草蛇灰線”一直埋到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對孫少平一家三代同堂時癱在炕頭上“老奶奶”形象的刻畫,讀者可以在這一家三代人身上,感受到把人間苦難轉(zhuǎn)化為家庭溫暖的情感力量。想必,這種溫暖的情感最初是來自于奶奶那里。
貧窮是陜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nóng)村人生活的代名詞,王玉寬家也不例外,僅僅能維持基本的生存。家里孩子多,拖累大。王玉寬的婆姨馬芝蘭,到1957年秋衛(wèi)兒離開王家堡村時,這個虛歲才二十六歲的年輕婆姨,已經(jīng)連續(xù)生育過五個孩子了。也就是說,她在操持家務的同時,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生育子女的工作上了。一朝分娩,需要懷胎十月的時間;一朝分娩后,更需要長時間的哺乳。這樣,勢必影響到她所操持的家務。
再說,1953年王再朝病逝后,那時的農(nóng)村還是單干,各家種各家的地,勞動效率可想而知。路遙三兄弟王天樂生前的回憶文章稱:“父母親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在陜北清澗石嘴驛鎮(zhèn)王家堡村務農(nóng)。父親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五左右,這完全是由于沉重的勞動使他在土地上彎曲了他不該彎曲的身軀。他就是用這么一副侏儒般的鋼鐵雙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擔。”[6]
衛(wèi)兒在最初的人生歷程中,有差點夭折的經(jīng)歷,那是因為一次重感冒。在缺醫(yī)少藥的陜北農(nóng)村,嬰幼兒的死亡率居高不下,但衛(wèi)兒卻奇跡般地躲過了死神的緝拿。成名后的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對此有個大體的記憶:
第一次(死亡體驗——筆者注)好像在三歲左右,我發(fā)高燒現(xiàn)在看起來應是到了四十度。我年輕而無知的父母親不可能去看醫(yī)生,而叫來鄰居一個“著名”的巫婆。在那個年齡,我不可能對整個事件留下完整的記憶。我只記得曾有一只由光線構(gòu)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在我們家土窯洞的墻壁上跑來跑去;后來便什么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只感到向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跌落。令人驚奇的是,當時就夢到這是去死——我肯定,當時這樣想過,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來我又奇跡般活了,不久就將一切忘得一干二凈。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個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鎖”人——類似西方的“教母”。[7]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毙l(wèi)兒是窮人的孩子,命硬,他還沒活人呢,怎么能夭折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基本的生存法則。陜北有句俗話:小子娃(男孩)不吃十年閑飯。其實,衛(wèi)兒在四五歲起就開始跟在大人后面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照看弟弟妹妹,這是基本的勞動。除此之外,在夏天要尋豬草,在冬天要砍柴。路遙母親馬芝蘭老人生前回憶,衛(wèi)兒很懂事,在五六歲時,每年給家里砍的柴都能整整齊齊地垛在一起,很讓村里人羨慕?!对绯繌闹形玳_始》中回憶的第二次死亡體驗,就是上山砍柴時發(fā)生的事:
第二次是五歲或六歲時,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農(nóng)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課——勞動。我們那地方最缺柴燒,因此我的主要作業(yè)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紀就出手不凡……我恰好跌落在一個草窩里,而兩面就是深不可測的山水窖。[8]
衛(wèi)兒在上山砍柴時會遇到死亡的危險,但他明白這是他的目標,他必須爬起來再干,盡管他那時不一定懂得這也是陜北北部山區(qū)農(nóng)村孩子認知社會的基本方式。
路遙在回憶文章中的這種說法,在母親那里得到證實。路遙病逝后,路遙好友、清澗籍作家朱合作專門到王家堡村看望馬芝蘭老人。老人這樣說:“我家路遙從小就是個精,就是腦子精。從來就沒讓我急過肚子。七八歲上就會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摞在鹼畔上,摞下美美一摞??〉萌速F賤不能燒?!?sup>[9]
當然,再成熟、再懂事的孩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衛(wèi)兒有孩子的脾氣和個性。馬芝蘭老人回憶,衛(wèi)兒從小的愛好,“就是個愛吃的”。在饑餓中成長的衛(wèi)兒,“愛吃的”倒屬正常,也是他的天性。
衛(wèi)兒不光愛吃,還想上學,想坐在村子的學堂里念書,可是父母太窮,沒法兒供他上學。孩子一天天地長大,總不能再當個“睜眼瞎”吧。王玉寬夫婦把衛(wèi)兒送到村辦小學上了幾天學,因為家里的營生太多,又只好把他叫回去干活。衛(wèi)兒想上學,經(jīng)常含著眼淚,干活也不積極,王玉寬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老輩人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孔约耗壳暗墓饩?,供孩子上學是沒有一點門,家庭拖累太大了。他只能在延川的大哥王玉德身上打主意了,用“頂門”的方式把衛(wèi)兒過繼給大哥,在那里供孩子念書。
王天樂在回憶文章中談過,母親馬芝蘭精明能干,家中的大小事主要靠母親來操持。這邊有給的意愿,那邊也有接受的意愿。王玉德沒有兒女,原因是婆姨李桂英生下的孩子裹不住[10]?!安恍⒂腥?,無后為大”,中國人對無后之事看得非常重,當然王玉德也不例外。王玉德最想要的孩子是老二家剛出生不久的“四錘”。陜北講:“光景行不行,長子不頂門?!钡隙乓逃謭猿忠验L子衛(wèi)兒送去“頂門”,其用意在于要供孩子上學。老大雖說是“受苦人”,但也翻開這個本本。不管怎樣說,有子“頂門”,總比沒子強,更何況這是自己的親侄兒呢!老大爽快地答應了老二的請求。
關于路遙的“頂門”之事,馬芝蘭老人在晚年時這樣解釋:“我哥(即路遙大伯)心好,可跟前一直沒有個男孩。養(yǎng)是養(yǎng)了三個,月子里就沒有了。我家人多,家里又窮。路遙九歲時,我就有了四個娃娃了,一滿撫養(yǎng)不了。頭幾年,路遙的奶奶去了他大伯家。后來,他大伯想要個小子,我們就把路遙給了他。咱農(nóng)村有個講究,親兄弟之間,要頂門(過繼)一般都是老大頂哩。把路遙給了人以后,我心里可后悔結(jié)實了。我家路遙從小可精哩。”[11]
路遙母親的說法也有一定道理,但長子頂門之事與陜北風俗不同。不管是為了什么目的,衛(wèi)兒能去延川的大伯家“頂門”則是事實。陜北有句俗話,叫“憨老大,精老二,滑老三”。意思是一個家庭中的長男、長女一般較為忠厚,而老二、老三就比較有心眼了。此話也可以一聽。
就在父母密謀這件“出賣”自己事件的過程中,衛(wèi)兒已經(jīng)有了這方面的感受,但他一直裝聾作啞。他知道距王家堡村一百多里地的延川縣郭家村有個大伯,奶奶在爺爺去世后就搬到那里去住了,他想念在延川的奶奶。衛(wèi)兒不明白奶奶為什么要離開正在“拖累大”的“水深火熱”中煎熬的他家,卻毅然去了延川的大伯家,當然這可能是永遠的謎團了。按照常理,善良的陜北老人往往是“疼小而不疼大”。二兒子王玉寬子女一大把,正需要老人幫襯。而老人卻在寡居幾年后,扔下一大把孫子,去延川的大兒子那里享清福去了。依照筆者的猜度,原因恐怕有二:一是大伯家那里有當緊的事,老人必須去幫助;二是老人與二兒婆姨的關系不好,老人必須離開。此事情還可進一步考證,它對衛(wèi)兒的成長走向與路徑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這是題外話。再說,雖說今后要成為大伯的“兒子”,但畢竟能在延川上學,坐到學堂里聽老師講課??!衛(wèi)兒心里盡管糾結(jié),但延川對于這個虛齡九歲男孩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王家堡村盡管窮,但卻并不封閉。研究路遙成長經(jīng)歷的人們,應該也必須注意到那條穿村而過逶迤遠去的咸榆公路。這條公路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貫穿陜北南北的唯一一條主動脈,上面已經(jīng)開始跑那個時代所擁有的車輛。這條在中華民國時代所修筑的簡易公路,轟鳴而過的車輛,足以調(diào)動起衛(wèi)兒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與想象。他曉得沿公路往南可以找到奶奶,見到大伯,還知道群山之外還有豐富與精彩的世界!
出清澗記
1957年深秋的一個早晨,王玉寬把大兒子衛(wèi)兒叫醒后告訴他,今天要領他到延川的大伯家玩幾天,衛(wèi)兒痛快地答應了。
母親馬芝蘭專門給衛(wèi)兒穿了一雙新布鞋,做了一頓可口的早飯。隨后,王玉寬領著衛(wèi)兒,踏上了沿咸榆公路南下走親戚的路程。
這一天的“出清澗”是路遙的人生轉(zhuǎn)折,在其短暫的四十二年的人生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位置。1991年10月26日,也就是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半年之后,他榮歸故里,應邀在延川縣當時最豪華的大禮堂——延川影劇院給全縣各界人士做了一場報告,開宗明義地談他對延川的感情。
我盡管出生在清澗縣,實際上是在延川長大的,在延川成長起來的。所以,對延川的感情最深。在我的意識中,延川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就是故土。而且,我的創(chuàng)作、作品中,所有的生活和它的生活背景和生活原材料,大部分都取材于這個地方……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對延川這塊土地,永遠抱著感激的心情。在我這本書中(《平凡的世界》——筆者注),寫過一句總獻詞——“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實際上就是獻給延川的。[12]
路遙講這段話時,距虛齡九歲那年的“出清澗記”,已經(jīng)有整整三十四年的歲月。在此,他毫無遮掩地向世界告知延川之于自己的意義。
我們再把鏡頭拉回到1957年深秋的那天早晨,追蹤衛(wèi)兒跟在父親屁股后面上路的情景吧!
筆者在第一節(jié)中已經(jīng)交代,王家堡村距衛(wèi)兒和父親要去的延川縣郭家溝村,大體有一百六七十華里的樣子,其中要經(jīng)過清澗縣城和延川縣城。大體的路線是先沿著咸榆公路走九十華里到清澗縣城,再沿流經(jīng)子長、清澗與延川三縣的秀延河河谷走六十華里到延川縣城邊的拐峁村,然后再沿文安驛川溯流而上行十華里,方能到達此行的目的地。這條路線與古代的驛道路線一致,是王家堡到郭家溝村的最便捷的交通路線。1940年春,王玉寬跟隨父親走南路墾荒時走的就是這條路;1947年冬,他娶了婆姨后跟隨父親再回老家王家堡時走的還是這條路。這次他領衛(wèi)兒,徒步去延川,規(guī)劃好是兩天的路程。
這條路線中最難走的路莫過清澗縣的九里山了。出王家堡村,沿咸榆公路南行七八華里即到石嘴驛鎮(zhèn),再行十來華里,就是九里山了。而翻過九里山,則到了秀延河流域,父子倆要去的延川縣郭家溝村就屬于秀延河流域的村莊。
關于那雙新鞋,成為全國著名作家的路遙,在陜西省作協(xié)院子里納涼時回憶說,那天穿著新布鞋還沒走出多遠,新鞋幫就已經(jīng)磨破了他的雙腳,很快起了水泡。后來,他干脆脫下新鞋,赤腳跟在父親的后面……
盤繞在九里山的簡易公路是衛(wèi)兒有史以來最難走的路。1980年代中期,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時,把九里山寫進小說:
從縣城到他的村(雙水村——筆者注)有七十華里路。這條路連接著黃土高原兩個地區(qū),因此公路上的汽車還是比較繁多的?!贿^,山兩面公路的坡度還是很長很陡的。這里汽車事故也最多,公路邊的排水溝里,常常能看見翻倒的車輛——上坡時慢得讓司機心煩,下坡時他們往往發(fā)瘋地放飛車,結(jié)果……上這坡時,所有的自行車都不可再騎了。
九里山是咸榆公路的咽喉要道,是陜北地區(qū)有名的大山。只要翻過這座山,清澗縣就不遠了。1957年深秋的咸榆公路仍是簡易的砂石公路。赤腳的衛(wèi)兒沿著公路翻越九里山,到達清澗縣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父子倆只好找地方借宿一晚上,討了碗白開水,嚼著干糧充饑。這難為九歲的衛(wèi)兒,第一天出門遠行竟赤腳走了九十華里。
第二天天剛亮,王玉寬就吆喝衛(wèi)兒起來。他把衛(wèi)兒領到早市上,用身上僅有的一毛錢,為兒子買了碗油茶,自己則用干糧充饑??粗鴥鹤雍认伦詈笠豢谟筒韬?,王玉寬拉著兒子的小手上路了。秀延河河谷相對開闊,沿此間修筑的簡易砂石公路也較為平整,至少再不要翻那可惡的九里山了。
為了方便兒子的行走,王玉寬還特意撿了一雙破布鞋讓兒子換上——盡管這雙破布鞋像風箱一樣,但畢竟比赤腳要好。那雙制造“事端”的新鞋,早讓他收在身上的褡褳中——做一雙新鞋并不容易。
衣衫襤褸的王玉寬父子,一前一后地走在1957年深秋的路上,他們穿過下二十里鋪村、徐家溝村、寨山溝、園則溝村,走到了延川縣境內(nèi)的賀家灣鄉(xiāng),越來越接近目的地。秀延河川面寬展,這對父子的心情也輕松了好多。餓了,嚼幾口干糧;渴了,趴到泛水泉上喝幾口泉水;累了,隨便找個陰涼處歇歇腳。等到太陽快要落山時,他們已經(jīng)過了延川縣城北的拐峁村,拐進更窄的川道。
王玉寬告訴兒子,再走十來里路就是你大伯的村子了,咱們趕上燈的時候就能到那里,你奶奶和大伯、大媽都等咱們呢!果真等到上燈時分,王玉寬父子出現(xiàn)在延川縣城關鄉(xiāng)郭家溝村。
衛(wèi)兒九歲時父子倆步行走延川的情景,成為路遙一生中永遠的心痛之處。1992年10月,路遙已經(jīng)生命垂危,但他仍清晰地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往事:
我小時把罪受盡了。九歲那年,因我家窮,弟妹又多,父親便把我領到延川的伯父家。我和我父親走到清澗城時,正是早晨,那時我早就餓了,父親便用一毛錢給我買了一碗油茶,我抓住碗頭也沒抬就喝光了,再抬頭看父親,我父親還站在我眼前。于是,我就對父親說:“爸,你咋不喝?”我父親說:“我不想喝。”其實,并不是父親不想喝。我知道父親的口袋里再連一分錢也掏不出來了。唉……[13]
陪護路遙的航宇清楚地記得,路遙說到這里,有些傷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眼淚。這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這是路遙一輩子都難忘卻的心結(jié)啊!
有資料顯示,在交通不便的中國西北地區(qū)農(nóng)村,農(nóng)民交往的空間范圍是以徒步半天的行程為半徑畫圓的。也就是說,四十華里左右為半徑的圓形區(qū)域是其一人所認知社會與經(jīng)營人生的空間。而出生在咸榆公路沿線邊山溝溝里的衛(wèi)兒,第一次出門遠行,就有一百六七十華里的跨度。在這個區(qū)域跨度中,衛(wèi)兒體驗與認知的世界又是怎樣的呢?想必,這真是個有趣的設想。
[1] 陜北人出生年月習慣按農(nóng)歷來計算,路遙出生于農(nóng)歷己丑年十月十三日,即公元1949年12月2日。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保存的“路遙檔案”中《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登記表》《路遙同志考察材料》等重要資料,均稱路遙生于“1949年12月2日”。另外,路遙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路遙小說選》“自序”中寫道:“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陜北山區(qū)一個貧困的農(nóng)民家庭?!甭愤b胞弟王天云接受筆者采訪時也確證路遙的農(nóng)歷生日。可路遙病逝后許多研究著作卻以訛傳訛,稱路遙生日是“1949年12月3日”。本傳記特予糾正。
[2] 陜北方言,即“管理”。
[3] 陜北方言,即“父親”。
[4] 陜北方言,即“養(yǎng)活”。
[5] 2011年3月采訪路遙胞弟王天云記錄。王天云回憶,這個男孩應比王衛(wèi)軍大。
[6] 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見李建軍主編《路遙十五周年祭》,新世紀出版社2007年版。
[7] 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文集》第2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8] 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文集》第2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9] 朱合作:《在王家堡路遙家中》,見劉仲平《路遙紀念集》(內(nèi)部資料)。
[10] 陜北方言,即剛出生的小孩就夭折。
[11] 朱合作:《在王家堡路遙家中》,見劉仲平《路遙紀念集》(內(nèi)部資料)。
[12] 路遙:《在延川各界座談會上的講話》,《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13] 航宇:《路遙在最后的日子》,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