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山靈雨》◆ 許地山

文學名著一本讀 作者:老舍,林海音,傅雷 等


《空山靈雨》◆ 許地山

《空山靈雨》弁言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在睡不著時, 將心中似憶似想的事,隨感隨記;在睡著時,偶得趾離過愛,引領我到回憶之鄉(xiāng),過那游離的日子,更不得不隨醒隨記。積時累日,成此小冊。以其雜沓紛紜,毫無線索,故名《空山靈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落華生(1)

急雨之后,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頭。松針穿不牢的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開玩笑么?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他了!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磴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的離開那里,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么緣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 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他們的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的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吧,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zhì)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吧?!?/p>

正在商量的時候,他們身上穿的,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吧。我們的形態(tài)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面了?!?/p>

“去吧,去吧,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么。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比悍宥汲鲋鴼膺@樣說。說完之后,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xù)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愿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蜜蜂和農(nóng)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的四圍,已滿唱了蜜蜂的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guī)蛶兔Γ?/p>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nóng)夫卻各人擔著煙管在那里閑談。

人的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過農(nóng)夫們不懂它們的歌就是了。但農(nóng)夫們工作時,也會唱的。他們唱的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yǎng),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只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落花生

我們屋后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它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么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吧?!蔽覀儙祖⒌芎蛶讉€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的買種,動土的動土,灌園的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jié),也請你們爹爹來嘗嘗我們的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的食品,還吩咐這節(jié)期要在園里的茅亭舉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 “你們愛吃花生么?”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的氣味很美?!?/p>

哥哥說:“花生可以制油?!?/p>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都喜歡吃它。這就是它的好處。”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fā)生羨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它才能知道?!?/p>

我們都說:“是的?!蹦赣H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蔽艺f:“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了?!钡f:“這是我對于你們的希望?!?/p>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的話現(xiàn)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梨花

她們還在園里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的羅衣。池邊梨花的顏色被雨洗得更白凈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fā)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樹枝搖了幾下?;ò旰退榧娂姷芈湎聛恚伒勉y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么?你看,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辨㈡⒄f這話時, 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里吧。”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面走著,說:“你看,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的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他們的香巢。

春的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huán)抱里,更是泄漏得遲。那里的桃花還是開著;漫游的薄云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的是擋住太陽,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蔭下避避光焰的威嚇。

巖下的蔭處和山溪的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鶯,都鼓起它們的舌簧。輕風把它們的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的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的節(jié)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zhèn)定的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撿桃花的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的本領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p>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的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云雀和金鶯的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huán)抱的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F(xiàn)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jīng)顯過的樣子;那些葉子曾經(jīng)歷過的事跡唯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長著的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的風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fā)音的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的都納入他的記憶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么。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的都吐露出來了。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紙制的面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的面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眥欲裂的還是目眥欲裂。

人面呢?顏色比那紙制的小玩意兒好而且活動,帶著生氣。可是你褒獎他的時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愿意的樣子;你指摘他的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于納言的顏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們要學面具,但不要戴它,因為面具后頭應當讓它空著才好。

我的朋友說:“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面,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后來要遇著的,或者超乎我們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shù)暮C嫔希荒軠收f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達到什么地方;我們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簸去便了。”我們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的大船漸漸沉下去。

我的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現(xiàn)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毙叶娜?,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的話。我把他的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的時候嗎?你不幫著劃槳嗎?”“劃槳嗎?這是容易的事。但要劃到哪里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里,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我們盡管劃吧。”

海世間

我們的人間只有在想象或淡夢中能夠?qū)崿F(xiàn)罷了。一離了人造的海上社會,心里便想到之后我們要脫離等等社會律的桎梏,來享受那樂行憂違的潛龍生活。誰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間所存的受、想、行、識,都跟著我們?nèi)肓诉@自然的海洋!這些東西,比我們的行李還多,把這一萬二千噸的小船壓得兩邊搖蕩。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載得過重,要想一個好方法,讓它的負擔減輕一點,但誰能有出眾的慧思呢?想來想去,只有吐些出來,此外更無何等妙計。

這方法雖是很平常,然而船卻輕省得多了。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喲,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間。在水程中,雖然把衣服脫掉了,跳入海里去學大魚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閉眼悶坐著,還可以有一點勉強的自在。

船離陸地遠了,一切遠山疏樹盡化行云。割不斷的輕煙,縷縷絲絲從煙筒里舒放出來,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國里,想是有人把這煙揪住吧。不然就是我們之中有些人的離情凝結(jié)了,乘著輕煙家去。

呀!他的魂也隨著輕煙飛去了!輕煙載不起他,把他摔下來。墮落的人連浪花也要欺負他,將那如彈的水珠一顆顆射在他身上。他幾度隨著波濤浮沉,氣力有點不足,眼看要沉沒了,幸而得文鰩的哀憐,展開了帆鰭搭救他。

文鰩說:“你這人太笨了,熱火燃盡的冷灰,豈能載得你這焰紅的情懷?我知道你們船中定有許多多情的人兒,動了鄉(xiāng)思。我們一隊隊跟船走,又飛又泳,指望能為你們服勞,不料你們反拍著掌笑我們,驅(qū)逐我們?!?/p>

他說:“你的話我們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間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語言罷了?!?/p>

文鰩搖著他口邊那兩根短須,裝作很老成的樣子,說:“是誰給你分別的,什么叫人造人間,什么叫自然人間?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別便了。我們只有海世間和陸世間的分別,陸世間想你是經(jīng)歷慣的;至于海世間,你只能從想象中理會一點。你們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們一樣,戴的什么珊瑚、珠貝,披的什么鮫紗、昆布。其實這些東西,在我們這里并非稀奇難得的寶貝。而且一說人的形態(tài)便不是神了。我們沒有什么神,只有這蔚藍的鹽水是我們生命的根源。可是我們生命所從的水,于你們反有害處。海水能奪去你們的生命。若說海里有神, 你應當崇拜水,無須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聽得呆了,雙手扶著文鰩的帆鰭,請求他領他到海世間去。文鰩笑了,說:“我明說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丟了你的生命嗎?”

他說:“下去一分時間,想是無妨的。我常想著海神的清潔、溫柔、嫻雅等等美德;又想著海底的花園有許多我不曾見過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領我下去一游?!?/p>

文鰩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不過是咸而冷的水罷了,海的美麗就是這么簡單——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見了。何必我領你呢?凡美麗的事物,都是這么簡單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復、熱烈,那就不對了。海世間的生活,你是受不慣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吧?!?/p>

那魚一振鰭,早離了波阜,飛到舷邊。他還舍不得回到這真是人造的陸世界來,眼巴巴只悵望著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聽情況。從他想象里,試要構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的實現(xiàn)在他夢想中了。

暾將出兮東方

在山中住,總要起得早,因為似醒非醒地眠著,是山中各樣的朋友所憎惡的。破曉起來,不但可以靜觀彩云的變幻;和細聽鳥語的婉轉(zhuǎn);有時還從山巔、樹表、溪影、村容之中給我們許多可說不可說的愉快。

我們住在山壓檐牙閣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時候,大家還在床上眠著,耳邊恍惚聽見一隊童男女的歌聲,唱道:

“榻上人,應覺悟!

曉雞頻催三兩度。

君不見——

‘暾將出兮東方’,

微光已透前村樹?

榻上人,應覺悟!”

往后又跟著一節(jié)和歌:

“暾將出兮東方!暾將出兮東方!會見新曦被四表,使我樂兮無央?!?/p>

那歌聲還接著往下唱,可惜離遠了,不能聽得明白。

嘯虛對我說:“這不是十年前你在學校里教孩子唱的嗎?怎么會跑到這里唱起來?”

我說:“我也很詫異,因為這首歌,連我自己也早已忘了?!?/p>

“你的暮氣滿面,當然會把這歌忘掉。我看你現(xiàn)在要用贊美光明的聲音去贊美黑暗哪。”

我說:“不然,不然。你何嘗了解我?本來,黑暗是不足詛咒,光明是無須贊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若說要贊美的話:在早晨就該贊美早晨;在日中就該贊美日中;在黃昏就該贊美黃昏;在長夜就該贊美長夜;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就該贊美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說到詛咒,亦復如是?!?/p>

那時,朝曦已射在我們臉上,我們立即起來,計劃那日的游程。

鬼贊

你們曾否在凄涼的月夜聽過鬼贊?有一次,我獨自在空山里走,除遠處寒潭的魚躍出水聲略可聽見以外,其余種種,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閉住。我的衣服極其潤濕,我兩腿也走乏了。正要轉(zhuǎn)回家中,不曉得怎樣就經(jīng)過一區(qū)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極,才坐在一個祭壇上少息。在那里,看見一群幽魂高矮不齊,從各墳墓里出來。他們仿佛沒有看見我,都向著我所坐的地方走來。

他們從這墓走過那墓,一排排地走著,前頭唱一句,后面應一句,和舉行什么巡禮一樣。我也不覺得害怕,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誰?”

往下各排挨著次序應。

“是那曾用過視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p>

“是那曾用過聽官,而今不能辨聲音的?!?/p>

“是那曾用過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p>

“是那曾用過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p>

“是那曾用過觸官,而今不能辨粗細、冷暖的?!?/p>

各排應完,全體都唱:“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的骷髏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們的骷髏是該贊美的。我們要贊美我們的骷髏。”

領首的唱完,還是挨著次序一排排地應下去。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哭的時候,再不流眼淚?!?/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發(fā)怒的時候,再不發(fā)出緊急的氣息?!?/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悲哀的時候,再不皺眉?!?/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微笑的時候,再沒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齒。”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聽見贊美的時候,再沒有血液在你的脈里顫動?!?/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不肯受時間的撥弄?!?/p>

全體又唱:“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的骷髏有福了!”

他們把手舉起來一同唱:“人哪,你在當生、來生的時候,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嘗;有情就得盡量施;有欲就得盡量取;有事就得盡量成就。等到你疲勞,等到你歇息的時候,你就有福了!”

他們誦完這段,就各自分散。一時,山中睡不熟的云直往下壓,遠地的丘陵都給埋沒了。我險些兒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魚躍出水聲從寒潭那邊傳來,使我稍微認得歸路。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的一樣東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里來的?”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的?這么大雨天,還能開得那么好,真是難得??!……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氣?!?/p>

我們并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

“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讓我聞一聞。”她說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毙⊙绢^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沒有笑什么?!?/p>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吧?!?/p>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吧,到園里給我摘些瑞香來。”小丫頭抿著嘴出去了。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寄到了?!彼f著,便抽出妝臺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吧,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吧,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么是佛法吧?!?/p>

“佛法么?一一色,一一聲,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觸,一一造作,一一思維,都是佛法;唯有愛聞香的愛不是佛法?!?/p>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p>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里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 就問:“你從哪里來?我等你許久了?!?/p>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哪里能夠?”

“為什么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愿我作這樣的蔭嗎?”

“這樣的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p>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做調(diào)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恢復當時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p>

妻子說:“只有調(diào)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diào)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p>

你為什么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愿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huán)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p>

她手里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里卻發(fā)出似答非答的聲:“……他為什么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huán)聲以外,屋里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里,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yōu)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么?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么?

你不敢進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yǎng)狗提防客人么?

因為我家養(yǎng)貓捕鼠,

你就不來么?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么?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么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愛就是刑罰

“這什么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么?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吧。”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的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里的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里的郵箱去?!?/p>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p>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p>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彼麄儬巿?zhí)了許久,結(jié)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的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里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的約法:睡遲的人得親過先睡者的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頜,點點的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的愛,到底在哪里?”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么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么?”

花香霧氣中的夢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吧,我們的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的監(jiān)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溫暖,身外的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哎呀,好香!許是你桌上的素馨露灑了吧?”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的光景?!?/p>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p>

妻子也擁著她的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p>

“快說給我聽?!?/p>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的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zhuǎn)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彼崎_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洗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吧。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p>

“誰稀罕罰你?”妻子把這次的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的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zhì),乃在體質(zhì)所表的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jīng)老死的暗球嗎?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砭人肌骨的凜冽嗎?’”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p>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回可不讓你有第二次的凝視了?!?/p>

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的東西,總沒有當它們做寶貝看。我的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的贈予。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后,山上禮拜寺的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作“宗之”。他手里拿著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松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彼谖覀兒竺嫒轮K晒媚锘仡^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弊谥恍χc點頭,隨即從西邊的山徑轉(zhuǎn)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么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里遞給你,交你照管的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顯現(xiàn)出來!她心里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jīng)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而后,萬代要稱我為有福?!?/p>

這是她愛荼蘼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的時候,他家的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說是你給她的,現(xiàn)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jié)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彼趺匆蚕氩黄饋?。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讓她吃了呢?”

“為什么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接地說:“我并沒有什么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里坐著么?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xiàn)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p>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它的殼里,它就不得不用盡功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作你所賜給愛的標識,就納入她的懷中,用心里無限的情思把它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無意中掉在她愛的貝殼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吧?!?/p>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的深處走出去了。

銀翎的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唯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澹定地看那在溪澗里逆行的魚兒喋著他們的殘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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