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問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意義何在
王熙鳳收拾賈瑞,是她向男人發(fā)動的第一場進攻。她很有戰(zhàn)術(shù)意識,知道從最薄弱環(huán)節(jié)突破,揀最好打的先打,果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倒霉的賈瑞,無端地被曹雪芹拉來作為男人的代表,用性命為王熙鳳祭刀??蓱z的是他病入膏肓之時尚不覺悟,還在迷戀王熙鳳的美色。這個時候,“風(fēng)月寶鑒”出現(xiàn)了,他是被寶鑒里的王熙鳳招進去幾番云雨,才最終身亡。他實際是死于自己的欲望。那么這“風(fēng)月寶鑒”就不僅僅告誡人們不可“妄動風(fēng)月之情”,而是人生的一面鏡子,它告訴人們“色即是空”,它還告訴人們:欲望即死亡。
但是人是生活在欲望之中的,欲望是人類的本質(zhì)特征,沒了欲望人就不再是人,不是超凡入圣的仙佛就是呆傻癡愚之輩。人最根本的欲望無非三種:權(quán)勢欲、財富欲、性欲。在中國封建社會,這三種欲望為男子之專利,女子不得沾邊,沾上就不是好女人。男子可以做高官,發(fā)大財,廣置姬妾,這都是有出息有臉面的事情??墒桥訁s不行,她們既無參政的權(quán)利,更無經(jīng)營的條件,她們的全部生活范圍就是閨房床笫,只有性欲是屬于她們的,但也只限于滿足男子的欲望,若超出一點兒,有了分外的要求,那便是“淫蕩”。男子勾引女人是風(fēng)流韻事,女子勾引男人就罪不容誅。乾隆皇帝到民間拈花惹草,至今在影視劇中為人樂道,可是武則天置男妾,則未見有人歌頌,可見這種意識影響之深。其實事情非常簡單,同樣是人,理應(yīng)平等。這個事情能干,一起干,不能干,一起不干,憑什么一半人能干,一半人不能干?于是有女人站出來要做那爭取平等的事情了,第一個就是潘金蓮。
既然屬于女人的只有性欲,那么性欲就成了潘金蓮進取的動力和殺人的利器。為了滿足性欲,她用毒藥殺死了親夫武大郎,同樣為了滿足性欲,她用性藥殺死了再嫁之夫西門慶。在西門慶的淫威之下,她竟然敢于與小廝偷情,與女婿幽會,她已經(jīng)不再是滿足男人性欲的工具,而是把男人當(dāng)作滿足自己性欲的工具,在這一點上她取得了和男人一樣的權(quán)利。但是她最終死于男人手下,連心肝都被挖了出來,至今她還作為淫蕩女人的代名詞,受到所有男人女人的唾棄。我在這里不想為潘金蓮翻案,只想指出,在潘金蓮這種近于瘋狂的性欲當(dāng)中,在爭取性欲滿足的極端手段之下,已經(jīng)隱隱約約透露出男女平等的要求,這無疑屬于新興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范疇之內(nèi)的事情?!岸思讶梭w如酥,腰懸利劍斬愚夫。雖然不見頭顱落,暗中教你骨髓枯。”這是《金瓶梅》當(dāng)中的一首詩,純粹的男性話語,從男性的角度對潘金蓮之流做出的評價,但也隱隱透出男性對于女性的恐懼。這與“風(fēng)月寶鑒”的意味極其相似。
很有可能,在《紅樓夢》舊稿中,王熙鳳是一個三欲齊全的人物,權(quán)勢、金錢、性欲,她都要占有。可是曹雪芹在不斷的修改中淡化了性欲的內(nèi)容,把她的欲望集中于權(quán)勢與金錢上來,她就成為與歷史上任何女子迥然不同的奇女子,她完全拋棄了潘金蓮那種通過性欲滿足要求平等權(quán)利的最原始最朦朧的要求,她是大張旗鼓,披掛上陣,要在男人的天下實行武裝割據(jù),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
秦可卿死了,死于賈珍之手;賈瑞死了,死于王熙鳳之手。如今殺死一個女人的男人,來向殺了一個男人的女子懇求,請她出山,治理整頓,把家政大權(quán)拱手送上。我們看書中描寫王熙鳳是多么信心百倍,成算在胸,一心要在小試牛刀之后,大展宏圖,以實現(xiàn)向男子展示實力,向男子正面進攻的意圖。第十三回的回末有這樣兩句詩:“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古人歷來把齊家與治國同等看待,都是男子漢大丈夫事業(yè),可是如今要一個女子登場了,這無異一出“穆桂英掛帥”。僅僅從這兩句詩我們也可看出,曹雪芹確實是把王熙鳳作為脂粉英雄來看待,在她的面前,一切拖青紆紫的高官顯貴都失了顏色。從這我們也不難理解第五回中王熙鳳的判詞:“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彼娜勘瘎∈巧环陼r,她是在一片無法逆轉(zhuǎn)的頹敗潮流中迎潮而上,最終也要被這股潮流無情淹沒。“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币浦跷貘P,恰如其分。
書中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賈珍忙向袖中取出寧國府對牌來,命寶玉遞于鳳姐……鳳姐不敢就接對牌,只看著王夫人……寶玉早向賈珍手內(nèi)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這實際上代表著寧國府家政大印的對牌是寶玉“強遞與鳳姐”的,而且推薦鳳姐來主持家政的也是賈寶玉。為什么不是別人,偏偏是這個不問俗事的“絳洞花王”?曹雪芹是在明確告訴我們,榮寧二府,大觀園中,最大的反叛就是這兩個人:賈寶玉和王熙鳳。賈寶玉反叛的最大特點是背叛自己的男性角色,王熙鳳反叛的最大特點是背叛自己的女性角色,他們是在背叛自己的社會角色當(dāng)中突顯了反叛社會的巨大意義。我們讀《紅樓夢》,抓住這一點極其重要,由此可以讀出許多不同的意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