絆腳石
王威廉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每周都要在廣州和深圳之間往返一次。我?guī)е趶V州編輯好的圖文資料親自送往深圳的印刷廠,這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圖書公司不成文的慣例。深圳那邊雖然有著國內(nèi)最先進的設(shè)備,但是具體的細節(jié)還得我去把關(guān)。比如圖片顏色的濃淡,以及文字的現(xiàn)場再校對等等,非得我守在機器身邊不可。經(jīng)理是個比我年輕不了幾歲的小伙子,所以他對此感到過意不去,除了報銷車費,每月還會給我多發(fā)五百元的獎金。不過,我還真不是圖這點兒獎金的,誰愿意為了這點錢一個月來來回回折騰好幾次呀。我有我的心思:我是個浪漫主義者,不甘于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總希望在路上能遇見點兒新鮮事,讓我的生活變得沒那么貧乏。
但是一年多來,我?guī)缀鯖]有遇見過什么新鮮的事。每次走進列車坐下來,那種陌生的氛圍,讓鄰座之間都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和矜持。當然,也沒那么絕對,我主動搭訕的時候還是有過的,只不過相當失敗。那次是因為鄰座來了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穿著粉紅色的長裙,手里不停地把玩著白色的蘋果手機。我趁著她放下手機,百無聊賴的時刻,鼓足勇氣對她說:“姑娘,我想和你做個朋友,可以嗎?”她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不必了吧,我有男友了?!蔽覍擂蔚孟朐议_車窗,馬上跳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搭訕,也是最后一次,我覺得自己拙劣、可笑,像個典型的屌絲。那天的一個小時旅程,對我來說變成了酷刑,每一分鐘我都被羞恥感反復(fù)折磨。我下定決心,再也不主動搭訕了。值得欣慰的是,迄今為止,我都遵守著這個諾言。更何況,我已經(jīng)找到女朋友了,是同事的妹妹,一個簡單天真的女孩子,閑暇的時候喜歡用鼠標在電腦上畫畫。對此,我感到心滿意足。同時,我對這段旅程也逐漸感到了厭倦。
今天,又輪到我出發(fā)了。我到廣州東站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四點半了,我估摸著到了那邊不早了,不想再麻煩對方請我吃飯什么的,便買了一個漢堡,一邊走一邊啃。我在自動售票機前買了票,是五點半的。沒關(guān)系,每次我都會提前上車,趕最近的那趟,而且每次我都能幸運地找到座位。這次,我提前上了五點的車。上車后,我一連走了好幾個車廂,里邊全都坐滿了人,就連餐廳的座位也都被把持了。我暗暗叫苦,慘了,該不會站到深圳去吧。
我沿著車廂的過道慢慢搜索,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個空位,我不想輕易放棄。說起來難以置信,我是在末節(jié)車廂的最末一排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位。眾所周知,車廂的一邊是三連座,一邊是二連座,那個空位位于二連座靠窗的位置,空位的旁邊,也就是靠走廊這側(cè)的座位上坐著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我走上前去,問道:“奶奶您好,您旁邊的座位有人坐嗎?”她搖搖頭,對我微笑了一下,頭往里歪了歪,示意我可以坐過去。我滿心歡喜,趕緊說著謝謝,從她前面擠了過去。坐下后,我認真看著她,又說了句謝謝。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不僅有著深邃的眼窩,而且那略顯渾濁的眼球中有著一抹淡褐色?!瓉硭峭鈬税。∥覄偛哦紱]看出來。看來,衰老和死亡一樣,將人的本質(zhì)凸顯出來了,人種之間的界限就這樣消弭了。因此,對人的各種劃分終究是簡陋和可笑的。
“小伙子,你去深圳嗎?”
我突然聽見了一句標準的普通話,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那種優(yōu)雅與沙啞。我扭頭看看老太太,想確認下這是不是她說出來的。她正盯著我看,盡管眼皮有些耷拉,但淡褐色的眼睛依然充滿了神采。
“是的,去深圳?!蔽也挥筛锌溃澳闹形恼f得真棒?!?/p>
“因為我就是中國人啊?!崩咸f得很平靜。她穿著一身淡綠色的長裙,她伸手把膝蓋上的褶皺給撫平了。
“噢,您是俄羅斯族的吧?”我猜測道,心里竟然有些激動,終于在無聊的行旅中遇見有意思的人了。
“不是的,我出生在上海?!彼目谝衾锏拇_有點兒滬上氣息。
我不由琢磨起來,上海曾經(jīng)遍布租界,說不定她是那些殖民者的后裔?但不知為何,我不想說出這個猜測?;蛟S,聯(lián)想起那個十里洋場、光怪陸離的時代,多少還是有些不快的。但這種不快也是極其微弱的,似有還無的,就像一陣煙霧。我本就不善于和陌生人聊天,這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了。
不過,我真的很想和她聊下去,我不由暗暗焦急。
“那您對中國的感情一定很深了?!蔽医K于擠出了這么一句干巴巴的話。
“何止呢,我在中國一直生活下來,直到今天,整整七十五年了?!彼”〉淖齑皆谡f話時會有細密的皺紋,但她的吐字如此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她的決心,要鉆進別人的心底去。她完全符合我對祖母的想象,要是我的祖母還活著,我希望我的祖母也能像這位老太太一樣說話,把人生的智慧用堅定的語氣全都灌輸給我。
“您和我的祖母一樣大,比我的祖父就小一歲。”我鼓起勇氣,說出了口。
“哦?他們在深圳嗎?”
她來了興趣,這讓我非常高興,但想起我可憐的爺爺奶奶,我又非常失落。
“他們不在深圳,也不在中國,”我賣了個關(guān)子,用手指向上指了指,說,“他們在天上?!?/p>
“愿主保佑他們?!彼p輕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兩只手握在了一起,分開,又握在了一起,仿佛在尋找一個最佳的位置。
“謝謝您。”她真誠的樣子打動了我,我按捺不住,開始了訴說,“我沒見過他們,他們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死掉了。但我還會想起他們,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p>
“可憐的孩子,看來我們是同病相憐的人。”她扭頭看了我一眼,那種柔和的目光像是一種看不見的撫摸。
“您也沒……”
“是的,我也沒見過我的祖父祖母,他們也在天上,是在奧地利的天上?!崩咸⑽⒁恍?,嘴角還有淺淺的酒窩。
“哦,您的老家在奧地利?!?/p>
“奧地利,維也納。我的祖父祖母都是音樂家,一個拉大提琴,一個拉小提琴。他們很幸運,因為他們在1937年感染了肺炎死掉了?!?/p>
“為什么說他們幸運呢?”我不解。
“因為1937年是1938年的前一年?!彼柭柤绨颉?/p>
“哦,”我想了下,還是問道,“可二戰(zhàn)不是1939年才全面爆發(fā)的嗎?”
“是的,但1938年開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就已經(jīng)全面公開化了。他們砸爛了我們的每一扇窗戶,他們開始搶掠,開始殺人放火……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人性,失去了人類正常的理性和審美,他們面對著滿大街的玻璃碴,竟然還起了一個很美妙的名稱:水晶之夜。”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老太太是猶太人。我心里涌出了更多的好感與好奇,還被她語調(diào)中的克制與平靜給徹底征服了。她當然是在控訴,卻如此不動聲色,像講述一件家長里短的小事。
“不好意思?!蔽覈肃橹f,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喚起老人的痛苦回憶吧。
“孩子,你難道不覺得死于肺炎要比死于奧斯維辛幸福得多嗎?”
她看著我,干癟的嘴唇露出了隱約的笑意。我不敢直視她,我覺得像被扒光了丟進了冷庫一樣,渾身上下戰(zhàn)栗起來,胳膊上都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樣顆粒。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盡管,死亡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彼a充了一句。
“不,不一樣?!蔽覞M腦子都是肺炎和奧斯維辛,不禁脫口說出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感受,“奧斯維辛讓死亡的本質(zhì)都不一樣了?!?/p>
“啊,說得對,說得對,說得對……”
她一連說了三個“說得對”,讓這三個字聽起來像是三個音符,不斷變換著節(jié)奏,卻越來越低沉,還夾雜著她深深的喘氣聲,像是一曲交響樂中小提琴的無奈嘆息。
“所以,他們的確是幸運的人。”我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了一遍,仿佛在確認一個早已被確認過的真理。
“謝謝你?!?/p>
她打開放在面前小桌板上的褐色小包,從里邊掏出一塊金色的懷表。除了在電視里,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看到這種古董級別的物件。因為時間太久了,它的一些地方不但變成了黑紫色,而且表面還凹凸不平,一定是在時光隧道里經(jīng)歷了太多的跌跌碰碰。
“想看看他們嗎?”她沖我眨巴著眼睛,眼神里有種孩子氣的狡黠。
“當然,我非常想,他們一定是很慈祥的人。”
她的雙手顫顫巍巍的,因為皮膚過于蒼白,里邊的血管看起來像是電線一般。什么時候才能有成熟的生化技術(shù),讓這樣的老人可以繼續(xù)活下去?——面臨死亡的焦慮,讓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不過,老人一定不想成為一架機器,看吶,她的十個指頭都涂著淡紫色的指甲油,像個愛美的青春女生。這個細節(jié)打動了我,撥動了我的心弦,我已經(jīng)觸碰到了老太太的命運和故事,她身上的點點滴滴都能打動我。
“你看,這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彼蜷_懷表的蓋子,指著鑲嵌在里面的照片說。
這張照片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以為會是一個留著白胡子的老爺爺和一個戴著眼鏡的老太太,可實際上這是一個快樂的四口之家:一位年輕的男人個子很高,他的臉出現(xiàn)在照片的最高處,他沒有直視鏡頭,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照片的左側(cè)。他的下面是一對母女,他摟著她們。女孩子扎著辮子,穿著連衣裙,笑瞇瞇地看著照片的右側(cè),像是在回味什么開心的事情。媽媽很漂亮,有著幽深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邊有一張豐潤的大嘴,微笑著直視鏡頭。在母女之下,還有一個小小的男孩兒,就像個標準的玩具娃娃一樣可愛,他和父親一樣,都望向了照片的左側(cè)。
“你的祖父好帥,祖母很漂亮,那這個小男孩就是你的爸爸?”我問。
“哦,不,不是的,這個小女孩是我的媽媽。”她忽然想起什么來了,說,“哦,我們不像中國文化分得那么細,說起來,這是我的外公外婆?!?/p>
“恩,我知道。”
“我爸爸的爸爸媽媽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崩咸p輕搖搖頭,像是要從某種力量當中擺脫出來。
“我的外公外婆,我倒是見過,但是見的次數(shù)也不多,因為他們都在香港。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就回來過三次。最早的那次,因為我年齡太小,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是聽媽媽說,才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第二次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他們來看我們。我記得他們穿得很體面,很干凈,比起我們鎮(zhèn)上的人闊氣多了。但我聽媽媽說,他們也算不得有錢人,聽起來是在遍地黃金的香港,但他們的營生也是很可憐的。他們是靠一家魚蛋粉店為生??о~蛋,奶奶你一定吃過吧?就是那種用魚肉做成的小丸子,放在咖喱里煮。他們就是做那種小丸子的,然后煮好粉面,澆在上頭。他們守著小鋪,每天起早貪黑,年紀越來越大,一定是很辛苦的。媽媽讓他們搬回來和我們住,說現(xiàn)在這邊的環(huán)境也變好了,只要努力,賺錢養(yǎng)家是完全沒問題的,最重要的是,回來跟女兒還有外孫一起住也有個照應(yīng)。媽媽現(xiàn)在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了,原本媽媽還有個弟弟,十幾歲的時候患上血吸蟲病,肝臟嚴重受損死掉了。外公外婆到香港的時候,應(yīng)該還沒喪失生育能力,但他們也沒有再要孩子,因此,媽媽依然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媽媽看著他們衰老的樣子,才放下了許多心結(jié),原諒了他們當年的無情,下定決心,請他們回來住。但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還不愿意回來!他們就愿意孤獨地待在香港終老一生,寧愿為了一家魚蛋粉小店起早貪黑,忙忙碌碌,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比女兒和外孫還重要。”
我自顧自說了這許多,我也不明白自己從哪涌起了這么強烈的傾訴欲望。我?guī)缀跏潜荒切┰捦浦f的,仿佛它們被囚禁了太久,借著這個機會一定要逃出來似的。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我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沒去香港看過他們嗎?”
“沒有。”
“為什么?”
“他們也沒邀請過我啊,甚至都沒邀請過我媽媽??赡芩麄儾幌胱屛覀兛吹剿麄冃量嗟臉幼影?。”
“你想去看看他們嗎?”
“不知道,我真沒這樣想過。”
“聽你這么說,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他們。不過,他們聽上去像特別孤獨的人,讓人覺得挺可憐的?!?/p>
我沒有說話,我之前并不覺得他們可憐,甚至,多多少少有點厭惡。母親從沒在我面前說過他們的不是,但我覺得母親的年齡還算不得太大,卻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佝僂著脊背,早早衰老了,而且,母親對這個世界似乎從來不抱什么希望,更不提什么奢求,這點才是讓我最為傷心的。人活在世上,如果是在麻木不仁地盡一種義務(wù),那是多么悲涼的事情!躲在香港的他們負有很大的責任。他們被一種虛妄的都市想象給完全蒙蔽住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和老太太說這個,這些話似乎是埋進心底深處的,已經(jīng)接近腐爛了,早已無法再見天日。
也許,老太太看出了我的心思,沒有再繼續(xù)追問。
“你比我幸運,我除了他們的照片,沒有見過他們。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p>
“他們的墓地呢?”
“那一片地區(qū)被戰(zhàn)火完全摧毀了,什么痕跡都沒有了?!彼纯次?,笑笑,說,“現(xiàn)在,就連戰(zhàn)爭的痕跡也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打過仗,世界永遠是和平的,永遠是平靜的?!?/p>
她這樣說,不免讓我有些悲傷。盡管我比她小很多歲,還不能充分體味這種歷史的失憶,但是,我覺得自己是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心情的。
“我已經(jīng)過世的祖父祖母,倒是在這個世界上有點痕跡,就像失傳的民歌一樣的痕跡,可我寧愿沒有這樣的痕跡。那一點點痕跡,就足以復(fù)原出許多生命的故事,總有一些你不想知道的故事。”
我說完,變得揪心起來,就像是心底掩埋好的荊棘又露出了尖刺。
“可憐的孩子,沒想到你也有這么多的故事。故事是用來聽的,是用來取悅別人的,但是如果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好玩了?!崩咸珦u搖頭,嘆口氣,嘴角的皺紋都聚集在一起,看上去很緊張。
“是的,因為從小就經(jīng)歷了很多故事,所以我心中一直有個當作家的夢想。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成不了作家的。因為,我無法超越自己的故事。我無法一直想著別人的故事,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一個真實而又殘酷的故事里。所以,后來我只能放棄了,選擇了一個為作家服務(wù)的職業(yè):編輯?!蔽艺f完這段話,感到輕松了許多。這是我未曾和任何人說起過的夢想,一個早已泛黃和失落的夢想。
“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我也做過一個作家夢,想把自己經(jīng)歷的苦難寫下來。但是,那些苦難像是棱角分明的巖石一樣,硌得我心一直很疼。我越想把它們寫出來,就越是硌得疼。寫作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是磨刀石,把那些巖石的棱角打磨得愈加鋒利了,刺得我鮮血直流,真的痛得受不了。后來,我就反復(fù)對自己說:也許不去想,才是一個更好的辦法。不過你要知道哦,不去想,并不是遺忘,而僅僅是不去想,讓巖石擺放在那里,像博物館里的文物一般,隔著玻璃,不去觸碰罷了。我沒能當成作家,卻成了一名老師,你肯定想不到,我一開始是教語文的,教中學(xué)生怎么寫作文。后來,興許是因為基因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擅長學(xué)語言,我又自學(xué)了英語,讀了英文的研究生,變成一名大學(xué)的英語老師。幾年后,同為歐洲語言的德語和法語也都掌握了,肯定是由于外公外婆是說德語的緣故,學(xué)德語是最快的,只花了三個來月,一百天,厲害吧?再后來,我終于學(xué)會了希伯來語,我們猶太人的語言。據(jù)說,漢語和希伯來語是最艱深的兩門語言,是最古老的語言,那么,它們一定是描述了最多苦難的語言?!?/p>
老太太這么說,讓我的眼淚差點掉出來。
“不過,我忘了告訴你,”老太太捂著嘴巴笑了幾下,然后又恢復(fù)了平靜說,“我作為老師還是很受學(xué)生歡迎的,不僅是因為我課上得好,而且因為我對他們從不苛責,把他們當作和我一樣柔弱的人,所以,我和他們不是偽裝出來的朋友,而是真正的朋友,真實的朋友。我在課堂上看著我的這些小朋友們,總有一種沖動,想把我經(jīng)歷的故事告訴孩子們。但是,我一直沒有勇氣,我害怕他們會在背后說那個老太太真可憐啊!我不需要這樣的同情,真的不需要,那不是我想達到的目的。于是,我只有一次次繼續(xù)沉默下去,雖然在歡笑,卻是最大的沉默啊,這種沉默籠罩了自己,封閉了自己,讓我即使結(jié)婚生子,也擺脫不了那種孤獨一人的感覺,就像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給囚禁在海底一般,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真的是好久好久了,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不再去尋求理解了,也沒有什么好理解的了,這是上帝的事情,不是嗎?”
她的反問太沉重了,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老太太沉默著,似乎是一口氣說了太多變得有些疲倦。但也有可能是在期待我的回應(yīng),一個足以和這段話相匹配的回應(yīng)。我滿心惶恐,知道自己注定要讓她失望了。
“您懂這么多語言,那您真的稱得上是語言學(xué)家了?!蔽艺f了這么一句平淡無奇的話,像是恭維,實則是好奇,好奇她為什么要學(xué)那么多種語言。難道僅僅是因為有天分,學(xué)得快,就學(xué)那么多種嗎?顯然不會是這么簡單的。
“不,我不是什么語言學(xué)家,”老太太嗓音低沉地說,“我只是在尋找一個更加穩(wěn)定的世界?!?/p>
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和老太太的聊天,終于到達了一個高度,一個和陌生人在這么短時間里,所能夠到達的高度。但可氣的是,我卻一時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我困惑地說:“語言不是流動的嗎?為什么要在語言里尋找穩(wěn)定呢?”
“語言是流動的,但這只是語言最表面的特征,當你真正了解語言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語言也有自己的河床,那里沉淀著歷史的記憶,那就是它超穩(wěn)定的一面。那一面,就是我寄托心靈的地方?!崩咸駛€哲人一般說道。
“這樣說來,您已經(jīng)找到了那樣的寄托,真幸福??!”我由衷感慨道。
“不,遠遠不夠的?!崩咸箘艙u頭,開闊的額頭上方,幾縷白色的頭發(fā)顫抖著,像是受驚了一般。
這時候,動車減速了,前方的電子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排紅色的漢字,提示東莞站到了。列車已經(jīng)運行四十分鐘了,整個旅程過半了。以往,這前四十分鐘是特別難熬的,可現(xiàn)在,我卻希望列車能慢下來,時間能慢下來!我覺得自己還有太多的話要說給老太太聽,更想聽老太太說更多的話。
列車停穩(wěn)了,一些人下車了,另外一些人提著行李上車了,短短幾分鐘后,吵鬧平息了,列車重新恢復(fù)了平靜,繼續(xù)向前行駛了。在這段時間,我們沒有說話,只是打量著來往的旅客,靜靜等待著。列車的引擎聲從呼嘯變成了沉穩(wěn)的持續(xù)音,老太太站起身來,說要去衛(wèi)生間,讓我?guī)退粗?,那個褐色的小皮包??磥?,她已經(jīng)充分信任我了,我們不再只是列車上的陌生人了。
我將左手輕輕放在那個小包上,然后閉上了眼睛,腦海里的影像全是黑白的,像是很久以前的老電影。我充分沉溺在那些變幻莫測的影像里,休息了一會兒。待我睜開眼睛,看見老太太正從過道那邊走過來。她的步履沉穩(wěn),完全不見老態(tài),像是一棵歷經(jīng)滄桑卻依然豐茂的大樹,樹根都扎在了地下看不見的地方。我暗暗感嘆,她的身體那么好,一定會很長壽的。她受過那么多的磨難,這是她應(yīng)得的。
她坐下來,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我看到她的笑容里甚至還藏有一絲羞澀。多好的老太太啊,我都不想和她分開了。我突然想起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掏出名片,先做了自我介紹,說我叫黎曉寬,希望能和她保持長久的聯(lián)系。我客套的樣子讓她粲然而笑。她接過名片,認真地放進了錢包里,說:“我叫蘇蘿珊,聽起來像個小姑娘的名字吧?你以后就叫我蘇奶奶吧?!?/p>
“好的,蘇奶奶?!蔽以囍辛艘宦暋?/p>
“嗯,曉寬?!碧K奶奶應(yīng)道,笑著說,“車很快就要到了,只有差不多半個小時了吧?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我們再聊點什么呢?”
我說:“隨便吧,您說什么我都愿意聽?!?/p>
蘇奶奶說:“要不這樣吧,我們一人講一個故事,一個和過去有關(guān)的故事,好嗎?”
“好主意!”我很贊同。
“那我先講吧,我就給你講講我這次旅程的目的吧?!?/p>
她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小瓶純凈水,擰開瓶子喝了幾口,然后深深呼吸了幾下,開始了講述。
“你一定覺得我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人,我有時候也會這么看自己,但實際上,我沒有親歷那些滄桑,那些滄桑屬于歷史,屬于記憶,我只是被迫繼承了這些記憶。當我一遍遍去品味這些記憶的時候,這些記憶慢慢地就變成了我自己的記憶,讓我覺得越來越悲傷。你明白我的感受嗎?”
“太明白不過了!”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自己的人生其實很順利的,剛才已經(jīng)給你講了一些,現(xiàn)在再補充一點。你應(yīng)該注意到了,我從來沒有提起過我的父親。是的,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爸爸,更別說我的爺爺奶奶了。我媽媽是1938年逃到上海的,多虧當年駐維也納的中國大使何鳳山。”
“我知道他,”我插話道,“中國的‘辛德勒’。”
“是的,中國的‘辛德勒’。他很同情猶太人,一直盡自己最大限度給猶太人發(fā)放簽證。但需要簽證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從中國大使館好不容易弄到了三張簽證,他把其中一張簽證交到了我爸爸手中,這成了全家唯一的簽證。我爸爸不甘心啊,天天都去中國大使館排隊,希望能多得到幾張簽證,能和媽媽還有爺爺奶奶一起逃走。但是,納粹太兇狠了,他們以中國大使館的房子是猶太人的財產(chǎn)為借口,沒收了房子,我爸爸一下子完全沒了希望。他只得讓我媽媽先走一步,先去上海等他,他再想辦法。我爸爸的那位好友那時已經(jīng)到了上海,并且通過電報發(fā)來了他們落腳點的地址,那里便是爸爸和媽媽約好會面的地點。但是等我媽媽來到上海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落腳點早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成了廢墟……我媽媽當時已經(jīng)懷孕了,在一家教會醫(yī)院生下了我。從此以后,我媽媽再也沒有見過我爸爸,也沒有再得到過我爸爸一絲一毫的消息?!?/p>
老太太盯著前方的椅背,仿佛那兒有一面看不見的屏幕。她吐字越來越慢,眼光凝滯,陷入了沼澤般的回憶。我全身緊繃,不知道要忍住的,究竟是什么。
“這些都是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得很少,可我深深記住了?!彼贸鲆粔K手帕,輕輕擦了擦眼睛,很柔和地說。
我望向窗外,那些劃分整齊的稻田、濃到發(fā)黑的香蕉林、明光閃閃的池塘……我希望我的心情和目光能夠越過它們,然后融化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我深深呼吸著,遠方的風(fēng)景還是朦朧了起來。
“后來,是那位醫(yī)生接納了我媽媽,接納了我。他是我的中國爸爸?!崩咸戳宋乙谎郏従徴f道,“他正好在德國留過學(xué),因此他可以用德語和我媽媽交流,他由同情繼而產(chǎn)生了愛情,我媽媽也被他的真誠所打動。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這場跨國戀絕對是個奇跡。后來,我媽媽和我一直留在了中國。1948年以色列建國后,那些到了以色列的親戚,通過大使館輾轉(zhuǎn)和我媽媽取得了聯(lián)系,但她還是繼續(xù)選擇留在國內(nèi)。雖然在中國受了不少動蕩,可她和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直到五年前,我的中國爸爸病故,她才去了以色列?!?/p>
我沉浸在故事里邊,不知道為什么,我內(nèi)心深處的死角變得沒那么堅固了,仿佛我的困惑有了解答的可能。但是,老太太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間,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一時無法厘清。
“你看我,人老了,話也特別多,這不是給你講一個故事,而是講一生的故事了。”蘇奶奶忽然嘆息著,笑了起來。
“講嘛,我很想聽。我很羨慕別的孩子,小時候都有老奶奶講故事,我卻沒有?!痹谶@一瞬間我仿佛是老太太的親孫子。
“呵呵,那幾天幾夜都講不完的!”老太太心懷善意地叫了我一聲“傻孩子”,說,“我還是給你講講我這次旅行的目的吧,剛才一開始就想告訴你的。”
“蘇奶奶是要去以色列看望母親的嗎?”我猜測道。
“不,不是的?!?/p>
“嗯,那我聽您講。”我側(cè)過身子,用左手撐住腦袋,不再說話了,靜靜看著她。
她沒有急著開口,反而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卻說:“還是再給你看樣?xùn)|西吧?!闭f著,她又把手伸進面前的小包里,摸索起來。我看著那個包,覺得那就像是“機器貓”的萬能口袋,可以用之不盡,取之不竭。
我看到她的手腕在用力,應(yīng)該是個蠻重的東西。瞬忽間,出現(xiàn)在她手中的,是一個由海綿袋緊裹的長方塊,類似流行的平板電腦。看來,老太太要打開電腦,給我看看照片或視頻什么的。但是,當她打開袋口,掏出來的,卻是一個金光燦燦的金屬片。我嚇了一跳,以為是金條,趕緊示意老太太收好,以免被什么小毛賊給盯上了。
“不怕的,”她笑得很大聲,“這是黃銅做的!”
“黃銅?我還以為是金條呢?!蔽宜闪丝跉?。
“要是我有這么大塊黃金,那就發(fā)財了?!崩咸_起了玩笑。
我也笑了起來,伸出雙手從她手中接過銅塊,小心翼翼打量起來。它的上面刻著幾行文字,據(jù)我有限的外語知識,猜測那應(yīng)該是德文,還有1938這樣的數(shù)字,我一個激靈:會不會是墓志銘這樣的冥器?
“這是什么?”我的嗓音里掩飾不了慌張。
“這是絆腳石?!?/p>
“絆腳石?!”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就是絆腳石!”老太太堅定地說,“它上面刻著我外公外婆的名字,以及他們生前的簡介。我要把它放在我們家曾經(jīng)所在的地方去。盡管那里現(xiàn)在是一條路,但我會把它嵌進路面里。其實,它高出地面的部分只有一到兩厘米,因此呢,它是不會絆倒任何路人的,它要絆倒的,是對人類犯下罪惡的人,是對這些罪惡無知的人,是還想繼續(xù)犯罪的人!”
她這慷慨激昂的一席話,說得我心潮澎湃,渾身都戰(zhàn)栗起來了。
“絆腳石!……這樣的東西,非常應(yīng)該!”我想象著那樣的場景,腦袋里如同電流經(jīng)過,某種恍惚的情感與渴望忽然找到了一個落腳點。“就應(yīng)該這樣?!蔽矣粥哉Z道,看上去應(yīng)該很傻。
“蘇奶奶,你能找到原來的地方嗎?不是已經(jīng)變成廢墟了么?還有,即便找到了,別人允許你這么做嗎?他們會不會把你的這種行為當成一種冒犯呢?”我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大堆問題,好像這件事情即將交由我來執(zhí)行,而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著重重困難。
“這些都不是問題!”老太太堅定地揮揮手,像是驅(qū)散我的焦慮,說,“當?shù)氐恼紩撠熃鉀Q的,我們已經(jīng)與他們達成協(xié)議了。”
老太太從我手里拿走了銅塊,我的手中失去了那種沉甸甸的感覺,竟然一下子感到了空空落落的。這是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嗎?
“最重要的是,我要親手把這塊絆腳石放下去?!彼脽崆械难凵裢艺f,“它的記憶會比我的記憶更長久,而記憶,是唯一的和最后的回答?!?/p>
我被深深觸動了,陷入了深思與沉默。窗外的房屋逐漸密集起來,終點就在不遠處等待著,注定的離別令人提前嗅到了傷感的氣息。
“蘇奶奶,那你怎么會在這輛動車上?”我忽然問,“你可以從上海直飛維也納的啊,難道這邊還有想見的人?”
“哈,我是在旅游,”老太太有些難為情了,“我從上海坐動車到北京,然后從北京南下,到了沿途的每座省會城市,我都會下車去認真逛一逛。一路上都沒有人留意我,直到遇見你,然后,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訴你了,像是上帝的安排。這,是我在內(nèi)地坐的最后一段動車了,明天我就去香港,坐飛機去維也納?!?/p>
“你不回來了嗎?”我聽她的口氣充滿了憂傷。
“回來,要回來的?!彼昧c點頭,又嘆息道,“但我真怕自己回不來了。因為,放好絆腳石,我還要去以色列看我的老媽媽呢,那是一個新故事了,究竟會怎么樣呢,我已經(jīng)無法預(yù)知了……好啦,該你講講你的故事了??熘v吧,眼看車快到站了?!?/p>
我聽了不免也著急起來,我趕緊閉上眼睛,讓思緒從老太太的故事中擺脫出來,理了理記憶深處的蛛絲馬跡。
“我剛才講了我外公外婆的故事,現(xiàn)在,我講講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吧。其實呢,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和我外公外婆的故事是一根枝條上的兩朵花,只是命運的差別很大罷了。我不知道蘇奶奶你是否知道這段歷史:我們一般都把安徽鳳陽小崗村的包產(chǎn)到戶,當做改革開放的先聲。但我爺爺奶奶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有不同的看法。他們俯視著這個國家的巨大改革,一定會說是他們促發(fā)了這場持續(xù)至今的變革。”
“是嗎?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太震撼了!”蘇奶奶由衷地說。
我暗暗得意。這是我能為爺爺奶奶那渺小不堪的死所唯一能做的了。我希望他們那渺小不堪的死,能獲得一種大意義,從而讓他們那被風(fēng)暴揉碎的纖細靈魂,得到了一種至深的告慰。我懷著這種心思,幾乎是神采飛揚地述說起來了:
“那個時候,整個珠三角沒有一座高樓大廈,只要站在我們老家那個村的小山頂上,就能望見遠處的香港。尤其到了死寂沉沉的晚上,香港就越發(fā)清晰了。我們這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可香港那邊卻是紅彤彤的一片燦爛,那種誘惑力,幾乎是致命的。說個濫俗卻十分恰當?shù)谋扔鳎耗钦娴木褪秋w蛾看見了火光啊!村里一批批青壯年把田里的地一丟,孩子老人都不管了,飛起泥腿就那么逃跑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周圍好幾個村幾乎都成了空的,后來,我看了相關(guān)資料,才知道那段時期,差不多有兩百萬人逃向了燈紅酒綠的香港。兩百萬人?。〔桓母镄袉??就是這樣,終于有了經(jīng)濟特區(qū)。但那兩百萬人里邊,并非每個人都那么好命,能夠到達彼岸的‘極樂世界’。我的外公外婆自然是屬于好命的,你知道,他們成功逃到了香港,開了小店。可我偷聽了他們和我媽媽的聊天,震驚不已,他們是把避孕套吹起來,掛在脖子上,經(jīng)歷九死一生才漂到香港的。說到這里,我突然有些理解他們了,他們用命換來的后半生,即使如此不值一提,卻也是沒法舍棄的??!而我的爺爺奶奶,就屬于沒有好命的。據(jù)一個老鄉(xiāng)說,最后見到他們是在海邊的紅樹林里,他們緊緊抱在一起。我奶奶渾身哆嗦得厲害,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害病了,我爺爺把衣服脫下來圍在我奶奶身上,他就那么光著膀子,靠在一棵樹上,緊緊抱著我奶奶,逃不了了,卻還不想回去?!阶渚拖颠@么慘的啦!’老鄉(xiāng)就是用這種無奈的感嘆來安慰我的。我們這里的人把逃港的人都叫‘督卒’,就是象棋里的過河卒子,是有去無回的。那個老鄉(xiāng)原本想去幫幫他們,可忽然有人大喊邊防隊來了,他只得撒腿就跑,等他跑出紅樹林后,還沒回過神來,就被邊防隊抓住了,被關(guān)了半個月才放出來,從此,他斷了逃港的念想。但他告訴我,他前幾年看了一個報道,說當年有個人逃了十三次,被抓了十三次,后來邊防隊實在不好意思再抓他,他才僥幸逃走的。老鄉(xiāng)把頭一昂,說:‘早知道老子逃個幾十次!’看他那不羈的神情,我便逗他:‘你現(xiàn)在還可以逃啊。’他搖搖頭,說:‘開玩笑!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坐車就去了,還逃什么逃?!臉幼幼屛夜笮ζ饋怼!?/p>
“后來呢?我是說你的爺爺奶奶,他們后來怎么樣了?”老太太嘴巴微張,眼睛發(fā)亮,目光緊緊抓住我,完全沉浸在我的講述中了。
“后來……”我被她一問,竟然在剎那間變得才盡詞窮起來。我沉吟了數(shù)秒,說,“后來,唉,其實沒有什么后來了。那是我的爺爺奶奶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信息了,接下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有他們知道了,或者像您說的,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接下來所能告訴你的,只有我自己設(shè)定的結(jié)局了,這個結(jié)局,藏在我心底好多年了,跟任何人都沒有講過,包括我的親人。”
“我想,我是最佳的傾聽人選。不是嗎?”老太太微笑了下,隨即,她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褶皺內(nèi)的皮膚竟然光潔如玉,仿佛將少女的臉龐隱藏其中。
“是的,當然。”我伸出手來,和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很輕,像一頁干燥的紙。
“后來,經(jīng)濟特區(qū)建成之后,梧桐山的罅隙里、海邊的紅樹林中,再也找不到那些逃跑的人了,他們仿佛突然間就蒸發(fā)了,原本吃緊叫急的關(guān)卡邊防也一下子松弛了。再后來,那些海邊泥沙里的骸骨也被打撈并清理上來了,據(jù)說政府要修建一座安撫亡靈的紀念碑。在那些準備清理的骸骨中,有兩具骸骨是緊緊摟在一起的,其中一具骸骨的身上還纏繞著麻布衣服的殘渣,當工作人員將他們分開之后,兩具骸骨頓時碎成了你我不分的一堆。在這堆碎骨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盡管被塑料袋緊緊包裹著,但還是被海水嚴重侵蝕了。人們小心翼翼地打開筆記本,很幸運地發(fā)現(xiàn),至少還有一半的文字是可以修復(fù)的。于是,人們在修復(fù)文字的過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到的是一個肝膽俱裂的故事?!?/p>
這時,列車的速度越來越慢,車進站了,那光潔的大理石月臺像是平躺的紀念碑一般迎面而來。
“到站了,蘇奶奶?!蔽艺f。
“是的,”蘇奶奶掏出手帕,擦著眼睛,竟像孩子那樣抽泣著說,“謝謝你,我會為你祈禱的。我在放‘絆腳石’的時候,也會向我的外公外婆,講講你的故事的。講講你的外公外婆,講講你的爺爺奶奶?!?/p>
“謝謝您,蘇奶奶,我也有了一個‘絆腳石’,我會把它安放在我心底的?!?/p>
“‘絆腳石’不要放在心底,別老把自己給絆倒了,”老太太說,“要放出來,放在這個世界上。”
“會的,一定會的。不過,在放在這個世界上之前,我是真的想先把自己給絆倒了。因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忍受不了一點滯澀,變得太平滑了,我也變得太平滑了,我已經(jīng)讓太多的東西就那么輕易滑過去了?!?/p>
“曉寬,你說得對!是這樣的,我的孩子?!?/p>
“嗯,是這樣的,奶奶?!?/p>
原載《中國作家》2015年第1期
點評
這是一篇對話體小說,主體部分由兩人對話構(gòu)成,通篇結(jié)構(gòu)簡單明晰,情節(jié)亦無太多曲折起伏之處。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兩人對話中所散發(fā)出的具有哲理性和思辨性的形而上意味和內(nèi)涵。一老一少在火車上偶然相遇,通常情況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陌生感和距離感會讓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流于形式,缺乏意義,但兩人的對話卻在簡單的客套之后快速進入深層。雖然各自講述的都是普通的家族故事,但由于家族本身勾連著歷史,這種關(guān)聯(lián)使得兩人的對話不再停留于生活的表層,而是延伸到了歷史和哲學(xué)層面。毫無疑問,小說中的絆腳石是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的,它其實也是兩人都夠?qū)⒃捳Z的觸角伸入思想深層的內(nèi)在推動力,因為兩個人的內(nèi)心里都有一個絆腳石,都有一個待解的心結(jié)。絆腳石象征著一段歷史、一抔苦難、一份糾結(jié)、一種記憶,對待絆腳石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待歷史、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智慧的蘇奶奶在漫長的時光里參透了歷史和人生的秘密,知曉了該如何安放那塊內(nèi)心的絆腳石,在兩人的對話中,黎曉寬內(nèi)心的“絆腳石”也被移開、被釋放了。對于黎曉寬而言,雖然這次成功的搭訕與想象中的艷遇差之千里,但于他人生的啟發(fā)卻是深刻而深遠的??梢哉f小說文本所透露出的哲學(xué)意味使小說幾乎脫離了故事本身,進入到了一個意蘊深厚的形而上境界。
(崔慶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