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 島

唐詩風情 作者:聞一多 著


賈 島

(七七九——八四三)

這像是元和長慶間詩壇動態(tài)中的三個較有力的新趨勢。這邊老年的孟郊,正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罵世道人心,夾在咒罵聲中的,是盧仝、劉叉的“插科打諢”和韓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釁。那邊元稹、張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會的大纛下,用律動的樂府調子,對社會泣訴著他們那各階層中病態(tài)的小悲劇。同時遠遠的,在古老的禪房或一個小縣的廨署里,賈島、姚合領著一群青年人做詩,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為著癖好,做一種陰黯情調的五言律詩(陰黯由于癖好,五律為著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著挽救人心、改良社會,青年人反不聞不問,只顧躲在幽靜的角落里做詩,這現(xiàn)象現(xiàn)在看來不免新奇,其實正是舊中國傳統(tǒng)社會制度下的正常狀態(tài)。不像前兩種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權位上有說話、做事的機會和責任,這般沒功名、沒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職業(yè)上可說尚在“未成年”時期,種種對國家社會的崇高責任是落不到他們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為是情勢所不許的,所以恐怕誰也沒想到那頭上來。有抱負也好,沒有也好,一個讀書人生在那時代,總得做詩。做詩才有希望爬過第一層進身的階梯。詩做到合乎某種程式,如其時運也湊巧,果然溷得一“第”,到那時,至少在理論上你才算在社會中“成年”了,才有說話做事的資格。否則萬一你的詩做得不及或超過了程式的嚴限,或詩無問題而時運不濟,那你只好做一輩子的詩,為責任做詩以自課,為情緒做詩以自遣。賈島便是在這古怪制度之下被犧牲,也被玉成了的一個。在這種情形下,你若還怪他沒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團,那你也可算不識時務了。

賈島和他的徒眾,為什么在別人忙著救世時,自己只顧做詩,我們已經明白了;但為什么單做五律呢?這也許得再說明一下。孟郊等為便于發(fā)議論而做五古,白居易等為講故事而做樂府,都是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當時習慣以外,匠心的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賈島一派人則沒有那必要。為他們起見,當時最通行的體裁——五律就夠了。一則五律與五言八韻的試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課,二則為拈拾點景物來烘托出一種情調,五律也正是一種標準形式。然而做詩為什么老是那一套陰霾、凜冽、峭硬的情調呢?我們在上文說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點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這點,便明白了整個的賈島。

我們該記得賈島曾經一度是僧無本。我們若承認一個人前半輩子的蒲團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與他后半輩子完全無關,則現(xiàn)在的賈島,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在。所以一切屬于人生背面的、消極的、與常情背道而馳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禪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記憶中“坐學白骨塔”或“三更兩鬢幾枝雪,一念雙峰四祖心”的禪味,不但是

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

……

月落看心次,云生閉目中。

一類詩境的藍本,而且是

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邊。

……

孤鴻來夜半,積雪在諸峰。

甚至“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的淵源。他目前那時代——個走上了末路的,荒涼,寂寞,空虛,一切罩在一層鉛灰色調中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與他早年記憶中的情調是調和,甚至一致的。惟其這時代的一般情調,基于他早年的經驗,可說是先天的與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對于時代,不致如孟郊那樣憤恨,或白居易那樣悲傷,反之,他卻能立于一種超然地位,藉此溫尋他的記憶,端詳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復得的心愛的什物一樣。早年的經驗使他在那荒涼得幾乎獰惡的“時代相”前面,不變色,也不傷心,只感著一種親切、融洽而已。于是他愛靜,愛瘦,愛冷,也愛這些情調的象征——鶴,石,冰雪。黃昏與秋是傳統(tǒng)詩人的時間與季候,但他愛深夜過于黃昏,愛冬過于秋。他甚至愛貧,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鸚鵡驚寒夜喚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棲鵡”更足以令人關懷,也不覺得“牛羊識僮仆,既夕應傳呼”較之“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更為自然。也不能說他愛這些東西。如果是愛,那便太執(zhí)著而鄰于病態(tài)了。(由于早年禪院的教育,不執(zhí)著的道理應該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覺得與它們臭味相投罷了。更說不上好奇。他實在因為那些東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覺得它們“可人”,而喜歡常常注視它們。如同一個三棱鏡,毫無主見的準備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種層次的色調,無奈“世紀末”的云翳總不給他放晴,因此他最熱鬧的色調也不過

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

……

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

柳轉斜陽過水來

之類。常常是溫馨與凄清糅合在一起,

蘆葦聲兼雨,芰荷香繞燈。

春意留戀在嚴冬的邊緣上,

舊房山雪在,春草岳陽生。

他瞥見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棲鳥”不在綠楊中而在“棕花上”。是點荒涼感,就逃不脫他的注意,那怕瑣屑到“濕苔粘樹癭”。

以上這些趣味,誠然過去的詩人也偶爾觸及到,卻沒有如今這樣大量的、徹底的被發(fā)掘過,花樣、層次也沒有這樣豐富。我們簡直無法想象他給與當時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個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種酣暢的滿足。初唐的華貴,盛唐的壯麗,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膩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種幻滅感。他們需要一點清涼,甚至一點酸澀來換換口味。在多年的熱情與感傷中,他們的感情也疲乏了。現(xiàn)在他們要休息。他們所熟習的禪宗與老莊思想也這樣開導他們。孟郊、白居易鼓勵他們再前進。眼看見前進也是枉然,不要說他們早已聲嘶力竭。況且有時在理論上就釋、道二家的立場說,他們還覺得“退”才是正當辦法。正在苦悶中,賈島來了,他們得救了,他們驚喜得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天地,真的,這整個人生的半面,猶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時中有秋冬,——為什么老被保留著不許窺探?這里確乎是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與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張著眼睛往有清涼色調的地帶涉獵去。

叩齒坐明月,搘頤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對了,唯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復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tài)度上可說是第一次被賈島發(fā)現(xiàn)的。這發(fā)現(xiàn)的重要性可由它在當時及以后的勢力中窺見。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shù)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shù)鮮明的例外,是向著詞的意境與詞藻移動的,其余一般的詩人大眾,也就是大眾的詩人,則全屬于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為賈島時代[1]。他居然被祟拜到這地步:

李洞……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shù)珠念賈島佛……人有喜賈島詩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保ā短撇抛觽鳌肪牛?/p>

南唐孫晟……嘗畫賈島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齋讀書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盡可解釋為那時代人們的神經病的象征,但從賈島方面看,確乎是中國詩人從未有過的榮譽,連杜甫都不曾那樣老實的被偶像化過;你甚至說晚唐五代之崇拜賈島是他們那一個時代的偏見和沖動,但為什么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向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鐘、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份遺產中得來的贏余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嘗不可以部分地接受他,作為一種調濟,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后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原載昆明《中央日報·文藝》第十八期

【注釋】

[1]宋方岳《深雪偶談》:“賈閬仙……同時喻鳧,顧非熊,繼此張喬,張img2,李頻,劉得仁,凡晚唐諸子,皆于紙上北面,隨其所得深淺,皆足以終其身而名后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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