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馬德里。1973年4月的一個清晨,30歲的三毛給合租的三個西班牙女孩留下租金和一封信,沒有驚擾睡夢中的她們,便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搭飛機去了撒哈拉沙漠。」
六年前。
圣誕夜前夕,一個名叫荷西·馬利安·葛羅的西班牙男孩去朋友家過圣誕節(jié)。西班牙的風俗是:圣誕夜十二點一過,鄰居們就要前往左鄰右舍,一家家地恭賀節(jié)日快樂,有點類似中國的拜年。那晚,十二點的鐘聲剛過,荷西便準備上樓去祝賀左鄰右舍圣誕節(jié)快樂。他雀躍著往樓上跑的時候,遇到了正在下樓的三毛。就這樣,在西班牙首都的馬德里大學哲學系讀三年級的中國女孩三毛,第一次見到了還在讀高中三年級的西班牙男孩荷西。當兩個人在狹窄的舊樓梯上“狹路相逢”時,有那么幾秒鐘,空氣是安靜和凝固的,周圍的喧鬧仿佛被隔絕,突然都沉寂了下去。在對視的電光石火間,三毛腦子里閃過的念頭是: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種滿足了。
而對于荷西來說,這個有著一頭黑色濃密長發(fā)的中國女孩就像窗戶外忽明忽暗的煙火一樣,是那么的神秘和難以捉摸,他心里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愫——眼前的這個中國女孩,她將是我的妻子。
恰好三毛的朋友也是荷西的朋友,自那之后,荷西常常在下課后和周末來三毛住的公寓樓下找她一起玩。公寓樓后面有一片空地,荷西常常約她來和朋友們一起打雪仗、玩棒球。他偶爾也會單獨約三毛去一個叫“海盜市場”的舊貨市場,兩個人常常從早晨一直逛到下午,雖然有時候逛了大半天也只是買了一根鳥的羽毛這樣的小玩意兒。在那個寒冷、沉悶的冬天里,兩個人在馬德里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
有一次,逛了一天后不知道要再去哪里的兩個人將街上的長凳移到地鐵的出口,坐在那里蹭著地鐵口吹出的熱風,一邊呵著手取暖一邊聊著天,直到夜晚的燈都逐漸亮起。
在城市星星點點的燈光里,荷西忽然認真地對三毛說:“你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兩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公寓,里面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后我去賺錢養(yǎng)活你?!?/p>
突如其來的表白讓三毛有點不知所措。雖然初見荷西時三毛對他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并且在聽到荷西的這個夢想時也差點感動得流下眼淚,但這個很甜蜜的承諾畢竟是從一個18歲男孩的嘴里說出來的,里面總會有些不成熟和沖動。
她問荷西:“我們都還年輕,你也才高三,怎么就想結(jié)婚了呢?”
荷西說:“我是碰到你之后才想結(jié)婚的。”
在荷西認真表白之前,敏感的三毛就覺察到,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變得有些微妙:原本荷西都只是在下課后才去找她,但后來,有幾次在上課的時間他也翹課跑出來了;原本他隔幾天才會約她逛次街,但后來他幾乎每天下課都來等她;原本是一大幫人一起玩,但后來荷西卻用僅有的十四塊錢單獨邀請她去看電影。
那時的三毛是個熱情開朗、喜歡玩鬧的女孩,她敏感、難以捉摸又充滿魅力。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男同學追求她,甚至常常有男生抱著吉他在樓下為她唱歌,雖然她也會內(nèi)心雀躍,但表面上看起來始終不為所動。從臺灣來到馬德里求學的她,剛從一個閉塞的環(huán)境里掙脫出來,世界在她面前鋪展開了一幅新畫卷,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內(nèi)心深處瘋狂的小念頭也一個個迸發(fā)出來。她曾在書上讀到過一句話:“每夜上床時,你一定要覺得今天可真活了個夠,那么你的一生都不會遺憾。”這句話對她觸動很大,讓她覺得一定要把每一天都過得精彩,才不枉費這一生,所以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馬德里求學期間,不安于安穩(wěn)生活的她已經(jīng)獨自去了很多國家旅行,她還想要去更多的地方流浪。她也常說:“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過?!蹦菚r的她并不想、也不曾想過要跟什么人許下一輩子的承諾,加上來自中國人骨子里關(guān)于男女年齡的傳統(tǒng)想法,讓她只把比自己小八歲的荷西當成弟弟一樣看待。她也知道,人的情感和想法是會隨著時間流動的,六年的時間內(nèi),兩人的學業(yè)和生活都會發(fā)生變動,誰知道前方會有什么樣的未知在等待著他們?況且,六年之后,兩個人心里是否還如現(xiàn)在一樣彼此喜歡?雖然她很喜歡荷西,與他在一起也感到開心和輕松,卻沒想這么快就到結(jié)婚的地步,她不想貿(mào)然接受這個承諾,誰都說不準六年以后的事情,所以在聽了荷西的表白之后,她決定把他愛的小火苗熄滅在這個冬夜。
“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我了。”三毛狠著心對荷西說。
但三毛是個善良的女孩,她擔心自己生硬的拒絕會傷到這個單純的男孩子,因為這是荷西最寶貴的初戀。他有可能因為自己的拒絕失去再相信愛情的能力。所以在拒絕荷西的時候,三毛的心里是痛苦和矛盾的,她對荷西講了很多話,最后,荷西說了一句“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在兩人分開的那一刻,她能給他最后的安慰便是看著他先離開。此時,已是深夜,天空飄起了雪花,荷西慢跑著轉(zhuǎn)過身子,手中揮舞著一頂常戴的法國帽向三毛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直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馬德里飄著雪的黑暗街道的盡頭,三毛才轉(zhuǎn)身離開。
此情此景讓三毛記了一輩子。后來,她每次讀《紅樓夢》,讀到賈寶玉出家的那一節(jié),總會想到荷西揮舞著帽子向她說再見的這一幕。很多年后,三毛在一篇寫她與荷西的故事中,記下了這個飄雪夜晚的細節(jié):
我跟他說:“荷西,你才十八歲,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這個夢了,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個樹下的話,我也不會再出來了,因為六年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里,我也不會等你六年。你要聽我的話,不可以來纏我,你來纏的話,我是會怕的。”他愣了一下,問:“這陣子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我說:“你沒有做錯什么,我跟你講這些話,是因為你實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著,我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一齊走到馬德里皇宮的一個公園里,園里有個小坡,我跟他說:“我站在這里看你走,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彼f:“我站這里看你走好了?!蔽艺f:“不!不!不!我站在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聽我的話喲,永遠不可以再回來?!蹦菚r候我很怕他再來纏我,我就說:“你也不要來纏我,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學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边@么一講自己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害怕傷害到這個初戀的年輕人,通常初戀的人感情總是脆弱的。他就說:“好吧!我不會再來纏你,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因為我們這幾個星期來的交往,你始終把我當作一個孩子,你說‘你不要再來纏我了’,我心里也想過,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
自那以后,荷西真的沒有再來找過三毛,但因為他的住處與三毛的學校離得很近,兩人還是偶爾會在路上遇到。他也偶爾看到過三毛跟與她年齡相當?shù)哪泻⒆庸浣?,這時候,荷西會大方地走上前去與三毛問好,并平靜地以西班牙禮儀親吻她的臉頰。當三毛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紹給他的時候,他也會禮貌地跟那個人打招呼。
六年后。
在西班牙服兵役的荷西聽說他和三毛共同的那位朋友要去臺灣,便寫了一封信,并附上一張自己的近照,請朋友幫忙帶給三毛。這些年,三毛一直步履不止,她完成了在馬德里大學的學業(yè)之后,又去了柏林,在歌德書院學習德語,并得到德文教師證書。在德國時,她得到一個可以在美國攻讀陶瓷專業(yè)的機會,于是又帶上行囊去了美國的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不過最終因為一些原因沒有讀此專業(yè)。這些年,她一邊學習一邊打工賺取生活費、旅行費,她曾當過美國圖書館管理員、西班牙馬略卡島導游、德國商店香水模特等,也游歷了德國、波蘭、捷克、丹麥等國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她回到了家鄉(xiāng)臺灣。
在臺灣,朋友轉(zhuǎn)交荷西的信之前對三毛說:“如果你已經(jīng)忘記他,就不要看這信了?!?/p>
怎么會忘記呢?寒冷的馬德里冬天、城市街道暖氣井上滋滋冒出的白氣、羞澀的高中生、在樓下自稱“表弟”的英俊少年、揮舞著帽子消失在黑暗街道盡頭的身影、不斷下落的雪花……
三毛從朋友手中接過了信和隨信附上的照片——此時的荷西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青澀少年,他蓄了胡須,看起來比以前更成熟,眼神也比以前更深邃,如希臘神話中的海神波塞冬。他的信很簡短:
過了這么多年,也許你已經(jīng)忘記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十八歲那個下雪的晚上,你告訴我,你不再見我了,你知道那個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淚,想要自殺嗎?這么多年來,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約的期限是六年。
隔了六年,荷西還記著當初的承諾,三毛讀了信雖心生感慨,卻未給荷西回信。因為那時,她在臺灣有一個德國籍男朋友,對方是畫家,三毛很喜歡他,并且已經(jīng)答應了他的求婚。
但就在他們打算結(jié)婚前不久,未婚夫卻突發(fā)心臟病去世。這給了她猛烈的一擊。此時的臺灣,處處都讓她觸景生情,她暫時停航的心又有了去流浪的念頭。于是,在未婚夫去世半年之后,三毛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重回闊別了六年的西班牙。
有一天,在馬德里的住處,三毛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她讓三毛火速去她家,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當三毛匆忙趕到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朋友家里還有其他人,他們讓三毛在客廳里閉起眼睛后就退了出去。三毛還以為朋友們要搞惡作劇,弄出些毛毛蟲之類的東西嚇唬她,閉上眼睛的同時,也提防地握緊了拳頭。幾秒鐘的安靜之后,三毛忽然被人從背后抱了起來,她緊張地睜開眼睛,扭頭看到的卻是分別了六年的荷西。雖然在幾個月前,她已經(jīng)在照片上看到過他的模樣,但六年之后,他重新來到她面前,仍然讓她興奮得又喊又叫。那天她穿了一條曳地寬擺的大長裙,他抱著她不停地轉(zhuǎn)圈,裙子里灌滿了風,鼓了起來,像迎風開放的飽滿的花朵。所有的朋友都在客廳外看著這一幕,為他們的久別重逢而感到開心。
現(xiàn)在,我想到一段話: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走過,但它一直在那里,總會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這六年,荷西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海洋大學,讀完大學后又服完了兵役。一直都喜歡大海的他,還取得了全西班牙僅28個人持有的一級潛水工程師資格證。荷西帶三毛去他的家,三毛才知道,荷西的臥室里貼滿了她的放大照片。當年三毛離開馬德里后,不時會寫信和寄照片給在馬德里的朋友,荷西去朋友家玩的時候,就把照片偷偷拿出來去照相館放大,貼到墻上。三毛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涌現(xiàn)出無限感動,想到六年前荷西說想要同她結(jié)婚的話,突然沖動地問荷西:“你現(xiàn)在還想同我結(jié)婚嗎?”問完又瞬間后悔了,一些陳年舊愛、新愁舊怨的事情突然涌上心頭,三毛突然哭了,哽咽著說:“還是不要好了,不要了。”荷西緊張地問:“為什么?怎么不要?”她抽泣著對荷西說:“你那時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時候你堅持要我的話,我還是一個好好的人,今天回來,心已經(jīng)碎了?!?/p>
三毛對結(jié)婚一事有著復雜的心情,她說自己“心已經(jīng)碎了”,是因為過去那六年的感情經(jīng)歷。那幾年的她,看似過得自由自在、風生水起,愛情卻不甚如意,身邊的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在西班牙時,有一個日本籍的富商同學;在德國時,有一名后來成為外交官的德國同學;在美國時,有一名中國臺灣的留美化學博士……這幾任男友都很愛三毛,即便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也都是既靠譜又優(yōu)秀,三毛與他們相處時也很愉快,他們?yōu)槿嘶磉_,對待感情認真,也都曾深情地向三毛求過婚。有時候,三毛也覺得對方是不錯的人,但每次到了被求婚這個節(jié)點,她心里都有些焦慮。
那位日本的富商同學對三毛近乎寵溺,每天都給她送花,最后買了一輛車向她求婚,三毛卻猶豫了。當時宿舍里的同學和修女舍監(jiān)都對三毛說:“嫁,當然得嫁。這么愛你的人不嫁,難道要讓他跑了嗎?”后來的那位留美化學博士,不管在三毛還是三毛的父母、朋友看來都是不錯的男人,三毛甚至都想要答應他的求婚了。但在那個要給對方答復“yes or no”的關(guān)鍵時刻,她還是拒絕了,有一種“不舒服”和“被脅迫”的感覺占據(jù)了她的心。大概是冥冥中掌管她愛情的神在施力,將她從那些男人身邊拉走。
最后一任畫家男朋友因心臟病去世之后,三毛的心也差不多破碎成片了。所以,當再同荷西談到結(jié)婚這個話題時,她的心情極為復雜,以至于哭了起來。她不想自己以一顆破碎之心來迎接荷西那顆單純、執(zhí)著的心。之前種種不愉快或最終沒有成功在一起的那些愛情的經(jīng)歷,都提醒著她“求婚”和“眼淚”總是交織在一起的。她曾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與人相愛的能力。
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過:
好像每一次的求婚,在長大了以后,跟眼淚總是分不開關(guān)系。那是在某一時刻中,總有一種微妙的東西觸動了心靈深處。無論是人向我求,我向人求,總是如此。
三毛大概是有承諾恐懼癥的人,這種性格的人往往把承諾看得很重,不敢輕易許諾。因為一旦許下諾言,就算歷經(jīng)千辛萬苦也要完成,如若不能完成,心里總會被那個諾言哽住,一輩子難以安寧。對于他們來說,許下諾言的瞬間,就像親手在自己頭頂懸起一把尖刀,總是擔心它會突然掉下來,傷到自己。他們也害怕給了別人承諾之后,自己卻是最先逃開的那一個。既然這樣,不如就瀟灑地一個人生活,誰都不會辜負。
那日,荷西對哭泣著的三毛說:“碎的心,可以用膠水把它粘起來?!比f:“粘過后,還是有縫的。”荷西把三毛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說:“這邊還有一顆,是黃金做的,把你那顆拿過來,我們交換一下吧!”
在愛情里,總是需要有一個勇敢的人來引領(lǐng)另一個人。即便兩個都是勇敢的人,也需要有一個更勇敢的。
我想,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看不見的守護神在保護、指引著自己,當守護神看到他偏離了宿命之路的時候,總會適時地制造一些事端,把他拉回屬于他宿命的那條路。而大部分當事人在當時卻傻傻不知情,很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
愛情也是如此吧,當你在錯誤的那個人身邊時,你的守護神也在想辦法排除重重困難,把你引領(lǐng)到對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