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生是由無數(shù)個小圓圈組成的
三毛是我在青春期時讀過的女作家,她也是第一個將自由的種子埋進我心里的人。
那些年,讀著她用跳脫的文字講述的故事,讀著她在地球的某個角落過著浪漫、肆意的生活,我才了解了人生有很多種可能性,并不一定是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模式,這讓年少的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在信息不是很發(fā)達的20世紀90年代末,閱讀是了解外界的最好方式。不像現(xiàn)在,你只要有一部手機,就可以每天收到別人展示給你的各種訊息。這個時代,好像每個人都在兜售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其中也有一些經(jīng)過包裝的觀點。也許,寫出那些訊息的人并未認真審視他所傳達的生活是否值得過,而三毛,則是在用生命親身實驗著她的生活觀。
三毛少年時,經(jīng)歷過一段自閉的時期,那時的她像一只蝴蝶被關進了封閉的小黑屋里,這段時間長達七年。好在最終她從里面飛了出來,并在那團“黑”里完成了一個小小的進化——她明白了人與世界的短暫關系,于是她認真地給自己出了一道題:這一生該如何度過?然后,她用整個余生來完成這個題目。
為了滿足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也為了給自己的內(nèi)心一個交代,瘦小的她脫離了平常人的軌道,去開拓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原先不喜見人,把自己關閉在小世界的那個女孩,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她要去實踐那些年少時被傳統(tǒng)教育否定的價值觀,于是她便離開臺灣,獨自一人去西班牙留學。自那以后,她便步履不止,先后在西班牙、德國、美國念書,后來又到環(huán)境惡劣的撒哈拉沙漠生活了三年,之后定居大加納利島,又游歷了南美洲。這一路,她身體上吃了不少苦,精神上卻收獲滿滿。當初把她從那團黑暗里拉出來的最大力量是書,所以后來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近乎瘋狂的閱讀和寫作中度過。33歲時,她因《撒哈拉的故事》一舉成名。幾十年過去了,她的作品和行為仍然影響著很多人。她這一生,無論身體上還是靈魂上,都活了別人的幾個人生。最重要的是,她在每個生活過的地方都汲取了很多能量。
對于一些人來說,活著是在消磨漫長的時間;對于另一些人來說,活著卻是爭分奪秒地體驗。三毛屬于后者,她的一生是馬不停蹄的,除了行走了很多國家,還寫了二十多本書。她曾經(jīng)說過:“人生那么短,搶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地老死。”她的人生被自己安排得很密集,她這樣的活法可能與她長達七年的自我封閉有關,“搶命似的活”也許是為了彌補早期那段“壞掉”的時間。她為這樣的生活方式付出了許多。這種生活,需要很大的勇氣去實現(xiàn),因為現(xiàn)實中的牽絆太多,退縮一步,便是普通的人生。何況,在她之前也并無太多此類的例子可供參考。
大家喜歡三毛,我想是因為她做了很多人想做卻又沒做成的事情。這種肆意、任性的生活方式,即便是在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層面都比幾十年前有了很大進步的今天,人們也不能隨意做到,因為并不是人人都能真正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去生活。
之前讀三毛,我會讀她的流浪生活,現(xiàn)在成熟一些了,開始關注她的居所、她的收藏、她穿什么樣的衣服和鞋子,會去看她在某一天做了什么事情、吃了什么東西,這些生活的日常比流浪生活本身更能吸引我。
我沒有按照一般寫傳記的思路將她從出生到去世一路寫下去。我更像在做一個化學實驗,用來寫作的書房更像是一間化學實驗室,我在里面分析三毛這種“物質(zhì)”是由何種成分組成的。
在青春期讀三毛,我只是讀了一個表象,只看到了她被貼上的那個巨大的標簽——流浪。就像看日常的一杯水,它的形態(tài)就只是水,不會去考慮它與氫離子和氧離子有什么關系。人年輕時,總是容易被最表面的東西吸引。
這次為了寫這本書,我把她所有的作品都找出來重讀一遍,她跳脫、歡樂的文字很輕易地將那些沉淀在我心底的塵埃激蕩起來。再細細分析,才發(fā)現(xiàn)三毛的“成分”實在太復雜了:她的流浪、旅行、愛情、友情、居所、廚房、收藏、鞋子、衣服、車子……她熱愛的沙漠和島嶼,她的快樂和悲苦,她的明媚與陰暗,這所有組成三毛的“成分”都一并被釋放了出來。三毛很復雜,而她的復雜又很顯而易見。
在從“陳平”變成“三毛”的經(jīng)濟狀況不好的初期,她在撒哈拉沙漠用“廢物”打造出一個溫馨的住所,在簡易的廚房里為丈夫煮一餐中國食物;后來,生活的境況好一些時,她住在大西洋岸邊的大房子里,為丈夫烤一只魚形蛋糕當晚餐,站在窗前看星星出現(xiàn)又隱去……當我看到了這些之后,就會想,她哪是在流浪啊?她只是在生活——在地球上不同的角落體驗著不同的生活。
只是,再精彩的人生也不過是苦中作樂。年輕時,她忍受過貧窮,狀況剛剛好轉(zhuǎn)時,又失去了心愛的丈夫。她被這世界寵過,也被虐過,也許這是一個作家所需要接受的考驗。三毛的父親曾經(jīng)用“燃燒”來形容女兒的生活方式,這也是在所有對“三毛的一生”的評價中,我認為最貼切的兩個字。
這次要寫她的一生,我不但把她寫的書全部讀了一遍,也看了很多她寫給家人、友人的信件。三毛寫的中文字很特別,是與水平線呈45度傾斜的,像一個人迎著風沙趕路的姿勢。也許,一個人的命運會透過各種細節(jié)滲透出來。
在我剛開始寫這本書不久,一個冬天的傍晚,我走在馬路上,忽然聽到街邊有人在彈唱《滾滾紅塵》——起初不經(jīng)意的你/和少年不經(jīng)世的我/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這首走紅于20世紀90年代的歌是羅大佑為三毛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創(chuàng)作的主題曲,氛圍有些悲苦,現(xiàn)在已不再流行,通常不會在公共場合被播放出來,我也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在公共場合聽到它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何時能寫完這本書,這首悲苦情調(diào)的歌卻忽然給了我很多積極的情緒。因為我聽到了跟三毛有關的信號,也許正如歌里所唱的那樣,這是來自“滾滾紅塵里隱約的耳語”,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是在鼓勵我早點寫完。
當年,我在教室的后排捧著她的書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也未曾想過跟她會有什么聯(lián)系。而今,我坐在書桌前寫這本書來解讀她的一生,隔了這么多年,我們又重新有了聯(lián)系。
你在人生的某個時刻畫下起始的一筆,總會在另一個時刻閉合成一個圓圈。一生中所遇到的人和事大抵都可以如此解釋,人生便是由無數(shù)個這樣的小圓圈組成的。
就像三毛,在成為作家之前,她從未想過要當作家,她只是愛讀書,愛到癡迷——這也是她人生初始的一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