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仲卿詩有數(shù)病(1):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丑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2),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云“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dāng)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jié)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保恳猱?dāng)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3),亦明矣。至于府君訂婚,阿母戒日,婦之為計,當(dāng)有深裁(4)?;蛎苷Z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發(fā)以自將(5),不則紆郁悲思(6),遺飲食于不事(7)。乃云“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裙,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當(dāng)是時,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緣而偶值(8)?詩之未能當(dāng)情又明矣。其后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9),此其不能從容攄寫又甚矣?;蛟唬骸霸?,虛境也,安得與紀(jì)事同論?”夫虛實異致,其要于當(dāng)情則一也(10)。漢樂府《孤兒行》(11),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傅玄《秦女休行》(12),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寸。夫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注釋】
(1)焦仲卿詩:指《孔雀東南飛》。焦仲卿,是詩中一個藝術(shù)形象,乃東漢末年的一個廬江小吏,與妻子劉蘭芝一同殉情而死。其小序云:“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p>
(2)頹頓:衰疲委頓。整格:嚴(yán)整詩格。
(3)宛述備陳:指詳細地陳述說明。
(4)深裁:周密地裁定。
(5)自將:自殺。將,同“戕”。
(6)紆郁悲思:抑郁不振,愁苦哀思。
(7)遺飲食于不事:不吃不喝,指絕食。
(8)偶值:恰巧相遇。
(9)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意謂詩中情狀描述,極其簡率。
(10)當(dāng)情:合于情理。
(11)《孤兒行》:“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dāng)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fù)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還我蒂,兄與嫂嚴(yán),獨且急歸,當(dāng)興校計。亂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12)傅玄(217—278):字休奕,北地郡泥陽(今陜西銅川耀州區(qū))人,魏、晉間文學(xué)家、思想家。出身于官宦家庭,祖父傅燮,東漢漢陽太守。父親傅幹,魏扶風(fēng)太守。著有《傅子》、《傅玄集》等。明人張溥輯有《傅鶉觚集》,收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肚嘏菪小罚骸褒嬍嫌辛覌D,義聲馳雍涼。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強。雖有男兄弟,志弱不能當(dāng)。烈女念此痛,丹心為寸傷。外若無意者,內(nèi)潛思無方。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身首為之異處,仗尸列肆旁。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猛氣上干云霓,仇黨失守為披攘。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并慨慷:‘百男何當(dāng)益,不如一女良!’烈女直造縣門,云:‘父不幸遭禍殃。今仇身以分裂,雖死情益揚。殺人當(dāng)伏法,義不茍活隳舊章?!h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孫孫咸享其榮。今我作歌詠高風(fēng),激揚壯發(fā)悲且清?!?/p>
【評析】
《孔雀東南飛》是漢樂府中的名篇,受到歷代詩評家的稱道。而陸氏卻從藝術(shù)上指出了它三方面的不足:敘事煩瑣不得要領(lǐng);語言粗鄙難稱雅訓(xùn);格調(diào)衰頓不能嚴(yán)整。尤為陸氏所不滿的是,它在情理詞句上的錯謬不通。陸氏對此一一加以指點批評,最后亮明了他情文相生、情事結(jié)合的論詩標(biāo)準(zhǔn)。
陸氏對這首詩的藝術(shù)幾乎做了全盤否定。他的主要根據(jù)是情理不合、詳略失當(dāng),未能做到情事與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高度統(tǒng)一,因而乖謬百出。陸氏還舉出了漢樂府《孤兒行》和傅玄《秦女休行》兩篇,分別作為“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寸”的范例以作對照。一般而言,陸氏所標(biāo)舉的主張是不錯的,但以此施之《孔雀東南飛》而橫加責(zé)求,則大都與實際不合,失之偏頗。

《孔雀東南飛》作為一首長篇敘事詩,其藝術(shù)成就是相當(dāng)杰出的。首先,對蘭芝堅請辭歸一節(jié),陸氏指其為非,是不恰當(dāng)?shù)?。?lián)系全詩來看,焦母對蘭芝是“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不滿這位媳婦已非一日,蘭芝深知其勢不能挽回,所以才不得不向仲卿嚴(yán)詞提出辭歸的請求。再者,從蘭芝的性情看,其辭歸也是合乎邏輯的。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二對此評道:“大抵此女性真摯,然亦剛。唯性剛,始能輕生。遣歸乃其自請,不堪受大人凌虐耳?!逼浯危瑢Π⒛竸窦?、阿兄逼婚一節(jié),陸氏認(rèn)為蘭芝的前后表現(xiàn)不一致,詩之?dāng)懖缓锨槔?,交代不細致。這一看法也有問題。對于母親,蘭芝申明與仲卿盟誓之義;而對阿兄的逼迫,蘭芝不與之爭而倒順從兄意,是蘭芝明智的表現(xiàn)。母親與阿兄的態(tài)度畢竟不同。母親主要是“勸”,阿兄主要是“逼”。所以在阿兄面前,已無申辯的必要。第三,蘭芝應(yīng)允太守的求婚,劉母在其出嫁前勸她準(zhǔn)備嫁衣,蘭芝親操刀尺的情景,陸氏認(rèn)為這些描寫與蘭芝此時的悲傷心境不合,并設(shè)計出種種他認(rèn)為合理的行為細節(jié)。這一看法也流于皮相。與順從阿兄一樣,這其實也是其明智的表現(xiàn)。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二對此分析道:“至下文移榻裁衣,亦更不作不欲狀,使人不疑,始得斷然引決,勿令覺而防我,即難遂意。此直情事如此,不謂作者能曲曲寫出,但覽者或反不解耳?!比绱藢?,還表現(xiàn)了她待死的從容。第四,蘭芝許嫁后悲啼出門與仲卿相遇一節(jié),陸氏認(rèn)為事出無因,不合情理。從表面看,這確實是個問題:蘭芝為何出門又怎么能夠恰好聽到和認(rèn)出是仲卿的馬聲?但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言,兩人情感相通,蘭芝不覺出門,必然與仲卿相遇而有死別一節(jié)。它符合藝術(shù)之真。第五,仲卿與蘭芝相約殉情,仲卿還家后與母訣別,陸氏認(rèn)為詩中沒有充分寫出他痛苦復(fù)雜的心情,過于倉促草率。其實,如果聯(lián)系詩歌開始仲卿與其母的沖突,及后來一系列表現(xiàn),加之與母訣別時的堅定、怨憤,足以寫出了他的性情,不必再著意詳寫其徘徊、惋憤之情。
陸氏論詩重神韻而排斥以敘事、議論為主的作品,所謂“敘事議論,絕非詩家所需”?!豆旁婄R》卷一說:“《焦仲卿妻作》,絕不爾雅、謂世之傳奇可?!贝伺c上述的批評意見一致,都很難成立。但他提出的問題,仍有助于我們深化對這首詩藝術(shù)性的認(rèn)識和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