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一嘆三詠，感寤俱存⁽¹⁾，龐言繁稱⁽²⁾，道所不貴。韋孟《諷諫》⁽³⁾，愷直有余⁽⁴⁾，深婉不足⁽⁵⁾。韋玄成《自劾》詩⁽⁶⁾，情色未宣⁽⁷⁾，末段數(shù)語，庶為可誦。

【注釋】

(1)感寤：同“感悟”。

(2)龐言繁稱：浮詞很多。多指文風浮華不實。

(3)韋孟（生卒年不詳）：西漢詩人。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漢初為楚元王劉交傅，歷任楚元王子楚夷王劉郢客及孫劉戊傅。劉戊荒淫無道，在漢景帝二年（前155）因被削王，與吳王劉濞通謀作亂，次年事敗自殺。韋孟在劉戊亂前，作詩諷諫，然后辭官遷家至鄒（今山東鄒城），有詩詠其事。后逝于鄒。其《諷諫詩》云：“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黼衣朱紱，四牡龍旂。彤弓斯征，撫寧遐荒?？傹R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勛績惟光。至于有周，歷世會同。王赧聽譖，寔絕我邦。我邦既絕，厥政斯逸。賞罰之行，非繇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衛(wèi)。五服崩離，宗周以墜。我祖斯微，遷于彭城。在予小子，勤唉厥生。厄此嫚秦，耒耜斯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寧。乃眷南顧，授漢于京。於赫有漢，四方是征。靡適不懷，萬國攸平。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輔。矜矜元王，恭儉靜一?；荽死杳瘢{彼輔弼。享國漸世，垂烈于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緒。咨命不永，惟王統(tǒng)祀。左右陪臣，斯惟皇士。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游是娛。犬馬悠悠，是放是驅(qū)。務(wù)此鳥獸，忽此稼苗。蒸民以匱，我王以媮。所弘匪德，所親匪俊。唯囿是恢，唯諛是信。睮睮諂夫，諤諤黃發(fā)。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縱逸。嫚彼顯祖，輕此削黜。嗟嗟我王，漢之睦親。曾不夙夜，以休令聞。穆穆天子，照臨下土。明明群司，執(zhí)憲靡顧。正遐由近，殆其怙茲。嗟嗟我王，曷不斯思？匪思匪監(jiān)，嗣其罔則。彌彌其逸，岌岌其國。致冰匪霜，致墜匪嫚。瞻惟我王，時靡不練。興國救顛，孰違悔過？追思黃發(fā)，秦繆以霸。歲月其徂，年其逮耇。於赫君子，庶顯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覽。黃發(fā)不近，胡不時鑒！”

(4)愷（kǎi）直：懇切直率。

(5)深婉：含蓄委婉。

(6)韋玄成（？—前36）：西漢詩人。字少翁。魯國鄒（今山東鄒城）人。少好學，謙遜下士，以父任為郎，又以明經(jīng)擢諫大夫，遷大河都尉。父賢死，玄成佯狂讓爵于兄。朝議高其節(jié)，拜河南太守。元帝永光初（前43），遂繼父相位，封侯。玄成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而文采過之。玄成好為四言詩，有《自劾》及《戒示子孫》。其《自劾》云：“赫矣我祖，侯于豕韋。賜命建伯，有殷以綏。厥績既昭，車服有常。朝宗商邑，四牡翔翔。德之令顯，慶流于裔。宗周至漢，群后歷世。肅肅楚傅，輔翼元夷。厥駟有庸，惟慎惟祗。嗣王孔佚，越遷于鄒。五世曠僚，至我節(jié)侯。惟我節(jié)侯，顯德遐聞。左右昭宣，五品以訓。既耇致位，惟懿惟奐。厥賜祁祁，百金洎館。國彼扶陽，在京之東。惟帝是留，政謀是從。繹繹六轡，是列是理。威儀濟濟，朝享天子。天子穆穆，是宗是師。四方遐邇，觀國之輝。茅土之繼，在我俊兄。惟我俊兄，是讓是形。於休厥德，於赫有聲。致我小子，越留于京。惟我小子，不肅會同。媠彼車服，黜此附庸。赫赫顯爵，自我隊之。微微附庸，自我招之。誰能忍愧，寄之我顏。誰將遐征，從之夷蠻。於赫三事，匪俊匪作。于蔑小子，終焉其度。誰謂華高，企其齊而。誰謂德難，厲其庶而。嗟我小子，于貳其尤。隊彼令聲，申此擇辭。四方群后，我監(jiān)我視。威儀車服，唯肅是履。”

(7)情色未宣：指情韻、辭采未能充分顯露。

【評析】

詩歌之美應該婉轉(zhuǎn)而富有韻味，所謂“一嘆三詠，感寤俱存”，而最忌拉雜直露。陸氏認為西漢韋孟《諷諫》、韋玄成《自劾》二詩，都未達到這一境界。

韋孟漢初為楚元王劉交傅。又任元王子夷王及孫劉戊傅。劉戊荒淫不遵道，韋孟作《諷諫》詩加以規(guī)勸。對于此詩，歷來評價不一。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笨隙舜嗽姷氖壮εc繼承《詩經(jīng)》的諷諫傳統(tǒng)。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說：“四言詩締造良難，于《三百篇》太離不得，太肖不得。太離則失其源，太肖只襲其貌也。韋孟《諷諫》、《在鄒》之作，肅肅穆穆，未離雅正?！辈⒃凇豆旁娫础分性u此詩說：“漢詩中有此拙重之作，去變雅未遠?！辈煌氖?，明人謝榛《四溟詩話》卷一卻說：“韋孟《諷諫》詩，乃四言長篇之祖，忠鯁有余，溫厚不足?！痹谥赋銎錇椤八难蚤L篇之祖”的同時，不諱言其缺點。陸氏從其審美趣味出發(fā)，批評其“愷直有余，深婉不足”，與謝榛意見相近，而更注重詩之深永蘊藉的意味?！吨S諫》敘列劉氏祖先的功績，直刺楚王戊的荒淫無道，其心耿耿。但藝術(shù)上過于質(zhì)實激切，不足取法。韋玄成《自劾》詩與之相似，“情色未宣”，缺少生氣。

漢儒言詩，注重美刺；以詩進諫，形成傳統(tǒng)。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一概括《詩經(jīng)》之“神理意境”有四種表現(xiàn)方法：“關(guān)系寄托”、“直抒己見”、“純?nèi)翁鞕C”、“言有盡而意無窮”。漢初學《詩經(jīng)》者主要是“直抒己見”，以直陳為特點。韋孟、韋玄成的詩作即反映了這種時代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