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綿綿的小雨從早到晚地下著,下著……
東屋炕上,一個又一個陳陳舊舊的小布袋被卷翻著袋子口。我太姥挨個布袋兒抓出一樣又一樣的種子,微閉著眼睛用手指挑選著她中意的裝進(jìn)葫蘆。
這半個月以來,我難得有了一點兒興奮。我抱起葫蘆搖了搖,里面響起了嘩嘩啦啦的好聲音。
“看看天兒?!蔽姨阎钢竿膺叀?/p>
我把腦門貼在窗玻璃上,一眼看見黃蓬蓬的圓月亮被一個大圈環(huán)著:“天晴了!太姥——”
梅姨也蹭到窗前向外望去。等她回過頭時,那越來越似深井里泛出的水亮一樣的眼光,竟像是被夜晚傳染了一般,裝的全是黑暗。我的心一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梅姨出事那天,我媽讓我老姨過東屋來住,可我老姨緊閉著嘴巴,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媽只得讓我回了東屋。她一個勁兒地囑咐著:“你可得長點兒精神頭啊——”
我揣著滿腹心事抱來了行李卷兒。夜里,兩只眼睛都瞇不嚴(yán)實,左邊得看著我梅姨,右邊得瞄著我太姥不時抬起來看我梅姨一下的腦袋。我的日子從那天起,就像開化了的雪原,沒了白皚皚的純凈的無憂無慮,而是長起了薅不出攏不清的雜草般的漫思亂想。
“把葫蘆抱上,燕兒——”我太姥已經(jīng)下炕了。
推開房門,迎面遇到了清清涼涼的風(fēng)。
走到院子中間,我把葫蘆放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你替太姥撒吧——”
“我啊?行嗎?”
“行!我們家小燕兒,行著哪——”
我又抱起葫蘆,把手伸進(jìn)去。
這是大杏核——老天爺,保佑我們家后園子里的杏樹過些日子就開出滿樹的花兒吧,讓每朵花兒都結(jié)出杏子,夏天時金燦燦的大杏掛滿枝。
這是花生——老天爺,保佑我們家后園子里樹底下種的花生長得麻房子大、紅幔子鮮,里面的小白胖子香又香啊。
這是苞米——老天爺,保佑我們家前后園子四邊上的白八趟的穗子都像我胳膊這么長啊,挨著老劉家那邊的,可別讓他們先掰了去。
這是——這是高粱還是甜稈?不管是什么,老天爺,您都保佑它們長得好好的。最好讓高粱也甜,甜稈也打出能煮飯吃的米!要是萬一長了一棵兩棵的烏米,最好先讓我發(fā)現(xiàn)……
“燕兒——別把菇娘籽落下!雖說年年都不特意種,可是老天爺憐愛孩子呢,壟邊地腳地長著,讓小孩兒們甜甜嘴的東西得有啊?!?/p>
“撒上了!在葫蘆底兒上也讓我摸著了!呵呵——”我忍不住笑了兩聲,捻捻還粘在手指上的幾粒兒小菇娘籽。夏天里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成群結(jié)隊地在教室房后踢毽子,嘴里一邊咬著嘰嘰咕咕的菇娘泡,一邊數(shù)著踢毽子的次數(shù)。我去年才將兩樣都學(xué)會,可就等著今年新菇娘下來呢。
接著,大大小小圓圓扁扁長長短短的糧食、蔬菜、瓜果的種子全都讓我一顆不落地撒在了圈里。然后,我挨著我太姥的身邊跪下,聽我太姥曼聲說道:“老天爺,保佑今年是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啊——家家戶戶有吃有喝,男男女女有穿有戴!”腦門觸到濕潤柔軟的地面時,我的心都被這濕潤柔軟裹住了。裹在濕潤柔軟里的心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膨脹,脹得我的胸都疼,仿佛就要生出芽兒來。
風(fēng)圈越來越大,越來越淡了。圓月好像就在頭頂掛著,越來越多的星星綴滿天穹,籠蓋著遠(yuǎn)山、村落和耳邊的蟲鳴。
我挽住我太姥的胳膊,靠在她瘦得有些硌人的身上:“種子為什么要發(fā)芽呢?種子怎么就能發(fā)芽呢?”
“春天了,萬物都這樣!”
春耕大忙的時節(jié)到了。
村里六十歲以下十六歲以上的社員,都帶飯出工了。學(xué)校放了七天農(nóng)忙假,家家戶戶的大人,都把家交給了孩子。
“飯都在鍋里,中午添把柴火熱上就行。吃完飯,別忘了喂豬喂雞。可別帶著妹妹出去玩兒啊,家里這會兒離不開人??鹄锏木虏烁q出來,等你姥爺回來栽……”
“媽,您都說三遍了!我早記住啦——”
“韭菜根我給你鉸了幾棵當(dāng)樣子,長短就照那幾棵鉸——”
“知道了——”
我媽還想囑咐我什么,我老姨已經(jīng)在門口大喊:“二姐——快點兒——大車過來了!”
我媽攥著小把鋤緊跑出院子。院兒外的路上,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膠輪車正趕過來,車廂板上摞著裝種子的大麻袋,麻袋上坐著去種地的嘰嘰嘎嘎的婦女們。
隨著最后一掛大車走遠(yuǎn),村子里一下子就靜了。幾聲狗叫、幾聲雞鳴、幾聲小孩兒的哭喊,迎接著東方漸漸白亮起來的天空。
天大亮?xí)r,我?guī)е妹迷陂T口開始鉸韭菜根。
小鶯屁股長尖了似的坐不下來。她先是滿院子攆雞,氣得吃不到昨晚我和我太姥撒的種子的大紅公雞直著脖子竟要啄她。他們兩個斗得滿地雞毛和苞米稈的碎塊兒。我的嗓子都要喊啞了,可是沒有聽的。母雞們啄完了地上的種子,大紅公雞失去了斗性,覺得自己占了上風(fēng)的小鶯丟了苞米稈,又跑到墻根兒去找漏斗樣兒的小窩窩,抓小甲蟲老道蚤。這時,我們家的大門被推開了。
老盧太姥挎著個包袱走進(jìn)院子:“你梅姨呢?”
“在東屋,可能是納鞋底兒呢——”
“說話沒?”
“沒有?!?/p>
“天天納鞋底子?”
自從老盧太姥把梅姨扎過來,我就覺得在全村人嘴里都很神道兒的老盧太姥,和我有了一種很貼心的近便。
我點點頭,沒法再出聲答她。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被沒流出來的眼淚淹得咸咸澀澀的不能聽了。
老盧太姥摸摸我的腦袋:“看這可憐見兒的呀——”她挪著胖重的身子向房門走去,我連忙跑過去給她開門,希望她用包袱里的針再給梅姨扎扎,把梅姨扎回到原來的好看模樣。
“太姥啊——來人啦!”
“看著了——去拿你姥爺?shù)臒燇突j!”
“不抽!猜我見著誰了?”老盧太姥一邊上炕,一邊說。
“誰呢?”我太姥握住老盧太姥的手。
老盧太姥的眼光像外面的日頭,照著慢慢悠悠有氣無力地拉著麻繩的梅姨:“紅梅她媽!”
“紅梅她媽?”
“紅梅她媽,給我托夢了——”老盧太姥的眼光這時就像錐子,向梅姨猛烈尖利地攮過去。
我梅姨的身子一抖,手里的鞋底兒無聲地落在了她的懷里。
“燕兒啊,看著小鶯去——”我太姥把我打發(fā)出來。
我跑到墻角,拉起滿手土的妹妹:“小鶯!你想看戲不?”
“想!”
“剛才來的老盧家的太姥姥就會唱戲,正要給梅姨唱呢!你想看不?”
“想看!”小鶯把手上的土在兜兜的前大襟上蹭掉。
“可咱倆只能在門縫里看。那是不讓小孩兒看的戲,你千萬不能出聲啊,要是被太姥聽見,咱倆就得被攆走,太姥要是生氣告訴了咱媽,咱倆說不定還得挨頓打——”
小鶯這回很懂事:“那我不出聲!”
為了不弄出動靜,我背著小鶯一步一步地踮著腳進(jìn)門,到了東屋門口才把她放下。
屋里,梅姨在輕聲地抽泣,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操著和我太姥差不多的口音在說話:“我的閨女啊,你當(dāng)媽不想你呀?媽是日日夜夜都想??!可我能叫你過來嗎?不能??!媽在這邊有你姥爺姥娘和好幾個姨照應(yīng)著,啥也不缺,過得挺好!你要是來了,你爸可咋辦?他命里無子,你又是閨女又是兒,你不養(yǎng)他老,他可指望誰去?”
梅姨嗚嗚咽咽地說:“沒指望的——”
“你和那人好,你爸是一點兒沒攔擋,我看得清清楚楚。咱家那點兒好吃的,你合著都給那人吃了,你爸從來沒有半點兒不樂意吧?他是打心眼兒里巴望你這輩子過得好啊!閨女,也不是那人不待見你了,我在這里看得真真亮亮的。你倆本是兩條船上的人,他遭難落水了,你把他搭救到了自個兒的船上??擅镒⒍銈兌刹坏揭黄鹑?!”
梅姨哭著:“他說的,他要扎根農(nóng)村——”
“根???我的傻孩子!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就是他的根嗎?那不是根還是啥呢?記住,千萬記住啊!生他的時候在他的右肩膀上使勁地咬一口!將來,母子相認(rèn),父子團(tuán)圓,要憑的就是這塊傷疤啊——我——我——”女人泣不成聲了。
我的袖子也已被眼淚濕透。
“媽呀——媽!您別惦記了啊——”梅姨的哭喊穿出門來,我和小鶯一起被這驚天動地的哭喊撞倒在門外。
小鶯咧開嘴。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捂住小鶯的嘴巴,一手揉著她的后腦勺,負(fù)傷的殘兵一般離開了外屋。
那天,太陽落山時,大地上耕種了一天的人們筋疲力盡地回到了村里。我媽和我老姨從院子外面抱了柴火回來,準(zhǔn)備做飯。
我跑出去拉住我媽的衣角:“我梅姨把高粱米飯煮好了,菜是干豆角燉土豆,還上前街老李家豆腐房換了三塊豆腐回來!”
“是嗎?”
“咋想明白的?”我老姨看看我媽。
“管咋的,過來了就好。”我媽長長地出了口氣。
“因為老盧太姥來了?!蔽艺f。
“她又跳大神?”我老姨有些生氣地問。
“沒跳大神!但是,請來了我梅姨她媽,把她給說得哇哇地哭,娘兒倆一塊哭了小半天!”我對我媽和我老姨說。
我老姨臉色沉沉的:“小燕兒,你別參加迷信活動!還紅小兵呢,什么紅小兵?以后也不許學(xué)你太姥的封建思想!昨晚我要不是太累,就出去把你們那套給踩個稀巴爛了。哦,求天拜地,不干活天上能掉餡餅還是地上能冒饅頭?真是的——”
我有些氣短,訕訕搭搭地想說話,可最終咽了下去沒有說。直到吃完晚飯刷完碗,看著我老姨的臉色不再發(fā)陰,才憋不住告訴她:“我今兒下午還幫你忙了呢!四青子上咱家來借細(xì)籮,對我說,他哥大青子要去公社學(xué)開拖拉機,明天一早走,還問你有事沒。我替你回了——沒事!”
我老姨看看外面黑咕隆咚的天,回頭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你個巴巴的小欠嘴兒??!真是煩死個人啦你!”
我看著我老姨急赤白臉的樣兒,心一酸:“太姥——我老姨罵我,嗚嗚——”
梅姨過來哄我:“小燕兒不哭,你老姨逗你玩兒呢!她——”
“她什么她?把你自己管好得了。”我老姨氣鼓鼓地扔下手里的抹布。
梅姨撿起抹布,掛在墻上。一直看著我老姨跑出家門沒影了,才把我領(lǐng)回了屋里。梅姨的手指又有了往日的熱乎。
我驚嘆老盧太姥的神奇,給我太姥端洗腳水時,看著我太姥尖尖的小腳,就問:“老盧太姥怎么是大腳呢?”
我太姥用她巴掌大的小水瓢慢慢地往腳上撩水:“她是滿族哇,滿族女人不裹腳。她家祖祖輩輩兒還是薩滿,做薩滿的女人咋能小腳呢?”
“什么是薩滿???”
我太姥看看我,說:“這我可講不太明白了?!?/p>
世上還有我太姥講不明白的事?
“甭眨巴眼睛了,會有你明白這事兒的那一天!”
我把舊布鋪開,我太姥把腳放在舊布上擦水,梅姨出去倒水。我?guī)臀姨汛┥习撞家m子,看見她的腮邊掛著笑。
“太姥!您笑啥呢?”
我太姥呵呵地說道:“我二十三歲出閣那天,可見了你太姥爺?shù)膹]山真面目!揭我蓋頭時,他臉上的小麻子紅得賽過我的襖裙,哪里是泰安藥房掌柜的模樣??!”
“難看?。俊?/p>
“我說他難看了嗎?”
“聽您的話,好像不是難看的意思,可也不像是夸人呢!我太姥爺要是現(xiàn)在也還活著,就好了?!?/p>
隨著門響,我太姥說:“今天犯困,我先睡下了?!?/p>
“哎,太姥——”
“哪天咱再嘮吧。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除了你,咱家可是沒人愛聽了!”我太姥拍拍她高高的方枕頭。
“大姑奶!打這兒以后我天天伺候您,替我爺贖罪!”我太姥的枕頭邊上,是跪在炕前的我梅姨的腦袋。
我太姥支起身子:“聽你爹說啥了?”
“我爺讓他手下的兵去搶了泰安藥房,還放槍打傷了我大姑爺。我大姑爺死時,都不閉眼睛!”
“人啊,生死不知是不是真有定數(shù)。你爺他們那么死守,也沒守住錦州城啊!弄得我呀,轉(zhuǎn)眼之間家破人亡。心里不恨?恨哪!所以沒回義縣老家,是因為那里也打仗,更不愿意見你們那支子人!那年我六十四啦,眼看著一大家子人生計無著,經(jīng)管了好幾十年的藥房七零八落。我老兒子背著我,來這里投奔叔伯弟弟,我們娘兒們那是怎么熬過來的?嘖嘖!沒法說了。一路走來,半道上沒了我大兒子全家五口和老兒子的兩個小子。說得也是呢,要是那會兒沒出那事兒,指不定也會在解放軍圍城的時候都餓死,打仗的時候都打死呢!”我太姥搖著頭,“人這一輩子,哪容易呀?三窮三富過到老,說的就是這意思吧。到了這兒,除了要吃飯的嘴就赤條條的啥也沒有了。真是窮了!人家按盲流給咱定了貧農(nóng)的成分,我那個沒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