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輯 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作者:孫道榮 著


縱使一個人是平庸的、平凡的、平淡的,他的愛也可能是很美很美的。

我很平庸,但我對你的愛很美

夜讀王小波,被他的一句話猝然擊中:“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總覺得對你的愛很美?!?/p>

王小波這句話,是寫給他的愛人李銀河的。王小波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一家街道工廠的工人,每天對著一臺小機床,做著他的文學夢。而李銀河已大學畢業(yè),成了一家中央大報的編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就是在李銀河工作的報社,聊了沒多久,王小波突然問她:“你有沒有男朋友?”接著又單刀直入地追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樣?”就這樣,他們開始通信和交往,墜入愛河。

王小波在寫給李銀河的另一封信里說:“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丑臉上就泛起微笑。”王小波這句自嘲,也可以改成同樣的版本:不管我本人多么丑,我總覺得對你的愛很美。

我喜歡這句話,是因為它說出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心聲:縱使一個人是平庸的、平凡的、平淡的,他的愛也可能是很美很美的。

青蛙愛上了白雪公主,青蛙可以自豪地說:“我很丑,但我很溫柔;我很丑,但我對你的愛很美!”

即使我這樣浸潤于婚姻二十多年的中年油膩男,似乎也可以變得自信了,“我的人生很平淡很寡味,但我對你的愛很美。”

對很多人來說,這一生可能默默無聞、平凡、平淡、平庸,但我們對另一個人的愛,卻可能是美的,不平庸的,甚而是轟轟烈烈的。

擁有這份愛時,就是我們這輩子最美的時刻。

一點點收集起來的陽光

寒涼的天氣,車子在路邊停了一上午。冬天的陽光灑在車身上,慘淡得就像鋪了一層月光一樣。然而,打開車門,你會驚訝地發(fā)現,一股暖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打開了一扇暖房的門。那些看起來淡淡的,白白的,無精打采,似乎沒有什么溫度的冬日陽光,被一點一點地收集起來,使車廂里溫暖如春。

這真是讓人驚喜,那些被一點點收集起來的陽光,慢慢地滲入你,溫暖你,擁抱你。這些細碎的陽光啊,凝聚起來,集結在一起,就具有了無比溫暖的力量。

我的一位老鄉(xiāng),租住在鬧市區(qū)的一個地下室,常年見不到陽光,周圍又沒有可以曬被子的地方,但她家孩子的棉被,卻永遠是香噴噴的,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原來,只要是晴天,老鄉(xiāng)出門上班的時候,就一定會將孩子睡的棉被帶上,在她工作地的附近,找一個背向又能曬到陽光的地方,將孩子的棉被拿出來,曬一曬。她是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負責兩條道路的保潔工作。因為周圍高樓很多,一個地方,往往只能曬一兩個小時的陽光,所以她不斷地將棉被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

穿過高樓大廈,散落在棉被上的一粒粒陽光啊,就像一只只溫暖的小蟲,倏忽鉆進棉被里,藏匿起來。一只陽光小蟲,又一只陽光小蟲,它們聚集在一起,就是一個小太陽呢。晚上,當疲憊的孩子鉆進被窩里的時候,陽光小蟲就又一只只爬出來,鉆進孩子的肌膚里,溫暖、呵護著孩子。

我感動于這樣的生活,雖然艱辛,卻從不失溫度。

生活中,還有另一些陽光,也是這樣被一點點地收集起來,照亮、溫暖我們的人生。

我認識一位鄉(xiāng)下的老醫(yī)生,在他簡陋的診室里,為鄉(xiāng)鄰們坐診了幾十年。冬天,鄉(xiāng)親們來看病,給病人聽診前,他都會先搓搓自己的手,搓啊,搓啊,搓得熱乎了,搓得紅彤彤了,然后,捂住聽筒,直到冰涼的聽筒被焐熱了,不再冰涼刺膚了,才開始給病人聽診。

這個老醫(yī)生,他搓熱自己的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陽光小蟲,一粒粒喚醒,讓它們來焐熱自己的病人呢。什么是醫(yī)者仁心?這個微小的細節(jié),就是。

對門住著一對老夫妻,老頭的門牙,掉得差不多了,卻有個嗜好,喜歡吃瓜子。以前都是自己嗑,“咔吧”,嗑一顆瓜子;“咔吧”,又嗑一顆瓜子??墒?,現在門牙沒了,嗑不起來了,怎么辦?

老太說:“我?guī)湍惆??!?/p>

老太就用手幫他剝瓜子,“啪”剝了一顆瓜子仁;“啪”又剝了一顆瓜子仁。但是,老頭嫌一粒瓜子太小了,簡直不夠塞牙縫。老太也不惱,繼續(xù)幫他剝,剝了一顆,又剝了一顆,積攢了十來顆瓜子仁,再一塊給他。老頭樂了,一把全塞進嘴里,門牙盡失的嘴巴,癟癟地包裹著一嘴的瓜子仁,臉上露出愜意的笑。

這是我在陽臺上,看到隔壁陽臺的一幕。我經??吹降牧硪荒皇?,老頭幫老太梳頭。老太的頭發(fā),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老頭一根一根地將它們梳通,理順,然后,再結成小辮。從我搬家過來,看到老太的第一天,她就一直梳著這樣的小辮子。

老頭可以自己用手剝瓜子的,老太也可以自己梳頭的。但是,她幫他剝瓜子,他幫她梳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這就是生活里的陽光,它們被一點點地收集起來。這些細碎的陽光啊,當它們集合起來,就有了無比溫暖的力量。

樹葉的美

大多數的樹葉,是到了秋天,才顯出它的美來。

不是說春天的樹葉不美,那是樹葉最嫩、最綠,也最有生機的時刻,它自然是美的。這時候,你摘一片葉子在手,用手稍稍一掐,就能擠出幾滴春天的本色來。不過,花朵們的美,使它成了陪襯,人們在春天里只看到花朵,滿樹的綠葉因此都是寂寞的。

到了夏天,花朵大多結出了果實,如果這果子是人或鳥喜歡吃的,所有的目光,又都聚在了果子上。這時候的樹葉,每一片都在努力從陽光中獲取能量,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樹葉掩映的果子們。它們被太陽烤成了深綠,甚而深藍,有的則開始微微發(fā)黃,現出疲態(tài)。大一點的風,就能將它們從樹枝上拽下來,使它們過早地走完了葉子的一生。

只有到了秋天,大約在深秋吧,花朵早謝了,果實也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葉子陪伴著黑黝黝的樹枝。因為掙扎了一春一夏,葉子們也早已精疲力竭,但它們會在寒流到來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崗。大多數的樹葉,已經變黃,或者變紅,或者變紫,忙碌的人們偶爾抬起頭,看見了樹枝上的它們,人們被這些五顏六色的樹葉驚呆了?!版弊湘碳t”,這本來是形容花朵的,但這一次,人們毫不吝嗇地用在了樹葉的身上,我覺得這是最精當的形容,也是對樹葉一生最好的評價。

如果你認真地去欣賞樹葉,你就會發(fā)現,每一片樹葉的美,又是各不相同的。

有的樹葉,美在抱成團,連成片,一眼望不到邊,滿世界的翠綠蔥蘢,仿佛來到了綠色的海洋,連拂過它們的微風,都帶著綠意,令人沉醉。

有的樹葉,在樹枝上的時候,顯得很普通,當它們落到地面的時候,你撿起一枚,瞬間被它的形狀和紋理驚艷了,有人會拿回家,夾在一本書中,這枚樹葉,便有了書卷氣,散發(fā)出文字的光芒。

還有的樹葉,一片落在了地上,又一片落在了地上,一片接一片,它們就像行為藝術家一樣,用自己的身軀,鋪就了一條金黃的樹葉之路,讓人嘆為觀止,不忍踏足。

我見過的最美的一片樹葉,是在朔風之中,孤零零地掛在樹干之上。它已經枯干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寒風沒有扯下它,大雪也沒能讓它墜落,它就那么孤單地,無望地,卻也桀驁地,掛在樹枝上。它在等待什么嗎?它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它讓我在那個寒冷而沮喪的冬日,忽然有了種沖動,決計不再頹廢。

而讓我最為震撼的,是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有風,似乎也沒有降溫,頭頂之上,忽然飄下來一片樹葉,又一片樹葉。我忍不住抬起頭,我看見了樹上的葉子們,像約好了一樣,紛紛揚揚地往下飄落。那么多的樹葉啊,那么多的飄零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不疾不徐地,從容淡定地,飄落。那是人到中年的我,第一次遭遇一場落葉雨,它們讓我看見,飄零也可以是很美的,落葉歸根,回家的路,一定是很美的。

沒錯,如果你細心觀察,你就會發(fā)現,每一片樹葉,它的一生中,必有最美的一刻,可能在它韶華正茂時,也可能在它蒼老飄零時,就像我們每個人平淡的一生,亦必有最美的一刻一樣。

一杯水養(yǎng)活的植物

辦公室有位女同事,女同事的案頭養(yǎng)了一盆花。

我叫不出那花的名字,但我看得出,它綠得很好看,活得很滋潤的樣子。

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它。我看不見女同事,她總是在埋頭干活兒,仿佛有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它不一樣,它很悠閑,除了在偶爾躥進來的風中,搖一搖,搔首弄姿,甩出一鞭子綠來,剩下來的時間,它只能像個沒有報酬的監(jiān)工,把我們挨個掃一眼,再掃一眼。

有一天,我走近它,想看看它到底長什么樣。我驚訝地看見,它其實是長在一缸水中。

肚子圓鼓鼓的玻璃缸,透明,能看見里面的水,以及它的根。我第一次看見一株植物的根,如此裸露,如此茂密,就像一個人所有的隱私都暴露在外,孤獨而無助。這些根須們,很努力地往四下伸展,往東,抓到的是水;往西,抓到的還是水。有的根須,探到了邊,它終于觸碰到了堅硬之物,它以為是泥土嗎?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植物都是需要泥土的,沒有泥土,沒有大地,它們怎能活呢?它一次次努力扎進去,希望自己能像所有別的植物那樣,將根深深地扎進土地里。它沒能成功,它無法將自己的根,扎進一塊透明但無比堅硬的玻璃里。

“玻璃缸里只有水,它是怎么活的?”

女同事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就像我又提出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在他們的印象中,我的腦海里,總是會被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占據。她平靜地說:“它就是活在水里的啊?!?/p>

就跟沒有回答一樣,我又問:“它僅僅靠水活著嗎?你就沒有往水里,滴一些營養(yǎng)液什么的?”

她搖搖頭,“我只是偶爾給它換換水。”

它真的只是靠那缸水活著,而且,活得很綠,很健康的樣子。這讓我對它,除了喜愛,還多了一份尊重。

除了換水,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為它做點什么。但是有一天,她忽然往玻璃缸里,投食,像個媽媽一樣。我看見一粒粒食物,晃晃悠悠地往水底沉去,忽然,一個紅色的影子,從根須里躥出來,一口將食物吞掉。一條小金魚。

她在玻璃缸里,又養(yǎng)了一條,哦,不,是兩條小金魚。

兩條小金魚,在根須中,游弋,穿梭,它的茂密的根須,就像一片叢林。它一直如此寂靜而落寞,現在熱鬧了,兩條小金魚,就像樹林里忽然來了兩個兒童,誰也無法阻止它們帶來喧鬧和歡樂。

她每天準時給兩條小金魚投食,而且,水換得也勤快多了,幾乎每天都換。可是,兩個星期后,一條金魚忽然死了,另一條,跟著也死了。

金魚死了,它還活著。

除了水,沒有別的任何東西,甚至沒有陽光,但它活著。我不能理解,它是怎么做到的。

也許,這水里,這空氣里,已有足夠一盆水生植物生存所需的營養(yǎng),我們只是不明白,它是怎么獲取、吸收它們的,就像很多人不能理解,在這平淡甚至無味的日常生活里,我們是怎么獲取愛與被愛的。

喚醒食物

每天早晨,妻子都會煎幾塊雞蛋面餅,松軟,綿潤,卻有筋道,很好吃。前幾天妻子出差,只好自己試著煎。

和好面,打兩個雞蛋,加鹽、生抽、胡椒粉,又切了些小蔥,撒上去,星星點點的翠綠,好看。加水,攪勻。不粘鍋熱好油,倒入,小火煎。待煎至金黃,翻個身,煎另一面,亦至金黃,起鍋。不是自夸,第一次煎雞蛋面餅,與妻子煎的好像沒啥區(qū)別嘛,金黃,飄著麥香和蔥香。

一吃,卻發(fā)現并不一樣,大不一樣。我煎的面餅,不松軟,也不綿潤,一口咬下去,牙齒和面,仿佛粘在了一起,黏黏糊糊,卻無筋道。與妻子平常煎的雞蛋面餅,真是天壤之別。奇了怪了,原料和調料,都是一樣的啊,煎出來的面餅,看起來似乎亦無啥區(qū)別,為什么口感差異這么大?

打電話給妻子,她聽了我講述的煎餅過程,笑著問:“你沒有醒面吧?”我告訴她,“確實沒有加酵母,不過,你煎餅時,我也沒見你加過酵母啊?”妻子笑著說:“醒面和發(fā)酵是兩回事,做包子和饅頭,面粉需要加酵母發(fā)酵,煎面餅并不需要發(fā)酵,但需要醒面?!彼f,所謂醒面,就是將加好各種調料后攪勻的面粉,再擱置半個小時左右時間,讓面粉徹底“蘇醒”過來,這樣,煎出來的面餅才既松軟,又有筋道。

原來,面粉也是需要喚醒的啊。它從金黃的麥粒,變成雪白的面粉,從廣袤的鄉(xiāng)野,來到了我們的廚房,靜靜地等待著被烹飪,成為我們美味可口的食物。面粉的顆粒,細到我們分辨不出它們的身姿,但它們是各自獨立的、分離的、松散的,它們或來自同一顆麥粒,或來自同一株麥穗,或來自同一塊麥地,沒錯,它們曾經是一個大家庭,一個整體,是面粉機讓它們暫時分離了。當它們被水攪勻,恍惚間,它們又抱成了一團,你挨著我,我擁著你,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起。它們體內的麥香,被再一次喚醒,而它們還需要一點時間,以抱得更緊一點,讓抱成團的麥香,更濃郁一點,更持久一點。我想,這就是醒面吧。

后來,與一位廚房朋友閑聊,才知道,其實不獨醒面,很多食材,都需要喚醒。

比如最常見的青菜吧,他說:“很多人習慣將擇洗干凈的青菜,放在清水里再浸泡一段時間,這是為什么?因為經水浸泡后,青菜上殘留的農藥、有機磷等,會被最大限度地清洗掉,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烹飪之前,用水泡一泡青菜,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將青菜喚醒。青菜從菜地輾轉到廚房,大多開始有點蔫了,沒有了新鮮蔬菜的活力,而經水一泡,它們便滿血復活了,青翠,碧綠,煥發(fā)出蓬勃的生命力。這樣的青菜,做出來的菜肴,才更新鮮,更清脆,更滋潤啊?!?/p>

一些風干的食材,比如干香菇,就更需要喚醒了。他說:“風干的香菇,像被歲月奪去了芳華的老嫗,干巴巴,布滿皺紋,而用水泡一泡,它們的生命就會被喚醒,變得飽滿,水潤,而沉積在它體內的芬芳,也被激發(fā)出來。然后再拿去烹飪,制成我們的食物,它才會特別滑嫩,軟糯,可口?!?/p>

是的,食材就像我們的口感一樣,也是有“蕾”的,需要喚醒。在吃飯之前,漱一漱口,啜一小杯清水,除了衛(wèi)生的需要之外,它的另一個重要功效,就是喚醒我們的味蕾,以最敏銳的知覺,去親密接觸這天賜的美味食材,這注定將是一次妙不可言的邂逅。在滋養(yǎng)我們之前,將它們都喚醒吧,使之復蘇,讓兩個“蕾”,一并綻放。

我們的心就像一個停車場

夜讀,被詩人北島的一句話猝然擊中,他在《失敗之書》中說:“詩人的心像停車場,知道有多少輛車進來,停在什么位置。”

這真是一個俗而精妙的比喻。掩卷而思,覺得不獨詩人,我們普通人的心,不也像一個停車場嗎?

你的心越寬廣,停車場就越大,也就能容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多的風雨。

內心強大,需要有一個寬敞的入口,它就是你的心門。這個心門,不必奢華,但一定要足夠寬敞,方便進入。有的人心很大,但太自負自傲,總是擺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臉,誰還敢貿然進入呢?

一個停車場,要有入口,放世界進來,還要有出口。再強大的心,也是和停車場一樣,容量有上限。一個人,不能把什么人,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舍不得放開。那樣,你的心就會不堪重負,擁堵不堪。出口是和入口同樣重要的通道,放下一些人,放走一些事,你才能有空間容納更美好的人和事,也才能讓自己透口氣。

不是什么車進來了,就都是停車場的私有物品,它有進來的沖動和自由,也有隨時出去的可能,你必須有這個心理準備。你要知道,大多數車,進停車場只是臨時???,它有它自己的位置和世界。人也一樣,攘攘一生,我們會遇到很多人,其中有的成了朋友,一度在我們的心中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但時世變遷,人心難料,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的車,喜歡停在停車場的門口,那是為了出去方便。我們的心也一樣,有些人進來了,本來就是為了某種目的,帶著功利心進來的,他的目的達到了,或者眼見著你并不能如他所愿,抑或他認為你不再對他有價值,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開走,一溜煙兒跑得無影無蹤。這一點兒也不值得惋惜。

有的車,總想停在顯眼的位置,那是要引起你的注意,害怕遭冷落,受傷害。他可能是剛結交的朋友,也可能是你的親人。他提醒你,進入你心中的人,你都應該呵護他們,給他們應有的照顧和溫暖。一個想長期駐留在你心中的人,他就像一輛駛進停車場的車,往往會自覺地找一個僻靜之地,本分地???,然后,默默地注視你,關注你,與你同喜同悲。這樣的人,不是親人,就是愛人、知己。因為安分,因為不顯眼,因為不爭不搶,他們反而容易被疏忽、遭遺忘、受冷落,多少人間遺憾,由此而生。所以,時時巡視、躬省一下我們的身邊和內心吧,永遠也不要忘了那些可能陪伴、支持了我們一生的人。

有的車,很霸道,一個車身卻占據著兩個車位。如果不是司機技術不佳,就是驕橫慣了。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包容性強的人,心里越是可能住著一兩個這樣的人。而且偌大的停車場,車停得多了,因為搶位子,進進出出,爭風吃醋,不免秩序混亂,矛盾叢生,時有磕磕碰碰的事情發(fā)生,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的心不浮躁,方寸不亂,一碗水端平,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解決不了的難題。

有的車,很新,很干凈,這就像一個心地純凈的人。在你的心中,這樣的人越多,你的心自然也就越潔凈,讓人欣慰。但難免有沾滿了灰塵的車進來,就像一個疲憊、邋遢、萎靡不振的人。他已經進來了,怎么辦呢?如果你的心足夠包容,足夠寬大,那就不妨再弄個洗車場,給他擦一擦,洗一洗,讓他煥然一新。一顆能凈化別人的心靈,才是真正博大、美麗的心靈。

一個停車場,再大,填得滿滿的,也會讓人有窒息感;再小,沒有停幾輛車,也會空落落的,了無生機。因此,我們需要不斷充實自己的內心,讓它豐富多彩起來,也需要留下一點空間,使之永遠保持自由、彈性和活力。

到山頂還有多遠?

登山,常有人問,到山頂還有多遠?

如果是剛入山不久,攀爬不過百階,就有人發(fā)問,到山頂還有多遠?這人,多半對爬山本來就有畏懼,心里猶疑著到底值不值得那么辛苦地爬上去,這時候,你若告訴他,剛開始爬,早著呢。他正好給自己一個臺階下,抬眼望一眼山頂,幽幽地說:“算了,不爬了。”

到了半山腰,問的人最多,到山頂還有多遠?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體力和毅力,這會兒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可是,山頂似乎還是遙不可及。這是爬山最艱難的一段,克服過去了,往往能成功登頂,但也有很多人,就是在半途中打了退堂鼓,使之前功盡棄。回答很重要,倘若你輕松地告訴他,已經爬了一半多了,快到山頂了,就會給他很大信心。若你無力而同情地告訴他,快一半了吧,則讓他對后半程,充滿了恐懼。

拐個彎,就到山頂了,這時候,還會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到山頂還有多遠?這時候的人,皆已疲憊不堪,到了極限。但你告訴它,拐個彎就到了。猶如打了一針興奮劑,剛剛還疲憊無力的雙腳,立即又虎虎生風,仿佛有了無窮的力量。也有人好開玩笑,偏要逗逗他,“早呢,慢慢爬吧?!钡巧秸咦詈竽屈c力氣和信心,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瞬間癟了。你趕緊告訴他,“逗你呢,拐過這個彎,就到山頂了?!薄罢娴??”“真的!”力量又重回到他的身上。

到山頂還有多遠?第一次爬一座山,很多人都會發(fā)問。那么,如果是你,你會問什么人?

問的最多的,是正下山的人。他們剛剛從山頂下來,個個像凱旋的英雄,對剛剛爬過的山路,當然最有發(fā)言權。

不過,同樣是剛下山的人,問不同的人,答案和效果,也不一樣。

最好是問與自己差不多的同齡人。同齡人,體力差不多,耐受力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感覺也差不多。他告訴你,還有多遠到山頂,往往是最接近你的體力、耐力和信心的答案。你是個中老年人,問的卻是一個年輕人,他告訴你“快到山頂了”,那是以他的體能所論,你做不到。

同樣在半山腰,你問一個體格健碩的人,他會簡潔而有力地告訴你,快了。如果問的是一個病怏怏或顯然體力不支的人,他就會有氣無力地告訴你,早著呢。每個人的回答里,其實都帶著自己的感受。

也有可能是這樣的,你問的那個人,自己心生畏懼,或體力不逮,而半途折返的人。他自己都沒有爬到山頂,如何告訴你,到底還有多遠呢?他自己都沒有信心了,如何傳遞一點力量給你呢?

問一個與你一樣爬山的人,還是問一個生活或工作在這座山里的人?

很多人會選擇問生活或工作在山里的人,他們對山里的每條路,都了如指掌,能準確地告訴你,現在處于山的哪個位置,離山頂到底還有多遠。唯一的問題是,因為生活在山里,天天走山路,他們個個都練就了如履平川的本事,因此,他眼里和腳下的遠近,與你眼里和腳下的遠近,其實是不相等的。而一個游客,一個與你一樣普通的爬山人,感受和感覺,就會相近得多。

有人會在問過“到山頂還有多遠”之后,又追問了另一個問題,“山頂好看嗎?”這真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問題,山頂之上,能看到什么,領略到什么,是只有自己站在山巔之上,才能切身感受、體會到的。別人能告訴你的,永遠是別人的感受。沒有人能告訴你,當你站上山巔,會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沒有人能回答,那個只屬于你的境界。

就像沒有人能回答,你的人生是不是精彩。

鄰居的紙條

下班回家,見門上貼著一張紙條,“兒子在我家?!弊舟E認得,是對門老劉的。

敲門,老劉開了門,笑瞇瞇地問:“下班啦?你兒子和我兒子在房間里一起做作業(yè)呢,我喊他?!?/p>

道了謝,和兒子一起回家。問兒子,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又跑對門去做作業(yè)呢?兒子說:“早晨上學時,忘帶鑰匙了,媽媽又出差了,本來想打電話給你,讓你早點回來,正好對門劉叔叔回家,看到我站在門口,就關切地問了我情況。劉叔叔就讓我到他家里,邊做作業(yè),邊等你回來。劉叔叔怕你回來找不到我著急,還在門上貼了張紙條?!?/p>

這不是老劉第一次寫紙條了。收到老劉的第一張紙條,是剛搬來時。

那天搬家,因為沒請搬家公司,都是我們自己搬,所以,有點亂,也特別累。這些年,因為各種緣故,我們搬了好幾次家,每次搬家,就像打一場仗,身心俱疲。我和妻子正在收拾,有人敲門。

開門,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說:“我是你對門的,你們新搬來的???”我點點頭,心說,這不是廢話嗎?

他又問:“這房子,你們是租的,還是自己買的?。俊?/p>

我有點不高興,怎么,查戶口?。繘]好氣地答,買的。

“太好了,那我們就可以長期做鄰居了?!敝心昴腥撕芗拥臉幼印U娓悴幻靼?,我是買的,還是租的,與他有什么關系?他又說:“以前這房子都是租的,住的人經常換,各種人都有。現在好了,現在好了?!?/p>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你有什么事嗎?”

中年男人一怔,支吾著,“需要我?guī)?、幫忙嗎?”我堅定地搖搖頭。搬過這么多次家,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自來熟的鄰居。

“那你們忙?!彼吡?。

我和妻子繼續(xù)收拾,妻子說:“剛才這人還蠻熱情的?!薄拔倚π?,太熱情了,簡直像個老娘們?!?/p>

好不容易,把大件拾掇到位。坐下,小憩一會。

“咚,咚咚!”又有人敲門。開門,竟又是那個中年男人!我沒好氣地問:“你還有什么事?”

“是這樣的。”他遞給我一張紙條,說,“這上面都是一些有用的電話號碼,你們剛搬來,對這里的環(huán)境不熟,也許用得著。”我猶疑地接過紙條,瞄了一眼,他又說,“最后一個號碼是我的,方便聯系?!彼吡?。我隨手將紙條,扔進了垃圾簍。天黑了,妻子下廚做飯去了,我繼續(xù)收拾。

忽然,妻子在廚房里喊:“下水管怎么不通?水池里的水,都下不去。”

趕緊去看。水池里已積了半池的水,顯然是下水管不通。這是一套二手房,買的時候,還真沒在意,賣主也沒提這茬兒。

搗鼓了半天,還是不通。妻子說:“還是趕緊找個維修工來吧?!笨墒牵於己诹?,又剛搬來,也不知道上哪去找維修工啊。忽然想起了對門那個中年男人給的紙條,也許,那上面有維修工的電話?

從垃圾簍里,翻出了那張紙條。一看,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張紙,物業(yè)的電話、保安室的電話、門口便利店的電話、快遞公司的電話、家電維修工的電話……水管工師傅的電話!

電話打過去,果然是一個水管工師傅,幫人疏通下水道,他答應馬上就過來。

對門中年男人給我的那張紙條,幫了我們大忙。我將那個紙條,理平整,壓在了餐桌的玻璃下面。

我搬過來已經兩年多了,那張紙條,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方便。那是對門的老劉,寫給我們的第一張紙條。此后,偶爾又收到過老劉貼在我家門上的紙條,都是一些提醒什么的。

至今,我和老劉,也不是特別熟悉。我不喜歡串門,也不喜歡平靜的生活被人打擾,老劉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也很少來串門或敲門。門口碰面了,或者小區(qū)里偶爾撞見,我們只是互相微笑著點點頭,像眾多其他似識非識的鄰居一樣。

但他給的那張紙條,我一直壓在餐桌的玻璃下面,它給我們家的生活,真的帶來了很多便利。這張小小的紙條,是這么多年來,我從鄰居那里得到的,最簡樸也最溫暖的禮物。

就在前不久,我已將紙條上的最后一個號碼,存儲到了我的手機通訊錄里,它被歸在我的朋友群組里,我給它取的名字是:“朋友老劉”。

放風箏的父與子

城市廣場,很多人在放風箏。

大多是男人帶著孩子,女人則坐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

我注意到了一對父子。他們之所以特別醒目,是因為他們的風箏比別人的都大,看得出是自己做的。也許是父親親手制作的,也許是父子倆一起做的,母親大約也幫了不少忙,因為裁剪和縫紉的針腳,精細縝密。做出這樣的風箏,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思,但過程一定充滿了快樂和期待。

他們將風箏平鋪在地上,孩子牽著風箏的尾,父親開始放線。放了十幾米,父親回頭,將線拉直,繃緊,然后,右手拽住線,高高舉起。父親的這個高度很重要,風箏能不能順利飛起來,與他手中的線,能舉得多高有很大關系。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起點很重要。

父親看著孩子,問:“你準備好了嗎?”

孩子興奮地回答:“好了?!?/p>

父親大喊一聲,“放!”同時,轉身,一手舉線,一手拿著轉盤,快速奔跑。他身后的風箏,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

孩子飛快地跑向父親,他很快就追上了父親。你很難想象,一個孩子的奔跑速度能有多快,他總能追上父親,并且最終一定跑得比他還快。

風箏已經升到了樹梢的高度,它必須飛得更高。這時候除了繼續(xù)奔跑外,還需要一點風。風總是有的,只是大小不同而已,一個高明的人,即使在你感受不到一絲風的時候,也能把風箏放飛到天空,他靠的是力量和智慧。而現在是春天,一個多風的季節(jié),最重要的是,升騰的地氣,能夠助你一臂之力,讓風箏輕快地飛往高空。春天,除了萬物生長外,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容易放飛風箏和夢想。

父親將手中的轉盤和線,都交給了孩子。孩子激動地接過來,緊緊地拽住風箏的線。他一圈圈地將轉盤里的線放出來,希望風箏快一點飛到高空??墒?,風箏突然在空中打了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樣。兒子慌了手腳,不知所措,父親趕緊一把將線拉緊,緊繃的線,使半空中的風箏停止了搖擺。等風箏完全穩(wěn)住了,父親告訴兒子,可以繼續(xù)放線了。

孩子很快就搞懂了放風箏的訣竅:緊一緊,是為了穩(wěn)住風箏,不讓它失去重心和方向;放一放,是為了給風箏自由,讓它能夠飛得更高。孩子笑了,父親也笑了。他們的風箏,飛得越來越高。

轉盤里的線已經不多了,孩子想將最后一點線也放掉,這樣,風箏就能飛得再高一點。但父親阻止了他,父親告訴他,“如果將線全部放完了,一旦風箏在空中遇到強風什么的,你就沒有線可放了,也就失去了緩沖的余地,風箏很可能被強風卷走,線斷而去?!焙⒆铀贫嵌攸c點頭。他仰起頭,自豪地看著高空中的風箏,像鳥一樣翱翔。

他們牽著高空中的風箏,走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邊。女人抬起頭,一手遮在額前,眺望高空。她看到了他們的風箏,飛得那么高,那么穩(wěn),她摸摸兒子的頭,甜甜地笑了。

在晴朗的天空中,飛滿了風箏。城市廣場上,到處是笑意盈盈的人們,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孩子。

我給在遠方上大學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和他媽媽一切安好,他也告訴我,他現在的生活很充實,很快樂。我笑著掛了電話。

父親的菜譜

冬至,朋友回鄉(xiāng)探望老母親。老父親幾年前去世后,年近八十歲的老母親,就一個人守著老房子,獨居,子女們多次想讓她搬到城里,和兒女們一起生活,老太太執(zhí)意不肯。

看到女兒,老太太很開心,事先準備了很多女兒愛吃的水果和食物,母女倆一邊吃,一邊聊,其樂融融。父親的遺像,就擺在老太太的床頭,安詳地看著她們。

朋友在父親的遺像前,點了三炷香,祭奠父親。在擦拭父親的遺像時,朋友驚訝地發(fā)現,遺像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紙片,拿起來一看,是一張手寫的菜譜。一旁的老母親說:“這是你爸過世前的那個春節(jié),他寫下的年夜飯菜譜。為了這張菜譜,你爸爸準備了好幾天,你看看,上面都是你們喜歡吃的菜?!?/p>

朋友清晰地記得那年春節(jié),全家人的團聚。因為父親病重,分散在外地工作和學習的子女以及孫輩們,全都趕回來了,就連在美國讀書的外甥,都飛回來了。那是這么多年來,他們這個大家庭唯一一次一個不漏的團聚,年夜飯擠了滿滿一大桌。已經有點糊涂,也幾乎吃不下什么東西的老父親,一直硬撐著坐在桌上,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喝酒,吃菜,聊天,歡笑。席間,一向不茍言笑的老父親,甚至講了一個笑話。他用手一個個點過來,說:“你是他們的兒子,你是她的丈夫,她是你倆的女兒……”又指著老太太,對兒子和女兒說,“她是你們的媽媽?!弊詈?,用手畫了一個大圈,笑吟吟說,“你們都是我的。”

一轉眼,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剛開始的一兩年,老父親的身影,還時常出現在她的夢中。而這兩年,夢到父親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有的記憶,甚至已經開始模糊了。這讓她的心,隱隱地痛而內疚。

按照當地的習俗,逝去的人在生前所用的衣物等私人用品,都會一把火燒掉,意在讓逝去的人,帶往他生,也讓活著的人早點斷掉念想,好繼續(xù)各自的生活。所以,除了父親親手蓋的老宅,老父親的痕跡,幾乎都燒掉了,消失了,了無痕跡。她沒想到,老母親會悄悄地留下了這張紙片,父親歪歪扭扭的筆跡,就像他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軀體,扭曲、苦痛,卻又因為即將到來的全家的團聚,因為最后一個年夜飯,忽然振作起來,現出快樂滿足的模樣。

摩挲著父親留下的最后一張菜譜,她的眼眶,濕潤了。老母親扶著她的肩膀說:“娃,別難過,看到這個菜譜,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你父親,感覺他還一直陪著我呢。還有啊,每次看到這張菜譜,我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節(jié),你們全都趕回來了,那是真正的團圓飯呢。”她用手機拍下了老父親手寫的菜譜。這是父親留給媽媽的,也是留給全家的一個念想。有此一物托哀思,足矣。

她摸了一下眼睛,轉身對老母親說,自己也即將退休了,那時,她就可以搬回來,多陪陪她老人家了。

看到雪就又是一年啦

衛(wèi)生間里又傳來“嘩嘩”的水聲。

她走進去,一看,果然,他正在洗臉。這已是他上午第四次洗臉了。早上起床,他洗了把臉;吃過早飯,他在家里轉了一圈,又跑去洗了一次臉;看了一會電視,他忽然站起來,又去洗了一次臉。

沒想到,她剛買了菜回來,他又跑去洗臉了。

她告訴他,“你已經洗過臉了,而且,已經洗了三次啦?!彼荒樏H坏乜粗?,喃喃地說:“我真的洗過臉了嗎?”

她慘然一笑,說:“我逗你呢?!?/p>

他也樂了,“我還以為我老糊涂了呢?!?/p>

她的心隱隱地疼。他們都還不太老,她才61歲,他也才74歲,可是,顯然醫(yī)生的診斷是對的,他真的開始糊涂了。

他洗好了臉,幫她擇菜。退休后,他們倆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買菜、燒飯、吃飯。

一根一根,他很認真地擇著韭菜。

他忽然停下來,扳著手指頭,默數著什么。半晌,好像是數明白了,激動地對她說:“我們結婚已經整整37年了,再過3年,我們就結婚40年啦,就是紅寶石婚了,我的愿望就實現啦?!?/p>

她點點頭。思緒被他的話,拉回到37年前。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和她在他狹小的宿舍里,結婚了,因為年齡懸殊,她的家人極力反對。他們結婚時,沒有婚禮,也沒有親人的祝福,只有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她依偎在他的懷里,他捧著她凍得通紅的臉,對她說:“我只求能陪你40年?!?/p>

他們后來一起來到了這座南方小城定居。在南方,不是每個冬天都會下雪,但只要哪個冬天下雪了,他就會特別開心。

一眨眼,37年過去了。

她看著他,笑著說:“說好了陪我40年,你可不能爽約喲。”

他拍拍胸脯,鄭重地點點頭,“還有3年,我肯定能堅持到那一天的,我一定要堅持到那一天。”

看著他,她的心又隱隱地疼。兒子已經偷偷地告訴了她,爸爸的檢查結果很不好,除了帕金森綜合征外,他還得了癌癥,中晚期,醫(yī)生說,他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她瞄了一眼窗外,天陰沉沉的。據說,這個冬天將很可能又是一個暖冬。

他們共同期待的雪,恐怕是來不了了。

吃過中飯,他去午睡了,她看一會兒電視。午間新聞后,是天氣預報,主持人說,一股冷空氣正在南下,預計明后兩天全國將大規(guī)模降溫,部分地區(qū)將降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下雪?她打了個激靈。

電視畫面上,還畫出了可能降雪的區(qū)域,他們所在的這座南方小城,不在降雪范圍內,但是,淮河以北卻有可能下雪。

她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給他們買2張明天到宿州的高鐵票。兒子擔心地問:“那邊快下雪了,你們跑去干什么?”她說:“我就是帶你爸去看雪的?!?/p>

她跟他說:“我們去宿州看看翠云吧。翠云是她的表妹?!?/p>

第二天,他們坐高鐵到了宿州。住進翠云家,她把他的情況和她的計劃,悄悄跟翠云交代了下。

天陰沉沉的,刮著強勁的西北方。傍晚,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

她喊他走到窗前,激動地說:“看,下雪了,過年啦!”

他將手伸出,幾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上。他開心地說:“真下雪了呢?!?/p>

她說:“老頭子,過年了,從今天開始,你就75歲了?!?/p>

他說:“老了,又老一歲了?!边呎f,邊扳著手指頭,默數,然后,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這么說,我們結婚,38年啦。”

她點點頭。

在宿州住了幾天后,他們回到了南方小城。

她每天都很準時地收看天氣預報。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她讓兒子開車,陪他們回一趟北方老家。老家已經沒什么親人了,但村頭孤零零的老屋還在。她在集鎮(zhèn)上買了不少菜,還讓兒子偷偷寫好了一副對聯。

第二天,果真如天氣預報說的,老家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飛舞。她讓兒子趕緊將對聯貼上。

她陪著他,站在老宅前,雪花很快落滿他們一身。

她說:“下雪了,過年啦!”

他仰頭看看天空,喃喃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又過年了;一眨眼,我們都老了?!比缓螅拖骂^,扳著手指頭默數,說,“我們結婚都39年了。”

他們一家人,在沉寂多年的老屋里,吃了一頓團圓飯。

回到南方小城后不久,因為疼痛加劇,他住進了醫(yī)院,他再也沒能走出醫(yī)院。但是,就在他彌留之際的那晚,窗外突然飄起了雪花。大團大團的雪花,從天而降。

她附在他的耳邊說:“你看,窗外下雪了,又是一年啦?!?/p>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看見了大團大團雪白的東西在飛舞。他喃喃地說:“我如愿陪了你40年,我滿足啦。”

他閉上了雙眼。

樓上,他們的兒子,將最后一把碎泡沫,撒向空中。

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在大家的眼里,她現在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打扮,有點大大咧咧,還有點人來瘋;路癡,忘性大,經常丟三落四;好吃,且能吃,因而身體開始像氣球一樣在膨脹,原本俊俏的瓜子臉,有了西瓜的形狀……

他卻忽然如癡如醉地愛上了她。

我用忽然這個詞,是想表達人們心中的意外。不是說他不該愛上她,愛沒有什么該不該的,而是大家覺得,如果要愛的話,他應該早一點愛上她,比如三五年前。為什么要早一點愛上她呢?因為那時候的她,年輕、貌美、傲嬌、冷艷,是很多人心目中高不可及的女神。他和她早已相識,他就應該像很多男人一樣,在那時候愛上她的。他卻沒有!他偏偏在她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之后,突然愛上了她。這是不是叫人費解?

他卻不以為然,我就是愛上她現在的樣子。我不在乎她丟三落四,我喜歡她大大咧咧的樣子,看到她圓嘟嘟的臉我就是覺得特親切……所有的愛都是有緣由的,所有的愛也都是沒有理由的。

愛這個東西很奇怪,有的愛,從第一眼開始;也有的愛,是經過歲月的緩慢沉淀,才在某一天,忽然生根發(fā)芽。但本質上,它們其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此時此刻,忽然愛上你。

“現在的樣子”,是一個人當下最真實的自己。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是愛眼前的這個活生生的人,她(他)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一個背影,都會讓你神魂顛倒,迷戀忘返。

兩小無猜的兩個人,小時候是朦朦朧朧的好感,過家家,拉鉤上吊,及至都長大了,再次見面,很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連共同的話題都找不到了。這沒什么奇怪,他現在的樣子,她看不上了;或者她現在的樣子,他一點也不喜歡了。

也有反過來的。我認識一對夫妻,初中同學了三年,兩個人一直是死敵,她討厭他太頑皮,經常無事生非,丑態(tài)百出,他嫌她長得又矮又胖,還仗著是班干部愛管這管那,指手畫腳??傊瑑蓚€人是誰也不待見誰。初中畢業(yè)之后,兩人就失去了聯系,直到若干年之后,一次初中同學會,兩人才再次見面,也就是在那次同學會上,都還單著的他和她,竟然像兩個初次見面的人一樣,一見鐘情,冒出了火花。他愛上了現在樣子的她,她也愛上了現在樣子的他。

現在的樣子,未必是完美無瑕的,它一定是包括了一個人現有的優(yōu)點,以及缺點和不足。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現在的樣子,就是愛上了他現在的全部優(yōu)點,也能夠接受、包容、寬宥他所有的缺點。這也就是為什么在外人看來不足愛的人,或者不般配的人,偏偏讓另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

現在的樣子,也一定是會變化的。那么,愛的基礎還在嗎?

有的人,在對方變老了、變胖了、變丑了、變笨了,或者性情變了、地位變了、經濟條件變了等之后,愛慢慢消失了,不再愛了。他(她)不再愛她(他)現在的樣子了,愛就沒了,死了。

但真正的愛,應該是這樣的:在我年輕時,我愛上你年輕的樣子,你的活力讓我如癡如醉;當你人老珠黃時,我依然愛你“現在的樣子”,愛你頭上的白發(fā),愛你臉上的皺紋,愛你佝僂的背影,愛你蹣跚的步伐,愛你牙齒都脫落光了,講話都不能關風的樣子。

一直愛一個人,就是一直愛你“現在的樣子”。只要能伴你左右,只要能擁你入懷,只要能陪你終生,而無論你是怎樣的模樣,我都深愛你。這就是至死不渝的真愛。

妻子的男人情懷

我和妻子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兩地分居。兩地分居的結果是,她不得不獨自承擔起一個新家庭的責任,既是妻子,也是丈夫;既當媽媽,又當爸爸。因而,在她的身上,除了女性固有的溫柔,還多了一份男人的擔當,男人的情懷。

剛結婚時,婚房安置在她所在的縣城,而我在另一個城市工作,只有周末才有可能回去。房子在哪,家就在哪,我們這個小家庭的全部重擔,都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20世紀90年代初,生活還比較艱苦,即使縣城,燒的也還是煤爐,條件好一點的人家,才能用上灌裝液化氣。雖然周末我回去后,會盡量將家里需要做的重活,提前做好,但是,仍難免有突然斷了煤球的時候,這時候,她就會自己去買煤球。搬動幾十個煤球,對一個男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難事,但對于一個一直讀書的女孩子來說,就不大容易了,煤球一步一挪地搬到家,常常虛脫,而年輕俊俏的臉蛋上,也會被黑色的煤灰和汗水,畫成大花臉。

除了體力活外,幾乎所有原本男人做的活,妻子也都不得不自己去做。比如換燈泡,燈泡忽然壞了,怎么辦?等我回去,還得三五天,妻子又一向不愿意麻煩別人,便自己換。我們住的是平房,白熾燈往往吊得很高,家里又沒有梯子,妻子便吃力地先將餐桌,挪到下面,站到桌子上,高度還是不夠,再在桌子上加個方凳子,這樣才勉強夠著。有一次,妻子已經懷孕幾個月,燈泡又壞了,她又一次爬上了餐桌,搖搖晃晃地站在方凳子上,更換燈泡。謝天謝地,她沒有摔下來,但從餐桌下來時,還是不小心崴了腳。我周末回家看到她依然腫脹的腳背,才獲知此事,除了心疼,除了后怕,就是深深的自責。但妻子卻一臉平靜,沒有責怪,沒有抱怨。這件事后,促使我加快了辦理妻子工作調動的節(jié)奏,不能再讓她一個人獨自承擔這一切了。

妻子十月懷胎,我沒能盡一個丈夫的職責,照顧好她。在我們的孩子出生后,總算好事成雙,她也順利地調到了我所在的城市。那是一段忙碌而快樂的時光,我們一起養(yǎng)育著孩子,也一起分擔家庭的瑣碎事務??墒牵萌兆記]過幾天,我又調到了離家更遠的浙江。我原本是想放棄這次機會的,長輩們也不愿意讓我到外地去工作,妻子是家里唯一的支持者,好男兒志在四方,她不希望我因為家庭的拖累,而放棄自己的追求。

我們再一次兩地分居了。這一次,留給她的家庭擔子也更重了,不但要照顧好我們的小家庭,年幼的孩子,還要照顧我們兩家的長輩。那時候,岳母不幸得了白血病,她作為家里的長女,幾乎擔負起了子女們的全部責任,為岳母找醫(yī)生,陪著岳母到蘇州治療,回到家,還要一個人照顧孩子??v使再忙再苦再累,她也絲毫沒有松懈給牙牙學語的孩子以啟蒙教育。我們的孩子后來學有小成,與他媽媽對他從小就培養(yǎng)的良好學習習慣和態(tài)度,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最讓我對妻子刮目相看的是,她為了不讓我再次為她的工作調動費力勞神,竟毅然決定以考學的方式,來實現全家團圓的夢想。那時候,她走出校門已經13年,自己也已34歲“高齡”,卻準備報考浙江大學的研究生。所有人都認為,這絕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從決定報考研究生后,她一邊工作,一邊養(yǎng)育孩子,一邊照顧母親,一邊自學,用了一年時間,在300多名報考浙江大學法學院的考生中,終以前十的傲人成績,被錄取。接到她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流淚了,感謝她所有的艱辛付出,也感恩我們一家人來之不易的再次團聚。

我第一次在大學校園見到她時,她還是一個漂亮、溫柔、聰慧,也有點孱弱的女孩子,生活一次次改變她,她也一次次以堅強的身影,去勇敢迎接并改變生活。她并不是女漢子,但她的身上,確有一股男人的情懷,有著再艱難的生活也不被壓倒,敢于直面和獨自挑起重擔的意志。我一直錯誤地以為,只有堅強的男人才有這樣的品質,在我妻子身上,也在其他很多女性身上,我看到了這個閃光的亮點。所以,當妻子后來義無反顧地辭去一家公司的總經理職位,而從頭開始去做律師的時候,我像以往一樣選擇堅持并相信她,我知道,這是她又一次以勇敢的姿態(tài),向人生,也向自己,發(fā)起挑戰(zhàn)。

媽媽的密碼

媽媽要出門了。

她知道,在她出門不久,兒子就該放學回來了。她還知道,兒子放學回來,看到家中沒人,第一件事,肯定是打開電腦。他會坐在電腦前,一玩幾個小時,忘了時間,忘了作業(yè),忘了喝水和上廁所,直到爸爸媽媽回家。

不過,從這天開始,兒子想打開電腦,可能不那么容易了,她給電腦上了密碼。這是她和兒子商量好的,她和兒子約法三章:媽媽給電腦設置密碼,憑密碼開機;每天只能玩半個小時,時間一到,電腦自動關機。

她留了張紙條給兒子,告訴他密碼:今天的密碼是爸爸的生日。

兒子回到了家,拿起媽媽留下的紙條。爸爸的生日?兒子樂了,他記得媽媽告訴過他,他也記得一家人為此慶祝過,那天爸爸還吹了蠟燭??墒?,怎么突然想不起來了呢?1982年還是1983年?4月,不,好像是7月?輸了幾次,都失敗了。不過,這難不倒他,他跑進書房,從抽屜里找到了戶口本,第一頁就是爸爸的,生日赫然在目,他順利地打開了電腦。

兒子用心記下這6個數字,這是開機密碼,這也是爸爸的生日。這一次,兒子記住了。

每隔一段時間,她會更換密碼。密碼都不難,6位數,全都是家人的生日。兒子自己的生日,爸爸或媽媽的生日,爺爺或奶奶的生日,外公或外婆的生日。有時候,她也會稍稍增加點密碼的難度和樂趣,比如,爸爸的年,奶奶的月,外公的日,兒子也從不混淆,這些特殊的日子,他已經爛熟于心啦。

一個小小的密碼,讓兒子牢牢記住了全家人的生日,她感覺還是蠻有趣的,很值得。她琢磨著,讓密碼發(fā)揮更多作用。

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算術能力有點差,而且,不怎么喜歡做數學題。她想,怎么讓孩子愿意多練習?

那天,她留給兒子的密碼紙條是這樣的:密碼的第一個數字是34-25,第二個數字是9+12-13,第三個數字是40-36+3,后三個數字是2、3、6的組合。

兒子很快將前面3個數字,計算出來了,后3個數字,將他難住了。怎么排列呢?他一次次輸入,嘗試,一次次失敗了。

爸爸回來了,兒子請教爸爸。爸爸說:“你不要急著在電腦上輸入,而是在紙上先排列一下,看這3個數字,有多少種排列法,然后再一個個輸入,就總有一個是對的?!?/p>

在爸爸的幫助下,他終于輸對了密碼,打開了電腦。那一刻,兒子的興奮勁,似乎比玩電腦還高。一向對數字不怎么喜歡的兒子,竟然慢慢迷上了數字和數學。他甚至主動提出,讓媽媽增加難度,有一次,媽媽設置的密碼,后四個數字是任意組合,兒子竟然也破解了。要知道,那是很大的一個數字量。

媽媽說,給電腦設置密碼,本來是防備兒子偷偷開機玩電腦的,沒想到,在設置和破解密碼的過程中,一枚枚數字,給她和兒子帶來了莫大的樂趣和驚喜。她希望自己設置的每一個密碼,都能讓兒子感興趣,在潛移默化中,助他進步。

她今天留給兒子的密碼紙條,是一個漢字:“臻”。她告訴兒子,前兩個數字,就是這個漢字的筆畫,后四個數字,是字典里這個字所在的頁碼。兒子這幾天,正在學習怎樣查字典。

兒子放下書包,就迫不及待地破解這個密碼。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破解密碼的樂趣,甚至超過了玩電腦本身。

他破解的,是媽媽愛的密碼。

我在心里說過了

3歲,我拿了鄰居小孩的一塊糖。我太想吃一顆糖了,而他有好多顆,我就拿了一顆,我只拿了一顆。鄰居媽媽帶著她的小孩上門告狀,媽媽當面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媽媽讓我承認錯誤,說聲對不起,我在心里說過了,但媽媽沒聽到,于是,媽媽打得更兇了,一邊打,一邊罵我是個犟種。

第二天,媽媽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把糖,還當場剝了一顆塞進我嘴里。那顆糖跟我昨天拿的鄰居小孩的糖,一樣甜。我在心里說,謝謝媽媽。媽媽沒聽到,但我看得出,她看著我吮吸糖果的甜蜜樣子,很開心。

8歲,我在學校和一個胖男孩打架了。他比我高大,也比我壯實,他說我爸爸壞話,我便和他打起來了。我的頭上撞了一個大包,我沒哭,但他哭了。他哭了,老師就把我媽媽喊到了學校。媽媽問清了緣由,讓我向胖男孩道歉,我什么也沒說。媽媽只好自己一個勁兒地向胖男孩和他爸爸賠禮道歉。

回家的路上,媽媽發(fā)現了我頭上鼓起的大包,心疼地問我痛不痛?我搖搖頭。我忽然看見媽媽撲簌簌直掉眼淚。我在心里跟媽媽說,包很疼,但我不怕疼。媽媽沒有聽見,只是眼淚不停地砸在我的額頭上。

那一年,我的爸爸在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

14歲,學校有活動,讓我們提前放學回家。我打開門,看見媽媽正好從我的房間里走出來。她的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很顯然,她剛剛將我的房間打掃過了。我的房間總是干干凈凈的。我放下書包做作業(yè),卻意外地發(fā)現,我的日記本封面,有點濕濕的,一定是她剛剛翻看了我的日記。我生氣地拿著日記本走出去,叱問她,是不是動了我的日記本?她嚅嚅地解釋著什么。我聽不清,也不想聽清,我只想嚴正地告訴她,今后別亂翻我的東西。

那一年,我的同桌是個女生,我承認,我有點喜歡她。但我沒跟她說過,我也不會在日記里記下什么。那時候,我的日記大多只是流水賬。但我不喜歡媽媽偷翻我的日記,她總是像賊一樣偷翻我的東西,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借機爆發(fā)。

我再次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媽媽在廚房里,一邊做著飯,一邊抹著眼睛。她看見了我,說辣椒太辣了。我知道她為什么抹眼淚。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了,所以,我在心里對她說,對不起,媽媽。她沒有聽見,連聲說,餓了吧,飯馬上就好。

18歲,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學,爸爸和媽媽送我到車站。我從爸爸手里接過行李箱,從媽媽手里接過背包,走進了檢票口。回頭看見爸爸和媽媽眼淚汪汪地站在人群的后面,向我揮著手。我的鼻子一酸,張了張嘴,在心里說了一聲,爸媽,保重,我會想你們的。

30歲,今天,妻子和媽媽拌嘴了。媽媽是來幫我們照看小孩的。喂孩子吃米湯時,媽媽先用嘴唇碰了碰,感受一下米湯的溫度,這一幕恰好被妻子看見了,妻子覺得這不衛(wèi)生,媽媽認為,我們兄妹幾個都是她這么喂大的。兩個人就不愉快了。

我把媽媽拉到一邊,準備勸慰一下她。媽媽卻沖臥室努努嘴,輕聲說,媽沒事,你趕緊去安撫安撫她。我去臥室勸慰妻子,講了好半天,總算把妻子安頓好了。我和妻子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做好了飯菜,讓我們趕緊吃飯,她自己抱起小孩,到陽臺上哄去了??粗鴭寢尩谋秤埃以谛睦镎f,媽,您受委屈了。

50歲,忽然特別思念老家的父母,我已經大半年沒有回家探望他們了。于是,立即請了假,買上車票,直奔老家。母親正在院子里,和老父親一起曬太陽。確認是我回來了,老兩口高興壞了。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又沒放假,又不是星期天,你咋回來了呢?”我在心里說,我想你們了,就回來看望你們唄。話到嘴邊,變成了,“我出差,正好路過,就順道回來看看?!?/p>

62歲,老母親沒了。辦完了喪事,親朋好友都散了。我一個人坐在老宅的院子里,看著滿院的桃花,燦爛盛開,那都是老母親一棵棵栽下的?;ㄩ_了,老母親走了,忽然悲從心來,不禁老淚縱橫,媽,兒子想你了哇。這是唯一說出口的,而早年就去世的父親沒機會聽見,現在,母親也聽不見了。

這輩子,我在心里說過無數遍這句話,也在心里無數次說過對不起,說過我愛你,說過我想你。

我早該說出口的啊。

錯過季節(jié)的西瓜秧

盛夏,我在棉花地里鋤草時,發(fā)現了一棵西瓜秧苗。

這很不對頭。這個季節(jié),地里的西瓜,大多已經成熟了。沒有人會在夏天栽種西瓜秧,不等它開花,以及結出西瓜,秋風就來了,寒霜接踵而至,它很快就會霜凍而死。但棉花地里這顆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西瓜子,還是發(fā)芽了。

我的鋤頭,在它旁邊停下。我猶疑著要不要將它像其他雜草一樣,鋤掉。對棉花地來說,除了棉花株,其他的都是雜草,都理應被鋤掉,好騰出空間和營養(yǎng),讓棉花株成長。我承認,我猶疑了兩三秒鐘,最后,我手中的鋤頭,圍著那棵西瓜秧苗,轉了一圈,我將它周邊的土松了松,這樣,它可以更暢快地呼吸和成長。我還將我喝的水,拿來澆灌它,那是父親早晨為我泡的茶水,對一棵西瓜苗來說,可能苦了點,但這塊沙土地的周圍,沒有水塘,我找不到更清的水了。我在彎腰澆灌它時,請它諒解,它搖了搖它的兩瓣嫩葉,這也許表明它聽懂了我的話。

我接著鋤地。烈日當頭,口渴難耐,我卻將剩下來的水,都澆灌在一棵沒什么希望的西瓜苗上了,但我一點也不后悔。一點口渴,我能夠忍耐。黃昏,我鋤完了棉花地,扛著鋤頭準備回家時,又跑回去找到那棵西瓜苗,蹲下來,看看它有沒有什么變化,我欣喜地看到,它肯定比我第一眼看到它時,長高了有一厘米,或者更多一點。我告訴它,你慢慢長,我會常來看你的。

我說到做到,一沒事,就跑到離村兩三里地的那塊棉花地,去看望那棵西瓜苗。那是我高考失敗后的第一個夏天,別人都在等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我除了失落,無所事事。現在,除了幫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外,我又多了一件事,就是去棉花地里,陪伴一棵西瓜苗的成長。我已經沒有了希望,它在錯誤的季節(jié)里發(fā)芽,本也沒啥希望,但我希望奇跡能在它身上出現,哪怕讓它結出一顆這個世界上最小的西瓜。

每次去看它,我都會帶上一杯水,只為它澆灌。剩下來的最后一口水,我才自己喝。我總是和它講太多的話,口干舌燥,最后那口水,讓我覺得特別甘甜。我相信它是愿意把最后一口水留給我喝的。不管我與它講什么,它都從不反駁,很認真地聽,這使我第一次有了傾訴的欲望。那段時間,我差不多將我這輩子的話,都講完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愿意聽一個失敗者的絮叨,哪怕是我的父母,但它是個例外。當然,我一點也不想將我的壞情緒傳染給它,我講出我的失敗故事,是想勉勵它,快點生長,趕在秋風來臨之前,開花,結果。

棉花地要反復鋤。這本來是個很枯燥的活,但因為那棵西瓜苗,鋤地成了我最樂意干的農活。而且,每次給那塊棉花地鋤草時,我都執(zhí)意要鋤那片地,我是擔心如果被我的父母發(fā)現了它,他們一定會像鋤掉任何一棵雜草一樣,鋤掉它。對農人來說,一株毫無希望的秧苗,跟一棵雜草,并無區(qū)別。

它成長得很快,藤子順著棉地四處跑,藤梢特別嫩綠,還長著一些胡須一樣的東西,碰到什么,就在上面打個結,站穩(wěn)了腳跟,然后,鉚足了勁兒,往更遠的地方伸展。我見過父親種西瓜,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要給瓜藤打頭,以使它停止跑藤,而專心地去開花,結出西瓜。我?guī)状蜗肫嗨K于沒下得了手。天漸漸涼了,既然時間根本來不及了,何不讓它自由任性地瘋長一回呢。

在一個露水很重的早晨,我驚喜地看見,它竟然開花了,黃黃的小花,細碎,羞怯,仿佛一個誤闖到這個世界的青澀少女一樣。田地里從來不缺各色各樣的花,但唯此一朵,讓我淚流滿面。秋風已起,寒露已重,我以為一切都來不及了,但它還是執(zhí)著地開出了它的第一朵黃花。有很多花是在秋天盛開的,它本不屬于這個季節(jié),因而顯得如此突兀,讓整個秋天,也讓整個田野,都措手不及。

它卻沒能給我更多的驚喜。幾天之后,我和父母一起去棉花地里摘棉花,我興沖沖找到了它,卻發(fā)現,那朵花已經凋謝了,它的根,已經無法從土壤里,汲取更多的養(yǎng)分,它的瓜藤和葉子,也因為無法從陽光和空氣里,攝取更多的能量,而慢慢變黃,枯萎。我知道它已經盡力了。我有點遺憾,但不傷感。相比于那些從未發(fā)芽,從未開花的瓜子,它已經是個奇跡。

那以后,我重回校園。我不知道我這一生,能否結出碩果,但我至少應該像那顆西瓜子一樣,發(fā)一次芽,開一次花。

我在城市遇見了稻草

一場期待已久的大雪,驟降南方。

人們看到了久違的漫天飛舞的雪花,激動不已。雪落在地上,有的倏忽融化了,有的卻慢慢堆積,隨著氣溫下降,融化的雪結成冰。在短暫的興奮之后,人們很快發(fā)現,道變滑了,路難走了,危機四伏,到處是花樣摔倒的行人和追尾的汽車。

一塊塊草墊,像一片片巨大的雪花,從天而降,鋪在城市的馬路上,斜坡上,臺階上,人行道上,樓梯入口……在一切可能讓人滑倒摔跤的地方,都鋪上了草墊。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它們是稻草墊。

多么丑的稻草墊啊。黃黃的,土土的,粗糙、雜亂、不精致、沒有美感,如果不是一場大雪,沒有人愿意將干凈漂亮的鞋,踏足其上,人們寧愿繞道而行。可是,現在,鋪在雪地上的稻草墊,成了你腳下最堅實的依靠,走在稻草墊上,讓你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它不是救命的稻草,但它有效地防止了你滑倒摔跤。

有那么多墊子,為什么人們會選擇稻草墊?一個原因稻草是最廉價的,還有一個原因是稻草眾多,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它耐磨、防滑、能忍辱、肯負重,寧愿自己被踏成草漿,也絕不滑動半步。它是值得信賴的。

城里不生長稻草,它們的家,在遙遠的鄉(xiāng)下。在它們被收割之后,不,準確地說,是稻被收割之后,承載它們的草,被扎成捆,運到了城里。有的做成了草墊;有的被做成短繩子,捆綁同樣來自鄉(xiāng)下的蔬菜;還有的進了造紙廠,被打成了紙漿。

如果它們不來到城里,在鄉(xiāng)下,它們有更大的用途。

它是柴火。在農村,稻草并不是上好的柴火,它的燃點不高,不容易點著;火焰也不夠猛烈,燒不出熊熊大火。但是,燒過農村土灶的人都知道,用稻草煮的飯,卻是最糯最香的,它不溫不火,不疾不徐,慢騰騰地把大鍋里的米,煮熟、煮透、煮香。你要知道,那些稻米,與稻草曾經是一體,是人將它們分開,一半成了稻,另一半成了草,它們在廚房再次相遇,稻草用它最溫柔最耐久的火焰和溫度,將生米煮成了香噴噴的熟飯?!爸蠖谷级馆?,豆在釜中泣”,那是文人騷客的想法,稻和稻草,都不這么想。

它也是牛的食物。春天和夏天,草木茂盛,牛自然更喜歡吃鮮嫩的草,但是,到了冬天,百草凋零,牛能吃到的,就只有稻草了。農人將牛棚里鋪滿稻草,一半是讓牛御寒的,另一半是讓它拿來當作食物的。牛困了,窩在稻草上暖暖地睡一覺,醒了,餓了,用舌頭卷幾根稻草,填飽肚子。牛勞作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才可以歇一歇。一捆稻草下肚,牛吃飽了,打個嗝,然后,把肚子里的那些稻草,再反芻一遍,就像一個人的回憶,一天就算過去了。

它可以做成稻草人,孤獨地站在田野上,為莊稼守望;它可以織成草繩,結成草網,成為生活的幫手;它可以做成屋頂,以稻草做的屋子,冬暖夏涼,宜于居?。痪退闼蛔龀闪瞬莅?,當洪水來臨,它也是第一個跳下水,阻擋洪水,保衛(wèi)家鄉(xiāng)……

如果不是一場大雪,我不會在城里遇見它們——稻草。我看見它們,就像看見了我鄉(xiāng)下的兄弟,粗糙,溫暖,親切。

我看見一幢高大氣派的大樓臺階上,也鋪上了一塊塊稻草墊,這些亂糟糟的家伙,顯得與環(huán)境如此格格不入。不過,大雪讓人們暫時忘記了它的低賤和丑陋,我看見衣著華麗的人們,以及幾位快遞哥和送水哥,都走在草墊上,這讓他們感覺踏實和安全。

從窗戶看到的巴黎

巴黎能被擋住的地方不多,你從某個地鐵站鉆出來,四周一看,激動得不得了:瞧,那不是埃菲爾鐵塔嗎?那不是凱旋門嗎?

沒錯,那是它們,隔幾條街,甚至十幾條街,你都能遠遠地看到它們。你在巴黎的任何一個角落,能看到埃菲爾鐵塔,或者一座方尖碑,那都不算什么稀罕事,畢竟巴黎到處都是古跡,處處皆景。

第三次來到巴黎旅行,我決定不再像以往那樣,拿著導游圖四處奔走了,我希望自己能從另一個角度,看一眼我似乎開始熟悉卻依然陌生的巴黎。

行前,恰好看到美國女攝影師Halaban,做過的一個項目“Out of My Window”,透過拍攝窗戶記錄人們的生活。她在巴黎街頭拍攝了一個又一個窗戶,不同的不是窗戶的年代和形狀,而是窗戶里不同的人的生活。她將這些窗戶照片出了一本書,叫《巴黎視角》,里面有一句話打動了我,“窗戶里的生活是他們,也是我們。”

我忽然好奇地想,如果我就是某扇窗戶里的人,我能看到怎樣的一個巴黎?

這是我試圖找到的另一個巴黎視角。

這一次的巴黎之行,我盡量不錯過任何一次能從窗戶看出去的機會,透過或大或小,或新或舊,或方或圓的窗戶,看一眼窗外的巴黎。

當然,作為一名游客,我能找到的窗戶其實并不多,但有三扇窗戶,讓我印象深刻。

一扇是丁香咖啡館的窗戶。塞納河左岸,有很多咖啡館,幾乎每一家咖啡館,都有自己的像咖啡一樣深沉醇厚的歷史和傳說。這家1847年就開始營業(yè)的丁香咖啡館,曾經是巴黎新思潮青年扎堆的地方。我靠著手機導航,找到了位于蒙巴那斯大街上的它。與許多咖啡館一樣,它也位于街頭的轉角,詩人、作家、哲學家和藝術家們,以及還沒來得及成為大家的新思潮青年們,在這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探討各自的立場和觀點。我在它開業(yè)170年之后,莽撞地走近了它。很多人寧愿坐在一樓臨街的屋檐下,喝一杯咖啡,然后,繼續(xù)他們的旅程。我挑選了2樓的一個臨窗的座位。這家咖啡館,接待過左拉、塞尚和海明威等一大批大師名流,伏爾泰和盧梭也是??汀7鼱柼┢穱L了他今天的第三十九杯咖啡,也列好了法國王室不合理的第20條理由,然后,躊躇滿志地走出咖啡館,向右轉去;而與他意見總是不合的盧梭,一口喝干了剩下來的半杯咖啡后,出門,向左轉去。我從二樓的窗戶看下去,正好看到轉角,如果我能穿越時光,就能看到他們各自離去的背影,向著完全不同的方向。轉角總是能給人不同的方向和選擇。那些懷揣不同理想和信念的新青年們,在走出咖啡館后,也往各自不同的轉角,絕然而去。巴黎的很多房屋,都處于轉角,通往不同的方向,那是一個人回家的方向,也可能代表了他們不同的人生方向。今天,我從古老的丁香咖啡館的窗戶,似乎可以一目了然。

另一扇窗戶,位于巴黎圣母院南側不遠的莎士比亞書店二樓。從逼仄的樓梯走上去,穿過一個狹小的通道,你能看到這家著名的書店唯一的一扇窗戶。它正對著巴黎圣母院,不過,你得彎下腰,以謙恭的姿勢,才能看到圣母院的一角,以及綠樹蔭營下的塞納河。我對巴黎圣母院的全部認識,來自雨果的同名小說,就像我之所以選擇走進這家小小的書店,都是因為惠特曼、海明威、斯坦因等大作家。這家書店只賣英文書籍,一家開在巴黎的書店,卻只賣英文書籍,在法語世界中站穩(wěn)了自己的腳跟,而且成為巴黎的一個文化地標,可見文學的力量。

我想與大家分享的另一扇窗戶,是我在巴黎的臨時住所——房東阿方斯的小公寓。這次巴黎之行,我選擇了自由行,而且,住的不是酒店,而是在愛比迎網站上預訂的民宿。從房東阿方斯的手中接過鑰匙后,他的這座公寓房,就成了我在巴黎5天的家。我像個普通的巴黎人一樣,每天早出晚歸,自己做飯。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倒一杯紅酒,站在窗前,往下看。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老婦人牽著她的金毛狗,又出門遛狗去了;我看到那個背著書包的孩子,放學回來了;我看到一個青年,推著自行車,打開了樓道門……從這扇窗戶,我以一個住戶的眼光,看到了我的巴黎鄰居們的日常生活。

眼里沒有風景的人

一次,單位組織去貴州旅游。因為都是同單位的人,所以大家玩得很嗨,尤其是貴州的山水和獨特的風情,讓我們深深為之著迷。但有個人例外。

去爬山,他覺得沒意思,爬得又累,看到的也無非是石頭啊、樹啊、亭子啊什么的,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連連嘆息,“沒勁,沒勁,這山還不如家門口的玉皇山,咱杭州的山,哪座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再說,還都不高,爬爬么,又輕松,又愜意?!?/p>

去玩水,他更覺得無趣,“這個湖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一潭水嗎,能跟西湖比嗎?我看西湖的隨便哪個旮旯,都比它更文化,更俊美,更清秀,更迷人。窮山惡水,沒意思透了?!?/p>

去逛古鎮(zhèn),他也沒興趣,才逛了幾步,就后悔了,“什么破鎮(zhèn)子,交通這么不方便,太落后了,那么辛苦地跑來,卻啥看頭也沒有,房子又破又舊,好像連個名人故居啥的都沒有吧?杭州的清河坊、小河直街、小營巷,哪個不比這個破爛的地方有歷史、有來頭、有魅力?”

那么,去看看民族風情表演,嘗嘗當地的風味小吃吧?他也是直搖頭,“表演太沒水準了,比印象西湖或者杭州宋城的表演,簡直差十萬八千里;小吃?天啊,還有比杭州樓外樓的小籠包子、片兒川更有滋味的小吃嗎?”

去了一趟貴州,他的眼里,沒看到一處風景,沒嘗到一點美味,也沒感受到一點當地獨特的歷史人文情懷。一路上,只聽到他的對比和抱怨,什么都要和杭州的比一比,好像他不是來旅游的,不是來放松心情,感受不一樣的風景和風情的,而是專程來比較,來挑刺的。

我也工作生活在杭州,這個被譽為人間天堂的地方。杭州的山水美不美?當然美。杭州有沒有歷史文化?當然有。但是,這絲毫也不是貶低別處的資本和理由。同樣是山,一地的山與另一地的山,定有不同的況味;同樣是水,一地的水與另一地的水,定有不同的情韻。一個不能體味出其中不同的人,是看不到風景的。

其實不只我的這位同事,很多人像他一樣,喜歡拿自己的家鄉(xiāng)與別的地方進行比較,有的是抬高自己的家鄉(xiāng),有的則是反過來,貶低自己的家鄉(xiāng)。曾經在黃山旅游時,遇到一對來自陜西的游客,站在光明頂上,他看到的,竟然不是黃山的石,黃山的松,黃山的云霧,而是他的家鄉(xiāng)華山的險峻,華山的影子,這一比,讓他覺得,黃山也沒什么了不起,還沒華山高峻,更沒華山險要。末了,那對游客自豪而又悻悻地說:“千里迢迢趕來,黃山不過如此嘛?!?/p>

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這話對,亦不對。五岳固美,黃山雖奇,但別的山,哪怕是一座無名小山,其一樹一木,一石一溪,必有其出眾的地方,也必有值得人流連的所在,你沒有體會到,是你沒有用心去觀賞,去傾聽,去感受。否則的話,黃山腳下的人們,就沒必要去周游別處的河山了。

眼里有風景的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徑一亭,一池蛙鳴,一林鳥語蟲聲,無不是風景,無不令心神蕩漾,因為他是帶著一顆敬畏的心,融化在這自然的造化之中的。

你在半路上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與一幫朋友相約走徽杭古道。為免走回頭路,我們決定兵分兩路,一隊從南側的浙江省臨安縣馬嘯鄉(xiāng)上,一隊驅車直奔安徽省績溪縣,從北側的伏嶺鎮(zhèn)走,約好了在中途的雪堂嶺會合,住宿一晚,互換車鑰匙后,再各自走完余下的古道。

我們幾個人是從北側上的。開車抵逍遙鄉(xiāng),過魚川,入景區(qū)門,沿溪攀巖,拾階而上,百余階后,即達古道北門,“江南第一關”赫然而立。它是徽杭古道的第一站,也是這條古道最重要的關隘,乃太平天國時侍王李世賢率部于此,贊為天險而得名。在它的背面,刻著“徽杭鎖鑰”四個大字,一個鎖字,一個鑰字,其險,其要,盡在其中矣。站在關口,仰首眺望,但見群山巍峨,山勢險峻,高峰巨巖,亂石嵯峨;向下俯視,峭壁之間,逍遙溪水細如練,若隱若現。一條崎嶇、狹窄、面壁臨崖的石板路,就這樣蜿蜒夾峙其間,人只能低頭、彎腰、側身,艱險而過。

眼前的盛景,讓我們驚嘆、震撼。一代代被群山鎖住的徽州鹽商、茶販,就是靠他們的雙腳和雙手,從這山壁之上,硬生生地走出了一條通往山外的艱難生路。清代大商人胡雪巖,年少時就是從這條古道上,肩挑背扛,走出徽州,進浙經商,闖出了一番天地。這是一條讓人望而生畏,又令人無限神往的古道。

對我們這些走古道的人來說,當然是越險、越奇、越難,越能激發(fā)我們的熱情。徽杭古道,無疑滿足了我們所有的愿望。登逍遙嶺,攀馬頭嶺,踏磨盤石,過黃茅培,一路險要,一路奇絕,一路汗水,也一路驚嘆。

傍晚,我們終于抵達雪堂嶺。在一家?guī)缀跏墙ㄔ谇捅谏系霓r家旅館,我們與從南側上的隊伍會師。

他們早就先我們到達了。

看著我們都一臉疲憊和興奮,他們顯得很平靜,甚至有點無精打采。這讓我們很意外。

我們迫不及待地與他們交流一路上的感受。我們這隊,無一例外地對今天所走的這段徽杭古道,豎起了大拇指,贊不絕口。而他們那一隊,個個都是一臉失望的樣子,在他們看來,徽杭古道實在是徒有虛名,與以往走過的古道相比,乏善可陳。

這怎么可能?

他們說:“你們明天走走就知道了,平淡,無奇,無趣。”

我們說:“你們明天走走也就知道了,險絕,驚奇,有趣。”

第二天一早,互換了車鑰匙,交代好了各自停車的位置,我們各奔東西,繼續(xù)走另半程的徽杭古道。

這確實是無趣的半程,與昨天所走的徽杭古道比起來,你簡直不敢相信,它們是同一條古道。雖然還是在群山里,雖然還是蜿蜒山路,但沒有了峭壁,沒有了斷崖,甚至連亂石都難得一見,路越走越平,越走越寬,讓你覺得自己不是挑戰(zhàn)古道之難,而只是漫步某個山間小徑。真的有點無趣。

忽然想到另一隊人馬,此刻一定已經被眼前險絕的徽杭古道驚得跳起來了吧。

又忽然想到,當年胡雪巖們肩挑背扛,艱難地走到這里的時候,一定擦干汗水,抖擻精神,望一眼前方,邁開大步了吧。

同一條古道,同樣的行走,卻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和人生。

這樣想著,我們輕松,且快樂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聽不見的聲音

老張久居鬧市,某日,一起下鄉(xiāng)踏青,入住民居,第二天晨起,臉頰浮腫,雙目無神,哈欠連天。問故,答,整夜沒睡好。又問,是不是太安靜了,不習慣,所以睡不著?老張一臉郁悶,“安靜?我是被吵鬧了一夜,才沒睡好的!”

被吵鬧了一夜?這怎么可能?

老張說:“那么多聲音,難道你們沒聽見?剛躺下,好像確實挺安靜,豈止安靜,簡直可以說是萬籟俱寂。我當時還想,今晚總算可以睡個踏實覺了。可是,沒一會兒,枕頭邊就傳來了細微的小蟲子的叫聲,先是一兩聲,試探似的,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嘰嘰喳喳,抑揚頓挫,此起彼伏;后來,迷迷糊糊快睡著了,不知道哪家的狗,忽然吠叫不止,引得很多狗跟著一頓狂吠;下半夜,實在困極了,總算睡著了,沒想到院子里該死的公雞又打鳴了,隔一兩分鐘,就引吭高歌一聲,接著,鄰居家的公雞也跟著叫起來,好家伙,全村的公雞都叫了,跟大合唱似的,一直唱到天放亮?!?/p>

民居的主人笑了,“你說的就這些聲音啊?天天都是這樣,我們還真沒聽見。”

老張搖頭說:“不是沒聽見,是這些聲音也傳到了你耳朵里,但你習慣了,就跟沒聽見一樣?!?/p>

民居的主人點頭附和,“你說得對,這就跟你們城里的夜晚那么吵鬧,你們卻能安然入睡一個道理?!彼又f,“每次進城,不管是住店,還是住親戚家,我都睡不好。太吵了!關牢窗戶,捂住被子,塞上耳朵也不行。汽車聲、人聲、喇叭聲、電視聲、手機聲、半夜歌聲、遠處的機床聲,還有不時從頭頂上呼嘯而過的飛機聲,總之是各種聲音,鋪天蓋地鉆進你耳朵里。我一直納悶,那么吵,你們城里人怎么還能睡得著?”

老張嘆口氣,說:“你說的這些聲音,我們跟你習慣了雞鳴狗叫聲一樣,也早就習以為常了,聽不見了?!?/p>

想想,還真是這樣。當你習慣了某種聲音,某種環(huán)境,就算是噪聲,也能充耳不聞。而寂靜之中,哪怕是一聲細微的蟲鳴,哪怕是夜鶯的婉轉歌唱,哪怕是一根針掉到了地上,也會讓你覺得,刺耳如雷。我一個朋友,家住在鐵道邊,每天晚上,都有幾十趟列車轟隆隆經過,他照樣睡得很沉很香,火車駛過時發(fā)出的“哐當哐當”如排山倒海般的聲浪,就跟唱給他聽的搖籃曲似的。

不是聲音不在,是你習慣了,聽不見了,或聽不進了。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時,安靜的書房外面,又傳來妻子憤怒的斥責聲,不知道這一次,她是在斥罵兒子,還是在指責我。我敲下這最后一行文字,然后就去認真地想一想,她跟我們說了多少遍的,到底是什么?

兩棵樹

堂伯的兩個兒子,二十多年前,同時造了各自的房子。年邁的堂伯沒啥好禮物送給他們,就分別送給他們一株松樹苗。兩棵小樹苗,一樣挺直,一樣生機勃勃。

兩個堂兄弟,高高興興地將松樹苗栽種在各自的院子里,平時,兩兄弟對老父親送的小松樹,也是呵護有加。兩棵小樹苗都成活了,茁壯成長。

前不久,我回鄉(xiāng)探親,順道去探望這兩個堂兄弟。坐在大堂哥家的后院里,滿園綠色,生機盎然。尤其是一棵高大的松樹,高三丈余,蒼翠挺拔,主干雖還不夠粗壯,但筆直向上,身姿綽約,在這滿園的綠植中,其高度已無樹木能及,卓爾不群。偶有清風吹過,高空中的枝葉們嘩嘩作響,似在報告著墻外的消息。我笑著問大堂哥,“這是不是堂伯送你的那棵松樹?”大堂哥點點頭,告訴我,這是父親留給他的念想,所以,這些年一直很精心地照顧它。大堂哥指著松樹說:“為了讓它能長得更高更大,它下面的旁枝一長出來,就都被我修剪掉了?!贝筇酶缱院赖卣f,“它這才能長得這么高大,現在差不多是咱們村最高的一棵樹了,它還會長得更高的?!?/p>

我忽然很好奇,不知道老二家那棵松樹,長成什么樣了?

于是,堂哥陪著我去老二家。老二家的院子,亦是花草茂盛,仿佛進了一座百花園。這幾年,他們的生活條件好了,也有時間擺弄花草了。與大堂哥家不同的是,老二家的草木,大都茂盛而低矮,各呈姿態(tài),造型迥異,一看就都是經過精心修剪、盤扎的。在這偌大的院子里,花木繁盛,我竟然沒能一眼就找到想象中的那棵松樹。老二指著西角說:“在那。”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一棵像大傘一樣的松樹,靜臥在草叢之上,它的高度只有兩米來高,樹干粗短、壯實、黝黑,茂密的枝葉,呈弧狀披散開,一團一團的松針,層層疊疊,仿佛密集不化的心思。我詫異地看著老二,這真的就是堂伯送你的那棵樹苗?老二點點頭。我的眼前浮現出大堂哥家那棵高大挺拔的松樹,不解地問:“難道當初堂伯送你倆的樹苗不是一個品種?”老二搖搖頭說:“是一樣的,只是大哥希望它長得高高大大,所以,將它的旁枝都及時修剪掉了。而我不希望它長得太高,而更希望它長得茂盛一點,造型美一點,所以,栽下的第三年,我就將它的枝頭打掉了,不讓它再長高了,慢慢地,它就成了今天的形狀?!?/p>

這太讓人驚訝了。同樣的樹苗,在不同方式的呵護下,二十多年后,竟然長成完全不同的樣子,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境界。一旁,陪同我的發(fā)小老張樂呵呵地笑著說:“這兩棵樹,就跟你這兩個弟兄一樣,一個專注地長高,一個專注地茂盛,所以,結果才各自不同啊。”

我的這兩位堂兄,老大辦了企業(yè),如今成了村里的首富;而老二似乎更在意生活,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成了鄉(xiāng)親們眼里一個懂生活的鄉(xiāng)紳。時間就是這么慷慨,你專注地想讓一棵樹長成什么樣子,它就會讓樹最終成為什么樣的樹。人亦如是。

城里的土

朋友新買了個房,一樓,帶院子。如今在城里,能有個帶院子的房,不多了。

拿到鑰匙后,朋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將院子整一整,弄出一小塊地來,種點蔬菜,養(yǎng)點花草,在城里做一回農民。一鍬挖下去,朋友傻了,薄薄的,已經發(fā)蔫的草皮下,全是混凝土疙瘩、斷磚、木渣、碎鋼筋,以及飯盒、塑料啥的,原來院子都是垃圾堆砌而成的。朋友請了兩個工人,挖掘了三四天,總算將院子表層的垃圾清理完了,見到了下面的黃土層??墒?,問題也來了,院子成了一個坑,比旁邊足足矮了三四十公分,必須找一些土回來填滿。

上哪里去找土呢,這成了大難題。

在城里,你已經很難見到土了。你能見到的最多的土,叫混凝土,房子是混凝土蓋的,路是混凝土澆的,地是混凝土鋪的,在混凝土的世界里,能長出莊稼和其他植物的土地,幾乎被完全覆蓋,不能呼吸。鳥,或者風,將一粒種子隨便往鄉(xiāng)下的土地上一丟,種子就能成活,長成蔥郁的綠來,哪怕是不小心丟在了石頭縫里,它也能頑強地生根、發(fā)芽,因為,縱使是石頭縫里,也多少是有一點點土的。只要有土,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捧土,也是種子的窩,種子的家,它就能活下去。但是,城里不行,你將一把種子撒在地上,它們不是馬上被車轱轆碾成粉末,就是在毒日頭下,干枯而死,在水泥地面上輕飄飄地滾來滾去,成為水泥和鋼筋們的笑話。

當然,城里也還是殘存了一些土的,小區(qū)的花壇里,就有土;路邊的隔離帶里,也有一些土;街頭的街心花園里,有更多的土。不然,那些花花草草,怎么活得下去?朋友扒拉開那些矮小的花草,試圖挖一點點土出來,這才發(fā)現,其實也只是表層有一點點浮土,你用手往下一掏,不是挖到了一塊磚,就是被碎玻璃割傷,這些土,與他家院子里清理出來的“土”是一樣的,也是建筑和生活垃圾攪拌在一起的混合物。難怪這些花草,一個個都長得小心翼翼,它們的根在努力往下扎的時候,一定傷痕累累。別說這些小花草,就算你是一棵大樹,你能在城里擁有的土,也是有限的,除了從鄉(xiāng)下移植過來時,盤根自帶的土之外,一棵大樹的周圍,亦必是混凝土圍砌而成。當臺風來臨時,城里的樹都只能靠鋼管支撐保護,這不能怨它,它無法將自己的根,在城里扎得更深更牢啊。

朋友想到了遠在城郊的公園,草木茂盛,亦必有土。那確實是你能在城里,與土親密接觸的唯一去處了,倘若在雨天,你又愿意赤腳的話,你的腳丫子,就能夠感受到久違的泥土的潤滑和芳香了。不過,更多的人似乎討厭泥土,當漂亮的鞋子上沾了一點點黃泥巴的時候,他們就會狠狠地在草地上蹭來蹭去,就像他們一直在努力擺脫自己身上的泥土氣一樣。朋友在一個小土坡旁停下來,興奮地扒開樹葉和雜草,黑黝黝的泥土,散發(fā)著泥腥味,他情不自禁深深地吸了一口,第一次對泥土有了如此深厚的情感。如果不是急于找一些土,將自己的院子填滿,他不會注意這些黑不溜秋或黃不拉幾的東西,更不會愛上它。

朋友站起身,才驚訝地發(fā)現,他的身后,站著一名公園管理員。管理員已經留意他很久了,以為他是來偷什么珍稀植物的,當明白他只是想弄一些土的時候,管理員躊躇了一會,對他說:“如果你也像別人那樣,只是弄一點點土,放在花盆里,種點花草什么的,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但你想弄一院子的土,這肯定不行。”管理員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坑說,“那里的土,就都是被一個個城里人偷偷弄回家,養(yǎng)盆景去了?!?/p>

朋友坐在公園的草地上,他已經絕望了,不知道從哪里去找來土,將自己的院子填平,好種上青菜、西紅柿或辣椒什么的?,F在,他的院子,就像一個坑,或像他的一個什么未了的愿望,等待填滿??墒牵诔抢?,上哪去找土呢?土,這個最土的東西,恍然成了城里最稀缺之物了。

他忽然想到了“坐”這個漢字,坐,不就是兩個人坐在土上嗎?他覺得,這兩個人,一個就是此時此刻的他,那么,另一個人是誰呢?

我們未能坐在“土”上,已經很久很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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