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生中行
活了好幾十年,時不時聽見熟悉或者“名貴”的人死去。耳邊聒噪一陣子,心里慨嘆一兩天,隨后被繁瑣的事務淹沒。死亡,就像鬧鐘上的一聲“叮當”,它驚叫它的,你去趕事做,兩不耽誤。自己的生命,也有深受威脅的經歷,死神就像個流浪詩人,從來不遵循俗世的規(guī)則,他搖頭晃腦突然站到面前,一個新鮮的情節(jié)就被吟唱出來。
那時候扎著高高的馬尾,正是個生命力蓬勃的初中學生。周末,綿延了十來天的細雨還沒有停,輕輕在天空灑落,民勝鎮(zhèn)清新如洗,遠處的山巒浮動在翠綠的淺霧里,不由催人深吸幾口空氣,把肺飽飽地舒開。我撐了一把傘,帶上三兩本書,從家門踏上寬闊的公路向一公里開外的學校走去。在安靜舒心的地方學習,是我喜好的選擇。途中要路過民勝小學,我正行走在那里,夏天的早晨很安靜,路面一片濕潤。突然,傘上滾落下來手指粗細枯朽的枝條,依然是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我退后一步,似乎在躲避什么危險。但災難排山倒海地來了,因為頭上是一個巨大的樹冠,這棵樹長在斜坡,臨路的一邊根須全無,十多天的雨水松動了泥土,它倒下來,輕而易舉折斷傘柄,將我擊暈,實實在在將我壓在公路上。
如果再前進幾步就是合抱的大樹干,您就不可能看到這個特別的故事了。所幸我只被沉重的枝葉擊倒,公路另一側的居民聽到巨響出來查看,她抬起枝條,呼喚我,替我驚喜,連連說你父親做了那么多好事,所以女兒你沒有死。
我并沒有聽見那一聲巨響,也沒有受驚嚇就失去一切知覺。醒來覺得頭皮臉面兩相燙熱,潔白的襯衣和藍色的長褲沾上一些濕泥。我爬起來,很覺狼狽。這棵樹沒有讓我死,只是此后頭疼一月有余,給我的生帶來些許不便。哥哥嫂嫂看到我回去換衣服,對我急促的描述并沒當回事,我也無需小題大做,穿戴停當繼續(xù)往學校去,常規(guī)地上學、聽課、上晚自習。只是跑步要請假,頭疼,而且腦袋里很空。帥氣十足的老師笑出了聲,他不太相信那棵著名的樹打到過我,但他同意我不出操。
此后我自行康復,當然也許受損而不自知。我踮著腳尖與死神擦肩過,穿過許多高大的綠蔭,到潔凈宜人的雙流來定居,整天忙忙碌碌的,幾乎把這件事遺忘了。
某一天,看見一篇關乎死亡的文章,它勾起我清晰的回憶,而且還跳躍到另一件事,把細膩的臨終感受也牽連出來。
仍是在民勝鎮(zhèn),初中,政治教師正在完成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他是我們喜歡的老師,三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但相貌清俊,兩只大眼睛總是機警地在同學們臉上逡巡。全班同學坐姿端正,支棱著兩只耳朵在教室的角角落落捕捉他有條不紊的聲音,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享受不減當年。
背后突然一聲巨響,我下意識回頭,看見教室后部白煙彌漫。不知什么時候老師用怎樣敏捷的方式迅速逃離了課堂,因為我一回過頭來,講臺就空了。
“教學樓要垮了!”我的腦海閃電般劃過這個念頭。
我坐在教室左側靠窗的位置,是怎么站立起來推倒課桌,跟隨人流涌出教室,實在一點也想不起來。從這里到門口幾米路程,完全沒有記憶,但我分明看見了一公里以外的家,父親低頭坐在客廳沙發(fā)一角剝蒜,母親在廚房里炒菜,她伸出右手,握著鏟子在翻動鍋底熱氣騰騰的食物。我同時看見他們,好像家里沒有墻壁似的。這個畫面只是一瞬間就完成了,即使那時候樓房垮塌,我也和最親的人做完了告別,會帶著溫暖的眷戀離去。
出了教室門,看見對樓的陽臺上站滿了師生,他們也被驚動,已從教室出來,齊齊朝這邊張望。此時,一切都安定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右手緊緊攥著開蓋的鋼筆。教室并沒有垮塌,不過一塊天花板掉落在桌面,聲音巨大,塵灰四起。
中午回去坐定餐桌,全家都已經知道這個消息,爸爸媽媽微笑著,慈善極了。在學校任教的哥哥不知接到誰的報告,還笑瞇瞇地告訴我,別人聽見我一邊往外跑,還一邊出聲哭。其實我并沒有眼淚,那是絕對可以保證的,至于是不是在失控地叫喊,我可沒有把握。
這是溫暖的故事,我不僅沒有死,而且更加懂得如何去生,開始珍視愛,思考人生的意義。
上天待我不薄,它已給了我相當綿長的時間,讓我酣暢淋漓地做一回自己。加上汶川大地震之驚,鬧鐘誤“叮當”三回之多,雖然別人沒有聽到,但自家腳底打了幾次趔趄,軟了好些時辰。死神大概是個頑皮的孩子,喜歡躲貓貓,有時候看到他的一只褲腿,看到他尖尖的帽頂,一轉眼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有人說人生是場游戲,我看沒錯,就連死亡這么重大的事都不嚴肅,有一天你正趕事做呢,“哐當”一下,有人舉牌說:游戲結束了。
那時候,大家迅速整隊,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得玩點什么別的游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