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莫里茨·弗賴 Alexander Moritz Frey
如果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沒有跟這個過分熱心的二等兵躺在同一個戰(zhàn)壕中,他的命運不會如此。這個惜命如金、只對低俗的英雄小說有興趣、總是臉紅脖子粗跑來跑去的通訊兵是他同部隊的戰(zhàn)友。這個人的嘴巴上留一撇胡子,把英國人的一點風吹草動都看成是對他個人的攻擊。他只要喉嚨有點發(fā)癢,就跑去找軍醫(yī),只為了夸耀:“在喉嚨嚴重發(fā)炎的情況下,我還能堅守崗位?!笔堑?,作家亞歷山大·莫里茨·弗賴(Alexander Moritz Frey,1881—1957)的一生極有可能完全不同,如果他沒有剛好跟希特勒一起服役,如果希特勒沒有剛好對這個因為寫了《隱身人佐爾納曼》(Solneman der Unsicbtbare,1914)而聲名大噪的作家有濃厚興趣的話。因為他懂藝術(shù),希特勒就總是不停地找借口接近他。但是弗賴不喜歡他。希特勒在部隊里被看成是不可理喻、脾氣暴躁的邊緣人。除了后來曾幫希特勒出版《我的奮斗》及印發(fā)煽動性傳單《國民觀察》(V?lkiscber Beobacbter)的馬克斯·阿曼(Max Amann),沒有人肯跟他親近。而這個阿曼,軍隊里的中士,弗賴的直屬上司,在弗賴閑暇時,總是一直傳喚這個年輕作家到他那兒,以便跟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皇家刊物作家取經(jīng),汲取撰寫傳媒文章的技巧。弗賴很不樂意,但是身為下屬無法抗命。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久,他收到阿曼正式的邀請,要他主持《國民觀察》副刊。弗賴予以拒絕。這份刊物的理念和他自己的世界觀南轅北轍,他說。很明顯,阿曼和希特勒很希望拉攏他。希特勒一再親自邀請弗賴,這位昔日的親密戰(zhàn)友,一起投入新運動。弗賴一再拒絕。這一點希特勒和阿曼永遠不能原諒他。
強勢的納粹這么看好弗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為如果仔細讀過他的作品《隱形人佐爾納曼》,就會知道,這個作家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國家主義的自我吹噓、心胸狹小的自大、好戰(zhàn)以及種族仇恨?!峨[形人佐爾納曼》是一部優(yōu)秀的諷刺小說,一個妙趣橫生又令人信服的荒謬故事,書中描寫一個陌生人,有一天來到慕尼黑,宣稱要買下市中心的公園,只有住在那里,他才能找到寧靜,才能躲開所有的人,躲開這個世界。他提出很高的買價,城市也接受了。等到這個陌生人開始在公園邊緣圍筑高墻,城里的小市民便開始議論紛紛,嫉妒、憤怒、恐懼等情緒一一出籠。他在他們之中住著,他是一個可以擁有私密樂趣的人,獨自一人,徹底置身局外,而周圍的人卻完全看不到他,天大的秘密被置放在公眾、沒有私人隱私空間的正中央?!拔抑Ц?50萬,為的不只是買樹和買水,更是為了要買能夠單獨一個人待著,不被干擾的權(quán)利,孤獨的權(quán)利。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兄弟,任何人都無法引起我的好奇,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任何人的關(guān)心。尤其是不需要關(guān)心,這是最重要的。”他解釋給市長聽了以后,就消失在他的公園深處。城里所有的小市民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破壞他的孤獨,他們無法忍受,在他們之中有一個神秘人物?!拔覀円欢ㄒ麥邕@種行為?!彼麄兣叵袊?,但是完全沒有機會對付這個他們一點都無法了解的人。這個陌生人到最后留下一封告別信,還留下一個已經(jīng)完全陷入瘋狂的城市。
1909年,當這位年輕的作家在慕尼黑的藝術(shù)家朋友圈中朗讀他小說的第一章時,很快草草結(jié)束。第一排聽眾里,有一個年輕人站起來請求弗賴繼續(xù)念下去,他很確定他道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弗賴受到的驚嚇反而比鼓勵還多,因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大文豪托馬斯·曼(Thomas Mann)?!拔夷X袋嗡嗡作響,只聽見‘下去’——我很驚訝,因為這也可能是轟我下臺的意思。但是我動也不能動,只好繼續(xù)念‘下去’?!睅啄曛?,弗賴才寫完整部《隱形人佐爾納曼》。但是自這次朗誦起,托馬斯·曼和弗賴便成為朋友。他們經(jīng)常碰面,托馬斯·曼贊賞他所有的作品,在各個方面盡可能地支持他。尤其在弗賴流亡瑞士時期,身無分文也沒有賺錢的可能性,托馬斯·曼總是盡可能資助這位老友。托馬斯·曼甚至想接弗賴到美國,但是根據(jù)弗賴的傳記作者恩斯?。⊿tefan Ernsting)的報道,弗賴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讓納粹忍無可忍,終于觸發(fā)禁忌的書是1929年出版的一本非常超現(xiàn)實、極其強烈而且毫不留情的戰(zhàn)爭小說《繃帶箱》(Die Pflasterk?ste)。當時對這部小說的許多評論,都局限于雷馬克(Remarques)的《西線無戰(zhàn)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事實上《繃帶箱》的確是一部更一針見血、更為震撼的反戰(zhàn)小說。內(nèi)容很大一部分是他個人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和個人的觀察,沒有任何粉飾美化,巨細靡遺:“前天對扛抬武器還有用處,今天就成了廢肉,被刺刀捅、挨槍彈,倒入戰(zhàn)壕。如果在這里還能做什么有尊嚴、有意義的事,那就是現(xiàn)在這件事:為大地施肥?!弊罱K弗賴讓書中的主角,弗賴的自我,勇敢地吶喊,一如作者自己在真實世界中的愿望:“‘我不干了,’他瘋狂大叫。‘不論我是健康還是有病,我要說出真相——我要說:軍隊和戰(zhàn)爭是天下最可笑、最無恥、最愚蠢的罪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