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假純真說路遙
——海波《人生路遙》序
趙勇
海波先生囑我為這本書寫幾句話,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了,甚至忘了客氣一下,謙虛一番。書是我推薦給向繼東先生的,向先生又慧眼識珠,決定出版,我不寫誰寫?
為什么我會推薦?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大約十年前,我就知道有海波這么個人了,因為網(wǎng)上有張他與路遙勾肩搭背的照片,廣為流傳。照片中,路遙胖,挺胸凸肚,躊躇滿志,像個政治家;海波瘦,抿嘴收腹,目光下垂,像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我就想,這個海波是誰呀?
2010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路遙全集》,邀我參加出版座談會?;貋矸喡愤b通信,發(fā)現(xiàn)他寫給海波的信收錄得最多,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們關系不淺呢,肯定是陜北“好基友”。腦子里就開始蹦詩:幾回回夢里回延安,路遙我摟定寶塔山。白羊肚手巾紅腰帶,海波俺迎過延河來。
但我真正“認識”海波,是在2015年。那一年,厚夫的《路遙傳》出版,他托一位朋友贈我大作,讀后感慨頗多。又見他頻繁引用海波《我所認識的路遙》(編者注:本書為《我所認識的路遙》的增訂版)一書,立刻讓我意識到此書價值,于是就想請回一本。上網(wǎng)查,發(fā)現(xiàn)各個書店均已無貨,又見這本書出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之手,便向在該社北京分社供職的一位學生求助:“能不能給我弄本?”她偵察之后回復我:“那本書是總社出的,但斷貨已久,總社的庫房都沒有。我已讓同事問責編,看能否從責編手里搞到本樣書哈。可能時間會長一點。”我鼓勵她:“鉆頭覓縫!就佩服你這種上天入地求之遍的革命精神?!?/p>
我等不及這本書,就在海波博客里讀起了網(wǎng)絡版。待連載讀完,我這位學生也在微信中大呼小叫:“書到啦!”我喜出望外,說:“偉大啊。”發(fā)過一連串的表情包。她說:“哈哈,啥偉大啊,悲哀啊。斷貨了都沒有信心加印,還得從責編手里淘樣書?!蔽艺f:“那就比較偉大吧?!碑斈曜8V芨敝飨?,不是叫“比較健康”嗎?
我把找書的過程交代如上,一是要說明我想讀此書的急迫之心,二是覺得這樣的好書斷貨既久,只有趕快讓它再度出山,才對得起讀者。這是我推薦此書的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當然是它的價值。海波與路遙是“從小一塊耍大”的好朋友,兩人的交情達三十年之久。路遙當年英年早逝,別人的懷念文章滿天飛,但他卻寫不出,結(jié)果被曹谷溪“痛罵”一頓。以我之見,海波當時不是不想寫,而是不知如何寫,因為他對路遙知根知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海波說:“提燈的人是瞎子?!蔽覄t想起魯迅先生名言:“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為什么“必須在痛定之后”?實際上魯迅也早有解釋:“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作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背酥?,其中或許還涉及距離與真實的關系。距離太近,真實自然還是真實,但這真實又被濃情浸泡,便不免會腫著脹著扎煞著,以致馬瘦毛長,華而不實;拉開距離,真實才能冗繁削盡留清瘦,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我在懷念童慶炳先生的文章中寫過:“我需要距離,因為距離不僅產(chǎn)生美,而且還能沉淀出真?!闭f的就是這個意思。我接著寫道:“我也需要尋找寫作的契機,因為,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也許,只有在講述故事的年代里,那些故事才能被我從容講述。而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心情和筆法。我只能寫出局部的真實,其實那只是冰山一角?!睂⑿谋刃?,海波寫路遙,是不是也在尋找著“講述故事的年代”?
路遙去世十八年之后,海波終于寫出這篇大文章,我們也就順著他的私人化視角,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路遙。例如,路遙過繼給他大伯當兒子,世人皆以為是被動為之,海波卻覺得這是路遙的主動選擇,唯其如此,他才能圓自己的上學夢。再比如,關于路遙與林達的婚姻,議論者不少,但在海波這里,我們卻看到了更為豐富的細節(jié)。路遙被初戀女友(北京知青)拋棄,海波勸他找本地女子,踏踏實實過日子,不料路遙生氣了,說:“哪一個本地女子有能力供我上大學?不上大學怎么出去?就這樣一輩子在農(nóng)村漚著嗎?”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于是路遙痛下決心,以后還找北京知青。路遙與林達結(jié)婚,后來琴瑟不調(diào),海波既分析誰對誰錯,也告訴我們一個細節(jié)。有次路遙對他說:“我和林達即使有點小分歧,也很少爭論。為什么呢?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我說的是陜北話。爭不過兩句,我就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不是和愛人說話,而是和一位播音員或者講解員說話,說著說著就糊涂了,忘記自己為什么爭論了?!边@個段子很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甚至讓我跑到了蘇聯(lián)電影《兩個人的車站》那里。與此同時,海波又爆料道,1987年他在魯迅文學院學習,路遙來京辦事。有次路遙上街回來,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六個饅頭、三份素菜后,拉著海波打車直奔王府井。那天路遙見物觸物,見人撞人,情緒激動,幾近失態(tài)。折騰完之后回來,路遙才告訴海波,他見到初戀女友了,與她平靜地說話,感覺就像遇到一塊兒當過民工的熟人。海波道:“既如此,何不請人家吃飯,多聊一會兒?”路遙說:“沒這個必要。”海波反問:“那干嗎情緒激動?”路遙一下子爆發(fā)了:“難道不應該激動嗎?你知道她是在什么情況下拋棄我的嗎?你知道這種拋棄意味著什么嗎?你知道雪上加霜嗎?你知道一個人在最困難的時候身邊的‘反手一刀’嗎?你知道我為了證明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咬了多少回牙嗎?”這個細節(jié)讓我明白了路遙的“創(chuàng)傷性內(nèi)核”在哪里,也讓我加深了“作家與白日夢”的理解。由此再來琢磨《人生》中高加林與劉巧珍、黃亞萍的愛情故事,那種刻骨銘心的體驗是不是其來有自?
路遙的寫作觀也讓我深思。海波從路遙為什么會寫《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個故事講起,隨后總結(jié)道,該作發(fā)表雖歷盡磨難,但最終獲獎卻修成正果,這樣一來,也規(guī)定了路遙的總體創(chuàng)作取向:“站在政治家的高度選擇主題,首先取得高層認可,然后向民間‘倒灌’。”如此做法,也就帶來了兩個后果:一是站得高,看得遠,題材選擇精準,能連連獲獎,揚名天下;二是因為主題先行,寫作就并非水到渠成,而是先建紅旗渠,再引漳河水。半山腰上修建“人工天河”難不難?難!難于上青天。所以路遙寫作很吃力,挺費勁,“寫一個東西脫一層皮”。當海波如此反思路遙的寫作觀時,他就給我們提供了理解路遙的另一個維度。在我的心目中,《平凡的世界》已是“民選經(jīng)典”,但它顯然也存在著一些缺陷。這種缺陷是不是與路遙的主題先行、用力過猛有關?
還有路遙的抽煙觀。據(jù)海波言,路遙抽煙檔次很高,甚至高到了與其收入不相稱的地步。為什么要抽好煙呢?路遙有一番“歪理邪說”:只有抽著高檔煙,才能營造一種莊嚴的心情;只有保持莊嚴的心情,才能進行莊嚴的工作。而更隱秘的原因在于,如此操作還能先聲奪人,壓人一頭:“我抽的煙五塊錢一包,你抽的煙六毛錢一包;我敬你的煙,你抽著舒服,你遞給我的煙,我純粹就不接,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自卑和我的自信哪一種是可以避免的呢?不論你此時的心情是慚愧也好,無奈也好,不平也好,甚至眼紅也好,但在總體上,你已經(jīng)被這件‘煙事’給壓住了,已經(jīng)沒有觀察我們交談的興趣了,更談不上評判。而我卻不一樣,我會有滋有味地邊抽煙邊看你的表情,揣摩你的心情。”這種抽煙觀,往小處說是生活小竅門;從大處講,說不定就關聯(lián)著波德里亞的“符號價值”?!爸車泥従硬皇情_寶馬就是開奔馳,你要是開一日本車,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這是馮小剛賀歲片《大腕》中的經(jīng)典臺詞,也是“符號價值”的中式表達。路遙聰穎過人,他是不是憑借其“抽煙哲學”,早已參透了波德里亞所說的高級機密?
還有路遙的報恩觀:把所有的恩情“扎成捆”,“打成包”,集中起來一起報。這種觀念不尋常,其中隱藏著大智慧。
婚戀觀、寫作觀、抽煙觀、報恩觀、交友觀、人生觀……就這樣,海波歷數(shù)他與路遙的交往史,側(cè)面講述路遙的成長史,重點打撈路遙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復雜元素,如數(shù)家珍,傾其所有,令人遐想,啟人深思。所有這些,我在這里是無法一一列出的。故以上所言,只是擇其要者,蜻蜓點水。但我必須承認,這本書是吸引著我一口氣讀完的。為什么它如此誘人?我覺得還是因為真實。仔細想想,我們雖然總在呼喚真實,但一方面,真實不易;另一方面,即便都是真實,其實也分三六九等。從寫人記事做傳記的角度看,借用弗洛伊德的說法,真實或許可以一分為三:“本我”之真、“自我”之真和“超我”之真。“超我”是道德之我,理想之我。許多人寫人寫己,往往在“超我”上下功夫,于是自己被擦得锃光瓦亮,他人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仿佛圣人降世,仙女下凡。你不能說這種真實不真實,但你又很難說這種真實很真實,這樣就有了“自我”之真與“本我”之真?!白晕摇弊裱艾F(xiàn)實原則”,很功利;“本我”追求“快樂原則”,太任性。這兩種“我”自然更本真,但又很不好寫。把它們寫出彩來既需要勇氣,更需要誠實。假如能在這兩個層面進入他人世界、深入自己心中,才算達到了真實的另一種境界。
我以為,海波是在“自我”之真和“本我”之真上琢磨過一番的。于是面對路遙,他不但呈現(xiàn)其“高大上”,更要描摹其“矮矬窮”;不但寫他走陽關道,更畫他過獨木橋。而路遙的矛盾、苦惱、影響的焦慮、自我中的本我、小我中的大我、凌云壯志中的私心雜念、比學趕幫超中的個人英雄主義等等,都被他回溯、捕捉、記錄、咀嚼。這樣一來,海波筆下的路遙不是完人,也不是美人,而是真人——絕假純真,真實得一塌糊涂。最近我剛好讀到一本北師大老校長王梓坤的傳記作品,劉培杰先生在書后的“編輯手記”中說:“此書寫傳主‘神性’多寫‘人性’少,是其美中不足之處?!毙葜冋f過:“只有寫了自己丟臉之處的自傳,才可能是真實的自傳。”海波沒怎么寫路遙的“神性”,而是把他充分“人性”化了。畫神容易畫人難,人性寫好不簡單。海波這么寫路遙,或許會讓路遙的“粉絲”失望,但我覺得只有這么寫才自然天成,才真實可信。
或許因為寫的是路遙,我感覺海波下筆比較謹慎,路遙的“丟臉”處他還適當摟著。而在海波的自傳作品《回望來路笑成癡》中,他似乎已把自己這張老臉豁出去了,于是“丟臉”處俯拾皆是,“打臉”處排山倒海。那里面也有路遙,只是路遙已成配角。
像路遙一樣,海波也是作家。作家寫作家,思想性可能不足,但文學性往往爆棚,這是其好看的一個方面。海波這本書雖未汪洋恣肆,但我已看到其中的氣象了。比如,他說他領教過路遙的呼嚕,地動山搖,讓他夜不能寐,嘆為觀止。不僅此也,他還把路遙的呼嚕主客二分。您瞧這客觀呼嚕:
“客觀呼?!钡膭恿碜陨眢w:氣出丹田,聲出咽喉;長如山嘆息,短如水嗚咽;呼氣時能牽引身體上飄,吸氣時能壓得床墊下陷;舒展時八小節(jié)一拍,急促時一小節(jié)八拍。最令人驚訝的是,他躺著打、仰著打,且各有各的“打法”。躺著打時,聲長和體長同進退,音高和胸高共起伏,打得理直氣壯、天高地遠、氣吞山河;仰著打時,頸提脊、脊提臀、臀提全身,一動俱動,一靜俱靜,此起彼伏,首尾相接打得聲情并茂、張弛合拍、高低入律。
此謂標準的海波筆法,四六句中音調(diào)鏗鏘,又風趣幽默。本來這是閑筆,是他所謂的“花絮”,但從這呼嚕聲中,我怎么也讀出了路遙的氣勢,讀出了氣吞萬里如虎呢?
在“路遙逝世二十五周年紀念暨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上,我見到了海波先生。我從《我所認識的路遙》一書中認識了他,他從《路遙的人格魅力與缺陷——讀〈路遙傳〉致作者》一文中知道了我。因為路遙,我們相見恨晚,我們一見如故。那天參觀路遙故居歸來,海波又找到我房間,挑燈夜談王衛(wèi)國(路遙的原名),說長道短正視聽,講的全是掏心窩子的話。這位路遙當年的小兄弟,如今已是眼神不濟頭飛雪了,但說起路遙,他依然激動,依然長吁短嘆。
在感嘆中,我們也以特殊的方式,完成了對路遙的一次小小緬懷。
望著海波,我在想,當山一般的路遙矗立在海波面前時,他給海波帶來了什么?當這座山轟然倒塌時,他又給海波帶去了什么?但時至今日,這個問題我還沒想明白。
我想明白的是,路遙之于海波,前者可能已成為后者人生中永遠的坐標,也是后者寫作中永久的參照系了。我不由得感慨:因為路遙,海波何其幸運!也是因為路遙,海波又何其不幸!
幸自何處?悲從何來?不能細說了,你懂的。萬一不懂,您就使勁猜。
2018年1月28—29日寫于西安、北京